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社
(渭南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陜西 渭南 714099)
皮影戲雖遍及全國,但無論是從美學角度還是從經(jīng)濟學角度,抑或是從其影響來看,陜西華州(原華縣)皮影無疑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它蜚聲海內(nèi)外,并實現(xiàn)了產(chǎn)業(yè)化,得到了很好的傳承和發(fā)展。
2006年5月,華州皮影入選國家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2011年11月,華州皮影入選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關于華州皮影,近代史學家顧頡剛說:“中國影戲之發(fā)源地為陜西,自周秦兩漢以至隋唐當皆以其地為最盛?!?①顧頡剛:《中國影戲略史及其現(xiàn)狀》,出自《文史(第19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5頁。梁志剛說:“陜西是中國皮影戲的重要發(fā)源地之一,關中皮影源遠流長,是陜西皮影的代表。”*②梁志剛:《關中皮影》,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1頁。華州民間民俗專家、皮影迷張韜說:“華縣皮影是中國皮影之父?!?③④張韜:《華縣皮影檔案》,上海文化出版社2012年版,第27頁;第10頁。江玉祥教授更是說得言簡意賅:“世界皮影在中國,中國皮影在陜西,陜西皮影在華州?!?③④張韜:《華縣皮影檔案》,上海文化出版社2012年版,第27頁;第10頁。本文擬從美學角度對華州皮影的形式美予以評析。
華州皮影戲,在當?shù)匾步小坝白討颉薄盁粲皯颉钡?,是一種用燈光照射獸皮、畜皮或紙板做成的人物剪影表演故事、表達情感的民間戲曲劇種,是中國最古老的表演藝術之一。關于皮影的起源,主要有以下三種觀點。
剪影在我國有著悠久的歷史,且與中國古代“拙美”的審美觀相關。影戲最早產(chǎn)生于漢代,“粗輪廓的寫實,缺乏也不需要任何細部的忠實描繪,便構成漢代藝術的‘古拙’外貌”*⑤李澤厚:《美的歷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02頁。。據(jù)傳,在西漢時期(公元前206年—公元25年),宮妃為了取樂太子,便用樹葉剪成人的模樣,用燈光映在紗窗上,朦朦朧朧的人影在紗窗后面活動如同真的一般,把太子逗得開懷大笑。這也說明皮影誕生之始就具有娛樂功效。因此,在華州民間皮影藝人中流傳著這樣一首民謠:“漢妃抱娃宮前耍,巧剪桐葉照窗紗。文帝治國安天下,制樂傳入百姓家?!盵注]張韜:《華縣皮影檔案》,上海文化出版社2012年版,第22頁。可以說,皮影是人類藝術史上最早的動態(tài)視覺藝術,體現(xiàn)的是中國早在遠古圖騰龍飛鳳舞時代就已形成的一種審美觀。早在舊石器時代,從南方的元謀猿人到北方的藍田猿人、北京人和山頂洞人,人類已經(jīng)對形體性狀有了初步的審美感受[注]李澤厚:《美的歷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頁;第3頁;第103頁。,其后便有了各類裝飾品的出現(xiàn),這說明人類對形體的美“有了最早的朦朧理解、愛好和運用”[注]李澤厚:《美的歷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頁;第3頁;第103頁。。宮妃用樹葉剪影逗太子一樂,也正是這種觀念的延續(xù)和升華。
從中國美學思想的基本特征來看,“中國藝術歷來強調藝術在倫理道德上的感染作用,表現(xiàn)在美學上,便是高度強調美與善的統(tǒng)一?!盵注]李澤厚、劉綱紀:《中國美學史(先秦兩漢編)》,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22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善就是美,這在先秦時期的諸多哲學著作中表現(xiàn)得很充分,尤其是在《論語》中表現(xiàn)得非常鮮明:“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武》,‘盡美矣,未盡善也。’”[注]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3頁。宮女們長期生活在宮中,經(jīng)常能觀看高雅藝術演出,耳濡目染,漸漸地便擁有了一定的藝術感受力和創(chuàng)造力,體會到藝術對人的情感陶冶和情緒調節(jié)的作用,她們便常常會把這種藝術方式用于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中,既可減輕勞動強度,又能從中得到樂趣和享受。“美是一種最高的善,它滿足一種自然功能,滿足我們心靈的一些基本需要或能力。所以,美是一種內(nèi)在的積極價值,是一種快感。”[注]喬治·桑塔耶納著,繆靈珠譯:《美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34頁。
皮影屬于運動的藝術,只有動起來,才能顯示其價值和審美功效?!皾h代藝術盡管由于處在草創(chuàng)階段,顯得幼稚、粗糙、簡單和拙笨,但是……那種運動、速度的韻律感,那種生動活躍的氣勢力量,就反而由之而愈顯其優(yōu)越和高明?!盵注]李澤厚:《美的歷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頁;第3頁;第103頁。所以,追求動態(tài)形式的美和以剪影(后稱之為“皮影”)為代表的動態(tài)藝術,在漢代已相當成熟并廣受喜愛。
據(jù)傳,漢武帝的愛妃李夫人病逝以后,漢武帝思妃心切,整日悶悶不樂、失魂落魄。漢武帝身邊有一個叫少翁的方士(即道士,古代自稱能訪仙煉丹以求長生不老之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為了幫助漢武帝排解內(nèi)心的煩悶和苦惱,他想出一個辦法,就是讓宮女穿上李夫人生前的衣裙,扮演李夫人,站在布帳和燈光之間,其身影投射在帳幕上,讓漢武帝仿佛又見到了李夫人。據(jù)《史記·孝武本紀》記載:“其明年,齊人少翁以鬼神方見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術蓋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見焉?!盵注]司馬遷:《史記(二)》,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458頁?!稘h書·外戚傳》中亦有類似記載:“李夫人少而蚤卒,上憐閔焉,圖畫其形于甘泉宮。”“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齊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張燈燭,設帷帳,陳酒肉,而令上居他帳,遙望見好女如李夫人之貌,還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視,上愈益相思悲感,為作詩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令樂府諸音家弦歌之?!盵注]班固:《漢書·外戚傳(一二)》,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951頁;第3952頁??梢?,皮影一開始就是一種表演,具有“戲”的特征,而且有音樂、有唱腔[注]參見趙少華編:《中國面具皮影》,五洲傳播出版社1999年版,第52頁。。類似記載在宋代高承《事物紀原卷九·影戲》中也有:“古老相承,言影戲之源,出于漢武帝李夫人之亡,齊人少翁言能致其魂,上念李夫人無已,乃使致之。少翁夜為方帷,張燈燭,帝坐他帳,自帳中望之,仿佛夫人像也,蓋不得就視之。由是世間有影戲,歷代無所見。”[注]梁志剛:《關中皮影》,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頁。這種“演”比說更具有說服力,也說明“眼睛比耳朵能夠接納更多的感覺對象,形象比聲音更變化多端。形象更富表現(xiàn)力,瞬間便可傳達豐富之內(nèi)涵”[注]讓-雅克·盧梭:《論語言的起源——兼論旋律與音樂的摹仿》,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頁。,少翁的做法可謂妙不可言。
“還魂說”也說明中國藝術所追求和呈現(xiàn)的另一方面美學特征,即強調情與理的統(tǒng)一,“中國美學在藝術上特別強調情感的表現(xiàn)”。就藝術美而言,中國理論界認為“詩言志”,西方理論家則認為藝術是“摹仿”;就藝術而言,在中國古代雖“以樂為中心,充分地發(fā)展了藝術表現(xiàn)情感的功能”[注]李澤厚、劉綱紀:《中國美學史(先秦兩漢編)》,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23頁;第24頁;第25頁。,其實這也深刻地影響了其他藝術形式。中國藝術善于從情感入手,表現(xiàn)情感之美,體現(xiàn)了中國美學一貫強調的情與理的統(tǒng)一。這里所說的“理”,更多的是指倫理,與“善”相通?!斑€魂說”其實更多表現(xiàn)的是“善”,也就是道士少翁想方設法把漢武帝從思妃之情中解脫出來。當然,“中國美學也講藝術的真實性,但它所說的真實,主要不是對外界事物模擬再現(xiàn)的真實,而是情感表現(xiàn)的合理和真實……因為對中國哲學和美學來說,真就包含在善之中,善必定同時是真,離善而求真被看作是不可思議的。所以,中國美學所主張的‘情’與‘理’的統(tǒng)一,既是與‘善’的統(tǒng)一,也是與‘真’的統(tǒng)一?!怼嬲妗⑸?,而且‘理’與‘情’的統(tǒng)一又不是外在的統(tǒng)一,而是要使‘理’滲透到個體內(nèi)心情感的最深處去?!盵注]李澤厚、劉綱紀:《中國美學史(先秦兩漢編)》,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23頁;第24頁;第25頁。故皮影之初衷是出于善之目的而形成的特有的形式之美。
農(nóng)閑時節(jié),人們常常聚在一起,舉行一些娛樂活動。“中國皮影戲是農(nóng)耕文化的產(chǎn)物,主要流布在漢人聚居的農(nóng)耕地區(qū)。”“此時民眾的閑適、信仰和娛樂需求與影戲藝人的空閑和經(jīng)濟動機達成一種默契,春祈秋報、娛神敬佛、禳災求福、驅邪避鬼、保佑平安等民俗活動成為影戲生存的土壤?!盵注]梁志剛:《關中皮影》,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頁。這也是皮影戲中多民俗和鬼神戲的一個重要原因,皮影戲也因此表現(xiàn)出一種民俗之美和民間形式之美。
從人類活動的歷史來看,因為“人的活動以特殊方式中介需要的滿足,保證主體生命力的維持、恢復、生產(chǎn)、再生產(chǎn)和發(fā)展。生命力不僅包括人的身體潛力,還包括人的精神潛力以及人的多方面技能和知識。”[注]尼科洛夫著,張凡琪譯:《人的活動結構》,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54頁。人不僅有物質方面的需求,還有精神方面的需求,審美就是精神需求的重要組成部分。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用天然的植物、身邊的紙板、牛皮和驢皮等制成各種形態(tài)的雕刻畫,然后放置于幕布后面進行表演,讓居于幕布前面的觀賞者得到身心放松和快樂,就成為一種既便捷又實用的藝術形式,這既符合中國農(nóng)耕文化的特點,也能滿足中國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審美需求。其中的幕布不僅增加了皮影對觀眾模糊神秘的審美感受,而且這種距離本身就是一種美的表現(xiàn)。用格羅塞的話來說,勞作之余的閑娛游戲是“介乎實際活動和審美活動之間的”一種形式,“游戲和實際活動的區(qū)別,卻因為它本身也含有愉快的情感因素”,讓人們“直接得到快樂,是藝術活動的特性。這種快樂,我們可以從過程中得到,或者也可以從活動的結果中得到”[注]格羅塞著,蔡慕暉譯:《藝術的起源》,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38頁。。當時的皮影,實際上就是民間藝術的一種形式,因為它具備初期藝術的基本元素,具備藝術的審美特性。
對于皮影的起源,雖有“剪影說”“還魂說”和“閑娛說”等不同觀點,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即皮影這種藝術形式(審美價值)已被人們所接受。另一個問題是,皮影這種“小戲”的影響為什么會那么廣泛呢?筆者認為,關鍵在于它有效或者說最大限度地調動了接受者的情感,誠如克萊夫·貝爾所說:“所有美學體系的起點一定是個人對某種獨特情感的體驗。我們將所喚起這種情感的對象稱為藝術作品……對于任何一個可以感知這種情感的人來說,我認為有一點無可置疑,即存在一種由視覺藝術作品喚起的獨特情感,并且每一種視覺藝術(繪畫、雕塑、建筑、陶瓷、雕刻、紡織品等)都會喚起這種情感。這種情感我們稱之為審美情感?!盵注]克萊夫·貝爾著,薛華譯:《藝術》,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在所有藝術作品中,視覺藝術給人們的情感最為直接、獨特,是其他非視覺藝術無法替代的。在人類藝術史上,大浪淘沙,諸多藝術種類皆已衰落甚至消失,惟有視覺藝術的絕大部分不僅沒有被淘汰,反而在新時代得以發(fā)揚光大。這既得益于政府的扶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從業(yè)者的頑強維護與傳承,更在于藝術本身的魅力及其價值。華州皮影如今火遍大江南北并走出國門,其藝術價值越來越凸顯,有些皮影作品被視為至寶并成為收藏家的藏品??巳R夫·貝爾說:“一件藝術作品要想存在,就必須具有某種屬性,而具備了這種屬性的作品起碼可以說不是毫無價值的?!彼^“某種屬性”,就是“在每件作品中,以某種獨特的方式組合起來的線條和色彩、特定的形式和形式關系激發(fā)了我們的審美情感。我把線條和顏色的這些組合和關系,以及這些在審美上打動人的形式稱作‘有意味的形式’,它就是所有視覺藝術作品所具有的那種共性?!盵注]克萊夫·貝爾著,薛華譯:《藝術》,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第4頁;第4頁。這里所說的“意味”,正是藝術作品的審美屬性。只有具有審美屬性的藝術作品,才能喚起人內(nèi)在美好情感的覺醒。
蘇珊·朗格說:“一件藝術品就是一件表現(xiàn)性的形式,這種創(chuàng)造出來的形式是供我們的感官去感知或供我們想象的,而它所表現(xiàn)的東西就是人類的情感?!盵注]蘇珊·朗格著,滕守堯、朱疆源譯:《藝術問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3-14頁。羅丹說:“藝術就是情感?!盵注]格賽爾·羅丹著,沈琪譯:《藝術論》,人民美術出版社1978年版,第3頁。藝術是靠情感打動人心的,因此,藝術家們幾乎無不把情感因素的表現(xiàn)和挖掘作為藝術的核心內(nèi)容,致力于使自己的作品能感動接受者。也只有那些能在情感上打動或者感動接受者的作品,才成其為真正的藝術品??巳R夫·貝爾說:“對于我不能作出情感反應的任何東西,我沒有權力將它稱為藝術作品,而對于任何我感到不是藝術作品的東西,我也沒有權力在其中尋找什么本質屬性?!盵注]克萊夫·貝爾著,薛華譯:《藝術》,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第4頁;第4頁。藝術取得成功的根本就在于情感,當然這種情感不是普通的情感,而是一種審美情感,“美是一種感情因素,是我們的一種快感”,“是一種積極的、固有的、客觀化的價值……美是被當作事物之屬性的快感”。審美快感當然離不開形式,它必須有特殊的、與之相匹配的形式為依托,也正因有了這種形式,美才得以被客觀化?!懊朗窃诳旄械目陀^化中形成的,美是客觀化了的快感”[注]⑦喬治·桑塔耶納著,繆靈珠譯:《美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32-33頁;第35頁。,從一定意義上說,美是情感的外化、是情感的形式化。
藝術形式并不是一堆雜亂無章的東西,而是一種有序的存在,誠如蘇珊·朗格所說:“科學在思想上給人以秩序,道德在行為上給人以秩序,藝術則在感覺現(xiàn)象和理解方面給人以秩序。”[注]蘇珊·朗格著,劉大基、傅志強、周發(fā)祥譯:《情感與形式》,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3頁。藝術來源于生活,但不是對生活的簡單照搬或摹仿,而是對生活的提煉,有如礦石里的提取物及對提取物的精心雕琢。藝術是藝術家獨有的生命體驗與特有形式的完美融合。美的形式的創(chuàng)造有多種手段,就華州皮影而言,主要有如下五種方式。
“一方面,是把整體分解成部分并把類劃分為亞種,把復合體析解為性質成分,并找出它們之間的差異;另一方面,是從部分、成員和子集中構造出整體,把性質合并為復合體,并創(chuàng)造出聯(lián)系”,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的世界”。華州皮影的形象是模式化的,經(jīng)過歷代藝術雕刻大師們的不斷探索,雖已有不小的變化和發(fā)展,但其基本的東西并沒有改變。皮影是按“類”劃分的,同一屬性的角色歸為一類,這些角色在不同的戲曲里可以互相串通,往往是換頭不換身,所以皮影實際上是組合式戲劇模式,一箱或者幾箱皮影可以演出幾十種甚至數(shù)百種戲曲。這種“屬性的”或者說“類型化的”美已深入人心,因此,觀眾在觀賞皮影戲時,并不挑剔皮影的重復或類似,而是把著眼點放在皮影藝人的臨場創(chuàng)新和技藝的超常發(fā)揮上,其樂趣和審美感受也主要由此產(chǎn)生,這是皮影的一般模式。
世上的事物千差萬別,對事物而言,差別就是強調。藝術中強調的主要方式是對比手法的運用,也就是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時著重點上的差別。藝術上的“這些強調也是特殊的一類排序”[注]⑩納爾遜·古德曼著,姬志闖譯:《構造世界的多種方式》,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8-9頁;第13頁。。華州皮影中人物嘴型的變化、眼睛的平斜等,就可以形成鮮明的對比,從而突出人物的性格和內(nèi)心世界。唱腔中的旦、末、生、凈、丑等角色的對比則更為鮮明,差別也很明顯,皮影藝人一開口,觀眾就知道其是什么樣的人物,隨著其他人物的陸續(xù)出場,對比效果不言自明。即使是很相近的角色,因皮影藝人都有身兼數(shù)角的本領,觀眾依然可以很容易區(qū)別出不同角色,進而感悟到角色的言行乃至心理狀況。
在藝術創(chuàng)造中,“一種不同的排序貫穿了知覺和實踐的認知”,因為“秩序既包含著時間的周期,也包含著空間的鄰近”。藝術表現(xiàn)情境、表現(xiàn)對象不同,其藝術排序也會隨之變化,“排序是隨著情境和對象的變化而變化的”*納爾遜·古德曼著,姬志闖譯:《構造世界的多種方式》,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3頁;第14頁;第15頁。。當然,在藝術創(chuàng)造中,有什么樣的排序就有什么樣的感知模式。感知模式是人“內(nèi)存”的一種心理模式,它往往與人的愛好和習慣有關。皮影戲的舞臺實際上是一個平面的舞臺,是懸空的,因而在簽手操作過程中,景致排放、人物出場一定要嚴謹有序,否則就會“撞車”。另外,靜物、人物各部分的連綴,色彩的過渡及其和諧也需有序,否則就會影響皮影的審美價值。
“從一個世界中構造出另一個世界,通常還需要進行大量的淘汰和補充——對舊材料的實際刪減和對新材料的補充……在構造過程中,那些通常被我們接納為組成部分的重要片段和線索需要大量的補充?!?納爾遜·古德曼著,姬志闖譯:《構造世界的多種方式》,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3頁;第14頁;第15頁。生活原本是粗糙的、不完善的,而且是相對零散的,這就需要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時,調動所有生活體驗和生活積累,緊緊圍繞藝術意向不斷補充和完善材料,從而使材料足以支撐和滿足藝術表現(xiàn)的需要。而對那些不需要的繁枝冗節(jié)則堅決刪除,不能讓它們成為藝術品的累贅或破壞性因素。譬如,如何使皮影中人的頭、手和腳處于合適的位置,并在表演中能做出合適且美好的姿態(tài),需要皮影藝術家很好地去勾畫、補充和完善,以最大限度地達到“合適”。然而,皮影是用皮子雕刻的,雕刻不像繪畫,想畫什么就畫什么,想怎樣畫就怎樣畫,皮影藝術家的創(chuàng)造并不能“隨心所欲”,而是在“節(jié)制”或“克制”所迫下的一種有限創(chuàng)造,甚至是“模式化”的制作,皮影的演唱則是“程式化”的。當然,華州皮影戲的唱腔并無嚴格意義上的曲譜,因而藝人們演唱時相對自由,可以根據(jù)現(xiàn)場情況和個人心情較為自由地演唱乃至“演義”。
藝術的變形是必要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藝術無所謂正確或歪曲,有時變形反而可以更好地表現(xiàn)思想,甚至更容易讓觀眾接受。當然,變形是因“意向”所需,尤其是文化意蘊的滲入。因為“對主體事物進行失真變形,從而使其符合藝術家的真實觀念,而并非符合我們眼中所感知的事物”[注]克里斯托弗·羅斯科著,島子譯:《藝術家的真實》,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5頁。,這才是藝術,才是藝術的美。比如由于雕刻技術的原因,傳統(tǒng)意義上皮影人物的手、眼、足等多有變形,但觀眾都能接受,并不認為其假或過分。
當然,不管采用什么樣的手段,皮影的形式美同樣需要將色彩、線條、形體、燈光和聲音等因素進行有規(guī)律乃至有機的組合,這樣才能實現(xiàn)形式美。而要實現(xiàn)皮影的形式美,創(chuàng)造者必須遵循諸如單純齊一、對稱均衡、調和對比、比例勻稱、節(jié)奏韻律、多樣統(tǒng)一等藝術形式美的基本法則[注]楊辛、甘霖:《美學原理》,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54-163頁。。皮影中的單純齊一或者叫整齊劃一,譬如像人物衣服的點紋、袖口和褲口的波浪紋、房屋上的琉璃瓦紋以及家具兩邊的紋路等,都要求整齊劃一、嚴格細致;皮影對稱均衡的美主要體現(xiàn)在一些建筑、家具和人物服飾等花紋上;皮影調和對比的美主要體現(xiàn)于皮影的著色和人、景、物之間關系的處理上;皮影比例勻稱的美主要體現(xiàn)在人物自身各個部分的比例協(xié)調以及人物與周圍景物之間的比例關照上;皮影節(jié)奏韻律的美在時間上主要體現(xiàn)在四季的變化、景物之間的高低搭配及其起伏變化上,還有音響節(jié)奏與人物步履的變化配合、武戲中打斗場面與鑼鼓節(jié)奏的變化等;皮影多樣統(tǒng)一的美主要體現(xiàn)在人物服飾花紋、色彩和款式等多樣統(tǒng)一以及屋舍建筑、家具擺設等的多樣統(tǒng)一。這些都要根據(jù)具體的劇情和故事發(fā)展、時代特征以及人物身份等來決定,此處不再贅述??梢哉f,華州皮影在這些方面具有樣板和經(jīng)典價值。
皮影戲作為人們自娛自樂的一種藝術形式,其審美特性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六個方面。
從皮影的產(chǎn)生來看,無論是宮娥用樹葉做影人還是宮女扮演李夫人,都是在演戲,而且戲里都有故事。宮娥取樂小太子,當然是與小太子一起玩的,民俗里把這種游戲叫“耍把戲”或“變戲法”,通常是一邊演出、一邊要說相應的話或者要問小太子的感受。宮女扮演李夫人,扮演本身就是一種表演,這當中就有戲,也是安撫、逗樂和打趣的一種游戲形式,是按照一定的故事形式展開的,用意是讓觀賞者開心。
從皮影戲的產(chǎn)生來看,其傳說中的兩種形式都要有人“演戲”,而且是以一種光源投影的形式進行,被投到布帳上的影子就是戲中的角色,這角色實際上是由藝人操控的,操控者一邊“耍影兒”,一邊予以解說或聲音配合,這又頗似現(xiàn)實中的“雙簧”,不過影戲中的“簽手”通常既是“耍影者”、也是配音者。
由影戲的產(chǎn)生來看,不管是宮女操弄樹葉還是宮女扮演李夫人,觀賞者都不能直接看到真實的影人,只能看到布帳上影人的投影,其原因有三:一是為了增強影戲的神秘感,在一種朦朧的“影子”中,給觀眾留下想象的空間和美好的回憶,這種形式與影戲產(chǎn)生的情形是一致的;二是因為影戲表演過程比較復雜,道具又多,且設備簡陋,戲臺空間又有限,如果把影戲的演出過程全部暴露給觀眾,其審美價值將大打折扣;三是影戲是靠影人活動進行的,要投影自然離不開布帳,觀眾當然就看不到戲臺上演出的情形了。
皮影戲的演出受環(huán)境氛圍、觀眾情緒等因素影響甚大,因此,無論是“耍影”還是唱腔,隨機性都很大,沒有定法。
除了戲曲本身是綜合藝術外,皮影還融入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多種形式,如剪紙、壁畫、版畫、石刻、戲曲和音樂等。
皮影不僅可供屏幕表演,它本身也是十分精美的工藝品。因為皮影的制作需經(jīng)過泡制、刮削、雕刻、上色和組裝等工序,就人物表情而言,在長期的演出過程中,藝人們逐漸總結出一套規(guī)律:“眼眉平,多忠誠;圓眼睜,性情兇;若要笑,嘴角翹;若要愁,鎖眉頭?!盵注]趙少華:《中國面具皮影》,五洲傳播出版社1999年版,第55頁。
華州皮影作為中國皮影的代表和典型,呈現(xiàn)了中國皮影的諸多特點和優(yōu)點,尤其是在皮影形式美創(chuàng)造方面,華州皮影在對皮影模式的最有效利用、以強調方式對人物角色和內(nèi)心世界的表現(xiàn)、有效排序所體現(xiàn)出的有條不紊、無固定曲譜使唱腔更為靈活和自由、有效利用變形獲得更突出的形式美等都頗具特色。華州皮影之所以能歷久不衰、走出國門并享譽世界,成為首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乃至入選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顯然與其自身發(fā)展的內(nèi)在動力強勁、人才輩出及其審美追求不無關系。但是,對皮影美學的研究目前尚處于起步階段,此后的探索之路可謂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