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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里記(外一篇)

2018-01-19 08:48阿微木依蘿
涼山文學 2018年5期
關鍵詞:山包木里海子

阿微木依蘿

木里記

我們要去木里。

頭一天晚上,她像個真正的旅行家那樣翻出她的背包,抖掉灰塵,往背包里塞入牙膏牙刷,毛巾和衣服,還有一雙干活穿的平底鞋——她準備好了要爬山。她在常年居住的地方爬了五十年山,又準備去爬另一個地方的陌生的山。

她把臟毛巾拿去洗了再洗,生怕毛巾上的污漬泄漏了她的身份。她翻出壓箱底的新衣服,那些衣服有的是我買給她的,有的是妹妹買給她的,還有的是她二姐買給她的,這所有衣服從前都不穿,像紀念品一樣收在箱子里。

我看得出來,今天她不是我的媽媽,也不是我爸爸的妻子,今天她只要做一個簡單輕松的旅人——住旅館,吃露天餐,如果體力允許,她希望可以在野外搭一頂帳篷。

為了預先鍛煉腳力,我們決定走山路去小鎮(zhèn)搭車,用了七小時。到鎮(zhèn)上已是下午,順路去縣城住了一晚,次日買票去西昌轉車。

我們的班車晚點,到木里天已擦黑。

央宗和她的男友在木里車站已經(jīng)等了很久。我們住在她提前定下的木里酒店。這是我第一次走進以“酒店”命名的旅館。媽媽顯得非常興奮,她失眠了半個晚上。

木里以陰天迎接我們,平平淡淡的姿態(tài),符合它長在半山上的性格。山勢所限,它整體的區(qū)域比我出生的小鎮(zhèn)大不了多少,許多地方正在修整,地面堆著磚塊和水泥灰。

夜里幽暗的路燈下沒有大城市濃霧般的霓虹??諝庀”〉囊菇稚希藗冊跓粝律⒉?。他們低聲說話,緩慢走路,就像山谷里往上吹拂的風在葉片上弄出的細碎響聲。

央宗上班的時候,我和媽媽出去散步。木里的街道大部分是陡坡,從街這頭走到那頭,要耗去一定的體力。小型三輪車停在街道兩邊等客,后面塞著一塊石頭防滑。我們走在路上,時不時有人問要不要搭車。賣水果的攤子艱難地支在路邊,包頭巾的婦女穿著漢族衣服,但我一眼就能認出她是彝族。再有賣小飾品的人,那就分不清什么族了,他們大體一致的膚色和著裝,跟彝人說彝話,跟漢人說漢話,跟藏人說藏話。

大概所有的小縣城的白天都是一樣的,謀生者占滿了每一個角落。他們身上背著同樣的標簽:謙卑。勤勞。疲憊。頑強。

這里其實和別的地方一樣。生活在哪里都是一個模樣。即使住在風景優(yōu)美的地方,人們也要像螞蟻一樣奔忙。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看風景。我想這么跟媽媽說。但我沒有說。這一次,我們是來看風景的。我們在這里看別人怎樣生活,之后,媽媽將回到農(nóng)村過她的生活,而我再去過我浪子的生活。

第二天我們去了“寸多長海子”。它在衛(wèi)星地圖上是這個名字。從木里縣城的彎路繞過去,沿著一條小河蜿蜒而上,直到縣城被拋到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寸多長海子就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了。

我并沒有一下子看到那片長海子,進入我眼里的是瑪尼堆和成片的松樹林。天氣晴朗,白云在湛藍的天邊流動,與松樹林接近,看著像是從松林里升起來,然后再飄到天上。山包上風大,瑪尼堆和松樹上掛著的經(jīng)幡將藏族人的祝福吹到遠方。

長海子就站在我的眼皮上,伸手可及,實際上它離我很遠,還不到五月,它被枯色的草包圍。長海子周邊的山勢形成緩坡的樣子,大大方方展開,遠望像一片稍有凹凸的大平原。當然它不是真正的平原,所以在緩坡上你能一眼看見斜站在草地上的牦牛。說起牦牛,我總是認不清它,總將它看成大號的羊。央宗提醒了幾次,媽媽也提醒了幾次,我還是喊它羊。

康塢大寺在長海子的另一邊,轉過幾個山包就到了,風馬旗飄搖。年輕的喇嘛向我們走來,拿了酥油燈,然后領我們進寺參拜。

我是個不合格的信徒。我只能呆呆地望著門口那個磕長頭的男子心生敬意。央宗的男朋友和他的同學,倆人在菩薩面前虔誠地磕了三個長頭。接下來是央宗,也許為了教我怎樣參拜,所以她并沒有磕長頭。她的手微微舉過頭頂,然后是嘴邊,最后放在心口上,再彎腰拜下去。這一系列動作吸引著我。拜完之后,她眼睛柔和地望著我說,“你拜嗎?”

“拜?!蔽疫@樣回答。手忙腳亂不知怎樣參拜。

我們點燃了酥油燈。媽媽取下了她的帽子。她向來是個虔誠的人,心中有佛,只是沒有進寺廟參拜過。她的日常生活非常簡單,成年累月在山中的土地上勞作,只熟悉山中的石頭,泥土,風色和日月。

我們再回到長海子。母親喜歡在山包上多待一會兒。我見過真正的大海,那是個十分豐富的地方:海邊站著椰子樹,樹下有人在賣新鮮的椰子果,有人在海邊賣烤羊肉,有人在沙灘上吹風。如果你在那里的任何一處歇腳,很有可能遇上一個向你兜售廉價珍珠項鏈的人。在那寬敞的沙灘上,有沙灘椅可以坐下來觀海,你也可以下到水里去沖浪,只要你高興,還可以在海邊掏個窩把自己埋起來。海邊常年有人。海從來不缺少觀眾。但長海子此時就我們幾個站在山包上,非常冷清也非常舒服,在我們身邊只有風和牛。海鳥從松林的頂端啼叫著飛向長海子上空。長海子和天空一個顏色。海鳥落在水面踏著云彩,那時陽光也照在海面上,水鳥收住翅膀停在長海子漂浮著的一團一團的“陸地上”,仿佛在歡呼自己是第一只找到新大陸的鳥。

央宗說,到了五月,海子上面漂著的陸地就會轉成一團一團的綠色。它們本身就是由水草組成,漂到水上看起來像袖珍型小島。

藏族人的信仰隨處可見,山包上幾棵矮樹披著潔白的哈達,它們像四月的花開放在山頂。

媽媽迎著山風拍了一張照片。她的短發(fā)被吹到臉上,身板挺直,精神抖擻。在照片上你根本不能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是個駝背的老人。我可以從她沉默的臉上看出她的心思。她無法抑制的感動跑到她的眉頭,平日緊皺的眉頭此刻是舒展的,它們像音符一樣跳開。還沒有來長海子的那天晚上,她在旅館的房間整理她的東西。她不知道穿什么樣的衣服去長海子。她翻出紅色的毛衣,一條深色的褲子,還有一頂新帽子。她把它們又一次擺在床上。

“我是穿這身衣服去呢?還是換上這一些?”她想得到我的意見。

看著她瘦巴巴的臉,蠟黃的膚色,我想起朋友小康在西昌飯桌上說的話一阿姨,你好瘦哦,不過精神很好呢。

她確實精神很好,穿什么都精神。我對她說,你穿什么都好。我把那紅色毛衣遞過去。

她沒有換上新衣服來看長海子,仍然一身舊裝,站在山包上,她望著長海子周邊的山林贊美那些她熟悉了半輩子的松樹,也贊美那些從來沒有見過的海鳥、白塔和哈達,以及飄在四處的風馬旗。牧民的木房子讓她大開眼界,她說她也想去做牧民。

“這里沒有人跳舞,應該是沒到季節(jié)吧?這個時候格?;ㄊ遣皇菦]有開?我一朵也沒看見?!彼f。

我感到愧疚。五十歲第一次當旅人,這么晚的年紀卻來早了,格?;ㄟ€要等一陣才開,跳舞的人要過一陣才來。

“我們等到花開再來?!边@話說得很心虛,誰知道哪時花開,哪年再來。人總是在錯過里滿懷希望,又在滿懷希望中錯過和老去。

她一個人走到山包的另一邊去了。她孤零零正對著長海子,時而抬眼望天,像一只孤單的海鳥。終于她坐在了地上,背對著海,背景碧藍,像一片美好的回憶,可她左邊是石頭和枯草,右邊也是石頭和枯草。她是我見到的最美麗又最孤單的媽媽。我回憶起她二十八歲的樣子。那時我還是一個孩童。我看見媽媽穿著白底碎花的襯衣,梳著兩條辮子,手里端著一個撮箕,從地里給我摘來一些紅番茄。她的聲音溫柔而年輕,她的笑容就像紅番茄。多年來,我回想她的樣子總是不由自主跳到她二十八歲的時段。

過了一會子,她起身,轉身望著山包上的我。她遠遠朝我招了一下手,指著天邊,大概要告訴我那里有一只海鳥飛得好像高過云彩。

我所站的位置,可以一眼看到山包下面的牧民區(qū)。他們的木房子低矮地站在草地上,央宗說,這些房子的抗震效果極好,冬天還很暖和。這幾年為了方便牧民,減少四處游走的辛勞,在山頂建了許多木房子。我們來的一路上有好幾個地方看到許多牧民。

長海子周圍有幾百頭牦牛,它們像星星散落在地上,搖著笨笨的尾巴,一雙短腿踩著草地,有的動也不動立在那里好幾分鐘,有的干脆躺在地上休息。其中一頭牦牛獨自站在水邊,最后它走進水中,不很強烈的陽光碎碎地落在它周圍,水珠被它的尾巴攪起來鍍上一層朦朧的金黃。我將這個畫面記在心里,如果有一天誰問我隱士是什么狀態(tài),我就指給他看這頭牦牛。

離開長海子有萬分的不舍。但我知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風景也是。三毛曾經(jīng)找到了她的心湖,然后將心湖帶走了。我也是。

我們從山包上往下走,央宗在草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朵細小的白花。這朵白花正是那些枯草開出來的。它藏在草葉下,眼力不好或者不低頭根本瞧不見。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白花,媽媽也看見了。她一路低頭尋找。這是她的格?;?。

一路沿著小河回木里縣城。中途吃了點東西。傍晚,我和媽媽在木里公園逛了一圈。一人買了一只土豆坐在白塔面前的椅子上吃。這樣子肯定有些傻。當時打著雨點,我們沒有帶傘,就著雨水將土豆吃下去。

“人一輩子就一個五十歲,我此生當中能來這里一趟,值了。”媽媽站到白塔前,挺直腰板,準備讓我給她拍照。她身后是一棵開花的樹,紫色的花瓣粘著幾滴雨。

她拍照永遠是一個姿態(tài):挺直腰板,精神抖擻。不管是站在長海子還是公園的白塔前,換的只是背景,她始終一臉滄桑,但神態(tài)堅定。她很少在拍照時露出笑容。她的笑容非常少。或許她心中是有笑容的,但常年面對大山,面對大山上的土地和莊稼,時間長了,她的表情只剩下剔除笑容后的溫順模樣。差不多所有山上的女人都和媽媽一樣的神態(tài),她們用這種近乎漠然的神態(tài)面對大山,也用這種單調的神態(tài)過完一生。她們有的人從來沒有見過長海子,從來不知道藏族人將瑪尼堆修在高山頂?shù)乃蓸淞?,將祝福和祈禱拴在風馬旗上——她們一生沒有離開自己居住的地方。

當天晚上,我們去朋友家里聚餐。媽媽顯得十分拘謹。這個拘謹與我的疏忽多少有些關系。首次去別人家里不帶任何禮物登門是很不禮貌的。而這種事情,粗心的我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犯了。所以這次再犯我也表現(xiàn)得非常淡定。當然,在看到朋友家中有三個老人時感到一陣羞愧。我屬于死鴨子嘴硬的人,低聲安慰媽媽:沒什么關系啦,大家都是朋友,應該不拘小節(jié),再說現(xiàn)在不是季節(jié),許多水果也不好吃。

我笑著與三個老人說話、喝酒,好像我是她們家的常客—樣。

吃完飯還沒等到徹底散席,我和媽媽提前告辭了。又不帶禮物還提早退席,是更大的無禮。但次日要搭早車離開,只能無禮到底。我們走路回旅店,晚間九點,路燈已經(jīng)亮了,空氣很冷。從朋友家出來的那條路一直是爬坡,坡度很陡,爬坡的時間用得比較長,好像要爬到山頂去的樣子。這是我們在木里走的最陡的街道。之前酒店門口那條斜坡跟這個比起來真不算什么。很慶幸沒有打車回旅館,像這樣的街道一輩子不走一回要后晦,何況與媽媽肩并肩,我們像兩個得勝而歸的老戰(zhàn)友。

爬完那段陡坡,走到平緩的地方時,三天里熟悉的夜市攤子又出現(xiàn)在眼前。賣燒烤的人拿著一把夸張的大扇子對著炭火扇風。“來兩串嗎?來嗎來嗎?”他的聲音像夜風輕微響在耳邊。

這天晚上媽媽沒有失眠,她比我早入夢鄉(xiāng)。

竹林里的麻雀

它們飛到竹林里的時候是黃昏,在黃昏里開了一個會,次日的清晨,雞叫兩遍時又來了。昨日的到來,是為了一個集體的約定吧。它們約定以后就住在竹林里。

這些細小的麻雀——我只能用細小去形容它們,當我的奶奶從草房子的矮門里走出來,我就指著它們喊:看,它們像黃豆一樣!

奶奶當然要笑話我。

這個村子是孤獨的,甚至,我作為一個不大的孩子,也會在某個時候感覺到心慌。這些山,水,石頭,泥土,以及叫不出名字的花樹和草,在黃昏來臨的時候,都罩著一層薄薄的霧?!粌H是下雨才會有霧,在高山環(huán)繞的村莊里,太陽落山以后,霧氣便一點一點上來,直到它們變成夜晚的黑。

我有時找不著玩樂的游戲。許多游戲都玩膩了。在晚上,更是沒有什么意思。麻雀在這個時候都睡了。它們睡得早,起得也早。

有那么幾個閑散的老人坐在黑漆漆的院子里聊天,聊那片枯死的莊稼,或者,聊那只昨晚不知怎么死掉的貓,聊到動情的時候就落下幾滴看不見的眼淚。她們到了這個年紀,心里只剩慈悲。

母親的鞋墊要在傍晚才有時間縫補,還有奶奶,還有三嬸,還有我的大伯母,她們像約定好的一樣,差不多在同一個時刻來到竹林邊,一起縫補。她們有時候莫名其妙就吵架了,也許為了一只雞蛋,也許為了誰多給誰—把米。

奶奶是村里唯一清閑的人。她有時從竹林里突然鉆出來,手里握著一只雞蛋。不知道她什么時候鉆進竹林的。我感覺奶奶比我更會玩游戲。

我從此就鉆進竹林去了。

奶奶和我有時在竹林里相遇,彼此都要大吃一驚,因為都在認真找雞蛋,不清楚對方什么時候進的竹林。

竹葉實在太厚,除了用眼睛,還得用手。當竹葉翻遍了也沒有雞蛋,祖孫兩人才心甘情愿從竹林里鉆出來。

出來要快快地打水洗臉,洗手,洗脖子;竹葉上的竹毛癢得人難受。

竹林里的麻雀在黃昏最是吵鬧,但也有閉嘴的時候,比如竹林下的女人吵嘴了。

當然也有男人吵架的時候。男人吵架只是干吼,吼完就走。如果要打架,也是打完就走。他們很干脆。那不干脆的必是醉鬼,他不與任何人吵架,終天躺在竹林下,咒罵,嘔吐。

春天是這個村落的忙日子。女人不在家,男人也不在。只有幾個小孩孤零零立在某個地邊,無所事事。春天沒有什么好玩,除了去山林把開得最好的山花一朵一朵掐掉,把那些剛剛冒出芽的嫩草一腳踩回地下,真是沒什么事情可做。

“這娃兒真是壞透了!”——如果得不到大人們這樣一句責罵,花就是白掐的,草也白踩了。

麻雀似乎想著搬家,在夏天的時候,我看它們全部飛到水井邊的一棵水麻樹上,那么小的樹,居然可以站滿它們所有的成員。它們說話的時候,嘴里似乎含著一口泉——咚咚咚,然后是——丁丁丁;也許我形容得不對,但這沒什么關系。那些我聽不懂的話,就從樹葉的枝椏間漏下來。

過一陣子,麻雀又回到竹林里來了。這時候,已經(jīng)是秋天。

秋天是母親不得閑的季節(jié),她要把收回來的糧食都曬在院壩里,然后派我站在那里守護這些糧食,她去坡地里繼續(xù)忙碌。

麻雀在這個時候就從竹林里飛下來,它們落在院壩里的苞谷子上,看上去,它們不比苞谷子大多少?;煤?,它們居然張大了嘴巴,想把根本不能通過它們喉嚨的苞谷子吞下去。

對于這些小賊,我只是看著。反正它們最終不能偷走一粒苞谷。它們最終會可笑地站在那里著急驚慌、又似乎帶點羞愧地尖叫。

如果我實在不想聽它們吵叫,就抓一把苞谷子撒它們。

母親讓我守護這些糧食,以為我是個精明的孩子。她錯了。我是個稻草人。假如老天爺跟我開玩笑突然下雨,我不會把曬著的糧食蓋起來,我會像稻草人那樣,只是忠誠地站在院邊,實在受不了雨水,才會退到屋檐下。

我想之所以我受不住雨水,是因為我沒有稻草人那樣的草衣。

母親只讓我看著場地上的糧食,除此,她沒有交代別的事情。她不交代的事情,我絕不自作主張。

我挨打了。

有一天我的奶奶和大伯母吵架,她們分別把自己栽種的南瓜從地里摘下來砸在地上,然后指著樹上的麻雀罵,說,就算是麻雀,也有心肝五臟,人就這么無情無義么?

我不清楚她們?yōu)槭裁闯臣?。也許是為了一個南瓜?

麻雀是無所謂的,當它們看慣了這個村子里的人的性格和生活,也就無所謂地長久居住下來。

有時,我羨慕它們有翅膀,可以飛,可以在比我高的竹林上跳來跳去。但不是長久的羨慕。

我有時候也會糊涂,我想不明白麻雀是不是有耳朵,當它們被罵的時候,它們毫無反應地住在竹林里繼續(xù)歌唱,只有竹竿掃在它們的尾巴上,才大禍臨頭地驚叫著飛走。

除了沒有耳朵,它們的眼睛很明亮。這個我可以確定。

月色明朗的夜晚,麻雀似乎也懂得賞月。它們在竹林里低聲輕叫,聲音就像草地里偶然滑落的露水,這聲音不往地上落,也不往竹葉上落,它們原還落回麻雀的喉嚨里。麻雀卷進喉嚨的聲音,仿佛是一個輕柔的贊美,它們不大聲唱出這個贊美,只把它卷在舌頭底下,好似一顆什么甜蜜的東西,往舌下一壓,把那絲甜蜜吞下去了。

這是我所感覺到的麻雀們的自私。

我也有自己的自私。我還是個孩子,我的自私是天真而粗暴的:我用竹竿掃開它們。

我一點也不擔心它們要永遠飛走,我清楚,這些可笑的家伙會在黎明飛回竹林,甚至會在我轉身的時候已經(jīng)飛回來了。

只要竹林還在,麻雀一定會飛回來。

(責任編輯: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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