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學良
我的山野
“70后”的童年生活是在物資匱乏、生活清貧中度過的。我的父母都是中國最早一批水電工程建設者,所以家也就隨著他們,被安置在了云南羅平縣離城很遠的水電站工地附近。
那時的羅平農(nóng)村,和今天其實沒有什么分別,春天滿山滿野開著油菜花,秋天各種野果累累。美麗的山村原野是我童年的樂園,馥郁的油菜花香,清甜的小草,濕潤的泥土,層次豐富的山林,像血脈親情一樣令人回味、想念。
我在家里排行老三,盡管很受父母哥姐的疼愛,但是由于地處偏遠,父母幾乎都在工地上忙碌,所以我三歲多還沒照過相。在大約四歲多的一天,我偶然聽到一個小伙伴在夸耀他吃到了一種叫冰棒的東西,說冰棒是多么的清涼多么的甜!從此以后,能吃到“冰棒”的愿望,就成了我一直在哥哥耳朵邊念叨的話題,因為我知道只有在鄉(xiāng)里上小學的哥哥有可能認識它,能接觸到它。
那個初夏的一天下午,我和平常一樣,百無聊賴坐在門檻上玩,一邊朝著哥哥放學回家的方向張望。遠遠地,我看到哥哥孤獨單薄的身影像一個小黑點,移動在鋪滿了綠黃色油菜莢的緩坡上, 再近一些,能看到大大的斜挎書包,沉沉地墜在他的屁股上,讓他走路的模樣既滑稽,又很吃力。不過同以往不一樣,那天哥哥的步子走得很急,一只手還是高高地舉著的,神情也很自豪。距離家門還有一兩百米,哥哥稚嫩的聲音傳來了:“弟弟……冰棒……弟弟……冰棒!”在聽清楚了“冰棒”兩個字后,我下意識地朝著哥哥跑去,一邊跑,一邊不忘緊緊盯著他手上高高舉著的那根冰棒,驚喜的語調里還帶著急不可耐的哭腔:“哥哥,冰棒!冰棒!”
我和哥哥坐在路邊開滿小小紫色龍膽花的田埂上,我捏著冰棒簽,大口地吮吸那根融化得只剩下一小半的冰棒,而哥哥則一邊揩汗水,一邊舔流到他手掌胳膊上也許已經(jīng)干了的冰棒水。因為急促地奔走,他瘦弱清秀的小臉紅通通的,發(fā)絲上掛滿了亮晶晶的汗珠。哥哥開心地看著我滿足地吃完了冰棒,山風吹過來,漫山遍野的油菜莢發(fā)出沙沙的響聲,那是我有生以來吃的第一根、也是最甜的一根冰棒!
裝著我的念叨,上一年級的哥哥,一分一分地積攢了買冰棒的錢。
直至今日,哥哥那斷斷續(xù)續(xù)、稚嫩的聲音還一直縈繞在耳畔,他高高舉著冰棒快步行走在山野的身影,永遠刻在了我心靈最深、最柔軟的地方。
我的山野灑滿濃濃的親情,載滿山野中自由奔跑、開心玩樂的歡聲笑語,留著小伙伴集體擠著看電視的清晰記憶,生活并不因窮困而暗淡,反而讓我對自然有著一份猶如對母體般的親切。
我的家園
十三四歲的時候,我離開父母,回到了父親的老家大理鶴慶上初中。這是茶馬古道上一座以青山綠水和雪白美麗的銀飾享譽四方的高原水鄉(xiāng)。傳說那里原本是一大片湖泊,后來飛來一群仙鶴,湖水便漸漸退去,露出了陸地,供人們繁衍生息,因此得名。水,是鶴慶的靈魂,這里湖泊星羅棋布,來自玉龍雪山腹地的清泉日夜不息,穿廳走戶,給這里的人家?guī)頊貪櫱逄鸬淖甜B(yǎng)。
我并非生于斯,卻在人生最美好的光景長于斯,所以對這里有著不是生地卻勝似生地的深厚情感。
三年的初中生活,都是老家的伯父伯母在善待我撫養(yǎng)我。伯父家是一所傳統(tǒng)的大理白族民居院落。推開大門,踏著一徑光滑的青石板路,便見到照壁旁的一眼深井,井欄被時光磨洗得如兒時牽著我的祖母溫暖的大手,有蒼老的深痕,有時光的印記,有慈愛的味道;推開二門,是方正古樸的庭院,左手是一株幾十年樹齡的蘋果樹,年年掛果,口感脆甜,右側種有牡丹、芍藥、薔薇、海棠、臘梅、金桂、山茶,屋檐坎上擺滿蘭花,這些花四時不斷地輪番地開,演繹著生命輪回之美。
每年春節(jié)前,伯父總要帶著我從大門開始貼春聯(lián),貼門神,一直貼到院內;大年三十,伯母領著我在大門旁給祖先敬香,獻飯,這些傳統(tǒng)的儀式,讓年少的我對生活充滿了敬畏。我把書桌安置在堂屋右側的屋檐下,在這里看書,寫字,聽雨,觀花,甚是愜意。至今,時隔多年還清晰地記得暮春、仲夏、深秋,不同季節(jié)落雨時,屋瓦滴落的雨水折射著四季不同色彩的陽光,或明或暗,或熱烈或輕柔,激起泥土的不同時節(jié)的氣息,帶著不同的花香,彌漫到我的桌前。生命成長與自然、與四季物候如此的貼近、親切,在我生命里打下深深的烙印。
求學期間,每次過年,我?guī)缀醵际窃?jié)未過,便辭別父母,回到鶴慶。雖然不乏伯父、伯母關愛,但難免有思念家人的離愁和想念羅平山野的孤獨傷感。就在這樣的境況里,我喜歡上了閱讀,喜歡與文字交友,讀《少年維特之煩惱》《紅樓夢》,讀《紅與黑》,當時好書難找,借書更難,同學們買不起書,就到書攤去租,兩毛錢一天,為了省錢,就得趕緊看完,常常是挑燈夜戰(zhàn),廢寢忘食。正是大量的文學著作,讓我得以排遣內心的孤獨,排解成長的困惑,并積淀下體察人生、看待生活的深厚情感和豁達態(tài)度。
而大理古城之于我,正如外婆之于我,又是一個家園的存在。
假期里回到大理古城看望外婆,是我兒時的期待。溫暖的牽掛,濕潤的離愁,永遠牽腸掛肚。從小小的我抬頭仰望城門樓上郭沫若書寫的“大理”二字,到送別英年早逝的舅父的靈柩緩緩走過城門洞,到攙著外婆穿行在古老的街巷,聆聽她講述大理和她的前世今生,去感受這個民族的隱忍和擔當。
多年前的大理古老,沉寂,就像文靜緘默的外婆,充滿神秘。于是好奇的我便去尋郭沫若的詩集,去找他的歷史劇《屈原》,去讀和大理有關的書,走進這座古老的小城,就像走近銀發(fā)如雪、氣度雍容的外婆,她深厚的人生閱歷和歷史風云,讓我對文學有了更深刻的感悟,文化的情懷也更加純粹和美好。
現(xiàn)在,伯父伯母已經(jīng)老去,外婆……我有時間經(jīng)?;剜l(xiāng),去街巷里走走,參加每年的祭祖,陪老家人說說話,這是我對大理這塊親情母地、文化胎盤最虔誠的感恩。
我的城市
如果說鄉(xiāng)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是溫情的,到了青年時代,城市生活真正給了我身心上的歷練和挫折。
上高中的時候,我們舉家搬遷到云南省的第二大城市曲靖。我們這代人的父母單純,善良,勤勞,但是由于處在經(jīng)濟大變革大創(chuàng)造時代,他們很少有精力關注到我們內心的成長,所以我們某個時期的成長注定是孤獨的,甚至是叛逆的、掙扎的。
從童年時的山野寂寥到少年時的離家寄讀,離離合合一直陪伴著我,去認識陌生的人事和環(huán)境,也成了令我非常敏感而害怕的事情,所以到了陌生的城市曲靖,我選擇了一種沉湎于孤獨的方式,不管陽光還是暴雨,我常常騎著老式自行車穿行在陌生的城市街頭,看陌生的臉孔在眼前掠過。騎車累了,就找一個僻靜的角落,掏出書本,大聲朗誦《少年游》《荊棘鳥》,或者幽閉在自己的房間里和圖書館斑駁的墻壁下,讀《飄》《基督山伯爵》。在陌生的城市,文學書本,是我這個孤獨青年最親近的朋友,在和它們親近的時候,我的身心靈魂就能得到釋放,得到滿足。
考上大學,我來到了四時飛花的春城昆明,在這個多情的城市里讀書,工作,戀愛,喜歡過齊秦脆弱的音質、張國榮絕妙的演技,還愛聽女生們聊瓊瑤、三毛,喜歡王家衛(wèi)的電影,喜歡《一地雞毛》《過把癮就死》,更喜歡的還是閱讀顧城、海子的詩歌,喜歡看大部頭的《白鹿原》《廢都》,和所有男生一樣喜歡金庸、古龍,也曾通宵看《鹿鼎記》……從青春到而立,從搖擺不定到沉淀安靜,現(xiàn)在的我,讀書,寫字,備課,上課,當學生,當老師,做父親的兒子,做兒子的父親,從英姿颯爽到兩鬢染霜,生活少了學生時代的灑脫,卻多了成熟之后的溫厚。很多事情可能已經(jīng)釋懷,已經(jīng)遺忘,只有文學、藝術給予我的感受,像一張張發(fā)黃了卻經(jīng)典的老照片,從不泯滅,永遠深刻、真切。
我的職業(yè)
奶奶說,我三歲的時候就愛用粉筆在地上畫小鴨子;父親是單位的工會主席,我從小就跟著他,看他組織宣傳干事去單位食堂大山墻出黑板報,我也拿著五彩的粉筆,跟著涂鴉;人生也就這樣用粉筆開始表情達意;好友相聚,愛談工作,同事們至今還經(jīng)常打趣我有一次在喝醉后高聲宣言:我愛教語文,我愛當老師!
從教19年,在清貧中堅守,在忙碌中收獲,在做“擺渡人”職業(yè)中慢慢變老。發(fā)現(xiàn)過去的一切變得愈發(fā)清晰,這種清晰有一個更為具象的稱謂,叫閱歷——閱讀帶來的見識和力量,閱讀帶來的視野和胸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