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遠招,吳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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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唯物主義只適用于資本主義社會嗎?——評盧卡奇的一個影響深遠的觀點
舒遠招,吳雪
(湖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南長沙,410082)
盧卡奇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是資本主義社會的一種自我認識,將之運用于前資本主義社會會遇到根本性的困難。這一觀點極具啟發(fā)性,它提出了一個極富挑戰(zhàn)意味的問題:歷史唯物主義作為一種方法是否具有對所有人類社會形態(tài)的普適性?這一觀點在國內外學界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但也受到了一些學者的質疑??陀^而言,這種觀點是不能成立的,因為它不符合馬克思、恩格斯有關歷史唯物主義的一貫論述,違背了他們關于歷史唯物主義適用于整個人類社會歷史的基本思想。他誤讀了《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把恩格斯關于野蠻時代和文明時代的區(qū)分等同于前資本主義時代和資本主義時代的區(qū)分;他在援引馬克思的《á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時,混淆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與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的方法,由此導致了對政治經(jīng)濟學與歷史唯物主義的混淆。
歷史唯物主義;適用范圍;盧卡奇;資本主義社會;前資本主義社會
按照傳統(tǒng)的觀點,歷史唯物主義作為唯物主義歷史觀(簡稱唯物史觀)的代名詞,是關于整個人類社會歷史的一種理論,其對象是區(qū)別于自然史的整個人類社會史,因而作為一種認識和把握歷史的方法,也適用于整個人類社會史。但是,這個觀點在當今中國學界受到了兩方面的挑戰(zhàn):一些學者試圖拓寬歷史唯物主義的對象領域或適用范圍,認為“廣義歷史唯物主義”就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其對象是包括自然在內的整個現(xiàn)實世界,而以人類歷史為對象的歷史唯物主義僅僅是“狹義歷史唯物主義”;另外一些學者則試圖縮小歷史唯物主義的適用范圍,認為它僅僅適用于資本主義社會,并不適用于資本主義社會之前或之后的社會形態(tài)。對他們而言,關于整個人類社會歷史的唯物主義是業(yè)已過時的“廣義歷史唯物主義”,而適用于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唯物主義才是具有成效的“狹義歷史唯物主義”,不管是對于資本主義之前的社會還是資本主義之后的社會,歷史唯物主義都沒有適用性。
本文無意對上述兩種傾向做出分析和評價,而試圖通過分析和評價盧卡奇的觀點,來對縮小歷史唯物主義適用范圍的傾向做出考察。盧卡奇是最早把歷史唯物主義適用范圍局限于資本主義社會的代表性人物,其觀點在國內外學界具有重大影響,因而值得專門探討。本文首先介紹盧卡奇有關歷史唯物主義僅僅適用于資本主義社會的論述,接著說明盧卡奇這一觀點的啟發(fā)意義和對后世的廣泛影響,最后在已有評價的基礎上對這一觀點做出進一步的批評。
對歷史唯物主義適用范圍的闡述,盧卡奇是在《歷史唯物主義的功能變化》()[1](316?354)一文中展開的。在該文中,他闡述了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無產(chǎn)階級的思想武器只適用于資本主義社會。他根據(jù)歷史唯物主義和古典國民經(jīng)濟學在一定的社會制度之內同是真理這一“理由”,強調可以參照馬克思研究古典國民經(jīng)濟學適用的社會范圍,研究歷史唯物主義適用的社會范圍。他認為我們在馬克思那里能找到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即“經(jīng)典形式的歷史唯物主義(可惜它已赤裸裸地被庸俗化為一般意識)意味著資本主義社會的自我認識”[1](323)。這表明,歷史唯物主義要能夠適用,需要有資本主義社會這一基本前提。他還說,歷史唯物主義有一個主要的論斷——認為資本主義的總體及推動力難以被資產(chǎn)階級科學的范疇所把握,而只能被歷史唯物主義把握,因而“歷史唯物主義首先是資產(chǎn)階級社會及其經(jīng)濟結構的一種理論”[1](323)。
第一,盧卡奇論證了只有歷史唯物主義才能理解資本主義的總體和推動力,而資產(chǎn)階級科學卻不行。
盧卡奇認為,這源于歷史唯物主義理論適應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現(xiàn)狀:一則經(jīng)濟規(guī)律統(tǒng)治著整個社會,再則作為“純自然規(guī)律”的經(jīng)濟規(guī)律可以在不借助于超經(jīng)濟因素的情況下得以貫徹。這表明在資本主義社會里,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規(guī)律越來越以“純粹的形式”展開,亦即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逐漸擺脫以前經(jīng)濟狀態(tài)的殘余的影響。所以,資本主義社會和前資本主義社會的區(qū)別,也就表現(xiàn)為已經(jīng)統(tǒng)治著社會的資本主義和為在社會中起作用而斗爭的資本主義的區(qū)別。
第二,盧卡奇指出,從資本主義社會的經(jīng)濟結構里會產(chǎn)生如下情況:社會結構的不同方面必然會相互獨立,甚至能夠對此有必然的意識。
盧卡奇提到,在資本主義社會里,經(jīng)濟、國家、法律一般表現(xiàn)為一些封閉的系統(tǒng),這些系統(tǒng)有著完善的權力,它們會以固有的規(guī)律掌控整個社會。而誕生于十八世紀末的英國古典經(jīng)濟學和十九世紀初的德國古典哲學,標志著這些局部系統(tǒng)具有獨立的意識。但歷史唯物主義的獨創(chuàng)性貢獻在于,它不僅能看到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各局部體系表面上獨立,而且能認識到它們實質上相互聯(lián)系,構成一個綜合的整體,這就遠遠超出了資產(chǎn)階級的科學。資產(chǎn)階級科學表面上的獨立性是資本主義社會結構在思想和范疇上的表現(xiàn),而歷史唯物主義是對此種獨立性的批判,意味著用“思想的促進力量”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揚棄。在資本主義社會里,社會結構的所有因素表面上相互獨立,實際上卻處于辯證的相互作用中。因此,歷史唯物主義的出現(xiàn),是對資本主義社會結構因素這種表面上的獨立性和實際上的相互作用的現(xiàn)實的反映;作為科學方法,歷史唯物主義是在十九世紀中葉才得以確立的,這一點并非偶然。
第三,盧卡奇著重提出并試圖論證把歷史唯物主義運用于前資本主義社會會遇到理論上的困難。
歷史唯物主義是否像適用于資本主義社會一樣,也適用于資本主義之前的社會形態(tài)?盧卡奇認為,如果我們把它視為科學方法,它自然可以運用于資本主義之前的時代,而且還有人部分成功地這樣做過。但他同時指出:如果我們這樣做,勢必遇到方法論上的困難,因為資本主義社會和前資本主義社會是有根本區(qū)別的。他說,不僅馬克思在自己的著作中無數(shù)次表達了這種困難,而且在恩格斯也明確地指出了這種困難:“存在于文明時代和在它以前的各時代之間的結構區(qū)別 中”[1](327)。他援引恩格斯的論述表明: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中,生產(chǎn)難以超出勞動者的控制范圍,也不會引起鬼怪般的、對他們來說是異己的變化;然而,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勞動者喪失了對自己生活領域內全部生產(chǎn)的支配權,產(chǎn)品和生產(chǎn)都任憑偶然性來擺布了。
馬克思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中曾提出如下論斷:“在土地所有制處于支配地位的一切社會形式中,自然聯(lián)系還占優(yōu)勢。在資本處于支配地位的社會中,社會、歷史所創(chuàng)造的因素占優(yōu)勢。”[2](707)盧卡奇把這一論斷當作自己的重要立論依據(jù)。在他看來,在自然聯(lián)系占優(yōu)勢的前資本主義社會里,自然聯(lián)系必定支配著人的“社會存在”,因而也必定支配著這種存在在思想、感情上借以表現(xiàn)出來的諸形式,如宗教、藝術、哲學等。而在資本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資本主義社會中,生產(chǎn)方式業(yè)已擺脫了自然的、血緣的聯(lián)系。因此,他把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視為“社會的自然規(guī)律”,該規(guī)律是支配社會的最純粹,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形式。在由前資本主義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的漫長過渡時期,似乎所有領域都出現(xiàn)了“自然界限在退縮”的現(xiàn)象。此種自然界限曾存在于資本主義之前的社會形式中,甚至對人的社會表現(xiàn)方式造成了決定性的影響。
盧卡奇進一步從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角度考察了這種“自然界限的退縮”。他認為,前資本主義社會與資本主義社會在社會意識形態(tài)方面存在更加明顯的“結構區(qū)別”: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中,藝術、宗教、哲學等意識形態(tài)都只是人對于自然(包括外部自然和人自身的自然)的闡明,而在資本主義社會里,這些意識形態(tài)則更多地反映人的社會關系和社會存在。
盧卡奇還指出,在黑格爾提出自己的思辨哲學之際,“自然的退縮”已開始讓一切都達到純社會的水平,即資本主義物化關系的水平,但對這些關系尚缺乏清楚的認識。對于當時的認識發(fā)展階段而言,在資本主義經(jīng)濟發(fā)展產(chǎn)生的兩個自然概念(一是關于自然規(guī)律總和的自然;一是關于被社會腐化的人的榜樣的自然)的背后看到它們的社會統(tǒng)一,看到資本主義社會以及它對所有純粹自然聯(lián)系的瓦解作用,這是不可能的。正是隨著資本主義社會所有關系的真正社會化,人作為社會存在物的真正而具體的自我認識才成為可能。此外,他聲稱在資本主義之前的社會中,還不存在后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所達到的獨立性、自我封閉性、任意性和經(jīng)濟生活的內在性,以及那種自己把自己作為目的的設定。他最終得出了以下結論:“歷史唯物主義不能像運用于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各種社會形態(tài)那樣完全以同一種方式運用于前資本主義的各種社會形 態(tài)”[1](335)。
盧卡奇指出,把經(jīng)典形式的歷史唯物主義一成不變地、無條件地運用于十九世紀的歷史是可能的,因為在這里,對社會發(fā)生作用的所有力量都僅僅作為“客觀精神”的表現(xiàn)形式而發(fā)生影響。因此,他斷言十九世紀的社會唯有通過歷史唯物主義才能獲得它的自我認識。但要把歷史唯物主義運用于古代社會,就會復雜得多。由于不僅要指明純經(jīng)濟力量對推動社會發(fā)展的作用,還要證明這些經(jīng)濟力量如何影響其他社會形態(tài)。
總之,盧卡奇雖然承認一些研究者曾經(jīng)嘗試用歷史唯物主義來研究資本主義之前的社會,并且取得了一些成功,但資本主義之前的社會與資本主義社會具有結構上的區(qū)別,因此,將之運用于資本主義之前的社會就會遇到?jīng)Q定性的困難。歷史唯物主義僅僅是資本主義社會的自我認識,換言之,是資產(chǎn)階級社會和資產(chǎn)階級經(jīng)濟結構的學說。
毋庸置疑,盧卡奇的上述觀點具有一定的“新穎性”,乃至“獨創(chuàng)性”。與通常的理解不同,他雖然也在抽象的意義上肯定歷史唯物主義可以運用于資本主義之前的社會形態(tài),但他通過指出兩者之間的結構區(qū)別,而認定這種運用存在著巨大困難。
顯然,盧卡奇的上述觀點具有重大的啟發(fā)意義。人們可以認為,他提出了一個極富挑戰(zhàn)意味的問題:歷史唯物主義作為一種方法,是否對所有人類社會形態(tài)都具有有效的普適性?而從歷史唯物主義的對象方面來看,則存在這樣一個問題:在資本主義社會與前資本主義社會形態(tài)之間是否存在一種“結構區(qū)別”,足以導致歷史唯物主義在前資本主義社會形態(tài)上難以適用?在盧卡奇看來,他的觀點會獲得事實和理論兩方面的支持:一方面,歷史唯物主義一直到十九世紀中葉才由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這表明即使資產(chǎn)階級推翻了封建主的統(tǒng)治建立了資本主義社會,也在很長時期內并未充分意識到它自己生存的社會前提,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無產(chǎn)階級用來開展同資產(chǎn)階級斗爭的思想武器在十九世紀中葉才問世,這表明它的形成離不開資本主義社會的高度發(fā)展、社會矛盾充分暴露這一社會歷史條件;另一方面,《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以及《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的相關論述,構成了其核心論點的文本依據(jù)。
歷史唯物主義誕生于十九世紀中葉這的確是一個歷史事實,但歷史唯物主義是否僅僅適用于其誕生的這個時期,是否具有對于整個人類歷史的解釋力,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創(chuàng)立它的時候是否僅僅把它理解為“資本主義社會的自我認識”,都有待進一步探討。盧卡奇是否準確地解讀了他所援引的文本,也需要做出批判性的考察。不過,在對盧卡奇的觀點展開進一步的批評之前,讓我們先看看他的觀點對后世產(chǎn)生的深遠影響。自從盧卡奇提出自己的觀點之后,就引起了國外學界的高度關注,一些學者還在其影響下提出了類似的觀點。這方面的代表性人物有:卡爾·考茨基、尤爾根·哈貝馬斯、安東尼·吉登斯等。
卡爾·考茨基在《唯物主義歷史觀》一書中表達了和盧卡奇相類似的觀點。他指出,作為唯物主義歷史觀核心內容的“經(jīng)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矛盾運動關系”不具有普適性,因為“一定的法律觀點、政治觀點和宗教觀點,受著一定的經(jīng)濟關系的制約。然而,也有相反的情況。法律和政治關系,也對經(jīng)濟生活發(fā)生決定性作用”[3]。他因而認為唯物主義歷史觀規(guī)律性本身的適用條件是具體的和歷史的。
尤爾根·哈貝馬斯也認為,“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一歷史唯物主義的核心命題只適用于資本主義社會。他寫道:“我們是通過資本主義社會所行使的職能——調節(jié)對生產(chǎn)資料的支配,從而間接地調節(jié)社會財富的分配——來確定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chǎn)關系的?!盵4]于他而言,在原始社會中,血緣系統(tǒng)調節(jié)生產(chǎn)資料和社會財富;在近代社會里,占統(tǒng)治地位的系統(tǒng)行使這種職能;只有到了資本主義社會后,當市場同時具有控制職能和穩(wěn)定階級關系的職能時,才會出現(xiàn)具有經(jīng)濟形態(tài)的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
安東尼·吉登斯同樣指出,歷史唯物主義對資本主義之前的社會缺乏解釋力,只能解釋資本主義社會。他認為,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中,權威手段(強力)是基礎;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經(jīng)濟手段是基礎。如果說,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將配置性資源置于首要地位,那么在他看來,在資本主義之外的其他社會,對權威性資源的整合構成了社會整合和變遷的根本性軸心,然而“與此相對照,到資本主義社會,配置性資源表現(xiàn)出無可比擬的重要性”[5](4)。他據(jù)此斷言,就歷史唯物主義強調財富分配的重要性來說,它作為一種關于整個歷史的普遍理論很可能需要加以拋棄了。
在國內學術界,盧卡奇的觀點也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一些學者在盧卡奇這一觀點的基礎上,提出了所謂廣義和狹義歷史唯物主義之分。例如,張一兵教授就認為盧卡奇的觀點屬于狹義的歷史唯物主義,但馬克思和恩格斯還有一個廣義的歷史唯物主義,即唯物主義歷史觀首先是對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一般基礎——客觀物質生產(chǎn)的揭示。但他還認為,狹義的歷史唯物主義主要是對資本主義條件下經(jīng)濟物化關系的批判理論。可見,張一兵教授雖然承認歷史唯物主義是關于整個人類社會歷史的廣義理論,但也認為它有一個僅僅適用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特殊含義。
仰海峰教授在《歷史唯物主義的雙重邏輯》一文中強調,歷史唯物主義具有一般物質生產(chǎn)邏輯和資本主義社會特定時期的資本邏輯。以上兩種邏輯各有其理論傾向和意義。在資本主義以前的社會,可以用物質生產(chǎn)邏輯來闡明,在資本主義社會,只能在資本邏輯的基礎上闡明生產(chǎn)邏輯。仰海峰教授的“歷史唯物主義的雙重邏輯”,類似于張一兵教授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廣義和狹義區(qū)分。
張奎良教授在探討唯物史觀和歷史唯物主義的區(qū)別時提出:唯物史觀是以整個人類歷史為對象的實證科學理論,歷史唯物主義則是僅僅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一種哲學理論。他指出:“唯物史觀作為指導歷史科學的總觀點,其外延涵蓋全部人類歷史……而歷史唯物主義外延小于唯物史觀,是唯物史觀的近代部 分?!盵6]同時,張奎良教授還把歷史唯物主義與無產(chǎn)階級歷史使命聯(lián)系起來,認為唯物史觀涵蓋全部人類歷史,但是歷史唯物主義只適用于近代以來的資本主義社會。
盡管上述觀點存在觀察角度和表述方式上的差別,但一致同意把歷史唯物主義的適用范圍限制在資本主義社會,當然,從中可以看出,盧卡奇的觀點確實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國內也有學者認為適用于整個人類歷史的唯物主義仍然是狹義的,而廣義歷史唯物主義就是整個馬克思主義哲學世界觀。如俞吾金教授就認為,那種視歷史唯物主義為馬克思主義哲學之核心和基礎的觀點,仍屬于局限于社會歷史領域的狹義歷史唯物主義,而廣義歷史唯物主義的對象則“是在人的生存實踐活動中展現(xiàn)出來的整體世界”。[7]這些學者試圖進一步拓寬歷史唯物主義的適用范圍,與盧卡奇等人的做法形成了鮮明對比。
盡管盧卡奇的觀點具有啟發(fā)性并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但它作為一個極具挑戰(zhàn)性的觀點也受到了質疑和批評。例如,英國學者喬治·萊爾因承認,歷史唯物主義的開端需要掌握特定歷史形式的生產(chǎn),并不是一般的生產(chǎn)概念;并且它也須要從最高級的生產(chǎn)制度開始,而不是從最原始的生產(chǎn)制度開始,以便能夠從在后的先進制度反過去理解在前的制度。然而,“根據(jù)歷史唯物主義必須從分析資本主義生產(chǎn)開始這個事實,并不能得出它只限于資本主義的結論?!盵8](124)相反,它完全能夠運用到資本主義之前和之后的社會形態(tài)。
張一兵教授也對盧卡奇的觀點做出了批評。他在《青年盧卡奇的歷史唯物主義觀念》一文中斷言:盧卡奇對歷史唯物主義的設定是狹義的,這源于他不能正確區(qū)分歷史唯物主義的廣義和狹義語境。盧卡奇不能理解,“馬克思1845年創(chuàng)立的廣義歷史唯物主義無疑首先是關于社會歷史發(fā)展一般規(guī)律的認識”[9]。張一兵教授雖然在狹義層面承認歷史唯物主義的對象是資本主義社會,但始終沒有放棄歷史唯物主義是關于整個人類社會歷史這一基本觀點。國內其他學者也對盧卡奇的觀點表示了異議。如方政認為,“盧卡奇主張歷史唯物主義只能認識資本主義社會的特定規(guī)律,而不能揭示社會歷史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10]。鄒之坤也持類似的觀點,他們認為歷史唯物主義適用的范圍是全部人類歷史,而非僅僅適用于資本主義社會。[11]
雖然國內外學者對盧卡奇的觀點展開了批評,但這些批評大多只是指出了盧卡奇這一觀點不能成立,而未能揭示盧卡奇形成錯誤觀點的思想根源,因而很有必要對盧卡奇的觀點展開更深入、細致的批評。
盧卡奇對歷史唯物主義功能變化的論述,存在諸多問題。例如,他雖然一再強調歷史唯物主義是無產(chǎn)階級反對資產(chǎn)階級的最有力的斗爭武器,并首先把這一思想武器作為歷史研究的方法來理解,但一直沒有對這種“方法”做出清晰的界定。他時常把歷史唯物主義與“唯物辯證法”或“辯證法”相提并論,并且把“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這個基本原理,說成是“辯證方法的基本原理”[1](349)。這表明,他沒有區(qū)分唯物辯證法和歷史唯物主義方法。盧卡奇在斷定歷史唯物主義只適用于資本主義社會時,又似乎自相矛盾地認為,當我們把歷史唯物主義看作科學的方法,它也可以運用于前資本主義社會。在回答到底什么是歷史唯物主義這個問題時,他還說:“無疑,它是按其真正的本質理解過去事件的一種科學方法?!盵1](317)據(jù)此回答,我們難以得出歷史唯物主義只適用于資本主義社會的論斷。
撇開盧卡奇敘述中的上述模糊和自相矛盾之處不論,我們認為,他的基本觀點是不能成立的,其主要原因在于:第一,這一觀點與馬克思和恩格斯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適用范圍適用于整個人類歷史的基本觀點不相符合;第二,這一觀點的得出,基于盧卡奇對經(jīng)典作家的論述的明顯的誤讀;第三,這一觀點的得出,還表明盧卡奇在一定程度上混淆了作為哲學的歷史唯物主義和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思想,沒有在馬克思的哲學與經(jīng)濟學思想之間作出適當?shù)膮^(qū)分。
馬克思和恩格斯在集中論述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理的著作——《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把從事物質資料生產(chǎn)、受客觀物質條件制約、處于一定社會關系中的“現(xiàn)實的人”當作考察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試圖從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過程來說明全部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梢?,他們提出的歷史唯物主義原理至少是針對整個迄今為止的人類社會歷史的:“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 在。”[12](146)他們還指出,歷史唯物主義的誕生會使“獨立的哲學”失去生存環(huán)境,能夠取而代之的是“從對人類歷史發(fā)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 括”[12](153)。在這里,“最一般結果的概括”是指歷史唯物主義,而歷史唯物主義是從對人類歷史發(fā)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盡管他們在該書中花了大量筆墨考察資本主義社會,并論述了以推翻資本主義社會為目的的共產(chǎn)主義革命,但他們所理解的“歷史”,包含了迄今為止的“每個時代”,而決不限于資本主義社會。
在1859年的《á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序言》中,馬克思也把“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社會意識”當作適用于迄今為止整個人類歷史的普遍原理。他把資產(chǎn)階級的生產(chǎn)關系理解為社會生產(chǎn)過程的最后一種對抗形式,認為“人類社會的史前時期就以這種社會形態(tài)而告終”[2](3)??梢?,歷史唯物主義至少適用于包括資本主義社會在內的整個人類“史前時期”。
在《資本論》這部運用歷史唯物主義進行經(jīng)濟學研究的名著中,馬克思也力圖表明歷史唯物主義適用于前資主義社會。他認為,“經(jīng)濟不僅構成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基礎,也構成了古希臘、羅馬社會的物質基礎。他在第一章《商品》的一個腳注中指出,不只資產(chǎn)階級經(jīng)濟構成現(xiàn)今世界的物質基礎,希臘人和羅馬人的某種經(jīng)濟也構成他們世界的物質基礎。他在回應美國一家德文報紙對他的指責時,還明確指出:1859年《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序言中所說的基本觀點,如生產(chǎn)方式及其生產(chǎn)關系(“經(jīng)濟結構”)構成法律和政治上層建筑的基礎,是具有普遍適用性的?!翱墒菗?jù)上述報紙說,這一切提法固然適用于物質利益占統(tǒng)治地 位的現(xiàn)今世界,但卻不適用于天主教占統(tǒng)治地位的 中世紀,也不適用于政治占統(tǒng)治地位的雅典和羅 馬?!盵13](100)馬克思對此表示詫異:竟然有人認為這些關于古代世界和中世紀老生常談還會有人不明白。
恩格斯在《反杜林論》(1876年)中把生產(chǎn)理解為“一切社會制度”的基礎,他寫道:“唯物主義歷史觀從下述原理出發(fā):生產(chǎn)以及隨生產(chǎn)而來的產(chǎn)品交換是一切社會制度的基礎?!盵14](654)在《卡爾·馬克思》(1878年)一文中,他肯定馬克思在整個世界觀上實現(xiàn)了變革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認為之前所有的歷史觀全是唯心的,并且忽略了全部人類歷史的物質生活根源,而按照唯物史觀,每一歷史時期的觀念與思想都可以由該時期的經(jīng)濟生活條件來解釋。1883年,他在馬克思墓前講話中寫道:“馬克思發(fā)現(xiàn)了人類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盵14](1002)這表明,恩格斯在此肯定歷史唯物主義對人類歷史一般發(fā)展規(guī)律的揭示,具有普適性。他還說,馬克思對剩余價值的揭示,意味著馬克思還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代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和資產(chǎn)階級社會的特殊運動規(guī)律,這就把歷史唯物主義的普適性與剩余價值理論的特殊性區(qū)分開來了。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1888年)一書中,他進一步表達了歷史唯物主義適用于整個人類歷史的觀點。在第四章論述國家、政治斗爭、法律、哲學和宗教等意識形態(tài)時,他一再指出,歷史唯物主義理論不僅適用于資本主義社會,而且在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也適用,甚至適用于資本主義以前的一切時代。
可見,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創(chuàng)立和闡釋歷史唯物主義時,始終是把它視為一種針對整個人類歷史的具有普適性的哲學理論,認為它揭示了人類歷史的一般規(guī)律,“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也就被說成是適用于整個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的一般原理,區(qū)別于剩余價值理論所發(fā)現(xiàn)的資本主義社會特殊運行規(guī)律。盡管他們在研究資本主義社會時肯定了資本主義社會具有自身特殊的運動規(guī)律,而且歷史上不同的社會形態(tài)也都有各自的特殊規(guī)律,但由此并未否定歷史唯物主義一般原理的普適性。
既然馬克思和恩格斯一再強調歷史唯物主義是適用于整個人類歷史的一種理論,盧卡奇何以認為它僅僅適用于資本主義社會?如前所述,他之所以這樣認為,是由于歷史唯物主義誕生于十九世紀中葉,此時,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有了充分的展開。但正如恩格斯在《卡爾·馬克思》一文中所說的那樣,雖然對資本主義社會經(jīng)濟狀況的充分認識是馬克思創(chuàng)立歷史唯物主義的一個條件,但并不意味著由此創(chuàng)立的歷史唯物主義僅僅適用于資本主義社會。顯然,盧卡奇的觀點與恩格斯的理解是有巨大差異的。
首先,是盧卡奇對恩格斯的文本的明顯誤讀。他從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有關文明時代和野蠻時代的區(qū)分中,得出了把歷史唯物主義運用于前資本主義社會具有重大困難的結論。但他沒有意識到,恩格斯所談的文明時代與野蠻時代的區(qū)別,并不等于資本主義社會與前資本主義社會的區(qū)別。盧卡奇所說的成熟的資本主義社會已經(jīng)到了十九世紀,即使把資本主義社會的形成追溯到十六或十七世紀,也截然不同于恩格斯所說的文明時代。因為恩格斯所說的文明時代,是高于蒙昧時代和野蠻時代的一個新時代,其外延遠大于資本主義時代。對恩格斯而言,剝削階級和被剝削階級的分裂存在于整個文明時期。古代的奴隸制、中世紀的農(nóng)奴制和近代的雇傭勞動制,成為文明時代三大時期存在的三大奴役形式,無論是公開的還是隱蔽的奴隸制一直伴隨著文明時代。由此可見,文明時代包括了資本主義時代和前資本主義的奴隸制和封建制時代,決不等同于盧卡奇所說的資本主義時代。盧卡奇把恩格斯所說的文明時代與野蠻時代的區(qū)分,等同于資本主義社會與前資本主義社會的區(qū)別,是對恩格斯思想的嚴重誤解。
其次,是盧卡奇對馬克思的文本的誤讀。盧卡奇所援引的馬克思的文本,來自于馬克思的《á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第三部分“政治經(jīng)濟學的方法”。馬克思在此確實談到,在資本主義社會里,農(nóng)業(yè)已經(jīng)完全由資本支配,變成了工業(yè)的一個部門。地租亦然。這表明資本主義社會的農(nóng)業(yè)已經(jīng)全然不同于前資本主義社會的農(nóng)業(yè)。但馬克思的這段話的本意,是指出同樣的農(nóng)業(yè)、地租,在資本主義社會和前資本主義社會中具有本質的不同,但并不旨在論證資本主義社會與前資本主義社會本身具有的重大區(qū)別。而且按照馬克思“人體解剖是猴體解剖的鑰匙”的原則,經(jīng)濟學研究的順序不能僅僅按照范疇出現(xiàn)的時間上的先后順序,而是要首先研究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經(jīng)濟范疇,然后進行回溯?!百Y本是資產(chǎn)階級社會的支配一切的經(jīng)濟權力。它必須成為起點又成為終點,必須放在土地所有制之前來說明?!盵2](707?708)可見,馬克思在這里闡述的是他的研究的先后順序,并非像盧卡奇所理解的那樣,是在刻意區(qū)別資本主義社會與前資本主義社會。因此,盧卡奇試圖根據(jù)馬克思的這些論述而得出歷史唯物主義只能適用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結論,實在是牽強的。
如果說盧卡奇在援引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時混淆了文明時代和資本主義時代,那么,在援引馬克思的《á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時則混淆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與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的方法,也就是說,他把馬克思明確標明的“政治經(jīng)濟學的方法”當作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來理解了,由此也就把馬克思的科學的政治經(jīng)濟學與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簡單地等同起來了。這種混淆,是盧卡奇得出歷史唯物主義僅僅是“資本主義社會的自我認識”這一結論的深層次的思想根源。正是由于這一混淆,盧卡奇把研究資本主義社會生產(chǎn)方式及其特殊運動規(guī)律的政治經(jīng)濟學,就等同于把握整個人類歷史的一般規(guī)律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了,由此,也就不能真正在普遍的意義上理解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對于整個歷史科學(包括經(jīng)濟學、社會學、政治學等)的指導意義。也正是在盧卡奇觀點的影響下,國內外不少學者也往往模糊了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理與政治經(jīng)濟學或科學社會主義理論的界限。我們認為,盡管歷史唯物主義可以用來指導政治經(jīng)濟學的研究,也可以為其它歷史科學的研究提供方法論指導,但它畢竟與其他實證的歷史科學具有相對的區(qū)別,不能簡單等同或混淆。
總之,盧卡奇有關歷史唯物主義只能適用于資本主義社會的觀點是不能成立的,他所援引的文本不足以支撐他的觀點,他對馬克思經(jīng)濟學文本的運用表明他混淆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和政治經(jīng)濟學的方法。受盧卡奇的深刻影響,國內外一些學者也往往把歷史唯物主義的普遍原理與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簡單等同起來,或者把歷史唯物主義與社會學、歷史學、政治學等等完全等同起來,這是我們在考察歷史唯物主義的適用范圍時需要特別加以關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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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 historical materialism only applicable to the capitalist society? Commenting on an influential view of Lukács'
SHU Yuanzhao, WU Xue
(School of Marxism, 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2)
Lukács believes that historical materialism is a kind of self-knowledge of the capitalist society and that it will encounter fundamental difficulties to apply it to the pre-capitalist society. This view is very illuminating, raising an extremely challenging question whether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s a method is universal to all forms of human society. This view has exerte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academic circles at home and abroad, but has also been questioned by some scholars. Objectively speaking, this view cannot stand still because it does not accord with the consistent account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by Marx and Engels, and it has violated their basic view that historical materialism can be applied to the entire history of human society. Lukács has misread, equating Engels' distinction between barbarism and civilization with that between the pre-capitalist era and the capitalist era. And when he cites Marx', he mixes up the method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Marx' method of political economics, which has led to the confusion of political economics and historical materialism.
historical materialism; scope of application; Lukács; capitalist society; pre-capitalist society
2018?04?02;
2018?07?20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現(xiàn)代性視閾下馬克思唯物史觀本體化的路徑依賴及其創(chuàng)新途徑研究”(16BKS030)
舒遠招(1964—),男,湖南辰溪人,博士,湖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哲學和德國古典哲學,聯(lián)系郵箱:shuyuanzhao@aliyun.com;吳雪(1991—),女,湖南益陽人,湖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
10.11817/j.issn. 1672-3104. 2018.05.003
A11
A
1672-3104(2018)05?0019?07
[編輯: 譚曉萍,游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