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依群
(浙江科技學院 外國語學院,杭州 310023)
林紓(1852—1924年)和周氏兄弟(魯迅和周作人)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翻譯史上都是成就卓著的翻譯家。林紓精通古漢語卻不懂任何外語,45歲時通過他人口譯,自己筆述的方式走上文學翻譯的道路。從1898年到1924年去世20多年的時間里,林紓與口譯者合作翻譯了180多部作品,介紹了英國、法國、美國、俄國、瑞士、希臘、德國、西班牙、比利時和日本等國家的近百位作者,被譽為“譯界泰斗”[1]424。這些小說有一定的文學價值和歷史地位,林譯小說也因此成為中國翻譯史上的專有名詞。20世紀初,魯迅(1881—1936年)和其弟周作人(1885—1967年)在日本留學期間,攜手翻譯歐洲文學作品,以周氏兄弟而著稱。就翻譯合作方式而言,他們各有其特點:林紓與眾多的口譯者合作,西譯中述,“耳受而手追之”;魯迅和周作人則是兄弟合作,各展所長。然而學界對此的研究很少。就林紓的合譯模式而言,王軍平等的研究關(guān)注譯本的選擇決定權(quán),認為更多的是林紓合譯者團體的共同選擇[2];柯彥玢則通過文本對比研究發(fā)現(xiàn),林紓對小說的刪改不僅改變了小說的形式和風格,也改造了內(nèi)容和思想[3]。而周氏兄弟的翻譯合作模式,大多是在研究中順便提及[4-5]。作為晚清重要的譯者,他們不同的合作譯介方式在文學翻譯史上都是獨特的現(xiàn)象,對比并評析他們的合作翻譯模式,探討他們不同的合譯策略,分析其中的影響和制約因素,以此彰顯林紓和周氏兄弟在中國翻譯文學上的貢獻。
周氏兄弟走上翻譯的道路,林紓和林譯小說功不可沒,而林紓涉足翻譯純屬偶然。1897年初夏林紓喪偶不久心情郁悶,在朋友王壽昌和魏瀚的鼓動下合作翻譯了法國小仲馬的小說《茶花女》,由通曉法語的王壽昌口述,林紓筆錄。1899年,譯本易名《巴黎茶花女遺事》出版,轟動一時,林紓開始投身翻譯。此后,林紓的翻譯生涯以辛亥革命為界分為2個時期:晚清(1898—1910年)和民國(1911—1924年)。辛亥革命前,林紓翻譯出版了50多部長篇或中篇小說,十之七八譯筆不錯。辛亥革命后,雖然林紓的譯作更多,但譯筆嚴重退化,林譯小說也失去了前期的風采。
20世紀初,周氏兄弟先后離開故鄉(xiāng)到南京洋學堂讀書,在大量的閱讀中,嚴復《天演論》中的進化論思想和梁啟超政治小說中提倡的“改良政治,開啟民智”的功利思想,給周氏兄弟以深刻的影響,但他們更喜歡林紓翻譯的小說。因此,晚清文學之于年輕的周氏兄弟,影響更多的是林紓用流暢古文翻譯的西方小說。1898—1910年間,林譯小說盛行,正值周氏兄弟在南京求學和日本留學,他們不僅閱讀了林紓這一期間的譯作,還先后購買了二三十本,對早期林譯本的珍惜之情,周作人曾有回憶:“我們對于林譯小說有那么熱心,只要他譯出一部,來到東京,便一定跑到神田的中國書林,去把它買來,看過之后魯迅還拿到訂書店去,改裝硬紙板書面,背脊用的是青灰洋布……”[6]74
林譯小說對周氏兄弟的文學審美產(chǎn)生了潛在的影響,這種影響體現(xiàn)在他們早期的翻譯實踐中。開始時,周氏兄弟和晚清大多數(shù)讀者一樣,感興趣的是林譯小說中的歷史傳奇、英雄故事和充滿奇情異趣的神怪小說,尤其是英國通俗小說家哈葛德的系列題材,作品新奇,情節(jié)曲折。他們的首次合作便選擇了哈葛德的小說《世界的欲望》,易名《紅星佚史》,于1907年出版。但這類作品看多了,周氏兄弟逐漸厭倦這類題材,傾向于“啟發(fā)民智,改良社會”的內(nèi)容。林紓在早期譯作的序跋中宣傳救亡與改良社會政治的觀點,也影響了周氏兄弟,他們開始關(guān)注反映民族命運的作品,產(chǎn)生了直接閱讀和翻譯西方文學的興趣。
隨著周氏兄弟外文水平和外國文學素養(yǎng)的提高,他們發(fā)現(xiàn)林紓的翻譯誤譯太多,對林譯小說失去興趣,開始自己尋找和翻譯西方小說,對西方文學作品的選擇也漸漸超越了林紓。他們嘗試譯介“弱小民族”國度的文學著作,偏重體現(xiàn)人道主義和詩化敘事的作品。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1909年兄弟合作翻譯出版的《域外小說集》,共16篇作品(其中15篇小說,1篇童話),在選材上徹底擺脫了林譯小說的趣味,但周氏兄弟使用了古奧的文言翻譯,顯然還有著林譯小說語言影響的烙印。在翻譯策略方面,周氏兄弟早期的譯文無不印刻著林紓的意譯痕跡,直到合譯《域外小說集》,他們明確提出了“譯亦期弗失文情”“人地名悉如原音”的主張[7],大膽選擇了與晚清翻譯風尚的疏離。在翻譯合作模式上,他們也與林紓的完全不同。
20世紀前,合作翻譯一直是主流的模式,即2個或2個以上的譯者進行合作。就譯者在合作中的角色,張德讓[8]將合譯歸為4種類型:主譯和潤色的主配角式;口述和筆譯的互存式;分塊包干的承包式;多人合作的立體式。即使在今天,合譯模式也比較普遍,但主要是為縮短翻譯時間、提高信息傳遞速度和加快出版周期。本文討論的林紓的口筆譯模式和周氏兄弟的主譯加潤色模式,更多的是和當時的社會背景及譯者的個人選擇相關(guān),有各自的特點甚至局限性,但也不可否認他們對晚清翻譯繁榮的貢獻。
林紓的翻譯是和口譯者合作的,即由懂外語的人口述成漢語,再由筆譯者撰寫成文,也稱“西譯中述”或“對譯”模式,西方人(也可以是懂外語的中國人)口譯(亦稱口述),中國人筆記(亦稱筆譯、潤色)。這一翻譯模式始自唐代,當時的佛經(jīng)翻譯在譯場里流水作業(yè),集體分工合作:由懂外語的人口授原文意思,筆錄者記錄內(nèi)容,第三人校對,再由漢語水平高的人修改潤色。明朝的科技書籍翻譯,近代的京師同文館和江南制造總局的科技翻譯以及清末民初的文學翻譯,都有口授和筆錄的對譯制度。19世紀60—90年代,這一合作模式達到鼎盛,在中國翻譯史上功不可沒。因此,盡管林紓一個洋文也不認識,卻成了翻譯大師,就不難理解了。其中有歷史的原因,也有林紓個人外語能力局限的因素。對西譯中述的現(xiàn)象,英國人傅蘭雅(John Fryer,1839—1928年)在《江南制造總局翻譯西書事略》第一章《論源流》中有詳細的描述:“必將所欲譯者,西人先熟覽胸中,而書理已明,則與華士同譯,乃以西書之義,逐句讀成華語,華士以筆述之;若有難言處,則與華士斟酌何法可明;若華士有不明處,則講明之。譯后,華士將初稿改正潤色,令合于中國文法。有數(shù)要書,臨刊時華士與西人核對;而平常書多不必對,皆賴華士改正。因華士郢斫,其訛則少而文法則精?!盵1]342
對沒有任何外語知識但古文甚佳的林紓而言,只能采用這一方式翻譯,與口譯者構(gòu)成口述加筆錄的合譯模式。據(jù)考證,先后有20多位口譯者與林紓合作,他們從事不同的職業(yè),不是專職的口譯者。這些人當中有教師、大學生、造艦家、廠長、上校和大使等,其中有15人是林紓的福建籍老鄉(xiāng),除王壽昌和魏瀚外,多為林紓的晚輩、同事或?qū)W生,還有不少是沾親帶故的[9]。口譯者中,林紓與王壽昌、魏易、陳家麟、曾宗鞏、李世中等合譯的作品最多[10]。這些翻譯作品造就了作為整體文化現(xiàn)象的林譯小說,然而,由于資料的欠缺,學界對合作者了解很少,只是在研究中順帶提及。
“耳受而手追之”是林紓翻譯模式的真實寫照:每譯書,與精于西方文字者相向坐,彼持卷,先生持筆,口說而耳聽,意會而筆隨[11]。這其實是“聽寫”的方式,由口譯者口授原意,林紓邊聽邊用桐城派古文記錄。林譯模式的特點之一是速度驚人,譯文之快,超出想象??谧g者“述其詞”,他“耳受而手追之,聲已筆止”,“運筆如風落霓轉(zhuǎn)……所難者不加點竄,脫手成稿”[12]。林紓的記錄和口譯者基本同步,口述完畢,林紓的譯文也就竣稿了,“能一時許譯就千言,不竄一字”,“每天譯書四小時,可得六千字”[12]。林譯模式特點之二在于林紓超常的編輯水平,能在筆述的同時補充潤色,整理成篇。林紓不審西文,也沒有翻譯經(jīng)驗,卻能達到“口述者未畢其詞,而紓已書在紙”的境界,其優(yōu)秀的古文之筆功不可沒。
然而,“耳受而手追之”的翻譯模式,過程畢竟與獨立翻譯不一樣,由于林紓倚仗別人的口述理解原作,翻譯過程的理解和表達之間多了一個媒介,即口譯者,因此,筆述時一旦有疑問,林紓即要求口譯者重復敘述,直到滿意為止[13]。同時,林紓不滿足于做一個默默的記錄者,喜歡增添原作沒有的細節(jié),或添加自己的想法,因而出現(xiàn)許多訛誤,成為林譯小說的短板。
周氏兄弟晚清時期的翻譯活動可以分為2個時期:1903—1905年,初涉譯界,各自單獨翻譯;1906—1909年,留學日本,開啟合譯模式。周氏兄弟走上合作翻譯的道路前,曾一起從事文學活動:研讀進步書刊、聽太炎先生講學、籌辦雜志《新生》等。在深重的民族憂患意識下,周氏兄弟懷著“別求新聲于異邦”的宏大抱負,寄希望通過外國文學作品譯介引進西方的新文化。他們先后合譯了《炭畫》(1906年)、《紅星佚史》(1907年)、《勁草》(1907年)、《匈奴騎士錄》(1908年)、《神蓋記》(1909年)和《域外小說集》(1909年),其中《域外小說集》可稱為他們合作的里程碑。他們在東京居住過的伏見館、中越館和“伍舍”,成為兄弟合譯的作坊。
與林紓“耳受而手追之”的單一合作模式相比,周氏兄弟的翻譯合作呈現(xiàn)多種模式:一是林紓式的口述加筆譯模式,如《紅星佚史》中十六節(jié)詩歌,《域外小說集》中《燈臺守》里引用的密茨凱維支的詩,均由周作人口譯,魯迅筆述;二是主譯(周作人)加潤色(魯迅)的主配角式,主要有《炭畫》、《匈奴騎士錄》和《神蓋記》等譯作,均由周作人翻譯后魯迅進行修改和潤色;三是化整為零的承包式,如俄國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勁草》,全部由兩人合譯。在兩人的合作中,采用最多的是主譯加潤色的模式,按照王正的表述,也稱主譯加輔譯,即一人執(zhí)筆翻譯,另一人負責審校譯稿[14]。周作人回憶翻譯《勁草》時的場景就是這一翻譯合作模式的真實寫照:“這部小說很長,總有十多萬字吧。陰冷的冬天,在中越館的空洞的大架間里,我專管翻譯起草,魯迅修改謄正。卻一點都不感到困乏或是寒冷,只是很有趣的說說笑笑,談?wù)摾镞叺墓适?,一直等到抄成一厚本,藍格直行的日本皮紙近三百張?!盵15]
兄弟合作看上去其樂融融,但由于二人性格迥異,周作人比較喜愛有情調(diào)的文學作品,而魯迅更注重精神方面,加之居住條件艱苦,矛盾不可避免。周作人感覺氣悶時,偶有消極怠工現(xiàn)象,對此,魯迅很焦慮,甚至對弟弟動過拳頭,在周作人的頭上打幾下。但更多的時候,是兄長領(lǐng)著弟弟譯書:魯迅負責尋找譯本,修改潤色,找出版社商談,周作人只需專心譯書,譯稿出來后,魯迅再進行編輯。因此,每一部譯作背后都凝結(jié)著兄弟二人的心血,對此,周作人后期的回憶可窺見一斑:“過去在東京的時候,我們翻譯小說賣錢,如《紅星逸史》(《紅星佚史》)以至《勁草》,又編刊《域外小說集》,所譯原稿都由他(魯迅)修正一過,再為謄清……前幾時在故紙堆中找著了若干頁舊稿,乃是《域外小說集》第三冊的一部分稿子……可以看出魯迅親筆的綿密修改的痕跡……”[6]90
對周氏兄弟的合譯模式,王友貴先生用了非常通俗的比喻,就是“你播種,我除草”,“大哥譯詩,二弟譯小說”,他們同在一條船上,“倘若說掌舵者是魯迅,那么劃槳者自然是作人”[16]62,清楚地表明了兄弟二人的合作關(guān)系:不分彼此,各展其長,取長補短,互通有無。這種合作關(guān)系在中國翻譯史上也是一種別開生面的合作方式。
林紓在“耳受而手追之”的翻譯模式下,與眾多口譯者合作20余年,翻譯介紹的180多部作品主要是中長篇小說,被冠以林譯小說而風靡一時;魯迅和周作人的“兄弟作坊”從1906—1909年大約持續(xù)了4年時間,因魯迅回國而中止。其間他們合譯了6部作品(其中《域外小說集》有16篇譯作)。雖然林紓和周氏兄弟各自的合譯模式比較獨特,但學界卻關(guān)注不多,更沒有深入比較或評述的研究。
林紓的翻譯通過口譯者協(xié)作完成,盡管這種模式很有效率,加快了翻譯速度,但同時也存在一些局限,主要體現(xiàn)在語言方面對口譯者的依賴及譯文的訛誤現(xiàn)象,這成為林譯小說最大的不足。
3.1.1 對口譯者的嚴重依賴
林紓對口譯者的依賴主要體現(xiàn)在對原作的選擇和對原文的理解2個方面。林紓不懂外語,因而口譯者的文學常識及能夠接觸到的原語文本資源等因素顯得特別重要[17]。一些論者認為林紓把過多的精力放在沒有多少價值的二三流的作者和作品上,妨礙了他的翻譯成就,口譯者難脫其責。此外,這一合譯模式對口譯者的外語和中文水平要求很高,一旦口譯者理解錯誤或表述不清,即使有嚴密而細致的審校程序,都無法保證譯文的準確和完整。如林紓以小說形式翻譯了莎士比亞的《亨利四世》和《凱撒》,易卜生的《群鬼》等劇本,遭后人詬病并被認為是口譯者的責任[18]。在林紓眾多的口譯者中,魏易被認為是最優(yōu)秀的,他和林紓合作翻譯了45部作品,僅次于陳家麟[19]。魏易曾出任教育部翻譯和京師大學堂英文教習,外語水平和文字功底扎實,亦有相當?shù)奈膶W造詣,與林紓配合默契,能把原作內(nèi)容詳盡地口述出來,加上林紓傳神而流暢的譯筆,成就了林譯小說的不少優(yōu)秀之作。在鄒振環(huán)著的《影響中國近代社會的100種譯作》中,林紓有5部作品入選,其中4部是魏易選擇和口譯的,這充分說明了口譯者的重要。
對口譯者的語言和翻譯水平的依賴,無疑成為林紓合作模式最大的局限??谑龊凸P譯有明確的分工,角色不會交叉,切磋也只限于理解表達的內(nèi)容,筆述者對原文內(nèi)容少有質(zhì)疑。翻譯合作中兩人必須始終同步,缺一不可:口譯者離開了筆述者就無法成文,而筆述者離開口譯者就無從成文[20]28。不識外文成為林紓最大的遺憾,他曾感嘆自己年高(五十有四),不能再做學生學習求教是這輩子最大的不幸[21]。如果林紓通西文,自己選擇譯本,以林紓的文學眼光和中文造詣,其翻譯成果一定更為可觀。但是不可否認,林紓翻譯的那些二三流通俗小說并非一無是處,至少有助于人們了解域外歷史和文化,并與一流或經(jīng)典作家作品形成文學的多樣化格局。
3.1.2 譯文訛錯現(xiàn)象
盡管林紓的文學造詣是公認的,但他不懂外語,譯文難免出現(xiàn)錯誤,主要有誤植、誤譯、刪改和增補[22],這是林譯小說的一大缺陷,與林紓的合譯模式有關(guān)。林紓的翻譯是對口譯者的記錄,忠實程度取決于口譯者的外語水平、中文功底和理解程度。翻譯過程中的理解與表達由口譯者和他分擔,導致對原文雙重的理解:口譯者對原文的理解和林紓對口述的理解,尤其是西方近代文化的新內(nèi)容與中國傳統(tǒng)語言形式之間的矛盾,即深層思想習慣與文化差異,這也是晚清譯者面臨的共同問題。林譯模式采用歸化的翻譯方法,以譯述為主,加之林紓翻譯時下筆如飛,文不加點,聽錯、寫錯、脫落等錯誤在所難免,造成譯文的許多疵病。如果上述因素導致訛誤在所難免,那么另一種訛誤則是林紓有意為之的結(jié)果,如對翻譯中原作出現(xiàn)的敗筆(林紓認為)或中國讀者不了解的地方,林紓會不自覺地進行闡發(fā),并將自己的意見添加進去。當然,口譯者堅決反對林紓的這一做法,無奈林紓只好把意見改為眉批或在正文之后加一段“外史氏曰”。這種訛誤盡管有時是錦上添花,但也有不少畫蛇添足,變換了本來面目,未必妥當。
部分訛誤也和后期校對有關(guān)。因為林紓譯速快,字跡相當潦草,誤字在所難免。開始時林紓自己校對,后來約稿多了,林紓忙不過來,就請別人校正謄清,自然不如他自己細心。對讀者指出的翻譯錯誤,開始時林紓將責任推給口譯者了事,并替自己辯解:“鄙人不審西文,但能筆述,即有訛錯,均出不知?!盵23]林紓的做法招致口譯者的不滿,或許林紓自己也意識到了,后來他將訛誤全部攬到自己身上:“紓本不能西文,均取朋友口述而譯,在海內(nèi)所知,至于謬誤之處,咸紓粗心浮意,信筆行之,咎均在己,與朋友無涉也?!盵24]盡管林紓的合譯模式只能“達意”,且謬誤難免,但不少譯作還是表達了原文的風格神韻,林紓簡潔的古文也為譯文增添不少光彩,林譯小說因此成為當時國人了解世界的一扇窗口。
周氏兄弟在翻譯合作中有明確的分工,即以兄長魯迅為主領(lǐng)著弟弟譯書。由于他們掌握不同的外語,得以互為信息源,提升了翻譯的效率,而《域外小說集》則成為兄弟合作的一座豐碑。
3.2.1 兄長選材與弟弟譯書
周氏兄弟讀過新式學堂,出洋留學,會幾門外語,這些因素足以讓他們的合譯完全有別于林譯模式。他們的外語能力構(gòu)成使他們能夠根據(jù)自己的需要選材,譯介東歐、北歐及弱小民族國家的作品,關(guān)注“異域文術(shù)新宗”。周氏兄弟在南京求學時學的第一門外語是英語,到日本留學后,周作人又學了日語、俄語、希臘語,為了研究佛經(jīng),甚至還涉獵了梵文,魯迅學了德語、日語和俄語。外語能力的提高為他們大量閱讀英、德兩國語言的歐洲作品提供了可能。魯迅文學活動最重要的語言是德語,因為德國是翻譯大國,愿意譯介弱小國家的作品。當時北歐的芬蘭,中歐的波蘭和波西米亞(德文也稱捷克),南歐的匈牙利、保加利亞、塞爾維亞和新希臘等都屬于弱小民族國家。通過德文,魯迅將別國的作品轉(zhuǎn)譯介紹到中國,翻譯最多的是俄國作品,因為俄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中有革命與愛國的精神,契合周氏兄弟的翻譯目的——轉(zhuǎn)移性情,改造社會。為此,魯迅在東京的舊書店搜尋,查找舊德文雜志,發(fā)現(xiàn)有合適的作品即通過丸善書店向歐洲定購,一般得等上兩三個月才能收到,他用這種辦法買到了不少譯本?!队蛲庑≌f集》的原作,不少就是這樣一點一滴收集到的。
從1906年到1909年回國期間,魯迅不停地逛書店,購書閱讀,與周作人合作翻譯,或由周作人自己翻譯。通過大量閱讀,周氏兄弟從中精心挑選原作,突破了閱讀底本的渠道和外語能力的限制,改變了晚清譯者不大考慮作家及其在文學作品史上的地位,對外國的作家作品也不大熟悉的狀況,能夠通過對所翻譯作品的選擇表明他們的思想和文藝趨向,以及譯者自身所具有的批評鑒賞能力。
3.2.2 《域外小說集》的深度合作
周氏兄弟合譯的《域外小說集》1909年在東京出版,無論作品的選材和翻譯策略,都體現(xiàn)了周氏兄弟的價值取向。一、二集共收錄的7個國家的16篇作品,除《安樂王子》為童話外,其余均為短篇小說。作家有英國的淮爾特,波蘭的顯克微支,俄國的契訶夫、迦爾洵、安德萊夫,波斯尼亞的穆拉淑微支,芬蘭的哀禾等。其中魯迅翻譯了3篇,周作人翻譯了13篇,出版署名會稽周氏兄弟纂譯。如果僅從篇目上看,周作人翻譯了大部分的作品,但綜觀《域外小說集》的譯介,這一合譯模式下體現(xiàn)的遠遠超出譯文篇幅的多寡,更超出了主譯加潤色的模式范疇,因為魯迅所做的不僅僅幫助弟弟潤色文字,而是進行總體籌劃,包括作品的選材、編輯、翻譯校訂、書的出版發(fā)行乃至廣告營銷等事務(wù),對譯稿進行審定、修改和潤色,并按規(guī)定款式抄寫工整,撰寫序言等。因此,《域外小說集》是周氏兄弟深度合作的成果,“操作上周作人出力更多,而操心上魯迅用心更深”[20]29。魯迅的作用是總攬全局,大到弱小民族國家的選材、文類的選擇、直譯的策略以及翻譯語言,小至尋找和描畫封面的圖案等。魯迅以周作人名義寫的序言,“雖寥寥數(shù)語,但志向高遠、氣象闊大”[16]26,明白無誤地表達了他們的翻譯觀:翻譯內(nèi)容的審慎選擇,忠實于原文的翻譯策略,保留異域文化的特色等。盡管兄弟的氣質(zhì)、偏向不完全一致,但至少在《域外小說集》的譯介合作中兄弟二人情投意合,配合默契,追求譯書的社會效果,合作中各展所長,齊心協(xié)力。除《域外小說集》一、二集外,他們原本還有出版三、四集乃至更多集的打算的,但囿于晚清的讀者接受環(huán)境,銷量不佳,只得作罷。雖然兄弟二人文風不同,但《域外小說集》的譯筆已顯出他們作為青年留學生的才氣,多年的兄弟友情也在這兩集書中成為永恒。
周氏兄弟的合作結(jié)合了二人的智慧與長處,能夠優(yōu)勢互補。在語言能力方面,周作人的英語較好,但中文功底不如魯迅;魯迅的英語不很嫻熟,但中文功底深厚,有更寬闊的知識面[20]。周氏兄弟具有獨立翻譯能力,在文字能力和知識面上各有所長,用作坊式的方式合作,翻譯過程不必像林紓模式那樣需要同步。周作人將原文翻譯成漢語出初稿,經(jīng)魯迅校改和潤色后,由周作人或是魯迅謄正完稿。這種方式使合作更為完善和精到,比獨立翻譯更有效地保證譯文的質(zhì)量,應(yīng)該說是卓有成效的。
西譯中述,是在外語人才匱乏的特定社會背景下的翻譯模式。就林紓而言,因不懂外語而采用這一模式進行翻譯是不得己的選擇。盡管其“耳受而手追之”式的意譯存在很多錯訛,有著種種局限性,一直備受爭議,但憑借林紓傳神流暢的譯筆,其譯作開闊了國人的眼界并滋養(yǎng)了一代包括周氏兄弟、郭沫若、錢鐘書、朱自清、冰心等在內(nèi)的中國新文學家,“林譯小說”對中國社會、文化的意義也是不容忽視的[25]。周氏兄弟留學東瀛,掌握了不同的外語,構(gòu)成“分工明確又相互協(xié)作的共同體”[26],他們的合作完全出于自身的選擇。他們?nèi)缜腥绱?如琢如磨,取長補短,其合譯模式具有很高的實用價值?!队蛲庑≌f集》真實、生動地呈現(xiàn)了他們合作翻譯的過程并成為20世紀外國文學翻譯初期的重要譯作。因此,對林紓和周氏兄弟不同的合譯模式進行研究,可以彰顯他們?yōu)橹袊g文學的繁榮所作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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