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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靡花事

2018-01-22 18:55:47陳敬
南風(fēng)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女兒

陳敬

藍(lán)河縣令裴赟到任十年,治下民生安泰,官聲頗佳。這幾年里京城御史臺的監(jiān)察走馬燈似的來查辦、問詢,卻沒一人能揪得出他錯處,坊間哄傳說圣上龍心大悅,這就要飛黃騰達(dá),進(jìn)京做大官去也。

裴赟自然一笑置之,從不湊這種熱鬧。

然則人前雖笑,人后卻一臉說不出的苦。

“荼蘼兒,給我滾出來!”

青磚黃瓦撲棱棱地響,粉妝玉琢的女孩好似天上掉下來似的,輕輕巧巧便落在老縣令面前。

“給我解釋解釋,臥房門口那一箱子金珠寶貝,也是天上掉下來的嗎?!”

“是!”

姑娘脆生生地接了口,一臉嘚瑟,老縣令胡子氣得翹起來,“轟隆”一巴掌拍塌半張椅子。

“說實話!”

可姑娘全然不懼,笑嘻嘻摟住爹爹肩膀,輕輕捶著背,叫他發(fā)火也不是,發(fā)笑也不是。

“爹爹,不義之財取之人人用之人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說是天上掉下來無牽無掛,又何錯之有?”

裴赟長嘆一聲,翹起來的胡子又垂下去。

——錯就錯在,不該由你拿過來啊。

這才是裴赟年紀(jì)一大把還只敢做個小小縣令的真正原因。

堂堂朝廷命官,老來得女寵溺過甚,忽忽兒十六年,琴棋書畫教養(yǎng)得盡心盡力,卻偏生養(yǎng)出了個熱愛飛檐走壁劫富濟(jì)貧的——小女賊。

自小,荼蘼兒就和別家閨女腦筋轉(zhuǎn)得不太一樣。

人家小姑娘學(xué)著針黹女紅,她卻活潑玩鬧得像個男孩子,一刻也靜不下來。

裴赟想來想去,覺得女兒大概是少了個娘??善拮诱Q下這個掌上明珠后便即亡故,他心喪若死,哪里還提得起續(xù)弦的興致。心想等女兒長大,沒了孩子心性,自然便好。

結(jié)果等啊等啊,裴赟還沒等到老懷彌慰,卻發(fā)現(xiàn)她一身歪門邪道的本事也學(xué)成,這時再要她改,竟是回天乏術(shù)。

三不五時,藍(lán)河縣里便要出一兩樁不大不小的無頭案,幾家富戶丟上許多金銀珠寶乃至房契地契。這些東西有時候會分到當(dāng)?shù)刎毧喟傩帐掷铮袝r候荼蘼兒懶得分了,干脆便一股腦扔到老爹桌角案頭。

裴赟還不能不管,只得偷偷替女兒分發(fā)下去收拾善后,不勝其擾。

“這破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呢?”

每每念及此處,他便恨不得老淚縱橫,搖頭嘆息。

然并卵,女兒年方二八玩心正盛,并沒有一絲收斂,還義正詞嚴(yán)美其名曰“替天行道”。裴赟束手無策,只得啟稟上天,早日派下哪路神仙,替自己收拾這頑劣女兒。

也不知是上天真聽了他的話,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時逢中秋佳節(jié),還真就有這么一路神仙,神神叨叨駕臨本地。

只不過,和裴赟心里念叨著的神仙……卻似不太一樣。

藍(lán)河縣地處西南偏遠(yuǎn),人煙不密,來來去去原本就是幾家大姓,今年卻忽然稀里糊涂冒出個愣頭愣腦的外鄉(xiāng)人。

正是八月十五,縣城處處張燈結(jié)彩,人人鬧著元宵正開心,人潮中卻不知怎的混進(jìn)了一個生面孔,背著個破布褡褳,左顧右盼跌跌撞撞,走來一路驚擾一路,竟就這么糊里糊涂沖撞了人潮最核心的荼蘼兒。

那時她正興高采烈和一眾女孩兒們站在高臺上歌舞祈月,木架搭起的高臺卻被這人冒冒失失撞個滿懷,搖蕩之下差點兒便散架。女孩們嚇得花容失色,幸虧荼蘼兒當(dāng)機(jī)立斷,翩若驚鴻矯若游龍,一躍飛下木臺,幾拳幾腳恰恰打中木臺關(guān)節(jié)處,這才穩(wěn)住搖晃,引得人群齊齊喝彩。

荼蘼兒柳眉倒豎,伸手便揪那人的耳朵破口大罵:“何方莽漢竟在此撒野!真?zhèn)€撞塌了戲臺,驚擾了姑娘們,你擔(dān)待得起嗎!”

卻沒成想莽漢輕輕巧巧便掙脫她手,反手一握還制住她脈門。待他抬起頭來,卻是個斯文俊秀的少年人,唇角帶笑,意態(tài)閑暇。

“巧了,不才還真有兩手微末功夫,足足擔(dān)待起幾位姑娘。倒是你……呵,早前便聽聞藍(lán)河縣里飛賊厲害,想不到一個獻(xiàn)舞的女娃竟也有這等輕身本事,真是佩服佩服。”

被這下馬威驚了個呆,荼蘼兒錯愕之下竟都忘了問他身份。

所幸少年也沒再多問,松脫她手便飄然而去,只留下個荼蘼兒愣在當(dāng)?shù)刈霾坏寐暋?/p>

所幸這問題答案揭曉得也十分簡單迅速。

就在次日一早,裴赟照例點卯,那少年已是一身精干官服,奕奕然站在了兩班捕快最末。

“末學(xué)后進(jìn)云澄遠(yuǎn),忝列大人門下,為保一方安寧,請大人隨意差遣?!?/p>

這個玩笑開得大,別說荼蘼兒,便連裴赟都不太笑得出。

監(jiān)察御史來幾個他都不怕,京城卻往他這窮鄉(xiāng)僻壤送來個新捕頭……他忽然有了一種極為不祥的預(yù)感。

云澄遠(yuǎn)是個好捕快,這無疑。

荼蘼兒這些時日壓力山大,則更加無疑。

藍(lán)河縣從前也不是沒有捕快,他們也不可謂不盡心,但和裴赟精心調(diào)教出來的女兒比起來,見識、功夫就著實稀松平常了些。

但云澄遠(yuǎn)一來,荼蘼兒迭遇險境,一時間這小女賊極不適應(yīng)。

其實要說他布置特別出奇,手段特別高超——似也沒有,可就那么平平無奇的巡查布陣,傳訊示警,就叫荼蘼兒一連下手幾次都無功而返,平白惹了一肚子怨氣,無奈之下只得跟老爹發(fā)火,揪胡子扯頭發(fā),小嘴兒撅得能掛油壺。

但裴赟并不生氣——豈止不生氣,簡直是開心得要死。

雖然他也怕云澄遠(yuǎn)真?zhèn)€把女兒人贓并獲,連帶著自己丟官罷職,但這小子鬼靈精得極,頗懂“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真?zhèn)€把賊人拿了,誰還在乎他這捕快呢?

這么一來,裴赟簡直要對這新來的云捕頭擊節(jié)贊嘆,甚至很是動起了亂七八糟的心思來:“我說乖女啊,我覺得這個云澄遠(yuǎn)年紀(jì)輕輕,不但手段高明,更兼老于世故,前途……嘖嘖,不可限量?。 ?/p>

“是挺有前途的。自他一來,女兒就沒一天好日子過了?!眅ndprint

荼蘼兒容顏憔悴滿眼血絲,病懨懨的早沒了平日里的精氣神兒:“我說爹,您好歹也是一城父母官,放任他這么下去,縣里貧者愈貧而豪富愈富,階級矛盾尖銳化,不利建設(shè)和諧社會……咳咳,我的意思是,怨憤官府者愈多,要是鬧起事兒來,怕是不妙?!?/p>

裴赟雙眉一挑,很是訝然:“喲!沒成想我女兒倒也計議深遠(yuǎn),看走了眼吶!那你說為父該怎么辦?”

“找個由頭,開掉他!”荼蘼兒咬牙切齒,一臉恨恨。

“不妥不妥,為父倒有個更好的主意……”裴赟笑嘻嘻的朝女兒耳邊湊去: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然而話還未說完,荼蘼兒已經(jīng)氣得跳起來,一陣龍卷風(fēng)似的從書房里刮出去,連帶把老爹都帶了個趔趄。

待女兒跑沒了影,裴赟這才收了笑意,面頰重又罩上一層嚴(yán)霜,在桌上鋪開信箋,走筆龍蛇,不知在寫些什么。

原本荼蘼兒就恨極了云澄遠(yuǎn),平日里對這新捕頭從未有過好臉色,裴赟挑開這么層窗戶紙,那更是火上澆油,她大小姐脾氣發(fā)作,誓要把這不識時務(wù)的愣頭青趕出藍(lán)河。

“云澄遠(yuǎn)!”照例一喊。

“在!小姐有何吩咐?”照例一答。

“你……”動腦動腦。

“我如何?”眉花帶笑,透著期盼,卻也藏著戲謔。

雖然很想把這兩只眼睛從框子里狠狠剜出來,但此刻也只得拼了命裝作高深莫測:“你身為我縣衙役,許久未建尺寸之功,有何面目竊據(jù)此位!若是識相,何不退位讓賢?”

這一番話出口,自覺天衣無縫,荼蘼不禁十分得意。卻不料云澄遠(yuǎn)袍袖一拂,輕掩嘴角,一雙瞳子凜然不懼地刺來,竟照得她心底發(fā)慌:

“小姐容稟,云某退位,讓賢何人?”

“這……”

“不必多想,本縣上下有這功夫本事的,云某所見唯小姐一人而已??尚〗闳糇霾犊欤菣M行鄉(xiāng)里的賊誰來做……”

“你……!”

荼蘼張牙舞爪似的瞪回去,云澄遠(yuǎn)卻并不接招,哈哈一笑便去得遠(yuǎn)了。

三不五日。

“云澄遠(yuǎn)!”

“在!小姐有何吩咐?”

這段時間,云澄遠(yuǎn)鞍前馬后伺候著自家小姐。

然而荼蘼并不好伺候。

本城沒什么她就要吃什么,缺什么她就要買什么——好壞不論,務(wù)求找云澄遠(yuǎn)的麻煩,舍此無他。

可也真虧他伺候著——城里沒有的吃食,他自己掌勺做;城里沒有的玩物,他自有法張羅買。荼蘼純挑刺的心思,挑來挑去竟下不去手,磨到頭來,不但沒找出麻煩,反倒被他把自個兒伺候得服服帖帖通體舒泰,有點兒享受起來。

直到摟著噴香枕頭一夢驚覺,荼蘼兒這才一身冷汗醒過神來。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全然不該是這么回事。

她慌慌張張沖出府邸,見著個差役就問:“你們云捕頭呢?!”

差役指指街上,荼蘼兒殺氣騰騰奔將出去,轉(zhuǎn)過個拐角迎面正撞見云澄遠(yuǎn),指著他鼻梁正要開口,眼角余光卻忽然被他身后一道驚住的倩影吸住,再也挪不開。

云鬢柳眉,杏眼桃腮,眼波流轉(zhuǎn),顧盼生姿——荼蘼兒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認(rèn),實在沒啥可挑剔的。

可……她是誰?

不過月余之前,春盡還在勾欄瓦舍間憑欄賣藝,撫琴弄曲,風(fēng)月場里撿拾些殘羹冷炙聊以糊口。可這般日子又哪里過得安生,終有一日被酒醉的客人看上,眼見便要霸王硬上弓,卻給這個路過的愣頭青橫插一杠,莫名其妙贖了身。

她本想著,贖身就贖身吧,風(fēng)月無情,離了歡場跟了公差,也是不錯前程。

卻沒成想,云澄遠(yuǎn)并不要她身子。

——這人,可好生奇怪。

可這么打了個照面,看看云澄遠(yuǎn),又看看裴荼蘼,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云捕頭……這姑娘好生俊俏吶!是你家眷?”奇了怪了,適才種種焦躁不安好像都失了憑依。

春盡聽著“家眷”二字便臉上燥熱,可還不待她出言否認(rèn),云澄遠(yuǎn)卻自然而然地接過了話茬:“不錯,便是在下家眷。”

春盡心底怦然一動,一片胭脂色暈到耳根。

明明他說得沒錯,兄妹也是“家人眷屬”。

可這么陡然聽到,便總覺得這字里行間,或許還有些不便宣諸于口的曖昧。

春盡很高興——高興得快要飛起來。

可荼蘼便忽然不高興了。

她忽然想起好多好多事情,這些日子以來逼著云澄遠(yuǎn)當(dāng)自己的跟屁蟲,除了為自己跑腿打雜,她也覷空想抓他幾條小辮子拿捏在手。

然而覷來看去,小辮兒并未拿著,反倒是日甚一日,對這遭人恨的捕頭記上了心。

曾有一回,她翹著二郎腿嗑著葵花籽,晃晃悠悠坐著小轎街上晃,街角忽的沖上幾個衣衫襤褸的男女孩子,打打鬧鬧一陣風(fēng)似的掠過,轎夫一晃神便被摸走荷包,苦于抬著小姐不能去追,氣得跳腳大罵。

不待小姐呼喝,云澄遠(yuǎn)腳底加勁,幾個起落便跟著竄進(jìn)小巷,臨到出來手里提著三五個荷包,幾位轎夫一人腰間別上一個。

眾人都喝彩他功夫高明奪回失物,荼蘼兒卻早躡足上墻,親眼見他只輕輕巧巧從地上撿回幾個空錢袋,自己笑著扔進(jìn)幾塊碎銀子。

云澄遠(yuǎn)沒本事抓那幾個小賊么?這些時每晚跟他爬墻上房貓抓老鼠捉迷藏,成日氣喘吁吁卻始終鎩羽而歸,哪怕天下人都信,荼蘼兒也不信。

原來這小子身上倒也有三分俠氣。

又有一回,縣衙辦大宴,裴赟殷勤相勸,素不沾酒的云澄遠(yuǎn)推卻不得,也只得硬著頭皮灌下幾杯,平日里干凈卻高深的面龐,終于也難得染上一抹酡紅的醉意。

荼蘼心底轉(zhuǎn)著小心思,趁著酒后吐真言,便把他扶去后園林木疏朗處,想打聽些日后能拿捏他的陳年舊事。

是夜月影扶疏,涼風(fēng)徐徐,草木搖曳,美人在側(cè),哪怕是鐵打的人,也終是動搖了堅硬的心。endprint

原來云澄遠(yuǎn)早年并不習(xí)武,更不想做什么捕快——本是良人子,想的自然是讀圣賢書,考科舉,博功名,總不是報效朝廷,封妻蔭子??商觳凰烊嗽福抑性夥甏箅y,圣賢書讀不下去,逼不得已只好投身武學(xué)小道,做了這小小捕頭。

可既然做了,便要做好。

少年如此說,也確然是如此做的——這一點不必他強(qiáng)調(diào),荼蘼兒比任何人都有發(fā)言權(quán)。

就在這凄迷月色下,少年半坐在石階上,醉眼迷蒙的模樣,怎么看都不似與她每夜勾心斗角追逐來去的朝廷鷹犬,豪強(qiáng)爪牙了。

依稀還是那少年,心懷匡扶社稷之夢,一樽酒,望青天,飲朗月。

愿除暴安良,鋤強(qiáng)扶弱,蕩盡天下不平事。

荼蘼兒怔怔望著那線條清朗的側(cè)臉,忽然就忘了自己想挖什么黑料。

只是想,要是這月永不東升西落就好,要是這少年長醉不復(fù)醒,哪怕這一生下來……

就好。

然而酒終究是要醒的。

荼蘼花開,便是春盡來時。

捕頭也好,少年也好,說那姑娘是“家眷”。

荼蘼兒聽到這忽然失了力氣,頭有點兒暈暈的,連裴赟帶著兩班捕快大步而來,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遍,也未曾知覺。

不止云澄遠(yuǎn),連荼蘼也是一驚——自她懂事以來,從未見過父親如此不茍言笑,緊鎖的雙眉擰成一個“川”字,面籠寒霜。

“云澄遠(yuǎn)!”

“在此。大人有何吩咐?”

話雖如此說,可少年昂著頭,輕輕推開身后的春盡,面上早似對要發(fā)生的一切成竹在胸。

荼蘼兒忽的摸不透父親的意思。

莫不是他便要跟這少年提了親?可人家明明有家眷。

并沒有等她想出轉(zhuǎn)圜余地,父親已開了口。

卻全然不是曾跟她提起的事。

“哪里來的妄人,竟敢欺騙朝廷命官!我已問過京里,御史臺也好,六扇門也罷,從上到下無人知曉‘云澄遠(yuǎn)這么個人,更不曾派來我藍(lán)河縣,你卻大言炎炎來消遣我!左右,給我拿下了!”

春盡已嚇得癱軟在地,云澄遠(yuǎn)扶起她,只來得及說聲:“別怕。”

少女倒確然是不用怕,裴赟沒與她為難。

可云澄遠(yuǎn)便沒這么幸運了,成日價用鐵鏈枷鎖拿賊捉贓的人,終于也給五花大綁披鎖戴枷,一氣兒打進(jìn)了死囚牢。

欺君罔上,干犯朝廷命官;倒行逆施,擾亂一縣綱常。

裴赟雷霆震怒下,等不到秋后了。

便在旬日,斬首示眾。

區(qū)區(qū)十日,晃眼便過。并沒有什么人來看顧云澄遠(yuǎn)。

——只除了春盡。

——亦除了荼蘼。

這原在意料之中。

云澄遠(yuǎn)云大捕頭上任未久,大功還未有機(jī)會立,同僚倒已得罪了個遍。

須知縣衙小吏,平素里若無些許敲詐勒索貪贓枉法來的活絡(luò)錢,日子幾乎便要過不下去,故而世代如此蔚然成風(fēng),無人敢管亦無人能管,裴赟老于仕宦,深諳御下之道,更不會與自己手底的官差們過不去,從來睜眼閉眼,上上下下一片祥和。

卻不料這云捕頭一來,這錢你不收著也就罷了,卻要斷了兄弟們的財路,誰還能容你?

誰也不能。

所以裴赟要拿云澄遠(yuǎn),全縣衙上下全松了口氣。

——有這么個異類格格不入,真是連升官發(fā)財都提不起興致。

日頭偏斜了,狹窄的鐵床下照出三條人影,云澄遠(yuǎn)說的云淡風(fēng)輕,可春盡也好,荼蘼也罷,誰的心都重得像灌鉛。

“所以,你既不是真捕頭,也不是真從京里來的,那你是誰呢?”荼蘼兒不明白,“到這僻處偏遠(yuǎn)的藍(lán)河縣,又是為了什么?”

云澄遠(yuǎn)卻不答,悠悠望著鐵窗外落日下的一片云,似是自言自語:“為什么呢?天下總有不平事,天下總有人看不過眼。連飛賊都管得,我是不是真正的捕快,又有什么干系呢?”

云澄遠(yuǎn)從來不是傻瓜,該知道的事情從來就知道得很清楚。

他捕盜捉匪,不遺余力,卻獨獨對荼蘼兒網(wǎng)開一面。

“我要死啦——可世上不平事還所在多有,總要有人去為蒼生請命,為天下立心。”

荼蘼兒點頭,正暗下決心,少年的話風(fēng)卻忽的一轉(zhuǎn):“只可惜那賊人存心雖好,卻從未想過,為何本縣富戶總有取之不盡的不義之財?這劫富濟(jì)貧的善舉,亦只治標(biāo)不治本,并無真?zhèn)€用處。我已調(diào)查明白,此事真正的根子,不在這些土豪劣紳,而在朝堂之上,縣衙之中……”

“等等,我敬你是條心懷天下的好兒郎,可爹爹為官一世,兩袖清風(fēng),便是不忍那官場同流合污,這才甘做一世縣令——你說什么我都允可,唯獨辱我爹爹,那是含血噴人,胡吹大氣!”

爹爹明明是世上最好的爹爹!

這個初來乍到一無所知的家伙,卻懷疑他?

話未說完,荼蘼兒眼里已有淚水打轉(zhuǎn),氣鼓鼓地拂袖而去,只留下云澄遠(yuǎn)望著她背影微微發(fā)愣,細(xì)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然而,她卻顯然不是最傷心的。

從始至終,春盡一直待在他身畔,什么也沒有問,什么也沒有說。

只是默默地咬緊牙關(guān),看著這位渾不把性命當(dāng)一回事的“兄長”,眼中千般萬種的溫柔繾綣,全化作說不清道不明、似是情愫又似是決心的東西。

——荼蘼兒從來到走,云澄遠(yuǎn)沒和自己說過一句話,甚至都沒看過一眼。

或許,“家眷”不過是種托詞——自己能陪在身邊的意義,只不過就是那個拒絕荼蘼的“理由”罷了。

她不明白為什么云澄遠(yuǎn)一定要拒絕,可既然這個“拒絕”需要自己,她便也絲毫不吝豁出自己的全部,來充當(dāng)這份“理由”。

——畢竟,自己也是……

喜歡他的呀。

所以,就算除此以外還要為他做什么,她也在所不惜。

忽忽兒金烏西沉,皓月東升,窗外響起幾聲清冷的梆子,叫人沒來由心里一緊。endprint

入夜了。

荼蘼兒腦子里諸般念頭絞成一團(tuán)亂麻,她當(dāng)然相信自己的爹爹,十多年來都是這么信過來的,這無疑。

可是,她就不該相信云澄遠(yuǎn)嗎?

雖然沒多少時日,雖然彼此作對時總比平心靜氣時多,雖然每次行竊都要跟這家伙斗智斗勇還每每敗下陣來——但荼蘼兒看來看去,實在不相信他會隨便撒謊騙自己。

正自做沒道理,遠(yuǎn)遠(yuǎn)一點星火如豆,她慌忙藏身樹影,再細(xì)看時,卻是裴赟提著燈籠,一步步踱進(jìn)內(nèi)堂。

電光火石之間,荼蘼兒忽然就把一切都丟在了腦后,不管不顧——卻仍是躡手躡腳地使出自己平日上房扒竊的身法手段,靜悄悄地跟了過去。

平日里裴赟總是睡得很早——他老了,不再有年輕時的精力,掌燈后絕少出入書房,可今天是個例外。

屏退左右,他獨自一人來到這個房間,燃起火盆,燒掉許多東西。

一封封書簡,一本本賬簿,這是許多復(fù)雜深沉而又黑暗的過去。

雖然云澄遠(yuǎn)的到來是虛驚一場,但它們還是太危險了。

就當(dāng)做是上天的警訊吧,該是時候讓自己的手……變得更加干凈而純潔。

然而。

“他說的都是真的……嗎?父親?!?/p>

一步一步的,黑暗中閃現(xiàn)出荼蘼的身影,她難以置信,卻又奇妙的似乎并不真的驚訝——或許,其實從內(nèi)心深處,她早已相信了什么。

剎那的慌亂后,裴赟也立刻恢復(fù)了冷靜——畢竟那是他的女兒,其實本就不該害怕的。

“荼蘼兒,這個世界很大,而你還小——很多事你還不明白,但慢慢的,遲早會明白。就像你的飛賊游戲可以肆無忌憚地游玩下去,那是因為你是我的女兒——但光是這樣并不夠,我必須是這里的主人,你作為我的女兒,才能享有一切奢侈的特權(quán)。而這,就需要我們付出代價?!?/p>

“代價?”荼蘼兒重復(fù)了一遍。

后背有些發(fā)冷,頭腦有些眩暈。

雖然也不是隱約全無感覺,但當(dāng)事實真的如此輕易顯現(xiàn),她感到自己一直堅信的許多東西,還是在這一剎那轟然崩塌。

“爹爹,可你從前明明不是這樣教我的?!?/p>

她搖頭,后退,淚眼迷蒙。

從小,父親便教她讀圣賢書。

舍生取義,天下為公。

她從小如此學(xué),也看著父親如此做——至少在她面前,從來都如此。

可如今,怎么會……?

荼蘼想不明白。

裴赟一聲長嘆,滿目蕭索。

“知道么……你為什么會沒有母親?”

少女一愕。

“娘親不是身染重疾……”

“身染重疾是不假,可并非無藥可救,不過要幾味珍稀些的藥引。換作隨便哪家官,又有何難?可獨獨你這個蠢笨的爹爹,不蓄私財,天下為公,可臨到你娘命在旦夕,天下豪富,安居樂業(yè),卻唯獨她不能得享天年?她犯了什么錯?天下又何曾……為過她?!”

——從自己懂事以至長大,這是父親第一次向她說起這些。

印象中那個男人永遠(yuǎn)是雍容典雅,言笑晏晏的,從未在女兒面前失態(tài)過。

可那終究……只是在壓抑自己最心痛的地方而已吧。

少女長久沒有說話,任憑父親已漸佝僂的身軀在漸漸煊赫沖天的焰色下粗重的喘息,影子在地上越拉越長,越拉越黑……

也,越拉越孤獨。

等等,荼蘼忽然眨巴下眼。

“焰色”?

直到此時再看四方,天空早已被烈烈火光映滿,半個天際的黑都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刺目刻骨的紅。

這一夜后,藍(lán)河縣的許多事都改變了。

時隔多年,縣民們?nèi)匀贿€記得那個燭光映日的夜晚——那一刻皓月無光,陌生而精銳的兵丁沖破縣衙與大獄,來人自稱身負(fù)皇命,高舉令旗,當(dāng)者披靡。

御史褫奪了裴赟的官職,收押了他和他的女兒,打破大牢,救出了一時蒙塵的云澄遠(yuǎn)——裴赟說得不錯,他確然既非來自御史臺也非六扇門,而是一個裴赟再如何手眼通天也不可能觸及的地方——東廠。

不但是不折不扣的朝廷鷹犬,更是其中最嗜血最為人唾棄,甚至連男人的尊嚴(yán)與身體都舍棄的人。

這樣的人,或許可以懲奸除惡,伸張正義,可無論面對的是柔弱美麗,淪落風(fēng)塵困頓塵泥的春盡,還是飛揚跳脫,不知人間真正疾苦的荼蘼,怎樣難掩的思慕與溫柔,怎樣熾熱的欽仰與情義, 都注定不能有任何回應(yīng)。

明明只是少年,卻從踏上這條路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與人世情愛絕緣。

身體雖然殘缺,心中卻明鏡也似。

初來時,原以為那官小姐與父親不過一丘之貉,可真相處下去便知,那女孩嫉惡如仇,胸中藏著一團(tuán)與自己同樣的火。明媚又活潑,美好耀眼得讓他難以直視。

如果能與她一生相伴同行,該有多好?

可無論是理智還是身體,他都永遠(yuǎn)不能如此做了。

救下春盡,固然是憐她孤苦,可也難免以此來告誡自己,也提醒那女孩:

——不要再有任何妄想,一點兒、一點兒……都不能有。

便連這自私的法子,最后都沒有拯救任何人,甚至連春盡都成為了這出悲劇最終的犧牲品。

當(dāng)日在牢獄中,他已經(jīng)把一切向她和盤托出,可少女睜圓了明亮的雙眼,咬著嘴唇,只問:“那你,究竟有沒有喜歡我?”

云澄遠(yuǎn)閉目不答,只是搖頭。

可春盡還是不甘心。

“是‘不能……還是‘不曾?”

少年知道,無論他怎樣回答,都免不了打碎這顆心。

反正都要打碎,那便徹底地讓她帶著這傷口,遠(yuǎn)離是非吧。

于是他終于開口:“不曾?!?/p>

——可春盡終究沒有遠(yuǎn)離這場是非。

哪怕她已經(jīng)得知了“一切”,仍然義無反顧。endprint

她死在了出城為云澄遠(yuǎn)去搬救兵的路上,死在她驚為天人的美貌和當(dāng)日那個懷恨在心的嫖客上。

這一生一世,云澄遠(yuǎn)終也無法忘記她了。

寒仍料峭,春已盡了。

哪怕心底悵然作痛,云澄遠(yuǎn)終究還有事要做。

他與趕到的上官一道收押了怔忪的裴赟與裴荼蘼,完成了自己此來的任務(wù),終于功德圓滿,押送二人回京。

或者說,本該是功德圓滿的。

可每夜輾轉(zhuǎn)反側(cè),胸膛里卻全是那女孩一顰一笑,云澄遠(yuǎn)覺得自己簡直要瘋。

明明知道怎樣做才是正確的,卻又偏偏下不定這個決心。

山水本該漫長,歸途卻快得似箭。

須臾之間,皇城已在前方,轉(zhuǎn)瞬即至。

這一夜,云澄遠(yuǎn)終于下定決心,趁著夜色,打開了本該由自己看管的囚籠。

“走吧?!?/p>

他不敢看荼蘼,也不愿看她的父親。

“避居世外,永遠(yuǎn)也不要再被我找到?!?/p>

他想了很久,為天下計,他必須將貪官繩之以法,可為私心計,他卻又實在不忍看著荼蘼跟著父親一道接受無法避免的懲罰——在這時代,這是必然的結(jié)果。他覺得這律例不對,可又全無力量抗?fàn)?,便只能出此下策?/p>

卻沒料到,裴赟……并沒有走。

他對著女兒笑起來,也對少年笑起來。疲憊卻暢快。

“我不走?!彼f。

“早就該是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的時候了?!?/p>

曾幾何時,男人也曾是個心懷天下、一腔熱血的少年,但天下終于不是他憑著一己之力所能匡扶,血越來越冷,夢想也隨著最愛女人的生命一道凋零,落地,被自己親自碾碎。

其實午夜夢回時,他也曾認(rèn)真想過,自己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錯了?

但愈陷愈深,世事紛擾,一步踏錯后,那便再也不能回頭。

時光荏苒,少年不再年輕,可在這濁世里摸爬滾打,哪怕抗拒,哪怕從心底不愿——最終也還是變成了,曾經(jīng)自己最痛恨的那種人。

仿佛笑話般諷刺,卻又痛苦得如此真實。

對也好,錯也好,這就是自己的一生了。

然而卻不該是女兒的一生。

“我的罪,我一力承擔(dān)。但請你帶她走?!?/p>

裴赟哀惋自己未能完成的夙愿,從小便一直寄托給了荼蘼兒。

若非如此,他明明無需那樣事必躬親的教養(yǎng)她圣人教誨,明明無需把自己所知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埋藏在這個女兒的生命中,就仿佛是厭憎了如今污濁丑陋的自己,拼了命要養(yǎng)育和塑造出一個自己想要成為的、更加美好的人。

“走?。∧銈?!既然沒有做錯什么,那就去選擇自己未來的道路!”

其實還有半句話,可裴赟只敢在自己心底呢喃。

“不要……變得和我一樣?!?/p>

任何波折從轟動一時到最終無人銘記,只需要一種東西來稀釋。

“時間”。

很多很多年后,再沒什么人還記得當(dāng)年的藍(lán)河飛賊,縣令倒臺,所有的一切都泛黃而模糊。

但也有許多東西是不會陳舊的。

它或許會老,或許會遲,卻永遠(yuǎn)不會死。

這數(shù)十年來,廟堂與江湖上,一茬茬英雄輩出,前浪消散,卻有那么兩個人,一直受著世人的傾慕與景仰。

行走天下,游戲人間,袖中三尺,正氣浩然。

據(jù)說那男子頷下無須,年歲雖遠(yuǎn)卻仍似年少。據(jù)說那女子逸興橫飛,慷慨豪邁不讓須眉。

他們近乎同年現(xiàn)世,同時成名,同赴天下大事,同誅巨蛀亂黨,時光紛揚荏苒,又近乎同時絕跡江湖,每每惹人稱羨,卻從未真?zhèn)€聽說,他們終成神仙眷侶。

“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夕陽下的打谷場邊,亂跑的孩子們駐足于瞇縫著眼睛的老人身畔,好奇地吮著指頭——他們是老人四處拯救收養(yǎng)而來的孤兒與棄嬰,時日一長,竟已有了這么一大群。

待到人老了,一生盡了,零落成泥碾作塵——這具早已殘缺的身體總會舍棄,而那時,他們會成為兩個自由自在的靈魂。

開到荼靡花事了——可若再熬過一輪接一輪夏秋冬,又待如何?

下一生也好,神游天外也好,他們盡可以有漫長的時光,無拘無束,從頭去愛。

孩子們聽得半懂不懂,一哄而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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