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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玲和滿麟

2018-01-19 12:11張煜棪
當代小說 2018年10期

張煜棪

一、偷生

電話響了七八聲,埋首聽雨的唐先生才被驚醒。他深吸一口氣,發(fā)出了一種探不到底的聲音。

“曼玲……”

她不吭一聲,只蕩秋千似的喘氣,一下一下,指望著無聲勝有聲。他知道,她借琴聲做掩護,可拎起電話才想起擠不出話來。他們那根窄窄長長的電話線,被繞了好幾繞,又將旁的聲音繞了進來。他聽到那邊黃太太嘴尖撮起、舌舞飛快,如往常一般,同旁人數(shù)落兒媳在麻將桌上不識規(guī)矩、不懂讓牌。黃太太是曼玲的書迷。

他忽聽到鞋跟匆匆踢踏的聲音,想起曼玲那一心焦便要叉著腿站的老習(xí)慣,大概是見人來了她才慌忙立直的。

“Badtiming.”她開口很局促,“Badtiming.”她一邊回望,一邊重復(fù)了一遍,像是給自己聽的。

“曼玲,你太敏感了。”

她不愿再兜圈子,拾起那日不了了之的話頭,躲著人悄聲質(zhì)問道:“你愛她,卻不愛我,我和她又怎能算是同一個人呢?”

“曼玲!”他無力地輕喝,搜腸刮肚要去說服她?!八褪悄?,不過是你的另一面罷了?!?/p>

她被他的一番花言巧語弄得煩神,“哎呀”了一聲:“從前你很懂的,怎么突然就不懂了?!?/p>

他怔神,拿開手機,抹去屏幕上的汗霧,湊著光省視對方的姓名,恍惚了好一陣。他是坐在辦公室里。直到陳滿麟在那廂多喚了幾聲“唐老師”,才從想象里抽身,醒悟過來是在跟她通話。

“是我不好?!彼f。

他不接這個話茬,像懲罰她,另擇了一個問道:

“身體怎樣了?”

“睡了一下午,燒退了?!彼f,尾音里聽來便有點喜意,卻又嘆了口氣?!靶堰^來已經(jīng)三點多了。這種季節(jié)一旦過了三點,就跟陰天似的……是禮拜天下午的感覺,似乎周末就在那兒戛然而止了,像要把發(fā)生過的事和所有可能性都吃掉?!?/p>

他眉間柔下來了。她的言談很特別,有時像在說話,或說在紙頁里說話,有時又有點在下筆的味道,充滿了怪誕念頭。即使鼻尖相抵的時候,她與他也仿佛隔了一層紙,也許是陳曼玲來不及寫下的遺書。他實在耽溺這點。有很多次他琢磨她說話的模樣,都強耐住不去問她,這究竟是陳滿麟的本色,還是對陳曼玲的竭力翻版。

這個疑問,恐怕在見她第一眼時,就已陡生出來了。那是個黃梅天,瓷磚上彌了一層水汽,不消聞,也能臆想出一股霉味。走廊里是冷打的青灰色,只有一道煙黃的光,將大地慘淡烘燙。她扎了一條鐵銹紅的頭巾。他走過去,每一步都費了很大的勁,她遠遠地就挪了挪,給他讓了道,露出左邊面頰上的一點痣。他看出那是用眉筆點畫的??伤砩嫌幸还申惵岷牟黄鸬腻羞b。他識破了她那毫不掩藏的模仿的念頭,卻為她幻構(gòu)了不能再多逍遙一分的坐騎,那馬蹄簡直要從老畫報里踏將出來。

“你……”他想問她的名字,又怕失掉身份同威嚴,嗓子膩到一起。

“唐老師?!彼€以為她這一聲會喊得吃力?!拔医嘘悵M麟?!?/p>

她和陳曼玲太像了,像得既真又假,既天然又做作,既偉大又卑鄙。

那是盛夏過后的第一堂課。水杯、筆袋、教材、筆記本在桌上碼得很齊整,這讓唐先生意識到她還是個學(xué)生。她在同旁邊人說笑,手上卻拿著筆,在第一頁上懸空地來回晃。

門上一陣響動。唐先生頓了頓,告訴她有客,要先等一等,于是暗示她如往常一樣不要出聲,而后將手機暫且按留在桌,去往門邊探看。

他開門時,在金屬把手的旋動里覺察到一股眩暈與幻滅,“哪位?”唐先生攥住了發(fā)熱的圓把手,他愈發(fā)暈眩了。

陳滿麟順著唐先生開門的力道推將過去,門便洞開了,險些碰著他的腳。她笑臉盈盈地點了點“結(jié)束通話”,反問他:“你說我哪位?”

唐先生吃力地笑笑。她忽略他,比往常更自如地在屋里走動,沒有環(huán)顧,仿佛是在腦子里走。她將身上那件絳紅的開衫脫下,扔在門邊的沙發(fā)上,包擱在桌上,順起他的杯子,一口喝掉了里面冷冰冰的釅茶。

開衫的一角折翹在那兒,紅紅疊疊,像一朵玫瑰從琴上掉了下來。她將重新斟滿的茶杯輕輕擱在他眼前,彼此看了一眼。

他們才剛剛見面,卻已都精疲力盡了。

二、熱島療養(yǎng)院

“你往哪里去?阿唐,你往哪里去!”她急得要撲上去,卻一摔在地。

狗吠跳起來,頂翻了一桌麻將,本要和了的黃太太氣得要叫了,一股血猛地上頭,抬腿沖那狗就是一腳,卻踹了個空。對家的老頭子撮起嘴,去擠翻到袖口的茶湯,勸她消氣,但她氣極怒煞,抓過了一把桃仁狠狠丟它,誰叫丟偏了,彈在曹老太太的眼皮上,嚇掉了她的毛衣針頭。

在這鬧騰里,他忙醒過神來,同趕來的護士一起把在地上的陳曼玲架了起來,安回到輪椅里去。他看著驚魂未定的曼玲,后怕地松了松領(lǐng)口,喘了口氣,對看護歉意一笑:“麻煩你了,謝姑娘?!边@里慣叫護士作姑娘。

“唐生客氣了,曼玲女士——”她在唐先生見怪不怪的眼神里修正了措辭,“唐太雖然腿不方便,但平時情況都還算穩(wěn)定,平常會抓著姑娘把……把那件事顛來倒去講好多遍。只不過,我們聽到她天天喊阿唐,還是希望唐生可以多陪陪她?!?/p>

“好,我會的?!碧葡壬行┚剑瑑墒衷诼峒缟夏罅艘荒?。他感到她胖了一些。他撿起那條油紅色的毯子,撣了撣,重新蓋到她膝頭,怕她受寒,又蹲到了輪椅前,去把毯子的那一點褶皺撫平。“你還好吧。”他把這句話演繹得不是一個問句。

陳曼玲盯著地上的一片瓜子殼,上頭的唾沫星子在光里跳了跳,她的心也跟著跳了跳。她忽地握住了唐先生的手,有四只手,松弛與緊實的兩雙手,一起跳了跳。她望著他的雙眼皮,它們夾了一點秘密,也跳了跳。她問:“今天我是誰?”

“你是曼玲?!?/p>

“你是誰?”

“我是……阿棠?!?/p>

“那我很好?!彼幌伦有Φ煤芨吲d,眼角的細紋都攢了起來,“我喜歡這樣喧鬧的場面,像人間。”

唐先生松了口氣,也笑了:“《紅》的胡先生上周來了兩封信,來賀喜,問你好不好?!?/p>

“有什么不好的。”曼玲答得輕描淡寫,似乎沒有聽見“賀喜”二字,又道,“他是來催了吧,可憐那篇《蜚語》一直續(xù)不上去?!?/p>

她盯了一會兒他的白襯衫,笑怨道:“他們太叫人操心了,把生活過得像在拉扯?,F(xiàn)在的我太高興了,不想去寫那樣的假自傳?!爆F(xiàn)在的她仿佛聽見了那“賀喜”二字。

他一時不知如何接話,順著她的笑也笑了下去,覺得脖頸上有一點癢。她示意唐先生把她往窗邊推一推。

五月的太陽已經(jīng)撓起來了,把屋里的冷氣、陰影安在她發(fā)間的柔黑弄得有些發(fā)白。她浮腫的臉上現(xiàn)出三十年前的笑,這反而讓他看清了時間與她。

輪椅突然往后動了起來,在地板上碾了一通,把桃仁屑碾得碎之又碎,曼玲覺得太悶了。她一下子變得太靈敏,唐先生險些來不及避開。他有脾氣,憋著不發(fā),反倒好聲好氣地先一步揣度道:“屋里太亂了,我們出去吧。”曼玲沒有拒絕,也沒有特別欣喜,感受著背后的把手上傳來的掌控之重。

他們一起從一扇漆成全白的木門里推將出來。曼玲聽任身體在輪椅里松懈下來,瞇起眼睛,吸了一口氣。她睜開眼睛時,下頜已經(jīng)膩出了汗,滴得領(lǐng)口深了一圈。越是熱的天,療養(yǎng)院西面的小池塘流涌得越是躁。

陳曼玲再醒神之際,視線模糊,覺得一陣遙遠的鼓點在跳,跳到腦殼里,跳出一朵花在慢鏡頭下吞吐、舒縮。

像是覺察到她的不適,唐先生移開園藝工人的空推土車,將她推到了樹下,遠遠的一排棕櫚葉在他們的臉上界出了一道道綠濃成灰的影。

他悄聲說:“野姜花真漂亮?!?/p>

“你倒厲害,認得出那是什么花?!?/p>

“我也認不出,瞎說的?!?/p>

“那你也當我是胡亂夸夸吧。”她應(yīng)付了一句。抬頭往天邊看了一眼,她直感到眼花:“可惜野姜花與棕櫚樹都太浪費了,五月的海島我還沒來得及寫一寫?!?/p>

“怎么又去扶太陽穴了,頭痛?”他傾身下來,“胡先生那里我會回信的?!?/p>

“什么胡先生、袁先生的,我不認得?!彼悬c生惑,“昨天你的電話過來,我說badtiming,因為還在黃太太那里。聽了一宿的舞步聲和牌聲,后半夜我都懷疑自己變成地板和牌桌了?!彼H眼偏了偏頭,脖頸上的浮肉與橫紋似乎在葉影里變得模糊了。

唐先生面上變了變,額上熱烘烘的,他想起了這一段,在前月《蜚語》的連載里讀過。他知道,曼玲的神魂又自說自話了,要活成那個二十歲的假的陳曼玲。

“黃太太你知道的,我的什么她都太關(guān)注了?!?/p>

興許是天太熱,熱得不像一個正常的五月,使他一陣頹懶,只想正常地過活,不愿陪她玩這種游戲。他靠在樹上,還未來得及下定決心不接話,竟已被她搶走了話頭:“你好像精神很壞?!彼袷菈阂至颂?,說起話,尾音都在顫?!拔疫€想著,你能趕來就是好的,誰曉得,你對著我倒不講話了。”

他感到一陣無力:“曼玲,你太敏感了。”

他仿佛看到二十歲的陳曼玲忽然從輪椅中站起身來,回過頭狠狠望著他:“你愛她,卻不愛我,我和她又怎能算是同一個人呢?”

“曼玲,”這段話被他背誦得如同提不起興致地在念白,“她就是你,不過是你的另一面罷了。人都是多棱鏡,面面里又見面面,不論我愛的是哪一面,到頭來總是你的‘面?!?/p>

她報復(fù)性地說了一句:“從前你很懂的,怎么突然就不懂了?”她是心焦著的,可她發(fā)覺雙腿不像以前那樣克制不住地交叉,一切和淡掉的心律一樣超出控制?!白蛱炷阌昧艘粯拥脑拋硖氯??!?/p>

唐先生不去看這具身體,這具他不敢沖撞的身體在一周前剛剛冠上了他新娘的名頭。他望定了她的眼睛,對那個魂道:“你又哪里不是呢,曼玲?”

曼玲別過頭去,不聽他的鬼話,走到先前被唐先生移走的灰蒙蒙的推土車旁。

“以前你會帶我逃離都會,去散心。你總說想起了劉吶鷗的《風景》。有一回我們在火車上,兩邊是綠茫茫的草,我們看見一頭母鹿,大肚子,在樹下睡著了。我們也歪在一起睡著了?!彼龆ь^,一雙眼睛變得幽柔起來:“如今我們安死在都會里,草已經(jīng)長到月臺上來了?!彼鹚氖?,“已經(jīng)晚了,我們上車吧?!?/p>

唐先生險些叫她給攝住了,卻還是被她的眼神鎮(zhèn)住了,不知她正望著的人是誰。是這個姓唐的貪心鬼,還是那個因火車出軌而送命的阿棠?他恨不得“撲通”一聲跪在這刺草上,以最無顏面的法子折磨自己,以最潦倒的模樣抱著她痛哭一場。

他在這個游戲里已經(jīng)太久,將自己與阿棠的界限斷續(xù)磨滅了。他狠狠攥了一把,抬起手揩了揩臉,當真,這個游戲叫他再也不敢玩下去了。

“曼玲,我不是——”

“你不是誰?”她逼著他說,“你不是誰?你是誰?你想變成誰?你變成了誰?你不是誰?”

“……”他在這片混亂中鬧得夠了,張口要答,身體卻自說自話地愣住了。他兀地想起自己從前百般的辛苦,那些名面孔便打他眼前晃過,以這樣親近的距離晃過,拴著他站在那里搖搖欲墜的影。他改了口,喉頭緊得只泄出三、四個音來:“我不是你。”他吞了口口水,燥得像一顆鮮紅的扁桃體。他靠近她,好聲得像只閉著眼的羔羊:

“曼玲,我不是你,不知道你這么想離開?!?/p>

她驀地哭了出來:“這里凈是道德的糾纏!就是個讓我繃緊的活地獄!”她發(fā)出打嗝似的抽噎聲,像無法克制的眉跳。

他扶上不住搖動著的她,不敢看她的眼,失魂落魄地對著那面頰上的痣,嘴里不知亂語些什么了:“你看野姜花,地獄沒有的,開得多漂亮,怎么會糾纏呢……火車開到水里去……”

“你不要纏著我……有蛇!你是條蛇!”

“火車開過來了……”

“你以為……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條蛇嗎?”

“你為什么向我招手……你快上車?。 ?/p>

“我的腰被你纏住了……咳……你不要勒住我的脖子……”

“車上有蛇?火車上怎么會有蛇呢……”

“你已經(jīng)勒死我了!你已經(jīng)勒死我了!”

“怎么辦?我死了!怎么辦?我死了!怎么辦?我死了!”

“曼玲!我早就死了!”

在水聲里,她被傾倒進那條騰著熱霧的河,像運命丟掉的一袋垃圾,浮在淺灘的水中。他們離得很近,中間只橫著掙扎與不掙扎、救與不救。

水聲消解了她和他所有狂烈的想象。五十歲的疲乏在熱帶的河水里回溫,陳曼玲醒了過來。

“棠……”

“我不是阿棠!”

她什么反駁和爭取的話都沒有說,那綠濃成灰的樹影將她的唇尖以假象割破,她感到了幻滅似的疼痛??戳怂胫?,她感到精疲力盡,往更深的地方沉去了。

他沒有施救,癱坐在岸上,仿佛在勸慰自己:“我不是阿棠。”河面上冒了幾個泡,他想她從來都是知道的。回去后,他要給上海的胡弘之先生回信,《蜚語》再也無法連載了。

河水安寧,把聒噪的蟲蟬鳥鳴虛白,唐先生已坐了很久了,褲腿被河岸的泥水濕得透了。他試圖爬起來,卻跌坐河邊,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無氣力了,骨骼肌肉間的力勁躲不開幾十年的時差。他在水邊傾下身子,過氣了的鼻涕眼淚污糟了一臉,他的五官在水波一晃的時候重構(gòu)了,像任何老都會的新面孔,像任何新都會的老面孔。

忽而,一條細瘦的魚仰面來啄,啄他映在水里的斑白鬢角,他看到了陳曼玲少女年代的惶影,戴著紅色頭巾,左頰上有一顆痣。

“我很久沒戴這條頭巾了?!标悵M麟從辦公室的鏡子前回過身來,抬著胳膊,撥弄著頭巾的角。

唐先生隔著桌子將她一把拉了過來,兩個人的鼻尖霎時湊得很近很近,她以為他要做什么,因為他們是這樣“惡狠狠”地盯著對方。他抬手去摸她的左臉,終于摸實了,摸了三分鐘,而后突然搓掉了她用眉筆故意點上的痣。

三、封鎖

“謝謝你?!?/p>

電話,辦公室里響了三遍。

氣味,茶喝淡了。

“謝謝你?!彼錾竦刈匾巫永?,撮起左手,食指與拇指摩擦著。等他把眉筆印記搓掉,如釋重負,他又說了第三遍“謝謝你”,仿佛多說一個字,心上就長一塊肉。

滿麟扶正那晃歪的紅頭巾,依舊是自己的節(jié)奏,被他的道謝弄笑了:“我有什么可謝的,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一顆屬于我卻不存在的痣。我有什么可謝的?”

唐先生也笑了,他是真心地笑。在他二十來歲的時候,他生了又滅了,在這已經(jīng)化灰的剎那里,他又活了。

但他顯然是個新生的孩子,每一眼的陳滿麟都這么新奇、有趣,她是張被著力虛假化的畫報,又像塊毫無戲腔的連心肉。他穩(wěn)住自己的神魂,卻用了七分的力道去追蹤她。

“我看,你是早知道我要來為我們慶生了?!睗M麟從他桌上抽走了那沓稿紙,擱在茶幾上。她關(guān)了燈,天已經(jīng)黑了。

“你們?”唐先生覺得追不上她,思維上與物理上都追不上,卻不肯服輸。他跟了過去,在她對面落座,聲音里帶了點追想的感覺:“我記得……你說你與我是一天生日?!?/p>

“是我們。”她拿出一根白蠟燭,又拿出一盒火柴,最普通的那種,帶著永遠緊隨“火柴盒”三個字的昏黃、老舊的效果,點亮它,滅卻了,再點亮它。唐先生看見了蠟燭與她的臉,他看蠟燭是紅色的?!皝聿患?,沒有準備蛋糕。”

“可我們生在七月——”

滿麟抬頭看了他一眼,他閉上了嘴。陳滿麟這異常溫和的眼波讓他始料未及。

陳曼玲研究,國內(nèi)當屬他是第一塊牌子,在這樣的眼神里,他承認自己在琢磨、描述與仿感上欠缺天賦,“溫和”這一對真實妥協(xié)的措辭是詞窮后輸人不輸陣的逞強。

“你說你和她一天生日,我說我和你一天生日,我們?nèi)齻€人,是‘我們?!?/p>

燭光明滅里,唐先生有點恍惚,人也好像向上裊,被她說得怕了,他那或三分、或七分的氣力已遠不夠用了,只有飄忽在她整張面上的目光像線一樣,反過來拴住了他的膽氣。

就著光,他打量起滿麟的臉,說不清面頰上有沒有痣,像滿麟又不像滿麟,像曼玲又不像曼玲。

“祝我們生日快樂?!睗M麟說完了自己的份,鼓勵地望著他。

像是受到她的蠱惑,唐先生感到一股心甘情愿的流失,無聲地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悄聲完成道:“祝我們生日快樂?!?/p>

兩人一起吹滅了蠟燭。

“你怎么哭了?”她問。

“我……我做了個夢。”他答?!拔覊衾镎娴氖撬?,是阿棠,那個往嶺南去的火車出了事故、不知掉到哪個懸崖底下去了的阿棠。我和曼玲戀愛了,完全年輕人的戀愛。冬至那天落了雪,車開不動了。我從吳口路的老師傅那里取了旗袍,走了兩里路,一腳泥,去敲曼玲的門。她端著姜茶走出來,見到我就緊張,兩條腿叉住了,站不穩(wěn),把姜茶翻在新做的旗袍上了?!?/p>

“你把我當成了曼玲?!彼f,“‘陳曼玲才能在這里?!?/p>

“可偏偏因為有一個‘陳曼玲出現(xiàn),你又只能是滿麟了?!彼龆D悟一種冷峻的節(jié)奏,包纏他們的狂烈、隱秘、動蕩,她是哪個陳,他才能是哪個唐。

“那會兒我替《紅》寫專欄,叫《蜚語》,是個回憶錄,看人揭傷疤大家總最樂意的?!彼f。

“對,陳曼玲是這樣做的?!彼f。

“阿棠說要替我整理日記和過往的文稿,都是別人得不到的第一手資料,但他確實替我在兩地奔波、打理。照理說我要謝謝他,但這有什么可謝的?我們從對方那里明目張膽地偷東西,他偷我的名氣,我偷他的謊話,各取所需,不欠對方一個‘謝字?!彼f,“時間久了,我開始有些分不清他與阿棠了?!缇€被用壞了,我本欲分開他們,卻把他們拴得更加緊密。他的手腕太高明,而我已把他們混淆了。我在五十三歲的時候才領(lǐng)悟,先來后到是沒有道理的,有時我在懷疑,阿棠才是翻版。”

“那時候我是阿棠。”他說。

“有一天,我從輪椅里突然站了起來。我第一次嗅到高處的海風,是完全不同的咸與粘稠。我站也站不穩(wěn),只好扶著他。我第一次這樣看他的眼睛。從前坐著的時候,他也常常蹲下,但站著看他什么都不同了。眼睛是依舊漂亮的,可滿是新鮮躁動的刺激,在那倒影里,陳曼玲坦蕩蕩地見證了自己少女神采的重現(xiàn)?!彼f,“我開始習(xí)慣能夠站起來的日子,也不因有時回到輪椅而不安,但那確實是我的影子,甚至不存在的影子。他偏愛它!不該就不該在他偏愛,讓兩個我生出了爭執(zhí)。他不是做得了男主角的人,戲沒那么好,撐不起,可他還是要演。他以為我不知道他并非阿棠,膽敢那么放肆地看低一個我,那么放肆地愛上另一個我?!?/p>

“我是阿棠?!彼f。他垂下頭來。

“一個四月的夜里,我以為是八月,因為有桂花香,后來發(fā)現(xiàn)是生了幻覺?!彼f,“我們走到庭院里,四合黑魆魆,我趴在他肩頭歇息,竟有了睡意。他也許以為我睡熟了,對我說,他不是阿棠。也許是四月的晚風太癢了,我輕聲說,我知道。他猛地回頭看我,看了我好一陣。我知道‘我——那個影子回來了,因為我的腿發(fā)軟,快要絞在一起。后來我閉著眼趴在他肩頭,什么都沒有說,盡管兩腿痛得快要沒有知覺了。他也什么都沒有說,裝作以為我睡得迷糊了。后來我們結(jié)婚了?!?/p>

“曼……”他喊不全“她”的名字,感到她的十只手指往他的肩背里一陣狠掐、一陣綿軟。“滿麟,你什么都知道了。”

“不要打斷我!”陳滿麟說,“一個五月的早晨,或者下午,但絕不是晚上,他推我到外面透透氣,那天什么都過于正常,人過于正常,風過于正常,樹影也過于正常。我以為殺意的味道是腥膻,但殺意的味道是漿洗后的襯衫,過于正常。那天我才知道,他是可以做男主角的,只是世上再也沒有人看戲了。我在熱帶的河流里冷得發(fā)抖,有水鬼抓住我的腿,它們不急著拖我下去,而是與我打賭,看你救不救我。我沒有賭意,看到你的最后一眼,心里想的竟是快要下雨了。”

她抽筋似的搐動了幾下,終于掌控了自己的嘴,近在咫尺的是他的喘息和鼻尖,燙得叫人暈眩。他倏地抓起她的手往自己懷里掏,她嚇壞了拼命地逃躲,可他偏快了一步,把一支熱乎乎的金鋼筆除去筆帽,塞進她的手里,直往自己心口戳去。

“不不不不……你不能你不能……你不能……”她慌亂地松開指頭,在黑暗中跳開,踉蹌著往后面逃去。

“滿麟!我求求你了!”他追上前去。他不知道秋天怎么會下這樣的狂風暴雨,但他知道自己是清醒的。

“不!整件事我都接受不了!這太——太魔幻了!”她的背緊緊抵著書櫥,僵硬得要發(fā)抖。“我不想再給你扮演陳曼玲。這不是真的。”

“全都是真實的?!彼蟮睾弪_,“你想成為陳曼玲,你寫作,你找上了我,可你不想復(fù)制她,你是頭號危險分子,你想超越她!滿麟,我也以為我們可以逃離陳曼玲的權(quán)威,我以為我們是相互明白的,但我統(tǒng)統(tǒng)錯了!你不是她,你和她什么都像,就是味道不一樣。你愛她,可你更恨她,你也恨我。我殺死了她!你也想殺死我!”

她在黑暗中忍不住背過臉去,不想聽他的一字半句。書柜里整齊地擺了一排書。她一會兒看見“陳曼玲”這三個字,一會兒又從玻璃上看到她的花臉,它們不由她做主,無知覺地飛轉(zhuǎn)、抽切、飛轉(zhuǎn)、抽切。等到“陳曼玲”刻在這張狼狽的花臉上,一道閃電才剛剛了結(jié)。

她從黑暗中摸到了那根蠟燭,又碰巧摸到那落在地上的火柴盒,這是今天最幸運的時刻。她抽出一根,劃亮它,世界溫暖得在搖晃。她又劃著了一根,細弱的火苗在冷風里哆嗦。蠟燭說,點亮我,她照做了。

“我祝你,壽與天齊?!彼p輕說。

四、尾聲

她從燭焰里看到一張臉,不知是誰的臉。她想起第一次在書上看到陳曼玲的臉,覺得恍惚?!八钡哪樝窠谝煌絷惸昀暇评?,橫豎看過去都分明是光潤的,卻總與人隔了一層油紙般的黃暈,好像被昨宵月亮偷走的一點,今朝總要拿薄命露水來償。

但眼前的臉又不太一樣,它細巧、幼嫩、圓和、稚氣,生動又含糊,現(xiàn)在它有數(shù)不盡的歌要唱,往后它有數(shù)不盡的笑要去演繹。燭焰應(yīng)當被它吹滅。

“姐姐,你一直盯著我的蠟燭!送給你吧!”

她怔了怔,看到這個小壽星從蛋糕上拔出一根小小的紅蠟燭,它還冒著煙呢。小壽星從過道那邊過來,帶著一股奶油的腥甜氣,把蠟燭塞到她手里,她不敢握住它,背過身悄悄扔掉了,因為自己的手沒有一處不是紅的。

小壽星是她朋友的兒子。之后,她乘上了一輛去往遠方的火車。愛往哪兒往哪兒。只要她重又是陳滿麟了。

陳滿麟側(cè)靠著椅背。車窗是開著的,外面是平原、莽林與山丘,她看見一頭靜臥于深樹里的鹿。她夢游般地打了個哆嗦,與鐵軌共振,做出被撼動的模樣。其實火車平穩(wěn)得很。她重又低了頭,一雙手洗得過分干凈,都搓紅了,她卻像捧著什么一樣將手湊到鼻下,閉眼皺眉,使勁地嗅。那是雙殺了唐先生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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