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門口變得很窄,為防止自行車進入,曲形鐵欄桿的入口只能容一個人進出。迎面原來是一片地柏,已經(jīng)沒有了,右手一側的土高坡還在,那就是元大都的城墻,土城因此得名。32年前,我家住在土城旁邊,走路兩分鐘就到。這一道土城如蛇自東向西迤邐而來,上面只有稀疏零落的樹木和荊棘,風一刮,暴土揚塵,名副其實的土城。四圍正在修路,土城公園也在綠化布局。那時候,我的孩子才四歲多一點,土城公園成為了他的樂園,他幾乎天天到那里瘋玩兒。一直到他讀小學四年級,全家搬家,他轉學,離開了這片他兒時的樂園。
今年夏天,孩子從美國回來,想去看看他的這片兒時的樂園。他自己的孩子正是當年他自己最初見到土城公園的年齡,直讓人感慨流年暗換之中人生的輪回。
我陪孩子重游土城公園,正是合歡花盛開的時節(jié)。記得那時候進公園穿過土城,下坡處的一片空地上,便栽有好幾株合歡,這是土城公園留給我最深的記憶。合歡花盛開的夏天,我曾經(jīng)指著開滿一片緋紅云彩的合歡樹,對剛剛讀小學的孩子說:“這樹的葉子像含羞草,到了晚上就閉合,第二天白天自己又會張開?!焙⒆诱UQ劬?,不信,晚上一個人從家里悄悄跑來,看到滿樹那兩片穗狀的葉子果真閉合了,興奮異常,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
從四歲多到十一歲讀四年級時轉學,孩子不到土城公園已經(jīng)二十六年。我也二十六年未到土城公園了。對于孩子,成長的背景中,土城公園是濃墨重彩的一筆;對于我,因對于孩子曾經(jīng)的重要性而連帶地成為我人生之書一頁色彩濃郁的插圖。
有時候,大人其實是很難理解孩子的心。對于事物的好與壞、高級與低級、好玩兒與不好玩兒、平常與不平常、豐富與簡陋……孩子的價值標準和家長的并不一樣。孩子大學畢業(yè)離開北京到美國讀書后,我曾經(jīng)翻看他留下的日記和作文,那里有許多地方不厭其煩地記述著、訴說著、傾吐著、回憶著、留戀著土城公園那一片他童年的天地,令我格外驚訝,沒有想到家樓后面這座普通的土城公園,對于一個小孩子的成長,居然作用如此巨大。對于一個獨生子,土城公園不僅成為陪伴他玩耍的伙伴,也成為伴隨他成長的一位長者或老師,甚至像童話里的魔術師,可以點石成金、瞬間怒放,為他的衣袋裝滿他正渴望的滿天星斗。
“小時候,我家樓后便是元大都遺址,雖也算是文化古跡,其實沒什么可以游覽的,只有一座不高的山坡和樹木了。但那里昆蟲特別多,也就成了我的樂園。童年像夢一樣,我的童年是在大自然中和小動物和昆蟲一起度過的。夏天,是我最快樂的時候。因為昆蟲在這時候特別多。
“雨前捉蜻蜓,午后粘知了,趴在草叢里逮螞蚱,找來桑葉喂蠶寶寶……最有趣的要算是捉瓢蟲了。我鉆進鐵欄桿,就來到元大都遺址的后山,樹蔭下是一片小草,草尖是青的,草根是綠的,草中夾雜著蒲公英,黃色的小花像米羅隨意撒了幾點黃。遠遠地,我就能看見在那綠和黃中間零星的幾點紅,走近了,這就是瓢蟲,像玩魔術一樣和我捉迷藏。我蹲下身,睜開眼,啊,它們就在身邊的花上、草上呢!瓢蟲的殼大多是紅色的,但殼上的星的多少卻不同,有一星、二星、七星、二十八星的,星數(shù)決定了它們的種類。小時候,我富于正義感,這片草地就是我伸張正義的舞臺。我小心地把瓢蟲從草葉山和花中挑出來,仔細地數(shù)它們背上的星。小孩的心總是更善良,生怕害了好人,如果是二十八星的,我就把它就地處決,攥起小拳頭狠狠地說:‘讓你吃小草!心里輕松極了,像做了一件大好事,大快我心。有一次我錯害了七星的,心里著實難過了好幾日,發(fā)誓下次要再認真數(shù)星星。如果是七星的,我就一只只捉來,攢到一大把,張開手向天空一扔,就像放了星星,放飛了一顆顆紅色太陽。天便紅了,臉也紅了,我便醉了,醉在漫天飛舞的瓢蟲之中了……”
這是孩子初三時的日記。說實話,看完之后,我很感動。只有孩子才會有這種感情。我們大人還能有這種心境嗎?我會精心去數(shù)二十八星的瓢蟲然后把它們就地處決嗎?我能放飛那一只只七星瓢蟲而感覺出是在放飛一顆顆紅太陽嗎?在孩子童年那些歲月里,我和孩子一樣,天天也從那片土城公園走過,我卻從未看見過一只瓢蟲,自然也就看不見漫天飛舞的紅太陽的童話世界了。
“小時候,家里沒什么玩具,更沒什么游戲機,和我相伴最多的也是我最愛的就是樓后元大都土坡上的樹、草和樹間草間的小生命了?;蛟S,小孩都是愛小動物的,望著、捉著那些小生命,總讓我想起普里什文和列那爾寫過的樹林和動物的文字,幻想著身邊的這個廢棄的小土坡會不會變成文中寫的那種樣子呢?晚上會不會也‘沒來由地飄下幾片雪花,像是從星星上飄下來的,落在地上,被電燈一照,也像星星一般閃亮?晚上十點左右,會不會‘所有的白睡蓮也會各各爭炫斗巧,河上的舞會就開始了呢?……那里不高的山坡,山上那一片濃郁的樹林和山下幾叢常綠的地柏,以及藏在草叢里的那些小生命,就是我童年全部美好的回憶了。它影響了我整個人的審美情趣和對人生理想的探求方向。我認為我童年美好的一切都在那一片不大的公園、一座不高的山上山下了?!?/p>
這段日記,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在去土城公園的路上,再一次想起。我和孩子一路都沒有說話,不知道他的心里是否也想起了他自己寫過的話?只看見他帶著他的孩子跑進公園,先爬上了土城墻,像風一樣,從這頭一直跑到了那頭,然后,從那頭走下來。公園里的樹木都長高了,長密了,濃蔭匝地,將燥熱的陽光都擋在外面,偶爾從樹葉縫隙曬下來的幾縷陽光,也變成綠色,如水輕輕蕩漾,顯得格外輕柔涼爽。遠遠地,看著他領著孩子,從濃密的樹蔭下一步三跳地向我走過來的情景,仿佛走來的是我領著讀小學的他。人生場景的似曾相識,在重游故地時會格外突顯,仿佛真的可以是昔日重現(xiàn),卻已經(jīng)是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不過,土城公園,確實對于孩子不可取代,起到了家里父母和學校老師起不到的作用。是它讓孩子能夠學會聽得懂小蟲子的語言,看得懂花的舞蹈,嗅得到樹木的呼吸,和七星瓢蟲對話,幻想著樹林中的童話和河上的舞會……
可惜,孩子沒有找到他童年最心愛的七星瓢蟲,他帶著他的孩子在他童年曾經(jīng)非常熟悉的草叢中仔細尋找了好多遍,都沒有找到。
我也沒有看到一株合歡樹。公園入口后下坡處那一片空地上,沒有了。我沿著公園找了一圈,沒有找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