趙世超,黃明磊
(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肇始于春秋后期、完成于戰(zhàn)國之初的陳氏代齊事件,不僅影響了齊國此后的歷史走向,還對當時的舊禮制造成了巨大沖擊。但由于記載陳氏主要事跡的《左傳》在敘述上存在的偏差,使得春秋時期陳氏家族在齊國崛起的真實軌跡顯得晦暗不明。
《左傳·莊公二十二》年記載了“陳公子完與顓孫奔齊”,這是陳氏家族第一次登上歷史舞臺。同年傳中又附記了陳完在齊國的兩項事跡,其一是:
齊侯使敬仲為卿,辭曰:“羈旅之臣,幸若獲宥,及于寬政,赦其不閑于教訓,而免于罪戾,弛于負擔,君之惠也。所獲多矣。敢辱高位,以速官謗?請以死告。詩云:‘翹翹車乘,招我以弓。豈不欲往,畏我友朋?!笔篂楣ふ!瓣愅曜屒洹钡挠涊d顯然不是歷史事實。首先,齊國的卿位世代由高、國兩大家族傳承。公元前648年,管仲奉命“平戎于王”,周天子“以上卿之禮饗管仲”,管仲推辭說:“臣,賤有司也。有天子之二守國、高在,若節(jié)春秋來承王命,何以禮焉?陪臣敢辭?!弊罱K只敢以“下卿之禮”接受周王的宴享??梢?,即使是有大功勞于齊國的管仲,在政治地位上也不能與國、高二族比肩。
再者,春秋時期的官制與后世不同。貴族們官職大小、地位高低不完全由個人才能決定,而是要看他所屬的家族實力強弱以及自身與國君血緣關(guān)系之親疏。例如鄭國的子產(chǎn)雖極具政治才能,但也需強族罕氏支持才能執(zhí)政(《左傳·襄公三十年》);晉國大夫程鄭雖深得晉平公寵信,卻也不敢安居卿位而自求“降階”(《左傳·襄公二十四年》),這都反映了當時各國貴族的政治地位受制于其家族的現(xiàn)象。陳完只是一個獲罪流亡的異姓公子,既無功勞又無任何政治根基與實力,何至于初到齊國就能獲得卿位呢?
另外,晉公子重耳也曾流亡到齊國。與陳完只身投奔不同,重耳身邊還聚集著相當數(shù)量有才干的青年貴族,如狐氏兄弟、趙衰、魏犨、司空季子等人。不論是聲望,還是個人才干,重耳都要遠勝于陳完。但是重耳在齊國所得到的待遇只是“齊桓公妻之,有馬二十乘”而已(《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因此,《左傳》關(guān)于陳完“讓卿”可能是為凸顯其“讓”的品德而虛構(gòu)的。“讓”在《左傳》的價值體系中是“禮之主也”!能讓即為有禮,如《左傳·襄公十三年》曰:
世之治也,君子尚能而讓其下,小人農(nóng)力以事其上,是以上下有禮,而讒慝黜遠,由不爭也,謂之懿德;及其亂也,君子稱其功以加小人,小人伐其技以馮君子,是以上下無禮,亂虐并生。由爭善也,謂之昏德。國家之敝,恒必由之。
陳完能“讓卿”,不就是“有禮”的體現(xiàn)嗎?正因為守禮,他的后代才會得到“享國”的大利!緊接“讓卿”之事,《左傳》又記載了陳完的另一項事跡:
陳完飲桓公酒,樂。公曰:“以火繼之?!鞭o曰:“臣卜其晝,未卜其夜,不敢?!保ā蹲髠鳌でf公
這則史料也是極力烘托陳完守禮的形象,同時《左傳》又以“君子曰”的形式評價道:“酒以成禮,不繼以淫,義也;以君成禮,弗納于淫,仁也?!敝苯狱c明了他還具有“義”和“仁”的美好品質(zhì)。然而它卻與《晏子春秋》中晏嬰的一項事跡相雷同:
晏子飲景公酒,日暮,公呼具火,晏子辭曰:“詩云:‘側(cè)弁之俄’,言失德也;‘屢舞傞傞’,言失容也;‘既醉以酒,既飽以德。既醉而出,并受其?!e主之禮也;‘醉而不出,是謂伐德’,賓之罪也。嬰已卜其日,未卜其夜。”吳則虞先生認為:“左襄公二十二年傳:飲桓公酒樂,公曰:‘以火繼之?!o曰:‘臣卜其晝,未卜其夜,不敢?!艘u敬仲之言?!保?]325首先,陳完“飲桓公酒”發(fā)生在莊公二十二年,而不是襄公二十二年;其次,晏嬰所處的時代雖然晚于陳完,《左傳》成書年代也早于《晏子春秋》。但是《晏子春秋》是由劉向、富參匯編而不是創(chuàng)作[2]1,書中的很多內(nèi)容自春秋至戰(zhàn)國、秦漢早已在民間廣為流傳,為世人熟知。所以我們不能僅憑陳完與晏嬰所處之時代先后就判斷是《晏子春秋》抄襲《左傳》。且《說苑》也記載了“晏子飲景公酒”一事[3]526-527,情節(jié)與《晏子春秋》幾乎一致。而《呂氏春秋》卻將此事安在了管仲與齊桓公身上:“管仲觴桓公,日暮矣,桓公樂之而徵燭。管仲曰:‘臣卜其晝,未卜其夜。君可以出矣?!保?]564一件事跡被用于三對君臣,誰才是最初的原型?已經(jīng)很難判斷。
此后《左傳》關(guān)于陳氏事跡的記述,最著名者當屬昭公三年晏嬰出訪晉國時與叔向的一番對話:
叔向曰:“齊其何如?”晏子曰:“此季世也。吾弗知齊其為陳氏矣。公棄其民,而歸于陳氏。齊舊四量,豆、區(qū)、釜、鐘。四升為豆,各自其四,以登于釜。釜十則鐘。陳氏三量皆登一焉,鐘乃大矣。以家量貸,而以公量收之。山木如市,弗加于山;魚鹽蜃蛤,弗加于海。民參其力,二入于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蠹,而三老凍餒。國之諸市,屨賤踴貴。民人痛疾,而或燠休之,其愛之如父母,而歸之如流水。欲無獲民,將焉辟之?箕伯、直柄、虞遂、伯戲,其相胡公、大姬已在齊矣!”
這則史料被當代治春秋史的學者廣泛引用,作為敘述那個時代各國政治形勢演變的最好注腳。然而只要仔細考察當時齊國政局就會發(fā)現(xiàn),晏嬰的描述與歷史不符。因為在昭公三年時的齊國,實力最強、最專橫者并非陳氏,而是出自齊惠公之后的欒氏與高氏?;莨痈吲c公子欒。公子高又生公孫蠆,其家族即以高為氏;公子欒生公孫竈,則以欒為氏名。欒、高兩族本來沒有染指過執(zhí)政卿一職,只是在齊景公時期的國內(nèi)斗爭中打垮了專權(quán)的慶氏,才成為最顯赫的權(quán)貴。
襄公二十五年,崔杼弒其君齊莊公,改立景公。崔杼與慶封“盟國人于大宮”,共同執(zhí)政。這是齊國君權(quán)旁落、權(quán)臣當政之始。襄公二十七年,崔氏因家族內(nèi)訌而被慶氏取代。但僅過一年,欒、高、陳、鮑等族又共同驅(qū)逐了慶氏。從此齊國開始由高氏家族的公孫蠆(字子尾)和欒氏家族的公孫竈(字子雅)聯(lián)合執(zhí)政。
昭公二年,齊景公嫁女少姜于晉平公,可少姜于當年即病逝。為穩(wěn)固兩國友好,齊國準備另嫁一女于晉。公孫蠆見少姜得寵于晉平公,竟將自己的女兒代替國君之女送往晉國。面對如此欺君之舉,我們在《左傳》中既不見齊景公的反應(yīng),也不見晉國有任何的不滿。有人對赴齊迎親的晉國執(zhí)政韓起說:“子尾欺晉,晉胡受之?”韓起回答說:“我欲得齊,而遠其寵,寵將來乎?”(《左傳·昭公三年》)顯然,此時齊國最強橫、對公室威脅最大的是高氏以及與之結(jié)盟的欒氏。陳氏與鮑氏相當,只是二等家族。而晏嬰?yún)s在這個時候就憂慮陳氏對公室的威脅,甚至斷言“其相胡公、大姬已在齊矣”,豈非虛妄?
昭公二年,陳桓子無宇送少姜至晉。晉平公卻將其扣押,理由是陳無宇只是大夫而“非卿”。平公認為齊國派政治地位不高的陳氏送親是對晉國霸權(quán)的不敬。陳桓子之父陳文子在襄公二十八年的慶氏之亂后就再也不見《左傳》記載,此時應(yīng)已去世。因為襄公二十九年吳公子季札出訪齊國時曾告誡晏嬰:“子速納邑與政。無邑無政,乃免于難?!庇谑顷虌搿耙蜿惢缸右约{政與邑”。昭公三年,當晏嬰使晉歸國后發(fā)現(xiàn)自家的住宅已被齊景公更換,又“因陳桓子以請”,才被允許“復(fù)其舊宅”。晏嬰不是通過陳文子“納政與邑”及“請”,可見陳桓子已經(jīng)繼承其父的大夫之位。而直到此時陳氏在齊國仍只是大夫而非卿。
另外,莊公二十二年傳中預(yù)示陳氏將興起于齊的預(yù)言說:“有媯之后,將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與京?!睋?jù)《史記·田敬仲完世家》記載:陳完生稺孟夷,稺孟夷生湣孟莊,湣孟莊生陳文子,文子生陳桓子。從陳完至陳文子才四世,這也從側(cè)面證明了陳文子不是卿。至陳桓子,正好五世。待其打垮欒、高,與鮑氏共同執(zhí)政時,才算得上“并于正卿”。
昭公三年時,公孫竈去世。晏嬰哀嘆道:“惜也,子旗不免。殆哉!姜族弱矣,而媯將始昌。二惠競爽猶可。又弱一個焉。姜其危哉!”晏嬰擔憂公孫竈的死會打破齊國政治力量的均衡,導致“姜族弱矣,而媯將始昌”。昭公八年,公孫蠆也去世。昭公十年,陳、鮑聯(lián)合進攻欒、高。當雙方對峙時,晏嬰拒絕了四族的拉攏而直奔國君處。齊景公權(quán)衡利弊后命王黑帥公徒進攻欒、高,晏嬰對此決策卻并無任何異議。若《左傳》昭公三年所記晏嬰與叔向關(guān)于“齊國季世”的交談確屬真實,那么依晏嬰一貫認識,在此關(guān)鍵時刻,他為何不有所作為?欒、高畢竟出自公族,齊景公在此緊急關(guān)頭寧愿選擇了異姓的陳、鮑!這就足以說明在當時的齊國,陳、鮑兩族對公室的威脅較小,還不具備取公室而代之的條件。
在驅(qū)逐欒、高后,陳恒子沒有參與私分二族財產(chǎn),而是將全部所得上交齊景公。甚至私下召回了在此前的政治風波中被逐的公子們,并“私分之邑”。陳桓子的謙恭姿態(tài)大得公室歡心,經(jīng)齊景公之母穆孟姬的請求,景公將大邑高唐賞賜予陳桓子,于是《左傳》曰:“陳氏始大?!笨梢?,陳氏與鮑氏至此才成為齊國的一等強族。而之前,只需細讀《左傳》就能看出,陳氏的斗爭策略一直是聯(lián)合小貴族共同對付實力最強的執(zhí)政家族。先是聯(lián)合欒、高、鮑氏打擊執(zhí)政的崔、慶,后則聯(lián)合鮑氏對付執(zhí)政的欒、高。與此同時力求取得國君的信任,與之結(jié)成穩(wěn)固的聯(lián)盟。而不是像晏嬰描述的那般咄咄逼人。
齊景公晚年寵愛幼子荼,有廢長立幼之意。哀公五年,景公去世。生前安排國夏和高張輔佐年幼的公子荼,同時將其他諸子安置于萊,以免威脅到幼主。群公子因恐懼被殺而紛紛逃亡。此時陳桓子無宇已死,其子陳僖子乞繼承其位。面對齊國亂局,陳乞極力挑動國、高與群大夫之間的矛盾,以圖亂中取利。哀公六年傳曰:“齊陳乞偽事高、國者,每朝必驂乘焉?!倍蓬A(yù)注曰:“高張、國夏受命立荼,陳乞欲害之,故先偽事焉?!睘榱巳⌒庞诟摺鴥扇?,陳乞竟然每次上朝都與之同車,并在二人面前訴說諸大夫有驅(qū)逐高、國的意圖。而在諸大夫處,又反過來誣陷高、國有獨霸朝政的野心,鼓動眾大夫驅(qū)逐二人。當年夏六月,“陳乞、鮑牧及諸大夫以甲入于公宮”,先控制住國君。隨后與高、國大戰(zhàn),高張與國夏兵敗出逃。
高、國本是齊國世卿,為何會被陳、鮑輕易擊???原因就在于他們此前在政治上多次遭受打擊,其勢力與聲望早已大損,故在春秋后期的政治斗爭中失去了左右大局的實力。公元前599年,惠公去世,史載齊惠公生前寵信崔杼。高、國兩族忌憚崔氏會威脅到自己家族的權(quán)益,于是趁機將其驅(qū)逐。直到公元前574年,崔杼才被重新任命為大夫,因為該年發(fā)生了高、國之亂。鮑牽發(fā)現(xiàn)齊靈公之母聲孟子與慶封之父慶克私通,于是稟告國佐,國佐因訓斥了慶克而惹怒聲孟子。聲孟子向齊靈公誣陷國佐、鮑牽及高無咎有廢君的圖謀。齊靈公斷然將鮑牽處以刖刑,又驅(qū)逐了高無咎。高無咎之子高弱在其家族封邑廬發(fā)動反叛。齊靈公則啟用與高、國有宿怨的崔杼,命其與慶克率軍圍廬。此時國佐正參與諸侯聯(lián)軍攻鄭,當他聽說了國內(nèi)的變故后立刻返國,潛入圍廬的軍中殺掉慶克并占據(jù)榖邑叛亂。靈公無奈之下與國佐盟于徐關(guān)而恢復(fù)其位。但在第二年,齊靈公命士華免“以戈殺國佐于內(nèi)宮之朝”,并殺其子國勝。同時立慶克之子慶封為大夫,慶佐為司寇。國、高經(jīng)此打擊,雖然家族未滅,但影響力已大不如從前。崔、慶卻從中獲益極多。
齊靈公晚年偏愛幼子公子牙,臨終前命高厚輔佐幼主而將太子光安置于邊境。崔杼在靈公病危之際悄悄接回公子光,殺高厚而擁立齊莊公繼位。這是高氏遭受的又一次沉重打擊。自此高、國兩族基本上被排擠出權(quán)力階層,成了政治花瓶。齊景公立幼子荼為繼承人的意圖遭到眾多反對,故臨終前安排高、國輔政,就是看中了這他們多次遭受打擊后再也不敢違逆國君的緣故。
打垮高張、國夏后,陳乞在未知會鮑牧的情況下接回公子陽生。鮑牧雖然參與了驅(qū)逐高、國的兵變,但并不打算違背齊景公立公子荼的意愿,故質(zhì)問陳乞道:“女忘君之為孺子牛而折其齒乎?而背之也!”公子陽生恐鮑牧生變,立即表示:“吾子奉義而行者也,若我可,不必亡一大夫;若我不可,不必亡一公子。義則進,否則退,敢不唯子是從。廢興無以亂,則所愿也?!滨U牧不得已改口道:“誰非君之子?”(《左傳·哀公六年》)同意陳乞改立陽生,此即為齊悼公。
通過此次立君風波,陳乞成功地樹恩于國君,但鮑氏卻由此與悼公產(chǎn)生了極大的嫌隙。哀公八年,齊悼公殺鮑牧,鮑氏家族自此被公室打壓下去,陳氏因而成為齊國唯一的強族,與公室之間的矛盾才逐漸凸顯,但此時的齊君再也找不到能夠與之共同制衡陳氏的家族了。哀公十年,齊悼公被陳乞殺害,其子簡公繼位。哀公十四年,陳乞之子陳成子恒因與闞止爭權(quán)而弒齊簡公,扶立齊平公。從此陳氏徹底掌控大權(quán),齊國再也沒有能夠與之抗衡的政治力量了。陳氏專政的局面一直維續(xù)至公元前386年,田和廢齊康公。這才是陳氏崛起于齊國的真實歷史脈絡(luò)!
據(jù)學者研究,《左傳》大致成書于戰(zhàn)國時期[5]386-388。徐中舒先生認為其作者“從實際出發(fā),肯定了當時掌握實際君權(quán)的卿大夫,而這一級君權(quán)繼續(xù)發(fā)展之后,就成為后來的三晉和田齊,《左傳》作者在理論上就是要準備為這幾個新興僭主服務(wù)的”[6]212,故它對晉國的韓、趙、魏三族及齊國陳氏等篡位者多有張揚回護之意,如《左傳·莊公二十二年》除了記述陳完“讓卿”和“飲桓公酒”外,還追記了關(guān)于他的兩次卜筮,其一曰:
陳厲公……生敬仲,其少也,周史有以周易見陳侯者。陳侯使筮之,遇觀之否,曰:“‘是謂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此其代陳有國乎?不在此,其在異國。非此其身,在其子孫……若在異國,必姜姓也!”
其二曰:
懿氏卜妻敬仲。其妻占之曰:“吉,是謂‘鳳皇于飛,和鳴鏘鏘。有媯之后,將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與京’?!?/p>
兩則史料都是以卜筮的形式預(yù)言陳氏將最終取代姜氏,用天命為其篡位行徑作辯護。此外,《左傳》還頻借晏嬰之口,以點明陳氏代齊的歷史趨勢及原因。除了上文提及的,還有昭公二十六年記載的齊景公對晏子的感慨:“美哉室!其誰有此乎?”杜預(yù)注曰:“景公自知德不能久有國,故嘆也?!标虌雴枺骸昂沃^也?”景公回答說,齊國可能將歸于有德之人!晏嬰道:
如君之言,其陳氏乎?陳氏雖無大德,而有施于民。豆、區(qū)、釜、鐘之數(shù),其取之公也薄,其施之民也厚。公厚斂焉,陳氏厚施焉。民歸之矣。詩曰:“雖無德與女,式歌且舞?!标愂现窀栉柚?。后世若少惰,陳氏而不亡,則國其國也已。(《左傳·昭公二十六年》)
這段史料反映的情況與昭公三年晏嬰對叔向所說的內(nèi)容相似??梢?,陳氏在奪取政權(quán)的過程中,不僅注重斗爭的策略,還極力地爭取民眾的支持。陳氏為拉攏民眾而采取的舉措我們并不懷疑,但借晏嬰之口,在其征兆未顯之際說出,就暴露了《左傳》作者剪裁史料、張冠李戴的馬腳了。由上文分析可知,晏嬰不可能在昭公三年就預(yù)見陳氏將要奪取齊國。因此,這些史料很可能是《左傳》作者假托到晏嬰身上的。《晏子春秋》中時常有將他人事跡假托于晏嬰者,如《左傳·襄公十七年》宋國子罕請求國君暫停徭役以免妨礙民眾農(nóng)收,國君不許。民眾謳歌贊美子罕,子罕卻親自執(zhí)竹鞭督促民眾一事,就被當做晏嬰的事跡[2]279。再如晏嬰被齊景公派去治理阿城之事[2]357-358,與《韓非子》中關(guān)于西門豹治鄴也如出一轍[7]301!上文提及的晏嬰“飲景公酒”,也同樣出于假托。
從《左傳》關(guān)于晏嬰對陳氏的一系列預(yù)言來看,似乎只有他看出陳氏有取代公室的危險。而且盡管晏嬰苦口婆地心反復(fù)勸諫,齊景公也沒能采取有效措施以防患于未然。若陳氏家族的勢力果真如發(fā)展到晏嬰所說的那般程度,為何他屢次主張壓制陳氏卻未曾遭到任何打擊報復(fù)呢?難道晏氏家族的實力足以保障他的安全嗎?在襄公二十八年,子尾、子雅欲討伐慶封而拉攏晏嬰,晏嬰回應(yīng)說:“嬰之眾不足用也?!笨梢娖浼易迦跣?,實不敢卷入權(quán)力之爭。故而在歷次斗爭中晏嬰實際上是保持中立的,這也是他的家族能長存于齊國而未被消滅的原因。
綜上,《左傳》作者在記述春秋時期陳氏家族的發(fā)展歷程時,受其自身立場的影響,對其事跡多有張揚回護之處。先是將他人事跡移植到陳完身上,以極力宣揚其道德品質(zhì);同時借卜筮等迷信手段將陳氏的崛起歸因于天命;又通過晏嬰之口從側(cè)面道出陳氏在斗爭中為爭取民心所采取的一系列措施。但作者在敘述時忽視了陳氏家族在不同發(fā)展階段的實力狀況,造成了史料安插的時代錯位,因而暴露了其剪裁史料的痕跡。另外,也顯露出作者的思想傾向和寫作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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