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
一
醒之前,她正在做著一個夢,夢見一頭白色的大象慢慢悠悠地向她走過來??粗穷^龐然大物,她有些害怕,可是又恍惚記起曾經(jīng)看過的動物紀錄片里說大象的性情溫和,一般不會把人怎樣,于是又心生好奇。她還從沒有和大象親密接觸過呢,走近了不知道會怎么樣?那大家伙像一堵行走的城墻似的,披掛著一道道溝壑似的紋路,也不知道臟不臟?還有它的鼻子,吃東西的時候那么靈巧,肯定也能舉重若輕地把她卷起來吧?若是時機適宜,不妨試試。不過還是得小心一些,那么大的腳,那么粗的腿,要是被踩上一下,可有得看呢。
猶豫著,糾結(jié)著,大象已經(jīng)迫在眉睫,呀,象鼻子伸過來了,噴著濕漉漉的熱乎乎的氣息,朝著她逼近,鼻孔里黑黝黝的,如無底的小小的深淵·一鬧鐘響了。
她的熟人圈里,似乎只有她一個人還在用鬧鐘——不是手機里定時的那種數(shù)字鬧鐘,而是貨真價實的獨立存在的真鬧鐘。沒辦法,打小她就養(yǎng)成了這破習慣,從小學一直到高中畢業(yè),她早晨的聲音里總有鬧鐘一項。大學住集體宿舍,不適宜了,好在也不用起早貪黑地上課。等到上了班,鬧鐘便又回歸到了床頭柜上。偶爾去旅行,沒有了鬧鐘響,醒來時她總有點兒鞋底虛空的感覺,仿佛是沒有了一個倚仗。直到回到家里,再次被鬧鐘在早晨砸醒,才會重新踏實起來。這真是變態(tài)呀??杉热粩[脫不了,就只能讓這種折磨相對舒服一些。于是她把自己的大頭貼貼在了鬧鐘的時間顯示屏上方,這樣看起來好像就是她在指揮著鬧鐘一樣,順眼順心多了。
她決定賴床五分鐘,再想想夢里那頭大象。這個夢若是解的話,能解出幾個意思?白象和佛教關(guān)系很深,應(yīng)該是吉兆。不過又能兆到什么吉呢?這日子過得,大的就別想了,小彩頭能有一個就不錯。比如誰給你一包泡面?有個泡面就是白象牌的,幾年前她沒少吃它。
似乎聞到了泡面的味道。她皺了皺眉,起床。看了一眼鬧鐘,不多不少,五分鐘。
喝一大杯涼白開,然后洗漱。洗漱完畢,大便還沒有報到的意思。好吧,再來一杯。必須大出來。她的大便很矯情,只喜歡早上。兩年前她有過深刻教訓:早上沒大出來,一天沒大出來,痔瘡復發(fā),兩天、三天都沒大出來,只好去灌腸。醫(yī)生說要么做痔瘡手術(shù),要么就別再犯毛病。毋庸諱言,后者顯然更正確。
可還是大不出來。她知道問題在哪里,因為她給大便也定了鬧鐘,而今天,大便跟她一樣,也想賴床。這東西的賴床可比她的賴床難纏多了,你越催,它越賴。如果你告訴它:只剩下十五分鐘了,只剩下十分鐘了,只剩下五分鐘了……瞧著吧,它就會像一個趕飛機趕得很倉皇的覺得自己很可能趕不上的任性乘客,在半道上索性退了機票,打道回府去了。
面對這矯情的東西,她也有招數(shù):哄著它。她輕聲慢語地對它說:慢慢來,不著急,遲到?jīng)]關(guān)系,不上班也沒關(guān)系。不就是扣工資嗎?沒事,總比去做痔瘡手術(shù)強……然后,果真,下腹緊漲,微微發(fā)疼,就大了出來。
迅速拎包,上街,打車。不打車就真的要扣工資了。
二
每次上街打車,她都壓抑不住自己的憤怒。車很難打,尤其是在這大鄭州的東北部。東北部是行政區(qū),省委省政府各大機關(guān)都在這里扎堆兒,出租車也都在這里扎堆兒。可是很難打,打上也很難走。車多,人多,路堵。有一次她和出租車師傅聊,探討為什么都愛在這里扎堆兒,他說:“屎臭蒼蠅多嘛?!?/p>
因為矯情的大便,她便成了早晨出租車的??汀_t到是兩百,出租車費是二十,所以必須打車。上班的地方是商業(yè)中心,是最容易堵車的黃金地帶。每當她在早晨這堵車高峰期報出目的地,師傅們都要猶豫片刻,然后才會說:“走吧?!被蚴牵骸白卟怀??!?/p>
在大街上,她走走停停。走是為了尋覓迎面而來的出租車,停是為了往后看尾隨而來的出租車。這個時候正在早高峰的最高峰值,出租車的綠燈是寶石一樣的焦點,必須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但見視線里的出租車來來往往,車頂卻都紅燈閃爍著“有客”。有客,有客,都他x的有客。有客——這兩個字總讓她想到妓院。
終于,一輛空車來了。她坐上去,報了目的地。
“怎么走?”司機沒問“你好”,看起來很沉郁。這個男人,有三十嗎?
的哥們形形色色,有讓你指路的,有給你指路的,有和你商量著的,總之都是以盡快到達目的地為目的。不以最快到達目的地為目的的行程都是耍流氓。她常常給他們指路。一來是經(jīng)常遲到,打車經(jīng)驗也算豐富,指得比較科學。二來是即使被憋到了路上,也愿賭服輸,無怨無悔。聽從司機的建議總是有點兒危險,不止一次,她發(fā)現(xiàn)他們會宣稱要躲避堵車而繞遠路,結(jié)果常常是路遠且堵。
她說了常規(guī)路線:先上經(jīng)三路直行,再右轉(zhuǎn)上花園路。
“不好走啊?!?/p>
“慢慢走唄。反正都不好走?!?/p>
車向西去,左轉(zhuǎn)上了南北向的經(jīng)三路。這是她上班途中最漫長也最恐懼的一段路,每天她都要和它擰巴戰(zhàn)斗。
“其實,走中州大道比較好?!彼f。
“是嗎?”她馬上明白了他的思路:中州大道是和經(jīng)三路平行的一條南北向高架路,沒有紅綠燈??墒且现兄荽蟮赖孟认驏|走一段,下了中州大道后的西行路段也隨之加長。這樣一上一下,幾乎就是一個長方形的口字走了上下左三條邊。況且在交通實時播報里,中州大道也常堵。他以為她是從不打車的白癡?
“我每天都在路上,比較了解?!彼终f。
“哦?!彼鏌o表情。這都是的哥們的套話,且敷衍著。
“咱們就走那條路,怎么樣?”
還挺不屈不撓的,哈。
“算了,就這么走吧?!?/p>
“不相信我?”
“這條路我也經(jīng)常走的?!?/p>
“但我的方案你沒試過,是吧?”
“走那兒挺繞?!?/p>
這是底牌。
他沉吟了片刻:“也沒那么繞。上了高架就沒有紅綠燈,就不用算你計時費,到最后價錢都差不多?!?/p>
“我一般坐到公司是二十?!?/p>
他沉默。她暗暗冷笑。走中州大道肯定超過二十了吧。
前面東風路口紅燈,擁堵。一個綠燈只能走三四輛車,他們面前還有十來輛車。一路行來,只這經(jīng)三路上就還有十幾個路口,一大波紅燈在熱情似火地等著他們。
前面隔離欄有一處小空白,可以掉頭。他突然走上了左道。
“喂!”
他已經(jīng)開始掉頭回去。
“聽我的,”他說,“走中州大道?!?/p>
一時間,她不知道該怎么辦。碰到這么霸道的司機,還是第一次。再換打一輛車?鐵定遲到。
“我保證你不誤事,也不多花錢?!彼f:“你不是說二十嗎?不論表走了多少錢,你最多只給二十就行?!?/p>
他把計程表重新歸零。
“從這里開始算,半個小時內(nèi)一定到。讓你看看我的建議有沒有道理?!?/p>
她掃了一眼時間,正在二十七分。好吧,看看就看看。隨即又怒火升騰:憑什么要聽你的重新來?憑什么我要搭工夫看看你的建議有沒有道理?憑什么你就有絕對的話語權(quán)?……都堵在喉嚨里,被她咽了下去。她看著這個司機的側(cè)臉,黑黑的,高鼻梁,有點兒酷,有點兒帥。
她突然有點兒喜歡他了。
三
和前任分手后,她再沒有像喜歡他一樣喜歡過別的男人。
也不是他有多好。能有多好呢?有多好也得是趁著熱戀的那股子勁兒。分手兩年了,記憶越來越?jīng)?,他的那些個好早已經(jīng)光環(huán)散盡。能讓她不時想起的,居然都是些難堪的瑣事。到底同居過三年,他們之間,有的是瑣事。比如她大便,在衛(wèi)生間里一蹲半天,他急得不行,干脆就把尿撒在廚房的洗菜池里。她斥責他,他嬉皮笑臉地說:“有什么關(guān)系嘛,不過是一點兒液體嘛,也不比菜臟多少,沖沖就沒事了。不信你聞聞,你聞聞?!彼摊彿噶?,他要給她上藥,她很不好意思,堅決推卻,他說:“你看不見的,還是我來上方便。你們女人,那兩個地方挨得那么近,涂過了界,都不舒服。”她被上完了藥,羞得不敢睜眼。他洗過的手上還留著藥味兒,刮著她的鼻頭兒說:“這事兒我都給你伺候了,看你還敢嫁給別人?!?/p>
三年下來,她沒有嫁給別人,他倒是娶了別人?!静幌氯?,他還是決定回老家,她不甘心,要繼續(xù)熬。兩個人哭了幾回,哭一回心里緊一回,緊一回后,心里也會松一回。緊緊松松,松松緊緊,如同揮手了幾次車還沒開,告別的雙方都笑不動了似的,釋放出來的眼淚竟然把不舍的情分都沖洗得淡了。她這也方才知道,原來在這世上,最不庸俗的情分和最庸俗的金錢一樣,雖是最不好存,卻是最容易花的。一不留神,余額就成了零。
零也好,比負數(shù)強。
她一個人繼續(xù)打拼,瘋了一樣地上班,上班,上班。所謂的情場失意職場得意,開始應(yīng)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工作漸有起色,順順溜溜地升職加薪,去年公司團購房子,她也買了一個小戶型,算是在這大鄭州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扎下了一個小根兒。人呢,也被推到了三十邊兒。
三十,乍一看,這個數(shù)字有些驚心。她常常無意識地會把這個數(shù)字畫一下,畫多了,也就有了些破罐子破摔的木然。三十又怎么樣?如果不打算結(jié)婚生子的話,還年輕著呢。如今的男孩子們也都是貪婪勢利鬼,恨不得都娶個現(xiàn)成的網(wǎng)紅臉富二代,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岳丈的厚家底子上做春秋大夢。像她這樣姿色平平又精明能干的,結(jié)了婚也多半是當老媽子的命。誰來疼她呢?若不圖人疼,卻上趕著去疼人,還不如留著力氣疼自己個兒呢。
一清二楚地算著這筆賬,她眼前又浮現(xiàn)出前任的臉。日復一復的,他的臉越發(fā)模糊了,能證明他在她的生活里存在過的,只有那些偶爾會沉渣泛起的還沒有死透的細節(jié)。比如刷牙。那時節(jié),早上刷牙,她擠牙膏,擠好了自己的,再擠他的。擠好了,再把兩支牙刷并排放在一起,美滋滋地看上一小會兒。她喜歡喝酸奶,酸奶喝得見了底兒,她把手指伸進酸奶盒兒,蘸著最后那點兒酸奶汁兒抹在臉上。臨睡前,他們親臉道晚安。他說:“你的臉酸?!彼f:“你的臉咸。”
那時候的她,不怎么會算賬。不怎么會算賬的人,很傻。傻有傻的好。如今她才明白??扇缃襁@傻就只能想想,是再也尋不回來了。會算賬的人,傻不起來。有時候想裝,也裝得艱難。她就發(fā)現(xiàn),傻這種東西,原來個頭兒很大,袋子小的人,裝不下它。
四
一路東行,過了一個路口,車右轉(zhuǎn)上了中州大道。中州大道上車當然也很多,走得也不快,卻也居然真的不堵。所有的車都有序地向前行駛著?;疑?,白色的,紅色的,銀色的,藍色的,黑色的,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只要不堵車,在這工業(yè)化的高架路上,行駛著這些工業(yè)化的車,這清形看著還有點兒美呢。
沒有征求她的意見,他就放起了歌,是《我和草原有個約定》。
總想看看你的笑臉
總想聽聽你的聲音
總想住住你的氈房
總想舉舉你的酒樽在看不到草原的地方聽草原的歌,挺合適。唱歌的是降央卓瑪,中國最美女中音。
她盡力克制著自己的愉悅,雖然她也喜歡聽草原的歌。當然,她當然知道自己該生氣,哪怕不堵車也該生氣,即使他是對的也該生氣。她是乘客,她是坐車的人,他怎么能這么不尊重她呢?怎么能這么強勢呢?不由分說的,說一不二的。
可還是愉悅。好吧,她承認,她生不起氣來,一點兒都生不起來。現(xiàn)在甚至是很愉悅了。這個男人,他這么替她做主,她可以這么省心,那就隨便他吧。
她又看看他的臉。戴著一副墨鏡還真是有效果,看不見他的表情。如果他的表情很硬,她就軟一些。如果他的表情很軟,她就硬一些??墒强床灰娝谋砬?,她該怎么樣呢?不軟不硬?
“這歌好聽吧?”
“嗯。”
“聽過嗎?”
她沒有回答。豈止聽過?她還會唱呢?!绻蝗桓吒枰磺?,會不會嚇他一跳?那就唱吧,嚇他一跳,也算對他小小的報復。
看到你笑臉如此純真
聽到你聲音如此動人
住在你氈房如此溫暖
嘗到你奶酒如此甘醇在開口的一剎那,她用左側(cè)臉感覺到了他的吃驚。更加愉悅。她沒有看他,一直引吭高歌。不時有行人朝他們側(cè)目,是不是會覺得她很瘋狂?愉悅加倍。
等她唱完,他關(guān)掉了音樂。車里瞬間變得很靜,她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胸口有些濕涼,那是微汗。唱歌是個力氣活兒。
“唱得不錯。”他說,“去過草原吧?”
“沒有。”
“怎么不去?”
“有一首歌,叫《我想去桂林》,歌詞是: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可是有時間的時候我卻沒有錢,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可是有了錢的時候我卻沒時間。”
他點頭:“大家都犯這個毛病?!?/p>
“其實,比起去草原,我真的更想去桂林?!?/p>
“桂林山水甲天下嘛?!?/p>
“我只是想看看象鼻山?!?/p>
似乎很無厘頭的,就扯到了象鼻山。她眼前又閃出夢里的象鼻,濕漉漉的,熱乎乎的,小小的深淵一樣的象鼻。象鼻山,她和前任也曾說起過的,也是在聽《我想去桂林》時,她撒嬌說我想去桂林我想去桂林我想去桂林,他寵溺地答應(yīng)著說,好好好,咱們要是到了桂林,一定要先去象鼻山,象是祥,咱們先求個吉祥如意。似乎是真準備去的架勢,他還從網(wǎng)上查了一些象鼻山的資料,告訴她,遠遠瞧著,象鼻山的象鼻和象腿之間不是有一個圓圓的洞嗎,那洞是有名字的,叫水月洞,洞里還刻著一首詩呢。那詩似乎是四句,如今,她只記得后兩句:
水流月不去
月去水還流
五
車穩(wěn)穩(wěn)地向前開著,路標顯示著東區(qū)方向,機場方向,107國道方向,開封方向……都是遠方。不在此地的,都是遠方。
“你結(jié)婚了沒?”他問。
“沒?!?/p>
“怎么還沒結(jié)婚呢?”
“你結(jié)婚了沒?”
“沒?!?/p>
“你怎么也沒結(jié)婚呢?”
都笑起來。
“你經(jīng)常這么做嗎?”
“什么?”
“給乘客提出并且實施你的建議?!?/p>
他沉默了一小會兒:“不經(jīng)常?!?/p>
她沉默著。他在撒謊,她斷定。他一定是經(jīng)常的。怎么會不經(jīng)常呢?不過這斷定一點兒都不妨礙她想聽他的解釋。
“不是所有的乘客都像你這么通情達理。”
“你怎么知道我通倩達理?”
“能看出來?!?/p>
她微笑,納悅了這份奉承。通情達理能看出來嗎?沒有及時和他吵架就是通情達理?或者只是懦弱,也可以說成是好欺負吧。
車下了高架路,向西拐進緯四路,接近鬧市區(qū)。很快,碰到了第一個紅燈。
“還有四五個路口,不過車不會太多,不相干的?!彼f,“別急啊?!?/p>
“不急。”她看著那紅燈說,“安全第一?!?/p>
很小的時候,剛知道紅綠燈這種東西的時候,每次在街上過馬路,她都會跟在大人后頭,小心翼翼地看著紅綠燈?!凹t燈停,綠燈行。”念著這樣的口訣,她執(zhí)行得一絲不茍。那時候,遠遠地看見是紅燈,她就會懊惱,想著怎么又是紅燈了呢?若是綠燈自然是欣喜,就會加快腳步,想著要趕快過去。仿佛每個綠燈都是個千載難逢的時機,一步跟不上,就會步步跟不上,自己的身家前程都在這一個綠燈上。
J漫慢地,長大了,路口過得也多了,看見很多人在紅燈的時候也過,綠燈的時候也過,她也就不那么在意紅綠燈了。常常也便是紅燈也過,綠燈也過。那時候,遠遠地看見紅燈是綠燈,綠燈也是綠燈。想著什么紅燈,什么綠燈,規(guī)則是死的,人是活的,何必那么板板眼眼呢?
再后來,長得更大了些,路口過得更多了些,不知不覺間就有了畏懼,及至經(jīng)見了幾起事故,更明白了:最基本的規(guī)則還是應(yīng)該遵守的,紅綠燈還是應(yīng)該看看的。于是,又開始紅燈停,綠燈行。實在情勢緊迫,度量一下環(huán)境,才會去闖闖紅燈。那時候,遠遠地看見紅燈就會欣喜,就知道等自己走到跟前,紅燈就會變成綠燈了。如果遠遠地看見的是綠燈,反而還會壓下步子,知道這綠燈對于自己毫無意義,等自己到的時候很可能綠燈就會變成紅燈。
所以啊,急什么呢。沒用的。
后來的后來,一直到現(xiàn)在,路口自然是過得比以前更多,也知道將來還會過不少,對于紅綠燈,趕路的時候雖然多少有些焦躁,真碰見了,反而沒了什么心思計較。知道那一個個路口反正就在那里站著,紅燈也好,綠燈也好,有燈也好,無燈也好,該等的時候等,該過的時候過,該闖的時候闖,也就是了。
還能怎么樣呢。
六
緯四路上都是醫(yī)院:腫瘤醫(yī)院,省人民醫(yī)院,胸科醫(yī)院,婦科醫(yī)院,男科醫(yī)院……一個接一個。醫(yī)院也愛扎堆兒。醫(yī)院周邊的配套門店都很熱鬧,水果店,鮮花店,藥店,早餐攤,小飯店。不時有睡眼惺忪的男人女人拎著油條晃晃悠悠地走進醫(yī)院大門,她仿佛聞到了地溝油誘人的香氣。
“每當打這兒過一趟,我就覺得自己挺幸福的。”他說。
她看看他的臉,他的嘴角漾著一絲笑意。
“因為人家生病倒霉,所以你就知足常樂?”
“對?!?/p>
“不崇高?!?/p>
“對?!彼芴谷唬骸澳愠绺撸俊?/p>
她笑起來。他也笑得很燦爛。
“反正最起碼咱不是幸災樂禍?!彼f。
“人家有病了咱覺得自己很幸福,這還不是幸災樂禍?”
他沒應(yīng)。這話夠嗆的吧。
又過了一個紅燈。前面就是經(jīng)三路,再然后是花園路,再然后,她就該到了,眼下表上的價格是十六塊。
“我覺得,咱這不是幸災樂禍?!彼K于說。
紅燈變綠。
“為什么呢?”他慢條斯理地自問自答,“一,我沒有咒人家倒霉。人家倒霉不是因為我。二,人家倒霉我之所以高興,這高興的重點不是人家倒霉,而是高興這事兒沒落在自己身上。三,看到那些倒霉的人,其實我也挺為他們難受的。大地震那年,哎呀,這都有十年了吧,那些日子,我簡直不能看電視,一看電視我就哭……唉,我也說不清,反正你愛信不信?!?/p>
她沉默。他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其實質(zhì)問他的時候,她根本也想不到這些道理。這個司機,還真是有些特別呢。如果——她突然想假設(shè)一下,雖然假設(shè)毫無意義——和他成了一家,過起了日子,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吧?
公司門口還有一小段路,表價跳到了二十。如果開到公司門口,一定得二十一。
“到了,靠邊兒停吧?!彼f。當然不是心疼那一塊錢。她只是不想讓他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上班。這一路,他們說的似乎太多了,她有點兒介意。還有,她莫名其妙地不想讓他掃興。她掃了一眼時間,五十五分。重新計時的行程是二十八分鐘。
他停好車,有點兒納悶:“你在這兒上班?”
停車的地方是個小型的水產(chǎn)市場,味道很難聞。據(jù)說早幾年就該搬遷了,因為種種原因,一直耗著。
“對?!?/p>
“不太像你的身份?!?/p>
“我什么身份?”
“好身份。”
嘴角掛著笑,她找出錢給他。這個家伙,眼睛還有點兒小毒呢。停在這里是對的。
“以后用車什么的,可以和我聯(lián)系?!彼f上一張名片。
“好的謝謝。發(fā)票給打一下?!?/p>
“好嘞。有賬面大點兒的票,要不要?”
“要?!?/p>
“這幾張都給你?”
她笑了:“報不了那么多。有時候吃個工作餐,地攤上沒發(fā)票,才拿這個充賬用。”
他也笑了,眼神篤定地盯著她:“能不能留個手機號?”
一瞬間,她有點兒留給他的沖動。他在朝她笑,這笑容有些熟悉。要說留給他也沒什么,想聯(lián)系就聯(lián)系,不想聯(lián)系就拉黑。不過一個手機號而已。如果聯(lián)系呢?她能大致推測到之后的事。他是個出租車司機,這有點兒那個,不過又怎么樣呢?有什么不好呢?反正她在這個城市也是孤身一人。反正又沒打算和他結(jié)婚。而且他看著是那么聰明,健壯,不討厭。睡上一覺估計也會不錯。
可是,此刻,他的笑容讓她不喜歡。她掐滅了留給他的沖動。他的笑容太自信了。憑什么就那么自信呢?是不是如此得逞的次數(shù)太多了所以讓他覺得也能打倒她?這讓她不爽。
“抱歉,快遲到了?!彼萝?,飛奔而去,能感覺到他盯著她的背影數(shù)秒。
公司大樓裝的是觀光電梯,在大樓的西南角。她趕到的時候,電梯門正準備合上,有人伸出手感應(yīng)了一下,電梯門便重新打開。原來是公司的同事。她跟同事點頭致意,進了電梯。進電梯的一瞬間,她把那張名片扔進了電梯門口的不銹鋼垃圾箱里。
電梯徐徐上升,她把目光投向大街。街面越來越遠,來來往往的車都像是彩色的小蟲,很有點兒魔幻感。這電梯又像是什么呢?她想起了象鼻,突然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