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這只鳥
二十四號那天,我把愛情鳥從前一天的黑夜里拉了回來。我的手稍微有些冰涼,但胸口卻熱得很?,F在天已經亮了,愛情鳥用清水洗了個臉。它站在我對面的窗戶架子上,即將飛走。
它對我說:“放心吧,我會把你的星夜和風都告訴她,把你的快樂憂傷也都告訴她??晌也荒鼙WC我還能再飛回來。一旦我拍動翅膀啟程,你就要做好將再見不到我的準備。從這里到她那里,路途很遠,我也許會死在半路:挨餓受寒,或是被獵人炙熱的子彈擊中。”
我說:你去吧,朝著太陽的方向,朝著山的西面一直飛。在漫長的路途里,別迷戀其他美麗的人和鳥兒,別迷戀燈火通明的城市。一定要保證正確的方向,朝著她的北方飛去,朝她飛去。
“好!”
“我走啦,你保重。這幾年我一直是還沒征得媽媽和你的意見就到處飛,飛得傷痕累累。最后都是你照顧我,傾聽我心中的悲傷。”
“別這樣說,你帶給我的那些東西,它們都飽含著快樂。你一直都是愛情鳥,這不是誰能賦予你的名字,它一直屬于你?!蔽以谛睦镞@樣想。
它轉身跳入身后的空中,拍拍翅膀,消失在了樓下兩排榕樹的盡頭。
它走后沒多久,我就開始憂愁起來,心里空得很。我開始怕愛情鳥會死在路上,怕它迷路,怕它歷經千辛萬苦走到她身旁,卻發(fā)現她身邊已經有了其他模樣的一只愛情鳥。我那只憨笨的愛情鳥,也許不會引起她的注意,不會惹她喜歡。假如她不喜歡我那只愛情鳥,那它該多傷心。
“愛情鳥,要不你回來吧!”我跑到窗子邊,大聲朝外面的天空呼喊。可是除了樓下行人驚詫的表情和怪異的指點外,空中再沒有任何其他動靜。愛情鳥它已朝著她而去,義無反顧。我因為剛才的懦弱感到羞愧起來。
我坐在木板凳上,為剛才的懦弱感到羞愧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搖搖晃晃地犯起困來。
“她會喜歡你的愛情鳥。就因為她的眼睛和那片她為你拾起的葉子?!笨罩袀鱽砺曇簟?/p>
“只因為一雙眼睛和一片葉子,她就會喜歡它?”我搖晃著身體,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她把你的名字寫在了那片葉子上。”
“可是那片葉子,終究也會枯黃,上面的名字也將隨之消失。不是嗎?”
“對??隙ㄊ菚?。這個世界上,會消失的東西太多太多?!?/p>
我沉默,繼續(xù)搖晃板凳和心里的擔憂。
“可眼睛里的名字,永遠不會消失?!?/p>
“除非……”
“除非什么?”我想繼續(xù)問的時候,空中的聲音突然消失,就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什么聲音出現一樣。我從木板凳上摔了下來。
站起來后,我從房間里走出來。出了兩扇門,關了三次門后我就走在了馬路上。
天已經黑了,馬路上沒有其他人。路邊會開花的樹在開花,不會開花的樹在使勁發(fā)芽長綠葉。我走到一處茂盛的荒草地前,走了進去。我想找到一朵自己喜歡的太陽花,可最后沒能找到,倒是把眼睛弄得很痛。當我立起身子,遠處朦朧的燈光映入眼簾時,眼睛里的液體就不止地往眼眶外流。我看著那些燈光朦朧的路燈和黑乎乎的夜,突然感到是那么快樂。
我想啊,就要有一場雨要下下來,把我身上的炎熱和悲傷全洗盡。在那個雨停的清晨,陽光將溫暖地照在樹葉上。我笑著站在窗子邊,清晰地看見我的愛情鳥正往我這邊飛回來,它身邊跟著另一個愛情鳥——她可愛的愛情鳥。
——獻給那些愿意在葉子上書寫名字的愛情
藍色樹妖在陽臺睡覺
“在我對面陽臺上,長著一棵榆樹,榆樹被風吹得像一塊長滿繡綠的鐵皮。在榆樹上空,應該是有一朵云。那朵云它在一點點變黑。
樹下有只白色的羊,它長著人的模樣,仔細一看,長得很像我?!?/p>
我醒來,趕往現場。
我從一樓行至四樓,找了一處旁邊沒人的窗子,手臂抵著背后的書柜,一下就翻過了窗臺。緊接著,我把從老楊那里借來的相機掛在脖子上,開始順著生銹的鐵把手往那個傳說有妖怪的陽臺爬去。我沿著墻壁,手上緊握著生銹的生鐵,一點點把身體從四樓往上升。我感覺腳上的鞋子輕得很,它爬得很快,有時候已經爬到我前面去。
我站在入口,看見自己腳下躺著一個牌子?!皺C房重地,閑人免進。”這八個字分成兩排,表達著它們所想表達的意思。但它們對我沒用,因為我能看見牌子背后的東西,那些隱藏在牌子下,不見天日的東西才是妖怪真正想告訴我的東西?!拔揖椭溃胱屛襾磉@里。”
我繼續(xù)在往前走,手上拿著那個SEAGLL-730式膠卷相機。其實到這個時候,相機已經變了,它變得不像一個相機,而像是一塊石頭,或是一根木棍。我看見地上有兩雙手套。兩雙手套各自不同,它們靜靜地躺在地上。我靠近它們的時候,它們開始有了說話的欲望。
左邊那只灰黑的大手套說:“我愛過一個姑娘,但那個姑娘不愛我。”
右邊那只較為纖細點的手套說:“我恨過一個姑娘,那個姑娘現在還恨我?!?/p>
我沒說話,只是用手里的相機拍了它們,或者說是我用手里的石頭和木棍拍了它們。它們沉默,我轉身。
它們沉默,我轉身。我看見不遠處有個蓋子。它被卡在一根白色的水管背后。蓋子凹凸的地方在空氣中與水管進行著親密接觸。它們一句話不說,沉默地在狹窄中反抗,在狹窄中相愛。我也拍了它們,但一點聲音也沒有。
“嘿,小伙子。拾起我吧?!蹦莻€淡了顏色的安全帽開始對著天空說話。
“我準備離開?!彼^續(xù)說。
我不太確定究竟它是不是在對我說話,因為它一直望著天空。
“我以前從高八樓的地方摔了下去,之后我養(yǎng)活了五個孩子?!?/p>
我在背對著它。
“我以前也有色彩。紅紅地,就像過年時的大紅燈籠?!?/p>
它突然陷入沉默。
我繼續(xù)向前走,一把尺子和一把竹枝引起我的注意。它們看起來很年輕。
“嘿,你說一棵竹子,用它的一生生長,最后會有多高?”那把枯萎的竹枝說。
“我一直在丈量,幾年了,你沒長,倒是往后縮了三厘米?!碧稍谂赃吷P的尺子說。
“關于死亡和生長,我也不知道,就像一個人突然就可以死掉,一塊石頭可以突然變成幾坯土壤。”我其實想對竹枝說,但又忍住了。關于死亡,一個活人還沒有完全的資格去談論。
“你想談談死亡的事嗎?”泥磚上的伸縮式小刀發(fā)出尖銳的聲音來。
“你知道嗎,這里的一切都是我殺死的。我沒動,但它們就那樣被我所殺死?!?/p>
“你自己也是嗎?”我想問它。
“活著和死了,區(qū)別是很大的。死了之后你會想通很多你活著的時候沒能想明白的事。”
“那你想通了什么?”我想問它。
“我需要真正的鮮血,不要那些虛偽的表白。”它的聲音變得低沉起來。
“你看見那邊躺著的刷子沒?它曾經試著想把我身上沾滿的鮮血全部洗盡,它想讓變得潔白,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樣??伤鼪]有成功,它自己倒也成了紅色,在紅色中死去?!?/p>
生銹的小刀沉默后。
我躺在陽臺上的一道坎上,風很大,我好像睡著了。我夢見—個水壺,夢見一個水桶,夢見一個煙囪。
水壺說,它曾經失去過—個壺蓋。
水桶說:曾經有一根白色的水管,每個夏天都會往我體內注入來自賽里木湖的湖水。
煙囪說:曾經有兩雙手套,它們悲傷的時候會來我黑色的食道里哭泣。
對著它們,我開始變得很慌張,眼里有東西一直往外沖。我問:“這里會長起一棵高大的榆樹嗎?”
“會的,但它得從一粒榆樹種子開始,從一朵云開始變成烏云開始,從一只羊兒開始會守護—棵樹開始。”
我收回慌張,露出微笑,在夢里做起夢:我夢見自己躺在陽臺上,藍色的樹蔭爬滿全身,一點憂傷的樣子都沒有。
長著層層肥膘的塑料
(0)
在縣城的最西邊有一個垃圾場。我以前有塊田就在垃圾場的東面。
這幾年以來,那塊田經歷著變化:從種什么得什么,到種什么死什么。最后,我干脆放棄了那塊田,讓它隨波逐流,成為垃圾場的—部分。
(1)
傍晚,和劉三他們一起喝酒吹牛。他們聊到那個垃圾場。
他們說,看到長著兩個頭的青蛙從垃圾場大搖大擺地跳出來,看到比貓肥大的老鼠坐在廢棄的沙發(fā)上吹風。他們還說自己的牙齒變了個顏色,院子里的老核桃樹某天晚上突然掉光了葉子。
(2)
其實我也想聊聊垃圾場和我那塊田的奇怪關聯,可我又說不出話來,仿佛那塊田已徹底成了垃圾場的一部分,不再屬于我。
我挪了挪身子,拿起裝滿白酒的碗,猛喝一口。
(3)
這個偏僻的小地方,每天都寂靜得很。大家用前一天的方式過第二天的生活。生火,煮食,炒菜,,喝酒,聊天,睡覺。偶爾路過馬路,看見一輛輛裝滿垃圾的卡車往西邊垃圾場的方向開去。
剛開始大家還稀奇怎么每天都會有這么多垃圾和車子。等時間久了,即使卡車從身邊轟隆駛過也忘記了它的存在。
(4)
唯獨我不同。我每天都在想關于垃圾場的事,想我的那塊田怎么就那樣自然地成了垃圾場的一部分。我想找個說法,但又不知道去哪里尋找。
這幾天我愈發(fā)感覺到垃圾場在用它的這種無聲的冷暴力,將我一點點吞噬。我想了幾個晚上,覺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斃,我得反擊。
(5)
我把家里最好的柴刀磨得又白又亮,把最好的鋤頭泡在水里保持韌性。早上起來做早飯的時候,我還宰了一只雞。我把煮熟的雞肉和酒放在祭臺上,希望祖先賜予我力量,庇佑我拿下這場戰(zhàn)爭。
我背著竹簍出現在馬路上。竹簍里放著鋒利的柴刀,右手拖著鋤頭。
我的步伐前所未有的堅定有力,這讓我想起小學當少先隊員的時候。當時老師一再強調“步伐一定要有力!堅定!?!崩蠋熡眯牧伎?,我現在才領悟。
(6)
我來到垃圾場的外圍,腳下是我的那塊田。
空氣中彌漫著酸臭味,這酸爽的氣味讓我連著打了三個大噴嚏。
我放下竹簍,取出柴刀。走了幾步后,我站在原地環(huán)顧茫茫的四周。我呆在那里,失了神般。
我開始有些明白那些長著層層肥膘的塑料本身,明白它們代表和意味著的東西。
(7)
“我絕不能放棄我的這塊田?!?/p>
“你早就放棄了?!?/p>
“我早就放棄了?”
(8)
我彎下腰撿拾各種垃圾塑料,然后順勢把它們放入竹簍里。這個過程我沒用柴刀,這里的東西全死了,根本沒用能讓我用柴刀砍殺的東西。相反我開始變得耐心起來。我把廢棄的電器一個個放入塑料袋中,打上一個蝴蝶結,然后放入竹簍里。
不一會兒竹簍就滿了。
“我該把它們處理掉?!蔽疫@樣想。
“可我該怎樣把它們處理掉?”
送回屬于它們的地方。
“它們屬于哪里?”
……
(9)
我背起裝滿垃圾的竹簍,順著車道往垃圾場里艱難前行。
左邊的卡車上,卡車師傅在抽煙。
我每挪動一步,師傅就吸一口煙。
我感覺到自己在發(fā)生物理形態(tài)上的變化。
對!我正在慢慢長出車輪,長出發(fā)動機,長出喇叭……
等我將竹簍里的垃圾倒入垃圾場的時候,我完全和每天運送垃圾過來的卡車沒啥區(qū)別。
我就是卡車,卡車就是我。
(責任編輯:羅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