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榮健
〔摘 要〕花鼓戲《桃花煙雨》的編劇理念、創(chuàng)作思維、人物、事件、題旨的分析與評論。
〔關(guān)鍵詞〕湖南花鼓戲、編劇、創(chuàng)作
湘西苗嶺,煙雨桃花,大概是最禁得住熱情的。這里山水如畫,男女對歌擇偶,熱情來得神秘,來得野性,卻有極其本真的生活向往;但貧窮落下了老大難問題,桃花寨的漢子,在一年一度的花山節(jié)上,沒有被姑娘們相中,連寨中的自由婚戀,也遭遇了考驗。湖南花鼓戲劇院推出的花鼓戲《桃花煙雨》(曹憲成編劇,何藝光導(dǎo)演),把故事錨定在“精準(zhǔn)扶貧”的時代題旨上,卻用極其散文化、生活化的筆墨與呈現(xiàn),圍繞種植能手石青峰回鄉(xiāng)扶貧和與妻子龍伲珍的婚姻風(fēng)波,塑造了一系列可嘆可喜、可憐可愛的人物形象。全劇非常有趣,接地氣,生活味道濃,花鼓戲的特色腔調(diào)和演員的諧趣表演相得益彰,是很喜聞樂見的。
在二元對立的思維里,生活往往是由表象和本質(zhì)構(gòu)成的。既然講述有關(guān)貧困的故事,那么必事涉本質(zhì)的追問。然而,在花鼓戲《桃花煙雨》中,生活本身就是真相,它們平面地、散點地展開,遵循的是老百姓居家過日子的邏輯,生機盎然,活潑可喜,連阻撓婚戀的困難也不過是小伙子多吃了幾碗飯、孩子上學(xué)缺學(xué)費這樣對生活缺乏苦大仇深、缺乏深刻洞見的瑣事。如果回顧如詩如畫的題材環(huán)境、仍保留“對歌擇偶”風(fēng)俗的淳樸民風(fēng),那么我們幾乎能夠得出結(jié)論:這選擇契合于環(huán)境及生活的恒常,大概是觸摸基層的溫度所在吧。
在這樣的維度里,生活底下的尖銳沖突和奔涌潛流,自然就不再是戲的旨趣。然而,由于創(chuàng)作者極為熟悉生活、熟悉劇種,那苗嶺風(fēng)情的男女婚戀和家庭風(fēng)波,就萬物生長般趨著光亮而去,顯得生趣盎然:一條主線,扶貧隊長隆富平挽留、說服石青峰回鄉(xiāng)扶貧,致使石青峰遭遇婚姻離合;隆富平挽留得狡猾又真誠,龍伲珍撒潑得假意卻真情,一切不過是為過好日子而心系公私的錯位,留給石青峰的選項無非是大我與小我的掙扎。兩條副線,一是麻長貴和麻麗花,光棍與寡婦在封閉環(huán)境中囿于觀念習(xí)俗而展開的試探與掙扎;二是阿雀和阿牛,一對情投意合的青年男女卻因貧窮而面臨“被安排”的命運。嚴(yán)格來講,副線與主線并不存在太多的關(guān)聯(lián),在戲曲創(chuàng)作“一人一事”的規(guī)范里,甚至有點犯忌;但這個戲是需要一種生活底色的,否則很容易淪為概念化的推進,而它的底色就在恒常的語境和趣味上。
什么是恒常的趣味?對生老病死、男歡女愛的達觀任運就是,麻長貴和麻麗花“鋤頭耙頭本是伴”的自覺就是,阿雀和阿牛吃飯打賭索親昵的情趣就是。正因他們對生活依然葆有某種熱情,他們的貧困才值得同情;又因為這不是突兀的生死考驗而是恒常,那環(huán)境與觀念的封閉膺習(xí),才構(gòu)成詮釋貧困的隱然深刻。如果再聯(lián)系太奶奶、毛伢子這兩個形象在戲劇結(jié)構(gòu)中的功能——帶著恒常意味、寓言色彩的隱喻,這一點就更加清晰了。然而,還能怎么辦呢?日子總歸是要過的,于是才會有隆富平欲留石青峰支援扶貧的“大算盤”,才會有龍伲珍要石青峰去打工拿高薪過家庭日子的“小算盤”,也才有了這部戲的活潑趣味。
花鼓戲《桃花煙雨》是一部典型的農(nóng)村題材輕喜劇。由于它并沒有嚴(yán)酷批判、尖銳諷刺的要求——如王國維所言對傳統(tǒng)批判的“等閑”,而是把幽默與諧趣建立在人道關(guān)懷的界面上,那么它的態(tài)度就自然充滿了同情、憐憫和自嘲。桃花寨的漢子討不上老婆,隆富平的焦慮,石青峰出去打工,龍伲珍的家庭“小算盤”……一切都符合邏輯的自洽,最終形成人物的喜劇個性,并通過特色唱腔、身段表演和生活化的語言,給觀眾帶來喜劇的滿足。
劇中,隆富平為了說服石青峰回鄉(xiāng),那農(nóng)民式的樸實里透著狡猾,看相印堂發(fā)亮是得“人和”,跺腳是接地氣得“地利”,吼一嗓子是一呼百應(yīng)得“人和”,簡直是不辭觍顏地溜須拍馬,然而他的目的是為了“扶貧”,你不覺得他面目可鄙,反而覺得此人可愛至極;麻長貴和麻麗花,孤男寡女相互試探,一個得寸進尺,一個欲迎還休,他們用的是民歌式的賦比興唱詞,反映出千百年來的民間智慧,因此你也不覺得污,而有一種為之莞爾的會心;阿牛和阿雀,一個投機使壞,一個竊喜佯羞,在吃飯打賭的游戲中,卻透著一種青春明朗的活潑氣息,盛飯的一副心甘情愿喜氣洋洋,吃飯的一副此役必勝狼吞虎咽,端的是心上眉頭。
石青峰和隆富平、龍伲珍的戲,是全劇的主干,石青峰居中而由著兩人撕扯,也構(gòu)成了他自己的內(nèi)心沖突與行動選擇,戲尤其有趣。有趣在哪里呢?在隆富平的“蔫兒壞”、龍伲珍的“潑賴愛”與石青峰的招架無措。先說隆富平。他先是一番天時地利人和“忽悠”石青峰,繼而套口風(fēng)似的問工資夸能耐一步一步把石青峰引得豪氣陡壯;這蔫而諂的勁兒,哪里讓人看出是堂堂扶貧隊長來?然而這“蔫兒壞”背后的真誠,卻那么地打動人。在他拿出合同、拿出蓋了無數(shù)印章的文件時,那滿滿的干事的心勁兒,讓人看到了這個男子漢的果斷與剛邁。這里有一段兩人跪跌地上手捧文件的精彩表演,石青峰是滿懷狐疑,隆富平是嘔心傾訴,兩人無有一言,全靠手上的動作表演出隆富平為辦各種手續(xù)跑斷了腿、求遍了人的悲苦心酸,以致石青峰不由得不信、不由得不感動。再說龍伲珍。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一個真心愛著但跟不上石青峰步伐又有家庭私心的農(nóng)村女人。誰料想,夫妻的小船說翻就翻了,原本“枇杷樹上牽?;?,牽牛纏樹往上爬”的神往遭遇迎頭風(fēng),她是缺乏辦法的,或者說她想到的辦法很直接很村野貌似很有殺傷力,卻是經(jīng)不住“四兩撥千斤”的。她內(nèi)心里還切實愛著丈夫、愛著孩子和這個家庭,這是她和石青峰的沖突得以回旋的支點。她來勢洶洶,一會兒打感情牌甩出毛伢子,一會兒撒潑踩種子,最后干脆一哭二鬧三上吊威脅要跳崖,其實她何嘗敢真的做?于是用力過猛,耍遍拳花卻摔了跟頭,氣沖沖鬧離婚結(jié)果真離了,一下子悔愧交加、氣恨茫然,徹底就懵了。她和石青峰之間的喜劇沖突,就喜在“千斤”和“四兩”極不對稱的力量對比上——盡管石青峰招架無措,但彼此愛在心里口難開的家庭風(fēng)波,懸念的解決不過是石青峰假托外人給予離婚外出打工的龍妮伲珍照應(yīng),真情流露一下子點破了所有的酸甜苦辣,消解了龍伲珍撒潑耍賴的無價值,實現(xiàn)了善意嘲諷的喜劇升華。
在花鼓戲《桃花煙雨》中,人物的喜劇個性、情節(jié)的喜劇沖突并不是孤立的文本,它實際上是跟劇種的唱腔特色、地域的方言特點以及表導(dǎo)演的綜合處理相契合、相呼應(yīng)、相襯托的。首先,是因人、因情、因境設(shè)唱腔,故而顯得很搖曳多態(tài)。比如,麻長貴、麻麗花在勞動間的試探,用的采茶調(diào),那似近未近的悠然味道,比附若山野風(fēng)撩樹;阿牛、阿雀是情投意合,用的漁鼓調(diào),腔調(diào)親近惆纏;而石青峰飲酒后豪邁陡生,就用了打鑼腔中的四六調(diào),顯得更為激越而有回響,更好地展現(xiàn)出人物的情緒。其次,是極其生活化、地方化的語言運用,使得全劇充滿濃郁的地域特色和生活味道。比如,“一鍋糯米飯,煮成噠糊鍋粑”“肚臍眼里放屁,妖里妖氣”等等,民間鄉(xiāng)俗俚語透出的底層智慧,帶著煙火燎織的氣息,粗野卻不低俗。最后恐怕也是最重要的表導(dǎo)演處理,雖非勝于驚艷,卻能從花鼓戲比較活潑的特點出發(fā)去編排舞蹈和動作技巧、調(diào)度場面、渲染環(huán)境,使喜劇的夸張諧趣得到極大的彰顯。
劇中,開始石青峰和龍伲珍夫妻雙雙暢想小日子,左一排場右一排場地秀恩愛;麻長貴、麻麗花雖授受不親卻借物言情的鋤頭舞,阿雀談戀愛時竊喜的小踮步,龍伲珍蹦起老高的撒潑、無賴般的踩種子、佯裝跳崖的色厲內(nèi)荏,等等,都是很有看點的。因為人物內(nèi)心的豐富和內(nèi)心矛盾的張力,構(gòu)成了非常豐富的生活化細節(jié)。在這些處理中,石青峰有非常經(jīng)典的“二拍”:一是龍伲珍撒潑后,石青峰妥協(xié)允諾離開桃花寨,這場戲的情緒場面原本已鋪得很開,怎么收場呢?石青峰一彎腰就把老婆扛在了肩上,燈光收住,龍伲珍還待說話,石青峰一巴掌打在她屁股上,收光。任你拽,任你狂,打完還是得收場,卻是愛意真切。二是龍伲珍再度撒潑激怒了石青峰,石青峰居高臨下攀在梯子上,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這是石青峰決意留下的重重一掌,一下子打垮了龍伲珍,恢復(fù)了石青峰的自信。為什么要居高臨下呢?因為“大我”戰(zhàn)勝“小我”的必然姿態(tài)。老實說,石青峰這個人物是不太好演的,他的形象太正,過多過活潑的動作,可能就會消解他的角色定位。這“二拍”,恰恰把他的“正”與場面的“諧”結(jié)合在一起了,既無損喜劇的劇情又較好地塑造了人物的形象,是很討彩的。
當(dāng)然也應(yīng)該看到,劇中部分情節(jié)和趣味背后依然有一些動機不夠充分有力或錯位的地方。比如,飲酒那場戲,隆富平說服石青峰留下來,用力本在隆富平“跑斷了腿、求遍了人”,但石青峰的決心卻建立在一下子有了平臺。那么,他原本打工居家過日子的心態(tài),如何一下子展現(xiàn)出有了平臺就敢大干的豪邁呢?這個過渡給人的感覺陡了,陡在解決了事情卻沒解決個性問題,或者說,前面需鋪墊他有某種“想干”的動機,只是迫于條件而不能下決心,才足以撐得起他的豪邁。演員的唱演俱佳,然而此處脫空,就少了感染力。又如,阿牛獲知阿雀將可能跟別人結(jié)婚,以其此情此境應(yīng)有的心理,恐怕找人拼命的念頭更強一些,但一下子轉(zhuǎn)到了人窮志短的感慨,進而帶出要“脫貧”的沖動,有點硬拗,過程不夠細密。
整體上看,花鼓戲《桃花煙雨》所形成的散文化結(jié)構(gòu)及語言方式,明顯帶著濃厚的民族化特色。編劇似乎意識到了多線并置、散點筆墨的缺陷所在,故而設(shè)計了太奶奶、毛伢子這兩個精神意義的形象,隱喻恒常與變化;又在最后一場出了三副對聯(lián),概括各線索的喜樂姻緣,從而建立了全劇結(jié)構(gòu)的完整性。它所形成的結(jié)構(gòu)體例,自帶一種攜劇種特點、地域特色和生活趣味的民間活潑,對于花鼓戲的創(chuàng)作顯然是很有啟示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