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源
一、先驅(qū)、后繼者與“中國情結(jié)”的發(fā)生學
1964年,二十四歲的布羅茨基(1940—1996)被蘇聯(lián)當局以“寄生蟲”罪名提起公訴,流放至北方,而后度過了五年的牢獄生活。整整八年后的1972年,這個做過燒爐工、運尸工、地質(zhì)勘探等十幾樣工作的蘇聯(lián)“寄生蟲”被人塞進一架飛機遠離故土,開始了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流亡。當然,現(xiàn)在我們知道,和納博科夫一樣,布羅茨基最后也到了美國,在遠離祖國的美利堅開始了全新的文學生涯。納博科夫以小說和評論見著,更是一名癡迷蝴蝶的博物學家,而布羅茨基則以詩歌聞世。1987年,他因“出神入化”“韻律優(yōu)美”“如交響樂一般豐富”的詩篇和“為藝術(shù)英勇獻身的精神”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獲獎前的11月,布羅茨基為即將在維也納舉行的維特蘭德基金會(Wheatland Foundation)文學會議提交了演講稿《我們稱之為流亡的狀態(tài),或曰浮起的橡實》(The Condition We Call Exile, or Acorns Aweigh)。同年12月,本該赴會的他因獲諾獎而缺席了這次“流亡者”盛會。隔年初,布羅茨基的演講稿在《紐約圖書評論》上發(fā)表。關(guān)于流亡,布羅茨基如此寫道:“之后對于一個從事我們這行職業(yè)的人來說,我們稱之為‘流亡的狀態(tài)首先是一個語言事件,即他被推離了母語,他又在向他的母語退卻。開始,母語可以說是他的劍,然后卻變成了他的盾牌、他的密封艙。他在流亡中與語言的那種隱私的、親密的關(guān)系就變成了命運,甚至在此之前,它已變成一種迷戀或一種責任。”不管出于迷戀抑或責任,對布羅茨基而言,流亡首先是和母語之間的割裂——就像被推離海岸,在驚天海浪中浮沉的“橡實”;其次,流亡才意味著身份、認同以及社會關(guān)系等的變遷?!皠Α薄岸芘啤焙汀懊芊馀摗保@些閃著金屬光澤的詞匯被加諸語言身上,使得語言和流亡的關(guān)系劍拔弩張。在布羅茨基缺席的那次維特蘭德會議上,還有來自中歐、南非、以色列、古巴、智利、索馬里和土耳其等國家地區(qū)的詩人、作家和記者,布羅茨基與他們共同書寫了流亡的動人詩篇,可以說,這群不同國籍、語言和身份的文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流亡者共同體”。
這樣的“流亡者共同體”,不過是“世界文學”中的獨特一脈,不管我們以流亡、離散(diaspora)或其他概念稱之,背后牽涉的終究還是遷徙、移民、身份及民族認同等問題。無獨有偶,世界文學譜系內(nèi),還有“華文文學”。這個“墻外開花墻內(nèi)香”的概念很早就被臺灣學界意識到,中國大陸則要等到改革開放以后,以“香港—臺灣—澳門”為軸心,進而輻射到全世界,方才注意到大陸以外的這一文學現(xiàn)象。1986年,德國漢學家馬漢茂(Helmut Martin,1940—1999)和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劉紹銘教授聯(lián)袂,在德國萊圣斯堡(Reisensburg)舉辦了“現(xiàn)代華文文學的大同世界”國際會議。大會名稱,旨在模仿“大英共和聯(lián)邦”(British Commonwealth),將Commonwealth加以漢化成為“大同世界”??梢哉f,會議的成功舉辦標志著“華文文學”在國際舞臺上的首次亮相;此后,“海外華文文學”“世界華文文學”“華語語系文學”等概念輪番登臺,形成眾聲喧嘩之勢。
劉紹銘與馬漢茂對“華文文學的大同世界”的命名,直接以英國殖民地文學為參照。所謂的“共和聯(lián)邦文學”,根植于英國海外殖民歷史,凡是在殖民地以英語這門帝國共同語言創(chuàng)作的作品,皆可納入其中 。我們所熟知的英國籍印度裔小說家薩爾曼 · 拉什迪(Salman Rushdie)即為一例。拉什迪(也譯魯西迪)以《午夜之子》斬獲英語文學最高獎項“布克獎”。在這部巨著中,拉什迪將復調(diào)、對位和后現(xiàn)代手法融為一爐,以狂放的想象力書寫了一則印度獨立的政治寓言。1989年,他的另一部小說《撒旦詩篇》因諷刺伊斯蘭教而被伊朗宗教領(lǐng)袖霍梅尼下通緝令。在英國政府的保護下,拉什迪只好隱姓埋名,開始了漫長的“內(nèi)在逃亡”。直到1998年英國和伊朗恢復外交,拉什迪的危險處境才得以解除。許多年后,拉什迪撰寫了英文回憶錄《約瑟夫·安東》(Joseph Anton,2012)追憶此事。當時蘇?!どK?、馬爾克斯等文學名流都曾公開發(fā)言怒斥伊朗當局的野蠻行徑。拉什迪寫到,馬爾克斯聞訊向他打來電話,隔著千山萬水,兩位大作家夾以法語和英語,磕磕碰碰完成了這次歷史性的越洋通話。這部回憶錄之所以命名為“約瑟夫·安東”,則源自他所崇敬的兩位作家——約瑟夫·康拉德和安東·契訶夫;此外,今年剛?cè)ナ赖闹Z貝爾文學獎得主奈保爾,也是“共和聯(lián)邦文學”中的佼佼者。和拉什迪一樣,奈保爾祖籍印度,但他出生于加勒比海的特立尼達,1950年代進入英國牛津大學求學。最早為中國大陸讀者所熟知的小說集《米格爾街》,即是奈保爾深情回望故鄉(xiāng)為特立尼達 “米格爾街”上的底層人所塑的群像。
奈保爾、拉什迪和石黑一雄被稱為當代英國文學的“移民三雄”,可見,在這一標簽下,地緣政治、文化邊界、文學風格等都被降一格,而以書寫語言“英語”作為最大公約數(shù)。如果說,英語世界的“共和聯(lián)邦文學”常圍繞“宗主國”/殖民地的身份沖突、文化對抗為書寫主題的話,那么,漢語/華文世界的“大同”文學又是怎樣一番情景呢?
我們知道,目前學界所談?wù)摰摹叭A文文學”,是指中國大陸以外的世界各國使用華文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譬如南洋的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尼、菲律賓、泰國以及歐美各國的華文創(chuàng)作,都可納入“華文文學”的版圖之中,華文文學發(fā)源中國文學,又有別于中國文學,與中國文學保持著聯(lián)動、對話甚至拮抗的張力。
前文述及的漢學家馬漢茂,1967年獲得漢學博士學位,但他當時卻連漢語都講不好,直到游學臺灣,結(jié)識了當?shù)氐娜A語作家和文人,才算真正融入漢語文學圈,成為名副其實的“漢學家”。二十年后與馬漢茂共同主持“現(xiàn)代華文文學的大同世界”國際會議的劉紹銘,是1960年代臺灣《現(xiàn)代文學》的核心編輯之一。這種跨國的文學合作,預示著華文文學天然具有的流通性和全球化,效仿詹姆遜的說法,我們或許可以稱之為“跨國大同主義時代的華文文學”。
追溯海外/世界華文文學的起源,臺灣是不得不提的一個重鎮(zhèn)。1960年春,當時就讀于臺大外文系的白先勇呼朋喚友,和歐陽子、李歐梵、王文興、劉紹銘等十二位同仁共同編輯《現(xiàn)代文學》,掀開了臺灣文學嶄新的一頁。1962年,白先勇在經(jīng)歷了喪母之痛后,飛抵美國,落腳愛荷華作家工作坊學習文學理論和創(chuàng)作,此時,這位臺灣“現(xiàn)代文學”的干將,才真正開啟了自己的海外文學生涯。讀者所津津樂道的《永遠的尹雪艷》《游園驚夢》《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等名篇,皆在這一時期孕育,刊于《現(xiàn)代文學》,而后結(jié)集為“臺北人”系列;與此同時,身居美國的白先勇又陸陸續(xù)續(xù)創(chuàng)作了以《謫仙記》等為代表的“紐約客”系列,聚焦的是流落海外的華人身世和遭遇。白先勇的短篇小說融古典敘事和現(xiàn)代主義為一爐,技法高超,語言典雅,文學史家夏志清曾言:“旅美的作家中,最有毅力,潛心自己藝術(shù)進步,想為當今文壇留下幾篇值得給后世朗誦的作品的,有兩位:於梨華和白先勇?!毕闹厩迳踔翑嘌裕骸爱敶袊唐≌f家中的奇才,五四以來,藝術(shù)成就上能與他匹敵的,從魯迅到張愛玲,五六人而已?!庇墒?,白先勇的小說和湯婷婷、聶華苓、譚恩美及后輩作家哈金、嚴歌苓、薛憶溈等的作品一道,撐起了北美華文文學的璀璨畫廊。
偉大的作家既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先驅(qū)”,也成為別人的先驅(qū),卡夫卡如此,博爾赫斯更是如此。比如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英語文學中,約瑟夫·康拉德和亨利·詹姆斯遷居英倫。他們既是“異鄉(xiāng)人”,又憑借其作品,被后來無數(shù)的文學愛好者和研究者所青睞,成為英國文學中閃耀的明珠。比如愛爾蘭小說家科爾姆·托賓,便以康拉德和亨利·詹姆斯為先驅(qū)和致敬對象。托賓以亨利·詹姆斯的英國經(jīng)歷和戲劇創(chuàng)作為題材,寫了長篇小說《大師》,又在《紐約時報》上撰文《康拉德之心》(題目戲仿康拉德的名作《黑暗之心》),以縱橫捭闔的行文,逐一批駁了奈保爾的《康拉德的黑暗,我的黑暗》和非洲小說家阿契貝的《非洲的形象:康拉德〈黑暗之心〉中的種族主義》對前輩作家康拉德的“詆毀”。康拉德就像本雅明《講故事的人》說的“遠行之人,必有故事可講”。托賓為其辯護道,“他的小說觸及了東方、西方、非洲、南美、馬來西亞和英國”,“他是世界的客人,也是全然的全球化先鋒派”。
有了英語文學這一譜系作為參照,再反觀中國現(xiàn)代文學,我們或許可將華文文學也納入到廣義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脈絡(luò)中,將二者進行勾連,便可發(fā)現(xiàn)其中錯綜復雜的淵源和傳承。魯迅早年留學日本的“仙臺”經(jīng)歷和幻燈片事件,以及后來的棄醫(yī)從文,放在這一海外華文文學的顯微鏡下,也便有了鮮明的“發(fā)生學”意義。甚至可以說,魯迅這一代“五四”文人的經(jīng)歷,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較早的彰顯“海外經(jīng)驗”與“中國情結(jié)”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事件,更不用提更早的康梁等人。此外,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上,老舍的海外生涯和《二馬》《小坡的生日》等小說的關(guān)系,郁達夫長達七年的南洋流亡和《亂離雜詩》等舊體詩的創(chuàng)作,以及共和國成立前后離開大陸前往臺灣和香港的姜貴與張愛玲,無不昭示著遷徙、出走及逃亡中的中國(華文)作家——盡管敘述對象各異,政治立場不同——和中國的血脈關(guān)系。中國的社會風俗、政治變遷乃至人情倫理,一度成為這些現(xiàn)代文人強烈關(guān)注和批判的對象。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將這一流落海外、情系中國的現(xiàn)象稱為“感時憂國”或“中國情結(jié)”(Obsession with China),可謂一語中的。
二、流亡詩學與“中國性”的書寫
探討海外/世界華文寫作與“中國情結(jié)”的關(guān)系,不可不提黃錦樹的“重寫郁達夫”系列小說(《死在南方》《M的失蹤》等)。黃錦樹祖籍福建南安,1967年生于馬來西亞柔佛州居鑾,1986年赴臺灣求學,之后入籍臺灣,成為著名的馬華作家和文學評論家。從求學經(jīng)歷來看,黃錦樹和前輩作家李永平有相似之處,不過李永平在臺灣寓居九年后,選擇遠赴美國深造,在輾轉(zhuǎn)紐約、密蘇里等地求學過程中,陸陸續(xù)續(xù)完成了早期代表作《吉陵春秋》,最終學成歸來,定居臺灣。而黃錦樹似乎并不想步老一輩作家的后塵,他的小說另辟行徑,重在探討馬來西亞華人的身份、“中國性”(Chineseness)與漢語文學的復雜關(guān)系,加上他以文學評論家的身份不遺余力對馬華文學大舉討伐,在華文文學界掀起了軒然大波,更令其人其作爭議不斷。王德威戲稱黃錦樹為馬華文學的“壞孩子”,這一稱呼,不啻將他視作馬華文學譜系中叛逆的異類。
那么,黃錦樹又是如何“重寫”郁達夫的呢?
在現(xiàn)代中國的“五四”文人中,郁達夫以《沉淪》《春風沉醉的晚上》等具有鮮明自傳性和抒情性的小說奠定了其獨樹一幟的文學地位。抗戰(zhàn)爆發(fā)后的1938年,郁達夫攜家眷逃離動亂的祖國,前往新加坡,繼續(xù)抗日救亡的宣傳工作。在新加坡前后三年間,郁達夫曾任《星洲日報》文藝副刊《晨星》、《星洲晚報》文藝副刊《繁星》和《星光畫報》文藝版的主編,寫下系列抗戰(zhàn)文章。1941年底,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次年初,在新加坡淪陷前夕,郁達夫與胡愈之、王任叔等抗日文化人士,乘著一艘摩托舢板撤離,逃到印尼蘇門答臘島的巴雅公務(wù)(Payakumbuh)。其間,一行人曾先后輾轉(zhuǎn)卡里曼島(Karimun)、石叻班讓(Selat Panjang)、孟加麗(Bengkalis)和保東村(Pulau Padang)等地。由于荷蘭殖民政府不頒發(fā)前往爪哇的簽證,以致他們無法繞道返回中國,無奈之下,只好繼續(xù)逃亡。郁達夫最終落腳巴雅公務(wù)鎮(zhèn),在當?shù)厝A僑的掩護和資助下,辦起了趙豫記酒廠,郁達夫任老板,化名趙廉。1945年,日本戰(zhàn)敗,郁達夫化身印尼僑商的身份曝光,隨后被日軍秘密處決。這段悲壯經(jīng)歷于1946年經(jīng)由胡愈之的悼亡文章《郁達夫的流亡與失蹤》披露。自此,“愛國主義者和反法西斯的文化戰(zhàn)士”(胡愈之語),幾乎成為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對郁達夫的蓋棺論定。
離亂年間,郁達夫告別了沉郁的筆調(diào)和苦悶的抒情,只能在飄零途中寫下漢詩短章(遺稿《亂離雜詩》也經(jīng)由胡愈之整理問世)。可以說,屬于五四的郁達夫自遠離祖國的那一刻就已“死去”,南洋八年(1938—1945)間的流亡,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上留下?lián)渌访噪x的傳奇。
黃錦樹的《死在南方》取材自郁達夫的南洋經(jīng)歷,經(jīng)過一支妙筆,衍化出虛實相間的“流亡詩學”。自稱為“骸骨迷戀者”的郁達夫,也在數(shù)十年后,從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版圖中被一再撬離,墜落于馬華文學的迷陣中?!端涝谀戏健分v述了“我”童年時和郁達夫相遇,以及三十年后對郁達夫的追尋。在追敘趙廉老板為日軍擔任翻譯和他對印尼當?shù)厝说亩骰輹r,小說以亦真亦幻的筆觸,制造了巨大的敘事空缺。趙廉(郁達夫)是如何失蹤的?又是如何死去的?或許他并沒有失蹤,也沒有死去。妻兒在日本戰(zhàn)敗后離開印尼,而“失蹤”的郁達夫卻化身幽靈,一次次地回來了。不僅在“我”的記憶中,也在被“我”發(fā)現(xiàn)的殘片斷章中,以文字的方式死而復生?!斑z族的終于離去,間接地也就宣判了趙廉的死亡;再也沒有人期待他回來;奇怪的是,他的‘幽靈也在那一刻起獲得解放,他竟然‘回來了。”在黃錦樹小說的起死回生術(shù)中,現(xiàn)代中國、遺民、族群認同等壓在郁達夫/趙廉和南洋華人身上的歷史包袱,似乎輕而易舉地被卸掉了。
《死在南方》延續(xù)黃錦樹小說一貫的“失蹤—尋找”模式,這樣的敘事,最早可追溯到他1990年的短篇《M的失蹤》(當時黃錦樹還是臺大中文系的學生)。《M的失蹤》虛構(gòu)了馬來國家文學和馬華作家群圍繞一部匿名巨作的爭奪戰(zhàn),暗示了其時馬華文學的“經(jīng)典缺席”的焦慮。敘述者的記者“我”通過種種追尋將目標鎖在了失蹤的郁達夫身上。大寫的M,明白無誤指向了失蹤的“大師“(Master),也對馬華文學對中國性的“認祖歸宗”和經(jīng)典焦慮進行了辛辣的嘲諷。這篇小說已經(jīng)成為馬華文學的經(jīng)典,也成了一則馬華文學和“中國性”互相纏結(jié)的政治寓言。無疑,黃錦樹試圖借《死在南方》和《M的失蹤》等作品提出大哉問:華文文學必須定中國為一尊嗎?如果馬華文學其來有自,又如何凸顯其獨異性?在“重寫郁達夫”系列之外,黃錦樹還有《夢與豬與黎明》(1994)、《烏暗暝》(1997)、《由島至島》(2001)等短篇結(jié)集。這些小說,或深入橡膠雨林,或勾勒在地華人身影,為讀者營造出濃郁的馬華情調(diào)。當然,小說之外,黃錦樹還有文學評論家的身份,他著有《馬華文學:內(nèi)在中國,語言與文學史》(1996)、《馬華文學與中國性》(1998)等學術(shù)作品 ??梢哉f,創(chuàng)作和評論并舉的黃錦樹,實現(xiàn)了在小說虛構(gòu)和學術(shù)領(lǐng)域的雙豐收,并以熱辣狂放的想象力重構(gòu)“中國性”,續(xù)寫了又一段南洋傳奇。
如果說“壞孩子”黃錦樹的反骨是對刻板中國性的抵抗和疏離,那么,比黃錦樹年紀稍長的另一位華人作家薛憶溈,則呈現(xiàn)出華文文學的另一副面孔——盡管我們很難將薛憶溈的寫作全部納入海外華文文學的版圖中。薛憶溈1964年生于湖南郴州,1980年代求學北京航空大學(現(xiàn)為北京航天航空大學),被大陸媒體稱為中國文學“最迷人的異類”。1989年,25歲的薛憶溈寫下長篇處女作《遺棄》。1991年,他和王小波同獲臺灣《聯(lián)合報》文學獎。2002年,薛憶溈移居加拿大蒙特利爾至今,其間的1996年到2006年,則在深圳大學任教。近年,薛憶溈陸續(xù)出版了長篇小說《空巢》《希拉里,密和,我》以及《文學的祖國》《異域的迷宮》等文學隨筆,并不斷進行著舊作的“重寫”,其中就有2012年的重寫版《遺棄》?!皥D林說,世界遺棄了我,我試圖遺棄世界”,這是《遺棄》開篇的第一句話?!哆z棄》便是生活在1980年代的年輕人圖林的一份“生活的證詞”。圖林是一名“自愿遺棄者”和“業(yè)余哲學家”,小說文本由他的日記和小說習作組成——它們構(gòu)成這份“生活的證詞”的一體兩面,圖林便借助這兩類文體,在現(xiàn)實和想象的平行世界展開精神漫游。1989年,主人公圖林自動脫離公務(wù)員的崗位,從體制內(nèi)退下來,開始“遺棄”這個世界,成為沉底的“局外人”和一個“例外”:他當兵的弟弟死了,女友懷了別人的孩子,最終離開他,圖林隔絕于世界之外,卻在精神大地上不斷遠行?!哆z棄》具有鮮明的存在主義色彩,個體與歷史的關(guān)系始終是薛憶溈反復探尋的場域,這在他的“戰(zhàn)爭系列”《首戰(zhàn)告捷》和“深圳人系列”《出租車司機》等小說中可窺見一斑。無緣大陸出版的《白求恩的孩子》和《一個影子的告別》,更是以“犯忌”的姿態(tài),鑿開了共和國歷史的黑洞。因此,我們似乎可以說,存在兩個薛憶溈,一個薛憶溈通過文學審查在中國大陸出版,擁有“合法”身份,并贏得了學界和讀者的關(guān)注;另一個薛憶溈則披上“禁書”的面紗,只能暫時取道港臺等地,與讀者秘密約會。
如果說《遺棄》《空巢》和《出租車司機》等講述的是地地道道的“中國故事”,那么在新作《希拉里,密和,我》,薛憶溈則不再滿足于本土敘事,而將視角伸向“全球化的大時代”,講述發(fā)生在“異鄉(xiāng)”(蒙特利爾)的故事。
在《空巢》中,薛憶溈將敘事形式和現(xiàn)實觀照巧妙融合,到了《希拉里,密和,我》,這一融合則進一步強化。深諳小說虛構(gòu)堂奧的薛憶溈,在新作中重新發(fā)明了文學書寫當下的“三一律”(classical unities):他“固執(zhí)”地將故事的發(fā)生地設(shè)置在蒙特利爾的冰湖,“那是我在蒙特利爾經(jīng)歷的最奇特的冬天”,人物在此則輪番登臺,上演了“一個冬天的故事”,時間、地點和行動的整一,無不令人想起發(fā)端于啟蒙時代,盛于歐洲新古典主義戲劇的傳統(tǒng)。從形式上,《希拉里,密和,我》是對莎翁浪漫傳奇劇《一個冬天的故事》(The Winter's Tale,1623)別樣的“戲仿”。借莎士比亞的殼,薛憶溈為虛構(gòu)的小說注入了“全球化時代”的魂。傳奇和小說在此相遇。然而,就像理查德·卡尼(Richard Kearney)在《故事離真實有多遠?》(On Stories)中談到的,小說和傳奇畢竟有別,而最大的區(qū)別就在于,小說獨有的“綜合性”。小說可以綜合詩、戲劇乃至散文。在薛憶溈筆下,虛構(gòu)的魔力就在于他化虛為實,將“不可能”變成“可能”。小說敘述者“我”是一個喪偶的中年男人,他經(jīng)歷妻子的死亡(患胰腺癌去世)之后,又遭受了女兒“離家”所帶來的父女關(guān)系的“死亡”。加繆的“默爾索”(《局外人》)失去了母親,而“我”也在兩次“死亡”后成了世界的局外人。這個孤獨的男人在蒙特利爾奇特的冬天和兩個“神秘的女人”相遇了。一個是“健康的病人”希拉里;一個是坐在輪椅上的東方女子密和。希拉里的神秘吸引了“我”的注意,在寒冬的海貍湖邊埋頭寫作的密和也引發(fā)了“我”強烈的好奇。這是小說的謎面:“我清楚地意識到與上一個冬天相比,自己與世界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徹底改變了:我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丈夫,我也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父親,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業(yè)主(按:敘述人“我”賣掉經(jīng)營了十三年的便利店),甚至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男人?!币粋€孤獨的異鄉(xiāng)人,在生命被拋擲進虛空之后,反觀其移民生活,也在反觀中探尋自身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1974年”“圓明園的廢墟”和“密云水庫”,是小說中三位陌生人勾連彼此記憶和歷史的“中國”密碼。借助《希拉里,密和,我》,薛憶溈道出了這樣的真相:在全球化大時代,人與人的關(guān)系復雜而脆弱;他也由此勾連了當下和歷史的辯證關(guān)系。這部小說像一柄鋒利的手術(shù)刀,剖出了歷史的“遺腹子”?!岸斓墓适隆睜T照出“同時代人”的精神狀態(tài):我和你,無一例外都是這個全球化時代的“移民”。在小說結(jié)尾,“我”借“王隱士”的洞見,道出了另一個真相:“移民最大的神秘之處就是它讓移民的人永遠都只能過著移民的生活,永遠都不可能回到自己的‘家。‘回家對移民的人意味著第二次‘移民……‘你永遠回不了家,你是所有地方的陌生人!”對中日混血的密和來說如此,對神秘的希拉里如此,對小說中的“我”來說更是如此。
在處女作《遺棄》中,圖林在虛構(gòu)(小說)和現(xiàn)實(日記)中展開內(nèi)在的精神流亡,時隔近三十年,薛憶溈將“流亡”的版圖一再拓寬,深入到全球化時代,繼續(xù)探尋個人和歷史間的復雜關(guān)聯(lián)。在如何書寫“中國性”這一問題上,薛憶溈和黃錦樹不同。拋開二者的意識形態(tài)歧義,黃錦樹的小說總是存在一個精確的瞄準點,那就是被神話化了的“中國性”。他的“重寫郁達夫”,既是對這一中國神話祛魅,又是試圖借助小說,重構(gòu)馬華文學的主體性;而薛憶溈則將個人和中國的關(guān)系,放在異域時空做探尋和觀照,他筆下的“人”總是被拋出歷史之外,流落為全球化時代的異鄉(xiāng)人。他筆下的“中國性”更像一個移動的坐標,既是“此在”,又是“異在”。
在海外華文小說的場域中,黃錦樹和薛憶溈也只是長著特別面孔的代表,在他們之外,尚有活躍于歐洲、澳洲、非洲、北美、拉美等全世界各地的華人作家,不管是否以漢語作為書寫語言,只要小說聚焦華人在域外的生存狀態(tài)、精神裂變,都和“中國性”息息相關(guān)。比如以英文創(chuàng)作小說的哈金,既關(guān)注當下的法拉盛唐人街(小說集《落地》),又不忘深入歷史,為南京大屠殺抒寫“安魂曲”(《南京安魂曲》)。再比如移民英國的女作家郭小櫓——其代表作有《簡明中英文戀人詞典》(A Concise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 For Lovers,2007)和近年出版的回憶錄《九州:中國內(nèi)外回憶錄》(Nine Continents: A Memoir In and Out of China,2017)。不管是為當下的移民生活做速寫,還是為逝去的歷史寫備忘,語言不過是披在這些作家身上的一件隱身衣。拋開這個,我們能說,他們所思所寫的和中國無關(guān)嗎?他們眼中的中國,不同于賈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不同于蘇童的香椿樹街,更不同于阿來的西藏和閻連科的耙耬山脈。與其說他們是中國文學的異域之聲,毋寧說,他們和內(nèi)在于中國大陸的作家構(gòu)成對話,或許可以稱之為中國書寫的對位。忽略任何一方,都不足以呈現(xiàn)“中國性”的本來面貌。
三、離散、華語語系與文學“大同主義”
近年,學者針對海外華語寫作的歷史現(xiàn)象和當前狀況著書立說,所涉概念有華文文學、海外華文文學、世界華文文學和華語語系文學等,大有令人眼花繚亂之感。其中由海外華裔學者提出的“華語語系”研究(Sinophone Studies)影響最深,爭議最大。以相關(guān)“讀本”為例,就有史書美、蔡建鑫和Brian Bernard主編的《華語語系研究:一個批判性讀本》(Sinophone Studies:A Critical Reader,2013),王德威、高嘉謙、胡金倫主編的《華夷風:華語語系文學讀本》(Sinophone / Xenophone: Contemporary Sinophone Literature Reader,2016),還有較早由石靜遠、王德威主編的《全球化的中國文學:批判性的文選》(Global Chinese Literature: Critical Essays,2010)。如果說,石靜遠、王德威是基于多元混雜的“大同主義”,將中國大陸、離散華人、華僑、華裔的文學生產(chǎn)納入華語語系的范疇——尤其在王德威的論述中,中國大陸是被華語語系“包括在外”,那么,到了史書美這里,華語語系則呈現(xiàn)全然不同的面貌。在其論述框架中,中國大陸是被排除在華語語系之外的,她所倡導的華語語系研究,聚焦的是“中國以外的華語社群,以及中國境內(nèi)不得不使用漢語的少數(shù)族群”,是對“處于中國和中國性(Chineseness)邊緣的各種華語(Sinitic-language)文化和群體的研究”。換言之,她的研究雖是從作為最大公約數(shù)的母語問題切入,卻無意于以漢語或者中文為主體,以構(gòu)建“世界華文文學”或者“華文文學的大同世界”,而是執(zhí)著地批判“中國情結(jié)”(即夏志清所謂“obsession with China”)。在史書美的理解中,漢族中心主義、中國中心主義等都是和帝國殖民無異的霸權(quán),都是要被拆解和打倒的,但縱觀其論述,不難發(fā)現(xiàn)存在偏頗之處。究其原因,華語語系和中國文學并非殖民對抗,在“中國性”的問題上,也并非判然有別。
要客觀地辨析史書美和王德威等學者所提出的華語語系觀念,就不得不追根溯源,深挖其理論泉眼??梢哉f,史書美“離經(jīng)叛道”的華語語系,是從西方后學如解構(gòu)主義、后殖民話語和少數(shù)族裔理論出發(fā)的。比如她所高舉的理論大旗,就有德勒茲 ( Gilles Deleuze) 與瓜塔里 ( Felix Guattari) 合著的《卡夫卡:通往一種少數(shù)文學》。在德勒茲和瓜塔里看來,“少數(shù)文學”指的是“少數(shù)文學并非產(chǎn)生于少數(shù)族裔的文學,它是少數(shù)族裔在多數(shù)(major)的語言內(nèi)部建構(gòu)的東西”。“少數(shù)文學”有解域化、政治性和體現(xiàn)集體價值等重要特征?!吧贁?shù)文學”從語言問題出發(fā),以此類推,華語語系中的“華語”則對應(yīng)西方帝國殖民統(tǒng)治中所推行的英語、法語、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等“語言殖民”史。如此,帝國與殖民地、宗主國和附屬國之間便有了強烈的等級關(guān)系。在西方后殖民的理論中,如何顛覆結(jié)構(gòu)帝國中心主義,是無數(shù)學者和作家所關(guān)注的重心,但這一顛覆,是建立在殖民歷史的實體之上,而非無憑無據(jù)的空中樓閣,但史書美用西方帝國主義、后殖民話語作類比,所高揚的華語語系則明顯有脫離事實而牽強附會之嫌。學者劉俊在《華語語系文學(概念/理論)的生成、變異、發(fā)展及批判——以史書美、王德威為論述中心》一文中認為:“中國(含臺灣、香港、澳門)與其他具有使用漢語(中文、華語、華文)社群的國家和地區(qū)不存在殖民與被殖民的關(guān)系,因此中國的漢語‘輸出,也不存在英、法等國那樣依靠殖民統(tǒng)治向殖民地強行推廣自己語言的現(xiàn)象,由是,史書美在這里‘仿造‘Anglophone和‘Francophone‘創(chuàng)造出來的帶有強烈史書美個人色彩的Sinophone(‘史氏Sinophone),其實是對‘Anglophone和‘Francophone的一種不合適的‘誤用。”
而從離散/流散(diaspora)和華語語系的歷史關(guān)系來看,史書美在近著《反離散:華語語系研究論》(2017)中對華語語系所作定義如下:“華語語系研究是對處于中國和中國性(Chineseness)邊緣的各種華語(Sinitic-language)文化和群體的研究。這里‘中國和中國性邊緣不僅僅理解為具體的,同時也要理解為概略的。它包括嚴格意義上的中國地緣政治之外的華語群體,他們遍及世界各地,是持續(xù)幾個世紀以來移民和海外拓居這一歷史過程的結(jié)果;同時,它也包括中國域內(nèi)的那些非漢族群體,由于漢族文化居于主導地位,面對強勢漢語時,它們或吸收融合,或進行抗拒,形成了諸多不同的回應(yīng)。由此,華語語系研究在整體上天然就是比較的、跨國族的,但它又處處與時空的具體性緊密相關(guān),即依存于其不同研究對象而變動不居。”也就是說,在史書美的理解中,離散中國人和中國本土之間的關(guān)系,并非天然的,而是有期限的和人為建構(gòu)的。當離散、流散的華裔(中國人)與定居地文化相融合時,離散的命運便宣告終結(jié)。此時不管你所使用的是何種語言,已然不屬于“強勢漢語”,而是另起爐灶,成為華語語系。
因此,“離散中國有盡時,華語語系無絕期”。史書美甚至進一步在收編北美華語電影、華人寫作和港澳臺等地的視覺影像、文字書寫之外,還將華語語系的冰鎬深鑿到了中國大陸內(nèi)部,試圖挖掘新疆、內(nèi)蒙等邊疆地區(qū)的發(fā)“異聲”、持“異見”者,將這些對中國認同的分歧視為“華語語系”的增援隊伍。無怪乎,在《反離散》一書出版后,身為資深華文文學研究者的黃錦樹也按捺不住,站出來批駁道:“史書美那樣的‘反離散論,究竟在反什么?對像我這樣一個老派的華文文學研究者來說,‘華語語系人史書美的論述不過是用歪七扭八的新瓶來裝那一點點舊酒?!跁校€刻意把 Chinese diaspora 譯為‘離散中國人而不是離散華人,刻意用美國人的眼光來看 Chinese 這個字 。而當華文文學的‘華被轉(zhuǎn)譯為建構(gòu)式數(shù)學式的‘華語語系時,連華人、華文這些原本簡單又簡潔的詞匯都難以表述了?!保S錦樹:《這樣的“華語語系”論可以休矣!——史書美的“反離散”到底在反什么?》)此外,身處中國大陸的學者如趙稀方、朱崇科、湯擁華等也都曾撰文,對史書美“一家獨大”的華語語系理論進行學理性的探討和批判。
不過,在梳理了圍繞華語語系的爭論之后,是否就意味著,我們應(yīng)該將這一理論大旗扯下焚燒,而奉海外華文、世界華文等概念為正宗呢?其實未必。當我們在探討流散、離散和“華語語系”書寫之間的關(guān)系時,不應(yīng)將目光局限于文學領(lǐng)域,關(guān)于“中國”的論述,也不唯史書美一家之言。而應(yīng)讓不同政治立場、學術(shù)派別的觀點和思想互相激蕩,彼此生發(fā)。從文化根系與中國性的認同和界定來看,杜維明的“文化中國”、王賡武的中國天下觀、唐君毅所言的“花果飄零、靈根自植”、葛兆光的“宅茲中國”和“從周邊看中國”等,為我們提供了更切實可行的理解處于地緣政治、文化傳承、宗族血緣等歷史、社會和人類學話語網(wǎng)絡(luò)之內(nèi)的“中國”。
回到開篇所談的“流亡者共同體”和“共和聯(lián)邦文學”的問題上來。以布克文學獎為例,1968年,在法國龔古爾文學獎、美國普利策獎等的激勵下,英國圖書界提議設(shè)立一項可以與之媲美的文學獎,用以獎勵年度最佳英文長篇小說,獲獎人不限于英國籍作家,其他如愛爾蘭及英聯(lián)邦國家作者都可參與,但美國作家除外。英國圖書界此舉并非狹隘的民族主義,而是為了抵制以美國好萊塢為代表的娛樂、快餐文化對文學的蠶食。不過,自2013年起,只要是以英文寫作并曾在英國出版的書籍即可參選。這意味著,原先被排除在外的“美國文學”(包括翻譯成英文出版的其他語種的書籍),也可以競逐此獎了——中國作家閻連科繼2013年的《受活》和2016年的《四書》后,于2017年再次以《炸裂志》(英譯本)入圍國際布克獎,即是明例。換言之,布克獎的起源和發(fā)展早已跳出了“共和聯(lián)邦”的窠臼,而將目光伸向更具世界主義的廣闊天地。
從湯婷婷、聶華苓到白先勇、譚恩美、嚴歌苓、裘小龍、哈金等北美華裔作家,再到高行健、毛翔青、張戎、郭小櫓、楊煉、余澤民等身處歐洲的華裔作家、詩人和翻譯家,華裔族群中的文人幾乎遍布全球各地,他們的存在不該被簡單納入華語語系或海外華文的理論牢籠內(nèi),而理應(yīng)還原到復雜、多元的歷史文化場域中被細讀。這樣一批華文作家,或移民,或流放,但大多具有強烈的中國情結(jié)。正如《納博科夫傳》的作者博伊德所寫:“閱讀納博科夫,就仿佛坐在一個房間里,卻看到外面某種誘人的風景,在陽光中搖曳生姿,它在召喚著我們?!蔽覀兯x擇的“房間”,面對的也正是海外(世界)華文文學這樣“誘人的風景”,如何觀看,描摹并攫取其光輝,是個大問題。在我們回溯海外(世界)華文文學的來路時,是否能承接晚清康有為的“大同主義”,在中西交融和對話中,創(chuàng)建更具包容性的“中國性”和華文世界呢?如此,這一時時召喚著我們的風景才能散發(fā)恒久而迷人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