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媛
在巨星璀璨的現(xiàn)代作家群落中,老舍可能屬于學歷背景很不起眼的那一撥,他是北平高等師范學校畢業(yè)的,從私塾和小學讀完之后,他最初考入的是京師祖家街公立第三中學,和羅常培先生是同學,但由于家境貧寒,入讀半年之后,他考入了免收學費和膳食費,還供給制服和書籍的北京師范學校。1918年6月,老舍以優(yōu)異成績從北京師范學校本科第一部第四班畢業(yè),從此開始了作為小學校長的職業(yè)生涯。除去1923年9月到1924年夏天,老舍在燕京大學易文斯教授的推薦下得以進入燕京大學修習英語之外,老舍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并不多。但這些并不影響他具有國際視野的知識結構的形成,更不妨礙他成為最受西方讀者青睞的少數(shù)幾位中國現(xiàn)代作家之一。不僅如此,老舍的作品也是被譯介的量最多、譯介的國家最多、被研究得最多的現(xiàn)代作家之一。在我看來,老舍的受教育經(jīng)歷和其中西融合的知識結構、廣泛的國際影響力之間又是相輔相成,互相作用的。
/壹/
從受教育的經(jīng)歷來看,老舍既接受過傳統(tǒng)儒家典籍的教育,也接受過辛亥革命之后的新式的小學和中學教育。尤其是在他當時就讀的北京師范學校,一方面在課程設置上效仿西方和日本的師范學校的模式,引入社會學、心理學和自然科學等新的知識門類,另一方面又非常重視學生在國學造詣上的培養(yǎng)。校長方還(字惟一)先生,是當時著名的國學大家,他對青年老舍非??粗兀更c甚頻。老舍回憶說,方先生的字和文造詣都極為深厚,他從十六七歲開始練習古文詩詞,皆得益于方先生的指導??梢哉f,除卻家境貧寒等外在因素,老舍的受教育之路走得還是頗為平順,尤其是在北京師范學校中他就表現(xiàn)出突出的教書育人的才能。如果不是1924年的夏末,他由上海踏上德萬哈號客輪,遠赴英倫,可能他的人生軌跡就定格在了一輩子當老師、做教育的道路上了。
在英國的老舍,最初讀英文小說,只是為了學好英語,但讀著讀著,他就按捺不住筆頭,開始寫小說了。最早一本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就直接得益于他剛剛閱讀的狄更斯的《尼考拉斯·尼柯爾貝》和《匹克威克外傳》。狄更斯出身于英國的平民階層,家境艱難,自幼為了謀生遍嘗人間酸辛,這些都為他日后以英國社會底層人物作為主要描寫對象的創(chuàng)作特點積累了諸多素材。而這也恰恰是最為打動老舍的地方。除了對底層人物的關注和書寫,狄更斯還善于用一種漫畫式的筆法來凸顯人物的喜劇性特征,他筆下的小人物們往往都具備了畫龍點睛式的特征,比如《匹克威克外傳》中寫匹克威克社中的幾位紳士出門遠行考察,一路見識了諸多光怪陸離的社會世相、各色人等。他的筆觸在這些人物身上也留下了眾多神來之筆,比如寫審判官史太勒先生“是一個極其出奇的矮人,卻又那么胖所以仿佛他只有面孔和背心似的”,寫瘦紳士“機伶的小黑眼睛不斷地在好事的小鼻子兩邊溜著眨著,像是跟鼻子在玩著永久的‘捉迷藏的游戲”。這種戲謔的筆法在老舍的小說《老張的哲學》中也是屢見不鮮,他寫老張的形象,是:“兩道粗眉連成一線,黑叢叢地遮著兩只小豬眼睛。一只短而粗的鼻子微微向上掀著,好似柳條上倒掛的鳴蟬。一張薄嘴,由下嘴唇往上翻著,以便包著許久失修漸形垂落的大門牙,因此不留神看,最容易錯認成一個夾餡的燒餅?!贝送?,狄更斯早期流浪漢小說式的敘事結構,即由主人公游歷的所見所聞作為敘事線索,也被尚處在小說創(chuàng)作操練期的老舍效仿,《老張的哲學》就是“人擠著人,事挨著事”,以老張的活動作為貫穿其中的情節(jié)脈絡。
除了狄更斯,英國作家康拉德也是老舍頗為欣賞的作家,他曾經(jīng)稱康拉德是“一個近代最偉大境界與人格的創(chuàng)造者”。作為現(xiàn)代航海小說的杰出代表,康拉德有一套非同尋常的說故事的本領。他經(jīng)常采用倒敘手法,打破時間順序或者前因后果的慣常思路,“把故事看成一個球,從任何地方起始它總會滾動”。老舍的小說《二馬》正是汲取了這種技巧,在小說的開頭就交代了故事的結局,馬威因無法說服父親老馬導致父子關系惡化,加之和瑪麗姑娘的戀愛失敗最終離家出走,然后再接著寫故事是如何一步步走到這樣的結局。這種安排使得老舍此前信馬由韁的寫作思路有了更充分的規(guī)劃,在故事創(chuàng)作之初就有了全盤的設計。這種說故事的方式使得情節(jié)發(fā)展曲折有致,小說讀來也更加興味盎然。
老舍同時還涉獵了大量的不同時期、不同國別的西方文學作品,他讀過古希臘、羅馬時期的悲劇,但更欣賞的是阿里斯多芬的喜劇。他還讀中世紀文學,尤其對但丁的《神曲》激賞不已,他曾經(jīng)多次提到《神曲》對他以及中國文學的重要意義。1945年,他在《寫與讀》這篇文章中說:
我要寫出像《神曲》那樣完整的東西;另一方面,我又想信筆寫來,像阿比累那樣要笑就笑個痛快,要說什么就說什么。細膩是文藝者必須有的努力,而粗壯又似乎足以使人們能聽見巨人的狂笑與嚎啕。我認識了細膩,而又不忍放棄粗壯。我不知道站在哪一邊好。
這正反映出老舍在接受但丁《神曲》過程中對自我創(chuàng)作思維的調試。同時,但丁用佛羅倫薩方言和俗語進行《神曲》創(chuàng)作的方法,用字講究精美的態(tài)度,也深深地塑成了老舍用通俗易懂、熟白精煉的北京方言俗語進行創(chuàng)作的語言文字觀。當然在我看來,《神曲》帶給老舍更重要的是關于“靈的文學”的創(chuàng)作觀。老舍認為《神曲》不僅有懲惡揚善的道德勸誡意味,還有更深一層是對人的靈魂世界的關切,對人性深處的審視,它也成為老舍以后創(chuàng)作中一直追求的重要目標。
1928到1929年間,老舍開始較為集中地閱讀近代的法國小說,以福樓拜、莫泊桑等為代表的法國現(xiàn)實主義小說,注重細節(jié)的真實性和獨特的心理刻畫技巧,讓老舍印象深刻。莫泊桑寫羊脂球的外貌:
她的臉蛋像一只紅蘋果,又像一只含苞欲放的牡丹花,臉蛋上部,兩只美麗而烏黑的眼睛閃閃發(fā)亮,四周圍著一圈又長又濃的睫毛,而睫毛又倒映在眼波里;她的臉蛋下部則是一張媚人的小嘴,兩排細牙潔白明亮,嘴唇柔軟濕潤,簡直就是專為接吻而造設的。
筆觸細膩而有質感,讀起來頓生對羊脂球這樣一個身份低微但卻天真無邪的女性的喜愛之情。老舍在小說《微神》中,對女主人公的外貌同樣進行了細膩生動的刻畫,她“喜歡得像清早的陽光,腮上的兩片蘋果比往常紅著許多倍,似乎有兩顆香紅的心在臉上開了兩個小井,溢著紅潤的胭脂泉”。這種青春純美的形象和后來女主人公因生活所迫淪為妓女的狀態(tài)形成了鮮明對照:她變了,“臉上的粉很厚,腦門和眼角都有些褶子”,“她點著一支香煙,煙很靈通地從鼻孔出來,她就把左膝放在右膝上,仰著頭看煙的升降變化,極無聊而又顯著剛強”,從女主人公面部形象和神情的前后變化,即可看出女主人公悲慘的生活境遇對其靈魂的扭曲和戕害。這種通過細節(jié)來塑造人物心理和命運的手法,在老舍的作品中有諸多體現(xiàn)。
可以看到,老舍在英國雖然是一個中文教育者的身份,但對他個人而言,卻是融匯中西的知識結構形塑過程的開始。應該說,英倫五年是促成他知識結構自我更新的重要契機,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輪番登場,老舍各取所需,博采眾長,明確了什么是好的文學的樣本和標準。1929年6月,老舍結束了在倫敦大學東方學院五年的中文講師生涯,從歐洲返回中國。海外游學經(jīng)歷顛沛流離,異常艱苦,但也讓老舍身臨其境地感知到中西方文化的差異和優(yōu)劣所在,同時也為他中西交融的知識結構,提供了一種跨文化、跨語際的批判性眼光,即可以拋卻國別、階級、種族的偏見,直視人性和人類社會中共通的問題和困境,這些都讓他和他的作品能夠在異域文化語境中擁有更多的知音和擁躉。
/貳/
2015年10月19日,法國作家勒克萊齊奧受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邀請發(fā)表了主題演講。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用了相當多的篇幅特別說到了中國作家老舍對他的“啟迪”,他認為老舍“寫的是京城里平民百姓的生活,頗有莫泊桑短篇小說中的現(xiàn)實主義的神韻”,并且將老舍和莎士比亞、普魯斯特、喬伊斯這些世界級大師等量齊觀。勒克萊奇奧對老舍的這種情有獨鐘由來已久。上世紀80年代,他開始讀到英譯本和法譯本的老舍作品,這也是他閱讀的第一位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小說,讀完之后便難以忘懷。上世紀90年代之后,他開始頻繁地來到中國,他去了老舍故居,拜訪了老舍的夫人,甚至還在老舍自沉的湖邊走過,2000年他應邀為法國著名漢學家保爾·巴迪翻譯的《四世同堂》作序,序言的標題就命名為《老舍,老師》,在文中他用了一種非常誠摯懇切的語氣表達了對這位中國作家的深情追懷,這種追懷不僅僅源于老舍正當壯年的非正常死亡,更來自于他對這樣一位世界級作家的衷心敬仰。他說:
老舍是一位現(xiàn)代作家,是那些用最大的力量和真誠表達出中國改革的必要性和中西方?jīng)_突——幻想與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細膩之間的沖突,現(xiàn)實主義與歐洲19世紀小說中由狄更斯、薩克雷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發(fā)明的心理描寫之間的沖突——的作家之一。
這句話,顯然點出了老舍能夠躋身于世界文壇的重要原因,即一方面有著中西方文學的雙重滋養(yǎng),另一方面有著立足本民族,同時跨文化、跨語際書寫的批判性意識。
其實說來,老舍作品產(chǎn)生世界范圍內(nèi)的影響,可以追溯到上世紀30年代。當時老舍的小說就陸續(xù)被美國、英國、法國、日本、俄羅斯等譯者翻譯為本國語言。以美國為例,1939年翻譯家高克毅首次把老舍介紹到美國文學界,1944年美籍華裔學者王際真首次把老舍小說翻譯到美國,此后老舍作品在美國的譯本有近 60篇之多 (包括重譯),如《駱駝祥子》《離婚》等小說還有多個重譯本。當然在這其中,譯本的質量也是良莠不齊的,存在對老舍作品的諸多“誤譯”現(xiàn)象。代表性的事件就是1945年曾經(jīng)在中國做過外交官的伊文·金(Evan King)翻譯的《駱駝祥子》(Rickshaw Boy),對小說的結尾做了較大修改,將最后的悲劇結局改成了大團圓的結尾,雖然這種結局對于當時面臨著二戰(zhàn)后經(jīng)濟衰退和家庭破裂等問題的美國民眾而言,是極為應景,頗受歡迎的,甚至讓《駱駝祥子》在美國成為暢銷書,發(fā)行量一度達到百萬冊,但這種誤譯和篡改仍然引起了老舍的異常憤怒。這里面的原因頗值得深思。老舍在寫《駱駝祥子》時,顯然就是為了呈現(xiàn)一個善良的人如何一步步墮落進靈魂的地獄的,進而去揭示人性之所以如此的廣度、縱深以及復雜性,討論的其實是一個形而上的人性問題,而大團圓的結局將故事改編成了一個庸俗的勵志小說,明顯違逆了老舍的創(chuàng)作初衷。1946年,老舍和曹禺應美國國務院的邀請赴美講學,在美期間在著名作家賽珍珠的協(xié)助下,老舍將《鼓書藝人》和《四世同堂》譯成了英文的縮寫本,希望借此向美國民眾推廣宣傳中國文化,他還和出生在中國的艾達·普魯伊特(中文名浦愛德)女士合作將100萬字的《四世同堂》翻譯成了英文,這就是大家都較為認可的英譯本《黃色風暴》。和翻譯界相類似的是,美國學界對老舍的認知也經(jīng)歷了一個逐漸深入的過程。1961年,美籍華裔學者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出版,其在書中對老舍評價頗高,不但辟單章出來以相當?shù)钠鶃韺懰谠u價其藝術成就時更突出強調的是他“驚人的道德眼光和心理深度”,“俯視赤裸裸的人生經(jīng)驗的狂暴可怖”,這種評價顯然看取的是老舍寫作時對人性縱深和復雜處的開掘。夏氏之后,哈佛大學東亞系的王德威教授可以算是美國漢學界老舍研究的代表性人物。他的博士論文就以老舍作為主要的研究個案,討論現(xiàn)實主義敘述的多種可能性。相比較乃師夏志清,王德威雖然也時常落入歐洲中心主義以及主觀臆斷的窠臼,但他對老舍創(chuàng)作個性、愛國主義以及一些不被看好的作品的重讀以及大膽新異的判斷,讓解讀老舍的維度變得更加多元和豐富,也讓我們看到了作為一個真實的“人”的老舍的復雜性。
老舍的域外之旅在法國也有很多故事。1947年法國阿爾托出版社就翻譯出版了老舍的《駱駝祥子》,但這個譯本的譯者讓·普馬哈是根據(jù)伊文·金的美國譯本翻譯來的,伊文·金的譯本本身就存在刪改情節(jié),篡改故事結局等問題,因此這個法譯本并不是一個完全忠于老舍原著的翻譯。值得注意的是,讓·普馬哈在譯本的引言部分,并沒有圍繞作品本身展開,而更多討論的是中國作為一個遙遠的東方國度,它的相對陌生的風土習俗、異國情調等,類似于一個西方人的中國旅游導覽的說明。作為老舍作品法文版的第一位譯者,普馬哈的這種“科普”做法也是可以理解的,旨在打破當時的法國人對中國人的一種普遍迷思,從而為理解老舍的作品做好鋪墊。相比較讓·普馬哈大而化之的翻譯,另一位法國的老舍譯者同時也是卓有成績的研究者保爾·巴迪,則更能從細部深入到老舍作品的特質和精髓。巴迪先生是法國第七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的教授,還曾擔任法國駐華使館文化參贊,他翻譯過老舍的《老牛破車》《正紅旗下》《四世同堂》等作品。他對老舍的激賞不僅包括其對北平口語游刃有余的運用,讓作品充滿了美妙的音樂性,以及對北平這座古老都城的真切描繪讓這座城市具有了鮮活的生命力,他還看重的是老舍身處時代變革期的“懷古疑今”的復雜心態(tài),以及對于滿族文化的深在眷戀。前面提到的諾獎獲得者勒克萊齊奧,在對老舍的評價中明顯接續(xù)了巴迪的這一思路,他在中國的幾次訪談中都提到了老舍特有的傷懷之感,這種傷懷,與老舍作為一個滿族作家以及遭遇歷史的車輪碾軋已經(jīng)黯然失色的滿族文化密不可分,而這一點和普魯斯特、喬伊斯、福克納這些作家在寫作時面對那些已不復存在的“世界”的憂愁并無二致,這也恰恰說明了老舍的憂患懷抱關切到的是人類社會在時代發(fā)展浪潮中所普遍面臨的困境。
可以看到,老舍作品在歐美國家的這些翻譯和研究的行旅豐富而曲折,其間遭逢的誤譯和誤讀等問題,既有中西方文化差異的緣故,也有西方世界的譯者和研究者自身的價值立場、意識形態(tài)等因素的影響。但無論如何,老舍作品中的那些恒久性的元素,比如鮮明的地域特色和民族特色,執(zhí)著于人性縱深處的復雜性開掘和反思,對新舊時代更迭轉型的矛盾和憂患等,仍舊成為吸引和打動大部分西方學者和讀者的重要原因。老舍創(chuàng)作的一生,極大地受惠于他在西方世界的游學經(jīng)歷,一種中西交融的知識結構的形塑,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的目標、方式和方法的確立?!霸绞敲褡宓囊苍绞鞘澜绲摹保仙嶙髌非∏崿F(xiàn)了地域性、民族性與世界性的完美融合,我們有理由期待老舍作品熱在西方世界不斷延續(xù)下去。
(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