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雨
1
我誕生于一位鐵匠之手,在這之前,我的模樣是一塊“晶鐵”,這是所有鐵質中最上乘的材料,深埋在冰雪之下幾千年,日月不見,滴水不沾。我每天只有通過跟自己說話,才能打發(fā)漫長的時間,我知道自己遲早有一天會變成一把劍,這是我們所有晶鐵最后的歸宿。
那位鐵匠發(fā)現(xiàn)我時,我正在做一個漫長的夢,夢里除了冰雪再無其他,那些冰雪化身為一個個漂亮的孩子,圍在我身邊,陪我講話,讓我遠離孤獨。鐵匠用雙手把我挖出來時,我看了他一眼,他有一張黝黑的臉龐,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他把我抱在手里,皮膚粗糙厚實,掌心長滿老繭,身上有一股奇異的味道。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冰雪外的世界,那是一幅由山川、河流、藍天、白云構成的圖案,數(shù)千年的冰封讓我的眼睛在陽光下感到刺痛。我聽到鐵匠說了一句話,然后就把我?guī)Щ亓思摇?/p>
他的家在一座名叫“南山”的山腳下,一間小茅屋,屋里陳設簡單,最顯眼的是北墻一個鍛鐵爐,里面燃著熊熊的烈火,常年不熄。他有一個徒弟,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他的兒子,名叫旺兒,旺兒的母親即鐵匠的妻子很早就死了,他們父子相依為命,以打鐵為生。我來到這里的當天晚上,他們就商量要把我鍛造成一把與眾不同的劍,他們似乎很興奮,鐵匠坐在鍛鐵爐旁,喝著燒酒,臉被火光映得通紅。第二天一早,他們就開始干活了,那是個漫長的過程,我被置身于烈火之中,常年與冰雪打交道的我,面對高溫感到一絲快意,火將我烤得赤紅,烤得我渾身舒泰,全身每個細胞都舒展開了。到了第三天,鐵匠用一把鉗子將我從火中夾出來,放在鍛打桌上,旺兒拿著個大鐵錘,一下下從頭到腳敲擊我的身子,間或鐵匠拿著一把小鐵錘用不同的力道敲打幾下。火星迸濺,我的身子變得柔軟,他們的臉上掛滿汗珠,他們就這樣整整敲打了一天,夜幕來臨之際,鐵匠命旺兒停下手,將我放到一個水缸中,只聽“哧”一聲,我打了個激靈,那是一種冷熱交錯的獨特感受,離開水缸后,我知道,我已告別晶鐵的面貌。
我變成了一把劍,一把與眾不同的劍,我的劍身細長,劍刃削鐵如泥,劍尖萬物可破,閃著冷冷寒光,鐵匠又為我配了一個寬實的劍柄。做完這些,他將我拿在手里,凌空揮舞幾下,臉上露出了笑容。那天晚上,他又坐在鍛鐵爐旁喝著燒酒,旺兒也喝了幾杯,他們交談了幾句,語調比我剛來到這里的那天輕松多了。后來他們就睡了,一個時辰后,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旺兒嘀咕了一聲,起床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黑影,戴著斗笠,披著蓑衣,打著綁腿,從屋內望出去,黑影的臉隱沒在黑暗中,旺兒問了句:“你找誰?”黑影沒回答,徑直走了進來,一進屋,將斗笠摘下來,丟到鍛鐵桌上。借著火爐光,我看到她是一個女人,長得眉清目秀,嘴唇如水蛭般,面色紅潤,蜂腰纖細。她開口對鐵匠說:“你這里有劍嗎?”
“這里到處都是劍。”鐵匠說。
“我要一把,”她說,“一把好劍。”
“這里到處都是好劍,”鐵匠說,“請自行挑選?!?/p>
她便在四處看了起來,我被擱置在一堆劍中,她繞了一圈,在我面前站住,看我的目光充滿不可言說的溫愛,僅那一瞥,我就明白了她心中的想法。她把我拿起來,橫在面前,用兩根手指從劍柄拂到劍尖。
“這把什么價?”她問鐵匠。
“這把,”鐵匠走過來,說,“價格不菲,它是今天剛打出來的?!?/p>
“多少?”
“十兩黃金?!辫F匠說,“這是一把‘晶鐵劍,少一兩都不賣?!?/p>
“十兩就十兩?!彼f,從腰包里掏出十粒金燦燦的金子,交到鐵匠手里。
鐵匠交給旺兒,不動聲色。
就這樣,我離開了鐵匠的小茅屋,這個短暫的居所,作為一把劍的宿命,這是遲早的事。很多年后,我會想起那個充滿火光和鍛打聲的地方,想起鐵匠和旺兒,他們是我來到這個世界最初見到的人,他們是我的第一任主人。
那女人成了我新的主人,很快我就知道她的名字叫肖子媃,那晚她離了鐵匠屋,把我背在身后,用一根綢帶纏綁住,在夜間行路。我感受到隔著衣服的她的溫度,她身上散發(fā)出一股好聞的香味,天上正下著雨,雨水順著斗笠、蓑衣往下滴,卻絲毫無法減去我對她體溫的感受。她帶著我走了很久,最終來到一個和南山腳完全不同的地方,那是一片大湖泊,湖面碧波如鏡,湖畔有間用木頭搭建的小屋,這是她家。
又過了幾天,我知道,肖子媃身上背負著一段仇恨,她活著的目的就是復仇,買劍的目的也是為了復仇,她是這世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劍客。
每天天蒙蒙亮,她就在湖邊練劍,練的是人劍合一,劍術中至高無上的法門。她每次揮劍都會對我提示劍指的路數(shù),要我領會每一劍的用意,以便和她達到默契。她的手臂揮動矯若游蛇,出劍快、準,收劍及時,一氣呵成。要練成人劍合一,這些還遠遠不夠,劍客必須習慣與手中的劍“相處”,將其當成生命的另一半。肖子媃劍不離手,練劍之余,她來到湖心最大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把我放在身邊,然后跟我講話。從來沒有一個人跟我講過話,在冰雪下的那些歲月,我永遠只和自己講話,一個人的寂寞讓我渴望傾聽,肖子媃的聲音婉轉動聽,她講話的時候看著藍天白云,雙手抱膝,把過往的點點滴滴和盤托出,有時還會把我捧起來,放在腿上,讓我感受她的體溫。
我和她相處了幾個月,然后復仇的日子到來了。那天,夕陽西斜,肖子媃起身將我綁縛在身后,出了門。一開始我不明白她要去復仇,她穿過那片茂密的樹林,徒步行走幾日,來到一個繁華的地方。那地方名叫市鎮(zhèn),有寬敞的道路和平整的房屋,路上車水馬龍,屋檐下門匾、旗幟高掛。那里的人穿著各式衣服,女的扎著發(fā)髻,男的戴著冠帽,肖子媃在他們之間行走,背上縛著一把劍,讓她看起來尤其顯眼。晌午,她在一家客棧落了腳,她沒有休息,坐在窗前望著大街,直到夜幕降臨,行人漸漸稀少,她才出了客棧。
她對這一帶似乎很熟悉,穿行在幾條小巷間,七拐八拐的,最后來到一條更為寬敞的大街,這里只有一戶人家,門坊碩大,兩旁各坐著一個石獅子,一排紅燈籠掛在門檐下,照出“何府”兩個字。
肖子媃潛到側門,騰身一躍,到了屋頂,像只貓一樣弓腰行走,在屋頂正中間的位置,跳下來,置身在一個大花園中?;▓@正前方有一扇木格門,肖子媃又輕輕一推,門開了。
屋內沒有一絲亮光,只有雕花大床旁點著一支蠟燭,床上空蕩蕩。我察覺到有雙眼睛在暗處盯著我們,不錯,在床幔后,站著一個人。肖子媃關上門后,他走了出來,是個年齡大約在五十上下的男人,燭光照到他的半邊臉,臉上神情詭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你來了。”他說。
“你知道我要來?”
“我等了你十年了,每天都在等你來?!彼叩娇看驳淖狼埃c燃兩根蠟燭,屋子頓時明亮起來。
“你準備好受死了?”
“很遺憾,”他說,“你有勇氣,但你殺不了我。”
肖子媃冷笑一聲,將我從背后拔了出來。
我感到熱血沸騰,發(fā)出鋼鐵的嘯叫。
肖子媃拉開陣勢。
那男人微微一笑,將手一伸,一道寒光飛過,快如閃電,一把劍不知從何處飛到了他手上,他能憑著意念控制一把劍,這人的功力不容小覷。
肖子媃一個箭步飛身向前,劍尖直至他心門,他只輕輕一閃,便已避開。肖子媃回身再刺,他又閃身避開,肖子媃三刺,還是一樣。三個回合下來,我不覺惱怒,如此近距離,我竟沒碰到他半點,哪怕衣服的邊角也沒碰到,這讓我發(fā)出更刺耳的嘯叫。
“你的劍比你有殺氣,”他抹著下巴上的胡須說,“但你駕馭不了它,它在你手上就是一堆廢鐵,”他把劍尖指地,凌空一躍,劍在他頭頂劈開凝固的空氣,鷂鷹般俯身而下。肖子媃不及回避,抬劍抵擋,這一擊非同小可,我感到身上的痛楚,我得護住肖子媃,硬生生橫在半空,免得她被劍氣所傷。她退后兩步,屋內無法施展,破門而出,男人緊隨其后,他們提劍來到花園中,面對面站定,一記閃電劃過天際。
半炷香工夫,他們紋絲不動,風乍起,園中樹葉“嘩嘩”作響。當?shù)谝坏斡臧橹诙篱W電落下來,第二滴雨落進他們的視線時,肖子媃揮劍將雨滴刺穿,又使出一記直指心門的劍式,但沒用,那男人就像靈猴一樣身手敏捷。肖子媃隨后改為連環(huán)擊,劍像流星一樣刺向男人身上的每個部位,最終,其中一劍劃破了他的臉,臉上出現(xiàn)一道一指長的血痕,滲出幾滴血沫。
男人用手指抹了抹血痕,放在眼前看了看,嘴角露出詭異的笑容。我想提醒肖子媃小心,男人已迎身進擊,這次想避開就沒那么容易了,他在一個地方剛落腳,立刻跳向另一個方位,以此環(huán)繞肖子媃四周,速度之快足以讓人覺得他猶如分身為無數(shù)個人。若肖子媃剛才的攻擊像迎面的流星,這時他的劍術就像四面八方撲來的網(wǎng),密不透風,我無暇顧及如此頻繁的攻擊,只能眼睜睜看著肖子媃各處受劍,不一會兒,她的身上便布滿血跡,最后一擊,男人將我從肖子媃的手中擊落。
肖子媃坐倒在地,男人的劍指向她的腦門,就這么結束了?我看著她,我不能讓她就這么死在他的劍下,我還想聽她跟我說更多的話。我凌空豎立了起來,男人看了我一眼,臉上收攏了笑容。我迅疾飛向肖子媃,肖子媃一躍而起,將我握在手中,那一刻她感受到了我向她發(fā)出的召喚,她知道接下去該怎么做,我們必須融合在一起,化身為萬物可破的劍氣,直逼對手。我們這么做了,那男人節(jié)節(jié)退后,將劍擋在胸前,那把劍一碰觸到我們,瞬間化為碎片,我們最終刺入了他體內,他大吼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但就在這時,一股強勁的旋風騰起,肖子媃并沒有從我的體內分離出去,我把她緊緊裹住,傾盆大雨如注而下,一聲雷鳴過后,肖子媃消失了,劍消失了,人劍合一兩者消融的結果便是,另一個全新的形體誕生了,那就是——“我”。
2
我回到湖邊,已是復仇后的第二天,大仇得以血償,仇人死去,當雷鳴電閃萬物渾然一體之際,我忘不掉仇人合上雙目前那驚愕的樣子。我出了何府,在雨中飛奔,雨下得更大了,樹木從身邊飛速掠過,我穿過那片樹林,來到湖邊,全身濕透。我現(xiàn)在變成了什么?人嗎?趴在岸邊,用湖水洗了一把臉,在湖水中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樣子。那是一個高大魁梧的男子,臉龐棱角分明,眉宇間掩飾不住一股凌厲的氣息。我從一把劍變成了一個人,這是和肖子媃人劍合一的結果。
我走進小木屋,里面的東西保持原樣,因無處可去,決定暫時在這里住下來。接下去的幾天,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肖子媃的樣子,我坐在她坐過的位子,過往的一幕幕掠過。她對我講話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我感到冰雪下的寂寞,又開始和自己講話,傍晚來臨的時候我來到湖心那塊石頭上,對肖子媃的記憶愈發(fā)洶涌來襲,我想我不能再這樣消沉下去,那會把我逼瘋,幾天后離開了湖泊。
我去了南山腳下——我在這世上最初落腳的地方,鐵匠和旺兒是我唯一認識的熟人。鐵匠屋一如先前,鍛鐵爐依舊燃著熊熊烈火,屋內依舊充斥一股濃厚的鐵質味。鐵匠和旺兒在干活,他們看到了我,他們不認識我。
“買劍嗎?”聽到鐵匠熟悉的聲音,眼淚差點涌出我的眼眶。
“是的。”我說。
我選了一把劍,不管哪一把,這不是我的目的,無所謂。我不急著走,在鍛鐵桌前的凳子上坐下來,鐵匠叫旺兒給我倒了杯水,他們停下了手中的活,我看著他們,旺兒似乎長高了一些,他和父親長得很像,不茍言笑。鐵匠從腰間取出煙袋,啪嗒啪嗒抽起來,他拿煙的手暴露在我眼中,我熟悉那上面的粗糙質感和厚實的老繭,正是這雙手將我從冰雪下抱出來,我又有一種想流淚的沖動。
“你懂劍嗎?”過了一會兒,他問我。
“懂?!蔽艺f。
“懂多少?”他又問。
“和別的劍客懂的一樣多?!?/p>
“可我不認為你為自己選的是把好劍?!彼麑煷谛瑤蜕峡牧丝?,說,“我原不用提醒你,因為我是做生意的,但我這里沒幾把好劍了。就在不久前,我有一把絕世的好劍,被一名女子買走了,她是懂劍的,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她買劍的目的無外乎尋仇殺人,這對于一個劍客來說,就像農民買鋤頭耕地一樣自然。”
他頓了頓,又說:“但一把劍真正的意義不是這個,”他認真地看著我,“一把劍真正的意義在于找到一個好劍客,劍客以平等生命待它,相依相存,不離不棄,而非視其為殺人工具,很多劍客都不懂這道理?!?/p>
“你鑄劍的意義又是什么?”我問道。
“賣了它,”他說,“我不是劍客,我只是做生意的,”他又說了這話,“唯一讓我難以割舍的就是不久前的那把劍。”
“但你最終還是把它賣了。”
鐵匠沉默不語,煙袋被他磕滅了,一抹煙灰掉在地上。
“不知為何,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我們似乎在哪里見過,當然,我們是第一次見面,恕我冒昧地說一句,我覺得你……有心事?!?/p>
我沒有答言,我想我得走了,我站起身。
“我可以指點你一條路?!辫F匠說。
我又回過頭,看著他,他的眼神清澈明朗。
“從這山腳下往上走,有座靈峰禪寺,是附近最大的寺廟。寺里有個方丈叫慧達大師,他擁有無上的智慧,你去找他,他能為你解決煩惱的根源?!?/p>
“感謝你的指點?!蔽艺f,走出鐵匠鋪。
靈峰禪寺在南山半山腰,沿著人工開辟出來的山路而上,路的一邊依山,另一邊臨崖,路上不時能見到上山的人,背著香袋,拄著木杖,一步步往上爬。一個時辰后,到了山門,進門是一片大場坪,正中擺著口大鼎,密密麻麻插著香燭,裊裊的燭煙中,是一座大殿。
我走進殿門,香客不多,有個小和尚在一座大佛前掃地。
“施主有何貴干?”
“我找慧達大師?!?/p>
“慧達大師不見生人?!?/p>
“我有急事,請通融?!?/p>
和尚抬起頭,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和鐵匠一樣清澈,有這樣眼神的人都是與人為善的。果然,他凝想片刻,放下掃帚,說道:“請跟我來?!闭f罷,帶我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來到一個鳥語花香的院子,站在院中一個小木屋的門前,敲了敲門。過了片刻屋內傳來一個厚實的聲音:“誰?”和尚說:“智明?!甭曇魡枺骸昂问??”和尚說:“有施主求見。”聲音說:“不見?!焙蜕袑ξ覔u了搖頭,我一把推開了門。
房內擺設簡單,僅一床一幾一案,幾上燃著三根檀香,暗香撲鼻,案上一個水晶花瓶,單插一支花,案下一個蒲團。蒲團上盤腿坐著一位和尚,這便是慧達大師了。
“慧達大師,”我雙手合掌,“我有急事,魯莽求見,請見諒。”
慧達大師揮了揮手,讓小和尚出去,從蒲團上站了起來,他和我想象中的全然不一樣,我原以為一位得道高僧面相奇古,身骨特異,甚而有一團仙氣圍繞周身。他卻長著一張圓臉,塌鼻梁,眼睛瞇成一條線,像陽光下的貓眼。一開始他沒開口,過了半炷香工夫,我等得心焦:“冒昧造訪,有一事相求?!彼@才露出微笑:“但說無妨?!蔽冶愦蜷_話匣,將我所經(jīng)歷的事和盤托出,檀香燃完,慧達大師又點上三根。
“人劍合一,把你從一把劍變成了人形?!?/p>
“正是。”
“你欲何為?”
“我欲人劍分離,還我主人之原形,還我劍之原貌?!?/p>
“多少世上他物渴求人形,你卻反其道行之?”
“我不忍主人被我封存,我想見她?!?/p>
“劍有人心,人情在心,實為難得?!?/p>
“求大師指點?!?/p>
“倒也不難,”慧達說著,望了一眼窗外,“你們是在對決中彼此靈氣交融,造成現(xiàn)在的局面,你只需再找一位絕世劍客,與其對決,讓其功力沖破你們的結合,便可人劍分離。”
“如何再找一位絕世劍客?”我問。
“不日便有一位劍客上山,你只需照我指點去做便行?!?/p>
慧達沒說那位劍客上山的具體日辰,我便暫住寺內,耐心等候。那是我今生為人難得的幾天無所憂慮的日子,每天早晨,我坐在“無極殿”的屋頂(這里是靈峰禪寺地勢最高的地方),眺望東方漸白的天空,霧嵐在對面低矮的山間游蕩,群山被籠罩在混沌之中,猶如天地未開之前。這又讓我想起冰雪下的時光,萬籟俱寂,四無人煙,與眼前景色何其相像。我想,我如今所追求的是否并不比寂滅好多少?不管是劍是人,到頭只有這一片混沌才是真實的?等到日出云開,寺內做起早課,我便從屋頂下來,開始了平淡的一天。那位小和尚沒幾天就跟我熟識了,他說,慧達大師出家前嘗盡人間冷暖,是個大徹大悟的高僧。我問大師嘗過什么人間冷暖?他淡淡一笑,不做解釋。
就這樣,一個月很快過去了,一天,慧達大師讓小和尚來給我傳話,我等的人即將到來。我按他的指點,躲在大殿佛像的帷幔后,那天香客很少,到下午二時左右,一名男子背著劍從殿外進來,濃眉大眼,眉間緊鎖,鼻梁懸直,四方臉、厚嘴唇。他跪在蒲墊上,向佛進了三支香,膜拜幾下,抬起頭時,我走出帷幔。
我提著劍,在大殿與他對視,他站起來,看著我。
“你是?”他問道。
“一名劍客。”我說。
“仇家?”
“你有很多仇家?”
“我們應該沒見過?!?/p>
“不管見沒見過,今天我來與你對決?!?/p>
“我不會跟一個陌生人對決。”說著,他向殿外走去。
我一個箭步,擋在他面前,劍已出鞘。
他沒拔劍,從他的眼神中我能看出他對我的不屑。我要給他一個震懾,便將劍輕輕點地,一波劍氣飛速射出,割下了他的一個衣角。
“原來是位高手?!彼麃砹伺d致。
我要在最短的時間讓他功力全開,以達到我的目的,所以一上手便不給他留任何余地,劍劍直指要害。他在我凌厲的攻勢下,竟能方寸不亂,攻守兼顧,我們從殿外場坪東邊打到西邊,十余回合后方才分開。
“有意思,”他調著氣息說,“好久沒遇上這樣的對手了,你叫什么名字?”
“劍心?!蔽艺f。
“劍心?”
“對?!?/p>
話音剛落,我反手將劍藏于身后,單手掄圓胳膊,迅疾沖至他面前。他原以為我會抽劍刺擊,用劍來擋,我卻只是伸出兩根手指,如鉗子一般夾住他擋過來的劍,輕輕一掰,劍身便應聲斷成兩截。他躍起在空中兩個回翻,落地,看了一眼手中的斷劍。
我把夾在指尖的斷劍丟掉,說:“現(xiàn)在,我來接你一劍?!?/p>
他憤怒了。
他越憤怒越好,這能逼出他所有的潛力。他將手中的殘劍握得更緊,想用它挽回失去的尊嚴,大吼一聲,直沖過來,我裝出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待他到我面前,我挺直身子,收回所有防御的氣息,這便是慧達大師教我做的。
他沒料想我會這么做,想收劍已來不及,那把殘劍的首端刺入我體內,隨即一陣刺痛。接著,我的身體被兩股不同的力道撕扯,強勁的旋風騰起,如我和肖子媃人劍合一時一樣,這次是分離的預兆。片刻之后,肖子媃的軀體和我最初的劍體同時落地,我又看到了她的模樣,沉睡一般,毫發(fā)無損。
3
我又回到了一把劍的模樣。
請記住,我叫劍心,一塊來自千年冰雪之下的晶鐵,曾孤獨地度過一個個漫無邊際的白天和黑夜。后來一位鐵匠發(fā)現(xiàn)了我,將我鑄成一把劍,最終被一個女人擁有。我和她從相遇、分離到相聚,現(xiàn)在是一把專屬于她的劍。
每把劍都有自己的歸屬,這就是我的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