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灝飛
(華東師范大學 歷史學系,上海 201100)
顧名思義,鮮卑文字是鮮卑人所使用的民族文字。然而,鮮卑文字之存無,至今爭議不斷。回顧既有的研究成果,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早在清代,即有學者注意到了拓跋鮮卑的文字創(chuàng)制問題。清人陳毅在其《魏書官氏志疏證》中推測鮮卑文字應當是拓跋鮮卑借用華文創(chuàng)制的,其若金初無文字,使用漢人楷字自為本族文字。陳毅所言的鮮卑文字實際就是北魏始光元年所造的千余新字。①
對于陳毅的見解,繆鉞先生提出了異議。他認為,在始光元年所造的千余新字,北魏另有編纂《眾文經(jīng)》的活動。編纂《眾文經(jīng)》即意味著對時有漢字進行了一次大整合,規(guī)模之大,可以想見。如此一來,認為始光二年再造的新字就是鮮卑文字,且其形態(tài)還是漢字的觀點,就值得商榷了。據(jù)此,繆鉞先生推論拓跋鮮卑應有獨屬本族的且在形態(tài)與漢字有異的鮮卑文字。②
此后,以周偉洲先生、林幹先生為代表的學者,承襲繆鉞先生之說,堅持認為拓跋鮮卑和后世的蒙古人、滿洲人一樣,不僅擁有自己的語言,而創(chuàng)制了自己的文字。周偉洲先生認為鮮卑語是有文字的,《經(jīng)籍志》著錄了用鮮卑文字書寫的《國語》、《鮮卑語》、《鮮卑號令》等書籍十余種??上н@些書籍均已失傳。③同樣,林幹先生指出,《隋書·經(jīng)籍志》中所列的各種“國語”之書,均指用鮮卑語言文字寫成者而言。用鮮卑文書寫的書籍既如此之多,而且侯伏侯可悉陵還能把漢文《孝經(jīng)》翻譯成鮮卑文《國語孝經(jīng)》,又能用鮮卑文寫成《國語物名》和《國語雜物名》,可見北魏時鮮卑人是有自己本族的文字的。④同樣,值得一說的是,臺灣學者和日本學者也對鮮卑文字有存在可能性的觀點提出了較為具體的依據(jù)。臺灣學者逯耀東先生認為,被稱為國語的鮮卑語書籍,必須用文字記載之后,才可以流傳。如果拓跋氏沒有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文字,那么這些書籍根本無法存在。然后,逯耀東先生進一步指出,所謂夷語、舊語,不僅是語言,可能有文字存在,否則他們譯注《孝經(jīng)》、《皇誥》的時候,就不會有“辭義通辨”的情形發(fā)生。這些文字可能是以拓跋燾時代所創(chuàng)的千余新字為基礎形成,所以由此可以推論,拓跋氏進入中原之后,為了發(fā)揚他們本身文化特質(zhì),曾利用中原文化原有的文字基礎,來制造一種屬于自己的文字,是非??赡艿摹"萑毡緦W者川本芳昭先生和逯耀東先生的觀點基本相近,但他用更為宏觀的東亞視野來把握鮮卑文字的創(chuàng)制問題。川本先生認為,在漢唐間,處于中國邊緣的族群和國家在漢文化長期的刺激下,出現(xiàn)民族自覺意識,而獨屬于本民族的語言文字的創(chuàng)制,成了這種民族自覺意識的外在表現(xiàn)。諸如古代日本、古代朝鮮,都根據(jù)漢字創(chuàng)制了自己的語言文字,由此推之,拓跋鮮卑也應該在差不多同時的歷史形勢中創(chuàng)制了自己的民族文字,即所謂的鮮卑文字。⑥
針對繆鉞先生等人的見解,何德章先生先在古漢語的詞義上點出了前者把“語”和“字”混一理解的破綻。他指出,古人用詞,“語”、“言”指口頭語言,“文”、“字”、“書”或“文字”指可供書寫的文字,兩者絕不相雜。由此推之,所謂國語、夷語、舊語、北語,應該只是口頭語言,而不是書面文字。之后,他又指出,北魏平城時期遺存下來的刻石銘文,無一可證明“鮮卑文字”的存在。即使在北魏太平真君四年祭祀祖先石室中發(fā)現(xiàn)的銘文,也是用漢字書寫而成的。太平真君四年去始光元年初造新字有二十年之久,而于先祖石室中仍以漢字刻文,可推拓跋燾并無創(chuàng)制鮮卑漢字之舉。何德章先生又注意到孝文帝改革時期的改革內(nèi)容,稱其時并無廢除鮮卑文字之舉。又稱東魏、北齊及西魏時,正值鮮卑語大復興的時機,此時鮮卑貴族猶且不得不用漢字拙劣地拼寫自己的名字。另外,何德章先生又指出,北魏并無類似“女真學”、“夏字院”、“蒙古學”那樣的傳習民族文字的教學機構。故可知,所謂鮮卑文字,實是借用漢字來標音的文字而已。同時,何德章先生又把拓跋鮮卑與之前的匈奴人以及與其同時代的柔蘭人做了縱向和橫向的比較,分析指出匈奴人和柔蘭人也不見其有獨創(chuàng)的民族文字,由此可見北方少數(shù)民族創(chuàng)造文字本身是一個歷史發(fā)展的過程,早期并無此自創(chuàng)文字的能力。⑦
張金龍先生和何德章先生一樣,認為拓跋鮮卑是一個有自己的民族語言但沒有自己的民族文字的民族。至于太武帝時期所造的新字,他根據(jù)北魏前期的政治形勢判斷,這些文字應該還是漢字,其目的不過是為了對常用漢字進行統(tǒng)一和規(guī)范,并非創(chuàng)制一種不同于漢字的鮮卑文字。同時,張金龍先生又指出,在北朝墓志碑刻中,無論是鮮卑語大行其道的北魏前期的碑刻或鮮卑人的墓志,還是鮮卑語死灰復燃的兩魏齊周時代的碑刻墓志中,純粹“鮮卑文”還是鮮卑、漢文對照的形式,迄今為止均未曾發(fā)現(xiàn)。也就是說,不管是地上的碑刻,還是地下的墓志等,北朝時期所有文字類考古遺存毫無例外全都是用漢文書寫而成。據(jù)此,張金龍以《石室祝文》和《南巡碑》為例,進一步指出,當時的確存在著用漢字拼寫鮮卑語的情況,但這并不能說明鮮卑文字的存在。⑧
關于用漢字拼寫鮮卑語的觀點,在學者中間也較為流行。臺灣學者鄭欽仁先生即認為,從北魏起至少已有漢字拼音法的出現(xiàn)?!端鍟そ?jīng)籍志》中所錄的文獻,有的當作字典的用途,即為鮮漢對照的詞典。⑨劉迎勝先生認為,拓跋人進入華北之初,仍保留自己的語言。隨著時代的推移,拓跋人逐漸漢化,其母語漸被淡忘。由于鮮卑人沒有自己的文字,故有人以漢字記錄鮮卑語,編成鮮卑-漢語字書,相傳教習。⑩
基于對上述觀點的整理與認識,筆者認為,其間之所以會出現(xiàn)諸多爭議,一方面與刻錄鮮卑文字的實物未現(xiàn)人世有關,另一方面也是學者們對鮮卑文字的概念在界定上有分歧所致。所謂鮮卑文字的概念界定,即是回答何為鮮卑文字的問題。一般來說,語言文字往往是作為一個族群的標志而出現(xiàn)的,所以,在界定鮮卑文字時,我們就要考慮當漢字作為標注鮮卑語音時其族屬性質(zhì)的微妙轉(zhuǎn)變。正如古代日本人和古代朝鮮人是援引漢字創(chuàng)制本民族的語言一樣,其最初的文字形態(tài)就是純粹的漢字,但是我們是否就可以據(jù)此斷言古代日本人和古代朝鮮人沒有自己的語言文字呢?想來是不妥的。因此,我們對鮮卑文字的把握,應當基于族群認同理論之上,即把它視為表現(xiàn)拓跋鮮卑的族群意識和設定拓跋鮮卑的族群邊界的具象之物。另外,采用漢字是當時非漢民族遵循東亞世界權力邏輯的體現(xiàn),故我們也應該回歸古代東亞世界的歷史語境,從中思考為何鮮卑文字最終沒能存世,以及從中反映出的拓跋鮮卑的華夏化問題。
如此一來,鮮卑文字的形態(tài)也有必要再行推定。
《隋書·經(jīng)籍志》中提到的有關鮮卑語的典籍有《國語》十五卷、《鮮卑語》五卷、《國語物名》四卷、《國語真歌》十卷、《國語雜物名》三卷、《國語十八傳》一卷,等等,由此可見,鮮卑語并不是不留痕跡的語言,它也具有一定的書寫符號。?那么,這種書寫符號會是什么呢?《魏書》載:
二年春正月己卯,車駕至自北伐,以其雜畜班賜將士各有差。二月,慕容渴悉鄰反于北平,攻破郡治,太守與守將擊敗之。三月丙辰,尊保母竇氏曰保太后。丁巳,以北平王長孫嵩為太尉,平陽王長孫翰為司徒,宜城王奚斤為司空。庚申,營故東宮為萬壽宮,起永安、安樂二殿,臨望觀,九華堂。初造新字千余,詔曰:在昔帝軒,創(chuàng)制造物,乃命倉頡因鳥獸之跡以立文字。自茲以降,隨時改作,故篆隸草楷,并行于世。然經(jīng)歷久遠,傳習多失其真,故令文體錯謬,會義不愜,非所以示軌則于來世也??鬃釉?,名不正則事不成,此之謂矣。今制定文字,世所用者,頒下遠近,永為楷式。?
此處提及新字時,兼語篆隸草楷,且托故倉頡造字的傳說,可知新字在形態(tài)上應該類似于漢字。
《魏書》載:“畜牧遷徙,射獵為業(yè),淳樸為俗,簡易為化,不為文字,刻木紀契而已?!?這一記載告訴我們,在拓跋鮮卑早期,這一部族雖然擁有了語言,卻沒有記載語言的文字符號。而日益復雜化的部落社會以及在向漢地進軍過程中所面臨的新形勢,對拓跋鮮卑的文化水準提出了新的要求。
一般來說,沿著中國內(nèi)亞邊疆的歷史發(fā)展軌跡,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新興的游牧民族,在創(chuàng)制自己的文字時,往往采用或借用先進民族的文字的做法。比如回紇在創(chuàng)制自己的文字時即采用了突厥人的文字,而突厥人的文字又和古代日耳曼民族使用的盧尼文有相當大的相似性。?在回紇之后,契丹人又仿效前進民族創(chuàng)制了契丹大字和契丹小字。?環(huán)顧4-5世紀的東亞世界,拓跋鮮卑附近,除了印度文化以外,再也沒有比漢文化更為成熟、更為完備的文化體系了。所以,沒有其它文字資源可引的拓跋鮮卑,在創(chuàng)制文字的問題上,必然會選擇漢字當做創(chuàng)制新字的素材。
《魏書》載:“天興四年……集博士儒生,比聚經(jīng)文字,義類相從。凡四萬字,號曰眾文經(jīng)?!?從編纂《眾文經(jīng)》的活動看,這是創(chuàng)制鮮卑文字的鋪墊性工程,同時也直接交代了鮮卑文字的素材來源。
漢字是音、形、義的合體,但其主要功能還是用來表意的。那么,拓跋鮮卑假借創(chuàng)制的新字的主要功能是否還是用于表意呢?以“川”字為例,檢索許慎的《說文解字》可知其釋義如下:“川,貫川通流也?!?然而,有學者指出,在北魏時代出現(xiàn)的諸多帶“川”的地名,如敕勒川、秀容川等,其中的“川”并不能被釋作“河流”,而應該被解釋為“荒野、荒漠、曠野、僻野”?,F(xiàn)代蒙古語中的“col”恰恰具有上述“荒漠”等的意思?!癱ol”音近于“川”。蒙古人和鮮卑人又出于一源。?故可推,“川”字應是拓跋鮮卑假用漢字標記自身民族語言的一例。再看“拓跋”二字,田余慶先生發(fā)現(xiàn),在不少出土的北魏墓志中,“拓跋”也寫作“ 拔”。兩者音節(jié)相近,故可混用。?除此之外,如前述提及的《南巡碑》中亦有不少用漢字記錄的鮮卑官名,其文字面貌雖以漢字呈現(xiàn),但其只起到了標注鮮卑音的作用。據(jù)此,我們大體可推,鮮卑文字應該是一種假借漢字作為表音符號的書寫系統(tǒng)。
但新增新字千余一語,又給我們傳遞了另外的信息:拓跋鮮卑在創(chuàng)制自身的文字時,并不是完全以“拿來主義”的態(tài)度直接用漢字標記鮮卑語,而是在保留漢字大體的基礎上,對漢字的形態(tài)做出調(diào)節(jié),發(fā)明所謂“新字”。這種做法其實也見于西夏,《宋史》載:“元昊自制蕃書,命野利仁榮演繹之,成十二卷,字形體方整類八分,而畫頗重復。教國人紀事用蕃書?!?所謂字形體方整類八分,其實是依據(jù)漢字的形態(tài)創(chuàng)制的文字形態(tài)。觀察業(yè)已重見天日的西夏文字,不難發(fā)現(xiàn),它在形態(tài)上是很接近漢字的。
值得注意的是,也有學者認為,《隋書》中提到的“胡書”,可能是鮮卑文字的他稱,甚至進而論證道,拓跋鮮卑本身就發(fā)展出了一套簡便有效的書寫系統(tǒng)。持此說的王利器在注《顏氏家訓》時指出,《省事》所錄的鮮卑語、胡書正好構成一個對應關系,鮮卑語謂語言,胡書謂文字。又庾信《哀江南賦》載:河南有胡書之碣。據(jù)此,王氏斷言,所謂胡書即鮮卑文字。?繼王利器之后,王貞珉先生又撰《“釋胡書之碣”質(zhì)疑》一文,認為鮮卑胡書,煎胡桃油,這些都是代表當時統(tǒng)治北方的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生活。鮮卑語是指語言,胡書是指文字,胡書亦即鮮卑文字。?何德章先生認為,所謂胡書,只能有兩種可能,一種為梵文。一種為西域流行的某種文字。大致可指粟特文、卻盧文、吐火羅文等西域一帶受梵文和阿拉美文影響形成的文字。對于何說,張金龍先生進一步修正補充道,胡書并非全指梵文,它可能還指古羅馬文字。但毫無疑問,它作為鮮卑文字的可能是完全可以排除的。?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何德章先生則說,“鮮卑”和“胡”在當時歷史語境中屬于兩個不同的概念。拓跋鮮卑并沒有自我認同為“胡”?。所以,冠以“胡”字的書寫系統(tǒng),應該與鮮卑文字無涉。
綜上可言,在形態(tài)上看,鮮卑文字應該是一種假借漢字、將其視作表音符號、又試圖改變其原有形態(tài)的書寫系統(tǒng)。
既然鮮卑文字以它獨特的面貌曾在歷史上存在過,為何它會失傳呢?這就需要我們對鮮卑文字的使用情況加以考察。
首先,我們需要考察鮮卑文字的使用人群。
從現(xiàn)有文獻記載和出土文物來看,北魏統(tǒng)治者所使用的文字幾乎都是漢字,即使是鮮卑石室(即嘎仙洞)內(nèi)所刻的碑文,也是以漢字書寫的。就這一點來看,北魏境內(nèi)的通用文字應當還是漢字。究其原因,可以發(fā)現(xiàn),這與古代東亞世界所特有的權力邏輯有關。
現(xiàn)引百濟與倭國的表文兩份。《宋書》載:
毗死,子慶代立。世祖大明元年,(百濟王)遣使求除授,詔許。二年,慶遣使上表曰:“臣國累葉,偏受殊恩,文武良輔,世蒙朝爵。行冠軍將軍右賢王余紀等十一人,忠勤宜在顯進,伏愿垂愍,并聽賜除?!?
順帝升明二年,(倭王)遣使上表曰:“封國偏遠,作籓于外,自昔祖禰,躬擐甲胄,跋涉山川,不遑寧處。東征毛人五十五國,西服眾夷六十六國,渡平海北九十五國,王道融泰,廓土遐畿,累葉朝宗,不愆于歲。臣雖下愚,忝胤先緒,驅(qū)率所統(tǒng),歸崇天極,道遙百濟,裝治船舫,而句驪無道,圖欲見吞,掠抄邊隸,虔劉不已,每致稽滯,以失良風。雖曰進路,或通或不。臣亡考濟實忿寇仇,壅塞天路,控弦百萬,義聲感激,方欲大舉,奄喪父兄,使垂成之功,不獲一簣。居在諒暗,不動兵甲,是以偃息未捷。至今欲練甲治兵,申父兄之志,義士虎賁,文武效功,白刃交前,亦所不顧。若以帝德覆載,摧此強敵,克靖方難,無替前功。竊自假開府儀同三司,其余咸各假授,以勸忠節(jié)。”?
從上述表文可見,為了尋求對自身統(tǒng)治權利的確認,中華世界邊緣的民族與國家必須運用漢字書寫符合漢語規(guī)范、浮現(xiàn)中華禮制的表文向中華皇帝發(fā)出任命請求。惟其如此,其法統(tǒng)才得確立,其統(tǒng)治方可穩(wěn)固。而反過來看,正是漢字魔力的發(fā)酵,這一權力架構的搭建才顯得順理成章。
另外值得重點一說的是嘎仙洞的漢字問題?!段簳份d:“魏正始中,入寇遼西安平,為幽州刺史母丘儉所破?!?同傳載:“其玄孫乙弗利,利子釗,烈帝時與慕容氏相攻擊?!?由此可見,在4到6世紀的東北亞,高句麗作為一支強悍的政治力量,已在中華世界的邊緣異軍突起。但在拓跋鮮卑擴張的早期,由于在地緣上存在間隔,拓跋鮮卑與高句麗并無直接的沖突。然而,當北魏一統(tǒng)中國北方的進程即將進入尾聲時,北魏統(tǒng)治者逐漸意識到,高句麗已成為東北亞地區(qū)的現(xiàn)實威脅。從《魏書》的記載可以看出,其時魏麗之間,矛盾錯綜復雜,每每鬧得戰(zhàn)云密布。于是,在嘎仙洞運用漢字書寫漢式祝文的做法,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北魏針對高句麗而發(fā)出的主權宣示,而就其實質(zhì)言,這也是北魏遵循東亞世界權力邏輯的表現(xiàn)。
根據(jù)上述事例,似可做出這樣的論斷:在當時的東亞世界,漢字不僅作為一種通用的文字符號而被東亞各國各民族廣泛使用,而且還構成了東亞世界權力意志的表征。再退回到中國的范疇,東亞世界的權力邏輯同樣適用。早在拓跋鮮卑之前,十六國的異族君主嘗試過在北中國的統(tǒng)治,不幸的是,他們都失敗了。但他們也給拓跋鮮卑留下一筆寶貴的政治遺產(chǎn)。其中就包括關于運用漢字建立帝國統(tǒng)治的經(jīng)驗。所以,對于拓跋鮮卑來說,若想成功經(jīng)營其在廣土眾民的漢地的統(tǒng)治,并以此為核心地帶構建由北魏主導的東亞國際秩序,就必須公開使用漢字,以之作為架構行政權力的書寫工具。
既然漢字是北魏境內(nèi)的通用文字,那么反過來就可以說,鮮卑文字的使用人群應該是一個小圈子。
回顧拓跋鮮卑早期的歷史,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一直存有維持自身族群特征的傳統(tǒng)。晉時,拓跋力微派其子沙漠汗入質(zhì)中原王朝。按照孫同勛先生的看法,這一事件,入質(zhì)為表,考察為實。?拓跋力微特別想援引華夏的制度文化改變拓跋鮮卑的部落舊制。遺憾的是,頑固的保守勢力粉碎了拓跋力微的夙愿。他們以沙漠汗會危及國俗為借口,逼死了沙漠汗。從拓跋鮮卑后來的歷史走向看,即使到了平城時代,他們依舊高筑族群壁壘,對華夏文化抱有警惕的態(tài)度。由此可言,拓跋鮮卑創(chuàng)制鮮卑文字的舉措很大程度上成了體現(xiàn)其非華夏化意識的努力。畢竟語言是劃定族群邊界的重要標志,而文字恰恰又是這種標志的具象化體現(xiàn)。創(chuàng)制鮮卑文字即是這樣一種標志,它對于拓跋鮮卑族群意識之維持,有著極為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考慮到古代社會文化資源分配基本取決于社會成員的階級與出身,學習文字書寫應該僅是精英階層的專利。再從后世契丹文、西夏文、蒙古文、滿文等文字的使用情況來看,它們在創(chuàng)制之初也僅在精英分子中間流傳。有鑒于此,我們有理由認為鮮卑文字的使用范圍應該也不會溢出由拓跋鮮卑的精英分子組成的核心圈子。
其次,我們也有必要對使用鮮卑文字的時間象限加以注目。
如果說鮮卑文字的創(chuàng)制活動是拓跋鮮卑強烈的族群意識的產(chǎn)物,那么它的棄置即反映了這種意識的瓦解。在太和改制以后,拓跋鮮卑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代,居住在洛陽的鮮卑貴族基本實現(xiàn)了華夏化。因此,在連使用鮮卑語都顯得多余的洛陽,鮮卑文字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而后北周武帝時,鮮卑語又復流行,武帝親撰《鮮卑號令》一卷,似可言此舉僅為鮮卑文字回光返照之表現(xiàn)。另據(jù)《舊唐書》載:“《慕容可汗》、《吐谷渾》、《部落稽》、《鉅鹿公主》、《白凈王》、《太子企喻》也。其不可解者,咸多“可汗”之辭。按今大角,此即后魏世所謂《簸邏回》者是也,其曲亦多“可汗”之辭。北虜之俗,呼主為可汗。吐谷渾又慕容別種,知此歌是燕、魏之際鮮卑歌。歌辭虜音,竟不可曉。梁有《鉅鹿公主歌辭》,似是姚萇時歌,其辭華音,與北歌不同。梁樂府鼓吹又有《大白凈皇太子》、《小白凈皇太子》、《企喻》等曲。隋鼓吹有《白凈皇太子》曲,與北歌校之,其音皆異......貞觀中,有詔令貴昌以其聲教樂府。元忠之家世相傳如此。雖譯者亦不能通知其辭,蓋年歲久遠,失其真絲桐,惟琴曲有胡笳聲大角,金吾所掌。”?由此可見,到了唐代,時人已經(jīng)無法一窺鮮卑文字的全貌,只能對其只鱗片爪的語匯聊作揣測。由此可推,鮮卑文字的使用歷史,上限應為北魏初年創(chuàng)制文字之時,下限似難遲于周隋之際。
綜上可言,為了遵循東亞世界的權力邏輯,拓跋鮮卑不得不在北魏境內(nèi)承認漢字的通用文字地位。但為了維持自身的族群特征,他們又把創(chuàng)制和使用鮮卑文字作為一項舉措。然而,鮮卑文字的使用人群僅集中于少數(shù)精英人群,且精英人群在華夏化程度不斷加深的情況下漸漸對鮮卑文字失去了熱情。于是,鮮卑文字的使用歷史在周隋之際就告中斷了。
一個族群在創(chuàng)制自己的族群文字時,即使假借了其它族群的語言符號,我們也不能再將這種被賦予新的族群性的語言符號視為原來族群的語言符號。照此邏輯去理解鮮卑文字的話,雖然它在形態(tài)上假借漢字作為表音符號,并且又試圖在參鑒漢字的基礎上創(chuàng)制了所謂的鮮卑新字,我們也不能因此把鮮卑文字視為漢字的一種而抹殺其存在。反之,我們應當承認,鮮卑文字作為鮮卑人的語言符號,曾一度有其使用空間和生命履歷,只不過語言文化,勢大為潮,在華夏化浪潮的沖擊下,鮮卑文字終是被廢棄了。
注釋:
①二十五史補編編委會:《兩晉南北朝史補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版,第583頁。
②繆鉞:《讀書存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3年版,第60頁。
③周偉洲:《敕勒與柔蘭》,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58頁。
④林幹:《中國古代北方民族通論》,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92頁。
⑤逯耀東:《從平城到洛陽——拓跋魏文化轉(zhuǎn)變的歷程》,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69頁。
⑥川本芳昭:《東アジア古代における諸民族と國家》,汲古書院2015年版,第63頁。
⑦?何德章:《魏晉南北朝史叢稿》,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371,374頁。
⑧?張金龍:《北魏政治史》卷7,甘肅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478,487頁。
⑨鄭欽仁:《北魏官僚機構研究續(xù)篇》,稻禾出版社1995年版,第230頁。
⑩劉迎勝:《回族與其他一些西北穆斯林民族文字形成史初探——從回回字到“小經(jīng)”文字》,《回族研究》2002年第1期,第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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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書》卷100《高句麗傳》,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214,22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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