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每個生命,來到這個世界,都是美妙的奇遇。我們相信,愛會發(fā)生無極限裂變。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最早相遇的,是一雙手。手讓我們脫離黑暗世界,讓我們感知冷,感知哭聲,感知一個女人垂死般的疼痛。我們被一個流了滿床鮮血的女人,抱在懷里。我們還不認識這個人,我們的眼睛還睜不開,我們還說不出氣味,但我們熟悉這個人的氣息,有海洋的廣闊和天空的壯麗,她帶來的暖流伴隨我們一生,她怦怦的心跳聲,是我們一生的鼓點。我們不會忘記這個鼓點,給我們激越、振奮,鼓舞我們躍上戰(zhàn)馬,鼓舞我們穿越泥淖。這個人將引導我們,認識草木,認識蟲魚,認識色彩和四季,認識我們內心不被認知的部分。手抱著我們,托舉著我們,我們的重量與世界的重量相等。我們與乳房相遇。那里有生命的甘泉,是永恒的水井,是月亮的環(huán)形山。
棉花包裹著我們。棉花從地里摘下來,一朵一朵地摘,曬干,請來彈棉花師傅,一弓弦一弓弦地彈開,云絮一般蓬松,被一架織布機,咿呀咿呀地拉絲扯線,織成布,被一針一線縫制成棉衣。棉花,是植物中的母親,純潔,雪一樣白,陽光一樣溫暖。棉花給予我們另一層皮膚。我們現(xiàn)在就去認識棉,在五月,地壟一條條,遠遠望去,像一張張空床,栽下棉秧,除草施肥灑水,棉一寸一寸地長,葉從枝節(jié)上抽出來。八月開花,紫黃相染的顏色從一個蕊里,嘩啦,肆無忌憚?chuàng)伍_。坐桃之后,白霜來了,細晶體的霜,結在棉葉上,蛀蟲一樣吞噬葉綠,棉葉發(fā)黃發(fā)白,出現(xiàn)斑斑的麻點,經(jīng)脈老死,棉葉漸漸被秋風送走,棉花迎霜而開。我們有了衣裳,有了棉鞋棉帽。棉花使我們免除裸足而行,裸身而立。
我們喝米湯,吃米糊,喝粥,吃飯,我們像春日的柳枝,日日抽枝發(fā)葉。這些食物,來自同一種一年生栽培谷物。耕耘,插秧,灌溉,施肥,收割,翻曬,入倉,碾米。我們牢記它,它就是蒼生。
搖籃帶來了我們的第一支歌謠。我們躺在搖籃里,在秋日的陽光下,搖籃被一只手搖啊搖。母親輕輕地唱起:
小么小兒郎/背著那書包上學堂/不怕太陽曬Z也不怕那風雨狂/只怕那先生篤我懶吶/沒有學問峨無臉見爹娘/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沒有學問哦無臉見爹娘……
與早晨相逢,與黃昏相逢。我們相逢,在每一天。
我們認識樹木,認識草露。我們認識河流,認識高山。當我們走出自己的門,便有了無數(shù)的相逢。我們去遠方,坐了幾千公里的火車,翻越一座又一座山巒,我們都是為了相逢。與一個人相逢,與一種生活方式相逢,與陌生的地方相逢。與自己相逢。
對每一次相逢,我們都充滿期待和好奇,這是對未來歲月的神往。我們被誘惑著前行,不知道前面是玫瑰園還是陷阱。
1921年11月7日,“十月革命”四周年紀念日,莫斯科大劇院,著名舞蹈家阿賽朵拉·鄧肯,由美國專程來此演出。這一天,鄧肯與詩人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葉賽寧相識,當兩人初次緊握雙手時,彼此都感到又驚訝又興奮。愛神來到了他們心中,一見傾心,互相鐘情,很快陷入熱戀。
葉賽寧當時26歲,而鄧肯已經(jīng)43歲,兩人語言不通,葉賽寧不懂英語,鄧肯不懂俄語,彼此沒有語言交談。然而,這一切并不妨礙兩人如癡如狂的熱戀。葉賽寧正式與鄧肯同居,并開始了蜜月旅行,先后經(jīng)德國、意大利、法國、比利時,最后到達美國,歷時一年多。
因文化和性格的差異,兩人感情出現(xiàn)了裂痕,最后分道揚鎮(zhèn)。
1923年秋,葉賽寧和鄧肯返回莫斯科不久便開始分居。葉賽寧將鄧肯送到高加索療養(yǎng),自己則和兩個妹妹一起搬到過去的情人別尼斯拉夫斯卡婭那里去住。鄧肯于1924年秋離開了蘇聯(lián)。她和葉賽寧的羅曼史徹底結束。別尼斯拉夫斯卡婭是個隱忍的女孩子,內心剛毅,做事果敢,原諒了葉賽寧的移情別戀,再次照顧他的生活。
1925年3月,葉賽寧在別尼斯拉夫斯卡婭的家庭晚會上,認識了列夫.托爾斯泰的孫女索菲婭·安德列夫娜。彼此一見鐘情,瘋狂熱戀。5月,葉賽寧來到巴頓,給別尼斯拉夫斯卡婭寄回一封信,提出分手。這是葉賽寧寫給她的最后信函。9月,葉賽寧與索菲婭結婚。隨著對索菲婭的失望,葉塞寧患了精神抑郁癥。12月,葉賽寧一個人離開莫斯科去克里米亞,同自己的兩個孩子告別后,再去往列寧格勒。1925年12月28日凌晨,葉賽寧在旅館自殺,年僅30歲。
鄧肯得知葉賽寧自殺的消息后,致信巴黎的報紙:“葉賽寧悲慘的死給我?guī)砹司薮蟮谋础眱赡旰?,?927年,鄧肯走在街上,精神恍惚,圍巾被卷進汽車輪子,遭受車禍而死。鄧肯在自己的自傳里曾說,一生最快樂的時光,是和葉賽寧在一起的三年,超過了其他快樂時光的總和。
1926年冬,葉賽寧去世一周年,別尼斯拉夫斯卡婭在詩人墳前跪了許久,而后飲彈自盡。她的口袋里留有遺書:“1926年12月3日我在這里結束自己的殘生……對我來說,一切最珍貴的東西都在這墳墓里……”她還不足30歲。
每一次相逢,于葉賽寧而言,都是美麗的罌粟花——絢麗,妖嬈,卻讓人窒息。萬劫不復的心靈災害在相逢里,人生美好的夙愿也在相逢里。
浪漫的相逢,彼此一見鐘情,沒有人不向往。法國人更甚,視浪漫的艷遇為生命再現(xiàn)。法國諾昂鄉(xiāng)村女孩露西·奧羅爾·杜邦在1832年,以喬治·桑這個勇性名字作為筆名,發(fā)表長篇小說《安蒂亞娜》,一舉成名。露西·奧羅爾.杜邦長相并不出眾,肥臉,身材略顯臃腫,性格強悍。她抽雪茄,騎馬打獵,穿高筒馬靴,但她內心細膩,情感豐富,每一個細胞里都充滿了浪漫情調。27歲時,她與情人私奔,前往巴黎生活。她的一生,有無數(shù)的艷遇,一次次地俘獲男人,和小說家繆塞、音樂大師肖邦的戀愛,更是交錯復雜。在她的諾安鎮(zhèn)莊園,日日高朋滿座,有詩人繆塞,音樂大師肖邦和弗朗茨·李斯特,以及文學家福樓拜、梅里美、屠格涅夫、小仲馬和巴爾扎克,還有畫家德拉克洛瓦,拿破侖的刁涕弟熱羅姆.波拿巴親王。座上賓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藝術天才,也是她的床畔迷戀者。她的每一段情感,都凄婉哀怨,美麗動人。她手中發(fā)出的情書,細膩,深情,撩撥心弦。她有一封寫給繆塞的情書,堪稱經(jīng)典:
愛情是一個廟,凡戀愛的人建筑這個廟作為一個多少值得他崇拜的對象。而廟中美麗的東西,并不完全是神,倒是神壇。你為什么要怕重新來試行這一著呢?無論神像是久已豎起,或即刻會跌成粉碎,然而你總算已經(jīng)建了一個美麗的廟。你的心靈將住在廟中,內中并且將充滿敬神的香煙,而一個像你的心靈一樣的心靈必定創(chuàng)造偉大的工作。神也許有變遷,但當你自身存在的時候,這個廟是會存在的。它是一個莊嚴的避難所,你可以在敬神的香煙中把你的心鍛煉得結結實實,這顆心是十分豐富而有力,當神喪失了根基的時候,此心即可重新更換一個神。你以為一種戀愛或兩種戀愛足以使一種強健的心靈精疲力竭嗎?我也早已相信這一點,但我現(xiàn)在才知道情形恰恰相反。這是一種火,它總是要努力燃燒起來,并且通明透亮的。這也許是一個人整個的生命中一種可怕的,莊嚴的和忍耐的工作。這是一頂有刺的花冠,當一個人的頭發(fā)開始蒼白的時候,這花冠便揚苞吐蕊,現(xiàn)出玫瑰花來了·””
愛而不見,相逢便是一種訣別,是隱忍和終生的痛。德國作曲家約翰內斯·勃拉姆斯(1833-1897)生于漢堡,逝于維也納,是維也納的音樂領袖人物。年少時期,生活非常窮苦,他的音樂啟蒙來自他父親——一位鄉(xiāng)村音樂教師。20歲那年,即1853年,他認識了音樂大師羅伯特·舒曼(1810-1856)。勃拉姆斯在舒曼家彈鋼琴,在曲子結束時,剎那間,看見了34歲的舒曼夫人克拉克·舒曼,他第一眼,便深深地愛上這位端莊美麗的鋼琴家、作曲家。三年后,舒曼患嚴重的精神病去世了,勃拉姆斯為他送葬,隨后不辭而別,前往維也納,再也沒有見過克拉克·舒曼。克拉克·舒曼40歲生日當夜,收到勃拉姆斯寫的《小夜曲》?!缎∫骨泛睢⒐诺?,像窗外越飄越遠的云??死恕な媛稳罩滦挪匪梗骸啊缎∫骨肪拖裎艺诳粗囊欢涿利惖幕ǘ渲械母ㄈ铩!?883年,77歲的克拉克·舒曼與世長辭。勃拉姆斯日夜彈奏她生前喜愛的鋼琴曲,傷痛不已,第二年便與世長辭。在與克拉克·舒曼相識的四十多年里,勃拉姆斯始終沒有向她表露心扉。在維也納的四十多年里,勃拉姆斯給克拉克·舒曼寫了無數(shù)的情書,但一封也沒寄出過。終其一生,勃拉姆斯沒愛過其他人,一生未娶。他把自己當作對愛的祭獻。
液體中兩億分之一中的生命細胞,與另一個生命細胞相遇、碰撞、結合,是生命誕生的奇遇。人與人的相逢相知相愛,何嘗不是如此呢?我們走過千重山涉過萬重水,錯肩而過無數(shù)的人,在一棵樹下,在地鐵站口,在一輛公共汽車上,在一艘客輪的臥艙里,我們相遇了。我們譴蜷綿綿。我們難舍難分,執(zhí)手相看。世界在我們眼里消失,只剩下一輪明月。我們忘記了來路,也忘記了去路,時間在彼此的眼眸中凝固,幻化出一片汪洋。
認識世界的過程,就是與世界萬物相遇的過程。我們認識各類種子,認識道路,認識遙遠的地平線,認識黑夜。黑夜把落日抬走,把星辰展露出來,讓我們明白,離我們最遠的星辰,其實離我們最近,把稀薄的碎光撒在我們額頭。我們和無數(shù)的人相逢相歡。我們相逢無數(shù)的人,也忘記無數(shù)的人。不能忘記的人,是居住在我們內心神廟里的人,是讓我們柔腸百結的人。
每一個人的生命歷程中,都會有意外的相逢。這是命運之神對我們的額外饋贈。我與你相逢。你在我心里種下了種子。我起床時,會想,你起床了嗎。我吃飯時,會想,你吃飯了嗎。我睡覺時,會想,你睡覺了嗎。在空蕩蕩的午后,我坐在灰暗的窗前,會想,你在想什么。窗外的蠟梅花開了,我想起有一年,從海邊歸來,種下了它。蠟梅是落葉叢生灌木,不易生長,十幾年才會長幾厘米粗。不易長的樹,不易衰老,生長期長,適合長情的人栽種。
相逢,就是一個懷抱容納另一個懷抱,一只手牽著另一只手,一張臉貼著另一張臉。相逢是眼里遲遲不滑落的淚水,是掌燈人慢慢從暗中顯現(xiàn)出來的面影。相逢一個人,和忘記一個人,同樣艱難。某一天,我們走在街上,突然遇見多年前相識的一個人,曾日日夜語,彼此牽掛,后來不在一起了,過了很多年,我們都以為彼此相忘于江湖了,飲馬江邊,在不經(jīng)意的街口,再一次遇見,會怎么樣呢?美好的相遇會翻騰出苦楚的沉渣。
“我看不厭你的臉,每天都想看。”假如有一天看不見了,在模糊中,還覺得伸手可及,又會是什么呢?或如歌曲《一生所愛》所言:
苦海 翻起愛恨
在世間 難逃避命運
相親 竟不可接近
或我應該 相信是緣分……
相逢過一個人,卻再無重逢,心中所盼,又那么急迫,綿綿不絕。在早晨,露珠厚重,在深夜,燭火微弱,如勃拉姆斯般,開始寫信,寫完了,夾在抽屜底層。信中,寫信人會反復提到,一條寂寥的街道,一個大雪之夜,江水洶涌,火車在奔跑,群山隱去,太陽慢慢抵達窗口。寫信人的頭發(fā)會被露水染白,藍衫會被燭火熏黑。寫信成為寫信人一生最重要的事。寫信人會想起她的咳嗽和耳語,想起她的口腔潰瘍和蕁麻疹,想起和她在一起吃飯的情境:把蝦剝開,喂進她嘴里,她不說話,怔怔地望著自己,暗黃的燈光在她臉上蕩漾……
我渴望有這樣的相逢,當你從天邊匆匆歸來,干澀的蘆葦發(fā)出嫩芽,夕陽久久不沉落,橋外依然是雪的意境。我不知道我是熱淚盈眶,還是沉默不語。
我們也會和無數(shù)的厄運和不幸相逢。我們相逢過的每一個人,都會和我們作別。大多數(shù)的人,沒有作別便已消失在茫茫人海。這是我們悲傷的根源。我們終其一生,日日顧念的是什么?內心不能融化的堅冰又是什么?最后,我們與死神相逢。死神陰冷的手,牽著我們,進入一個黑暗的冰窟。我們下沉,在冰洋里漂浮。我們沉默,黑夜無窮無盡,再也沒有了相逢的際遇。這是我們相同的結束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