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立康
“夢想在這里沒有多大作用”,姐姐說那天她站在岔路口,看著依舊濃厚的霧,心想:“現(xiàn)實在這里也沒有多大作用”。
七月將近,云嶺山區(qū)進入多雨多霧的時節(jié)。姐姐說她站在那場濃濕的霧中,回過頭看著自己的來路,如同看著自己的過去和未來,而那時那刻的她,被冰冷的霧包圍,也成了一片霧。一切都被霧籠罩著,或者說一切都是霧,白色的霧,潮濕的霧,輕飄飄地浮著,彌漫山野。姐姐穿著雨衣,看著霧,看著看著,這片雨霧便落到了她眼睛里,看著看著,這片雨霧便順著眼井灌滿了她的心。身后的紅石哨也陷在了霧里。初聽“紅石哨”這名字,有幾分詩詞意境,但穿過漢字布下的迷霧,走了四個小時山路后第一次與它相遇,呈現(xiàn)在姐姐面前的山中小村,并沒有鋪滿想象中浪漫、熱烈、堅硬的紅色,山坡上只是一片黑灰。黑的是低矮的牛肝菌般被雨水打濕了的木楞房,它們?nèi)齼蓛傻乜吭谝黄?,都低著頭,悄聲說著時間的緩慢和荒涼;灰的是濕粘的泥,在房子與房子之間能走的地方,人趕著牛羊群進進出出,留下一路坑坑洼洼??諝馇鍥鰶?,生活的氣味在雨里淡了,氣味被按進了土里。綠色和黃色遠遠地躲著,像躲避著災禍。唯一的紅色是村邊那兩間作為校舍的紅磚瓦房,但那紅色也是木木的,被雨雪沖刷,被風霜侵襲,紅色透著蒼白的疲倦?,F(xiàn)在,一切都泡在雨霧里,木楞房不見了,學校不見了,學校木旗桿上褪了色的五星紅旗也不見了。姐姐收回在濃霧里迷路的目光,繼續(xù)往前走。雨路泥濘濕滑,心里的焦急無法化為腳步的迅疾,姐姐擔憂的事情像這場濃霧,在她年輕的眉頭心上聚成漆黑。
今天星期一,達嶺和布薇沒來上學!
上第一節(jié)課時,姐姐看看空缺的位置,再看看窗外的大霧,心里也空空的。姐姐說,空空是一只猴子在你肚子里撓心抓肝,能讓你站不是、坐不下,只覺心癢。
這兩兄妹到底怎么了,到現(xiàn)在還沒來學校?姐姐猜測了種種讓人憂慮但又無法回避的可能,她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學生輟學。
姐姐把教室門打開,從教室的門洞里能看見院子和學校大門,大門外在平日里是一幅天高云淡的油畫,今天則只是霧的水墨,有著大片的留白。姐姐心不在焉地上課,希望白霧里能印出兩片跑動的黑色影子。影子在白屏上越長越大、越近越清晰,最后,便能看到達嶺亮亮的眼睛和布薇靦腆的笑,但門外一直沒有人影走近,水墨的留白放大了姐姐的焦慮。姐姐又把教室門關上,心反而更慌了,她豎著耳朵,時時留意外面的情況,希望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然后是一陣推搡,接著是一聲怯怯的帶著口音的普通話:“報告”。
但是,沒有。達嶺和布薇這兩兄妹還沒來學校,他們怎么了?
等不到午休時間了,姐姐決定到達嶺家看看。第二節(jié)課,姐姐給學生布置好課堂作業(yè),回宿舍穿雨衣,套雨鞋,便走進了那場霧里。那時是九十年代,山區(qū)里的九年義務教育普及仍然困難重重,按規(guī)定所有適齡兒童必須入校讀書,如果有學生輟學,會對教師、班級和學校帶來諸多不利的影響。姐姐這樣焦急,除去學生安全、班級成績和教師責任等原因,更重要的是姐姐想離開這里,這些孩子是她的出口,她不能有任何差錯。姐姐害怕《鳳凰琴》里“明愛芬”的命運在自己身上復生、重演。同鄉(xiāng)教育干事和文明老師曾向姐姐允諾,只要學生成績能在鄉(xiāng)里排上前三,就優(yōu)先考慮姐姐調(diào)到鎮(zhèn)上中心完小的事,畢竟名正才能言順,即便是同鄉(xiāng)要幫忙,也要先做出點成績,不能讓別人有話柄。姐姐所在的“一師一?!奔t石哨小學,只設有兩個年級。因為師資有限,所以只能隔年招生,現(xiàn)在二十二個學生,分別上二年級和四年級的課程,五六年級則要到鎮(zhèn)上的寄宿制中心完小去讀。達嶺是班上四年級里成績最好的學生,他妹妹布薇的成績也好,快要期末統(tǒng)考了,節(jié)骨眼上,姐姐知道自己不能出任何差錯。
山中不知歲月,姐姐說,在紅石哨任教那段時間,時常大霧,時間在一片模糊中變得緩慢悠長,仿佛過了三生,度了三世。如同對待親人,如同對待故鄉(xiāng),我們越想離開,有時卻身不由己不得不朝著他們越走越近,直到走進他們深邃遼闊的心域,同時,也走進自己那深長幽暗的心房,這是人世常情。姐姐想離開紅石哨,卻不得不一次次走近它的深處。姐姐一次次在路途中遇見自己,過去的自己,未來的自己。親人、故鄉(xiāng)和紅石哨的人物風景交迭融合,有時候,讓她分不清遠方和故鄉(xiāng),分不清親人和路人,也分不清現(xiàn)實和夢境。
達嶺家在一個叫“阿普落”的村子。一條進山的土路從密林里鉆出,在一個岔路口一分為二,一條通向紅石哨,另一條轉(zhuǎn)過一個山包,去往兩片山脊之間的阿普落。紅石哨和阿普落都是長在崇山峻嶺里的村子,建在山坡上的紅石哨稍大些,因為地勢相對平坦,并且人口相對較多,學校就建在紅石哨村邊,兩個村的孩子都來這里上學。
走到岔路口時,姐姐說,她看著那場大霧,便又想起剛來那天。但那時那景,停在一場濃霧里,恍如隔世,讓人不覺生、不知痛,只是恍然。
姐姐說她剛來時,像丟了魂,心境昏暗,神游體外,怎么也記不住孩子們的名字。眼前這些孩子,他們的名字來自另一個母親,來自另一條河,來自另一種糧食內(nèi)部。雖然都是少數(shù)民族,但母語來自乳汁,姐姐記不住那些來自另一個母親的名字。愛就是這樣,不曾理解如何記憶?姐姐用漢語和她的新學生交流,這些學生的名字,也用諧音的方法用漢語標記。漢語音譯過來的名字,向平急的水面上浮著的倒影,讓人看不通透,辨不細致。姐姐記不住的那些名字,其實意韻深遠。子非魚,安之魚之樂,如同這里的大山,這些孩子的名字務實簡潔,名字的起落間,回蕩著對陽剛的崇拜和對柔美的追尋。男孩子的名字崇尚力量,四年級的日納,他為他的名字而驕傲,日納用帶著口音的普通話告訴姐姐,他的名字在漢語里是“花豹”的意思。而“達嶺”這名字意思是“駿馬”,達嶺說,他要像駿馬一樣奔跑,跑出大山。姐姐的腦海里出現(xiàn)一匹駕霧而行、神豐俊朗的駿馬,一下就記住了這個名字。
女孩子以“月亮”為名,就叫“羅阿姆”。達嶺的妹妹,叫“布薇”——太陽花。姐姐問她,是不是家人希望你像太陽花那樣漂亮。布薇紅臉不說話。旁邊的羅阿姆說,是因為她家山旮旯里太陽照得晚。達嶺和布薇還沒來學校,不知什么原因,會不會是布薇生???這個取名“太陽花”的女孩,因瘦弱顯得臉小眼大,那雙眼睛里閃爍著一些似曾相識的光芒,姐姐在布薇身上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她
有點心疼眼前這些努力學習的女孩子了。這一場濕寒的霧,是否又讓那朵嬌柔的太陽花起了咳嗽。紅石哨和阿普落地處云嶺山脈高寒山區(qū),每次大霧彌漫,徹骨的濕寒便會往身骨里邊扎,往心肝里邊刺。姐姐覺得這冷,和穿衣多少沒有關系,這種冷來自靈魂的悲傷,那時姐姐的世界里,盡是蒼涼。但活在這世上,有心無心的擁抱一樣熱,有心無心的生活一樣得過,姐姐知道自己得融進那片霧里去。
姐姐強迫自己必須記住這些孩子們的名字。這些都是些挺不錯的孩子,特別是女孩子,她們能整篇整篇地將課文“唱”背給你。她們用帶著口音的普通話背書,像是唱一首民歌,旋律起伏,不走直線。姐姐看著這些孩子,心里漸漸柔軟,漸漸溫暖。曾經(jīng)自己也這樣坐在教室里,用盡力氣用普通話“唱”課文。有時候,因為某個同學心不在焉,在某個句子的最后習慣成自然地讀出一個無中生有的字,就像他摔了一跤,大家都降低聲調(diào)偷著空哄笑幾聲,然后又追上去,接著讀。說普通話,姐姐吃了不少苦。說普通話時,像唱歌,先要停下來找找調(diào),原本柔軟的舌頭,一下變得僵硬,說出的話像是石頭在嘴里滾動、碰撞發(fā)出的聲音。話音離開唇齒后,像一排用繩子捆綁著的惡徒,總想著逃跑,一句話東突西走,就走了音、跑了調(diào)。
想到這些往事,姐姐覺得眼前的霧似乎淡了些,一絲愉悅攀上心頭,但憂慮是喜悅的影子:達嶺和布薇這兩兄妹為什么還沒來學校?會不會在路上遇到什么事故,今天天色暗淡,道路濕滑,這高寒山區(qū)地無三米平,兄妹倆會不會有什么意外?
想到達嶺,姐姐想起兩周前一個中午發(fā)生的事情。
那天上午的課結束,姐姐正做著午飯,覺得肚子不舒服,先去了趟廁所。姐姐說她當時正想起身,聽到背后男廁所里走進幾個人,然后就是一排或清脆或粘稠的泥沙俱下聲。姐姐嫌惡地想:一定是日納他們幾個,肆無忌憚,連上個廁所都有聲勢。
姐姐將呼吸壓得很細,背后男廁最里面那格傳出日納的聲音,拿腔拿調(diào)地說著普通話。四年級的日納和二年級的日布是兩兄弟,課間休息的時候,像小豹子一樣橫沖直撞貓狗都嫌。一朵開得好好的花,日納要上去踢上一腳,日布隨后踩上一腳,但上課后,日納便神情散漫,目光游離。現(xiàn)在,姐姐隔空都能想象日納低眉邪笑的壞樣子。日納普通話口音很重,一串字像釣到半空的魚用力地掙扎:“達嶺,今天上課回答問題普通話溜得很嘛,以后是要娶漢族婆嗎?”
旁邊升起離弦箭一樣尖細的笑,射向達嶺。達嶺的位置暴露了:門進三,挨著日納。
片刻后,達嶺慢條斯理地拿出擋箭牌:“我阿爸說了,我們民族有條諺語,跟什么人,就說什么話。這是生存之道。再說了李老師是納西族都用普通話上課,我用普通話回答,這是智慧,懂不懂?!边_嶺停頓了一下,像是唱歌找調(diào)子,然后學著姐姐的語氣說:“日納,好好讀點書?!?/p>
這段話夾槍帶棒連守帶攻,話順暢理實在,說得再好不過了。但一身蠻勁的日納不是信道理的人,是不講道理的人,日納的本事就是跟講道理的人不講道理。日納繼續(xù)說:“我只是說你以后要娶漢族婆,你提李老師是納西族干什么?難道你以后要娶一個納西婆?李老師算是漂亮的了噶?!?/p>
姐姐背后男廁——門進二——四年級勒吉的聲音響起:“是呢是呢,李老師算是漂亮的了,身上還有股甜甜的香味。”
姐姐臉紅了。背后男廁安靜下來了,男生們似乎是努力想象記憶中的香味。這時,日納突然說:“達嶺你是不是喜歡李老師?”
這句話是炮仗,一響就是一串。門進二的勒吉也說:“是呢是呢,達嶺你是不是喜歡李老師?”門進一的日布也跟著說:“哈哈哈,達嶺你是不是喜歡李老師?”
姐姐氣惱又羞憤,臉燙如火,忽然聽到男廁所“唰”地一聲,有人站起身來了,緊接著傳來一陣拉扯衣服的聲音,然后,一陣民族話像被點燃的炮仗般響起,是達嶺的聲音。達嶺心急聲響,魚回到了水里。
這里不是說教的地方。姐姐趁著背后情況粘稠,悄悄起身回到住處。想起壞小子們的對話,臉又紅了,微微燙。那天,姐姐上課不敢看學生,怕看到日納和達嶺,禁不住會臉紅,而達嶺上課也不怎么回答問題了,總是低著頭,課堂上閃亮的星隕落了。
這會不會是達嶺沒來學校的原因?這時,霧里閃現(xiàn)出達嶺失落無力的樣子,而達嶺身后坐著時而呆滯時而壞笑的日納。姐姐恨得牙癢,臉又紅了,微微燙。
現(xiàn)在,在冷霧里,這紅臉微燙,更讓姐姐覺得霧濕天涼了。不懂愛才說愛,半懂不懂間,愛,是不敢輕易言說的。這世間,怕是沒有人敢說完全懂愛。愛是霧中花,那花是一個悄悄鎖在心里的名字,不敢念,怕念念便不忘。
姐姐是否也有一個深藏在心、念念不忘的名字?那個叫“江平”的男生,有著一個希冀江平浪靜、期盼豐年的名字,這的名字,卻如一條沖江的河,硬生生在姐姐心里沖出一條峽澗,波濤洶涌。
愛情是一場不散的迷霧,這場迷霧能為愛情里的癡男怨女隔開世界和時間,那霧氣如夢似幻,色彩繽紛。
夏天的時候,愛情是彩色的。云淡白天深藍,黑牦牛甩著尾巴悄無聲息地吃草,閃亮的奶子河纏住綠草壩,也倒映著河邊拘謹?shù)纳碛啊.斈阕呓?,哪怕是輕如落葉,浮在淺水處的魚也會知道,它一甩尾,往水草更青處隱去。水面碎了,水鏡上的白云、藍天、黑牦牛也都碎了,河邊的小路總是很小,小到只容得下兩個人。那個叫江平的男生,手插在褲袋里,有時抽出手來垂著,會不經(jīng)意地擦到姐姐的手背,這時候,姐姐慌慌地抬起手,將手中的課本卷成棍,用指甲重重地刮著平整緊貼的書頁,那聲音像一只只白鴿翅膀慌亂地扇著。姐姐的臉紅紅,且微微燙,小路總是很小。
冬天的時候,愛情是白色的,白色雪,黑色水,奶子河睡著,魚兒也睡著,但不睡死,魚尾露在水草間,輕輕擺著,人走近了,愛理不理。河邊的小路總是很大,大到容得下兩個人的別有用心的漫無目的。姐姐拿著書的那只手,總覺得冷,很冷,被江平抓著的那只手,總是很暖,也很疼?,F(xiàn)在姐姐覺得冷,她緊了緊雨衣,似乎這樣能讓人暖和些,她理了理垂下的劉海,看向遠方,嘆了一口氣。青絲暖,雨絲涼,思君不見君。
江平現(xiàn)在做什么呢?對于海的女兒,愛情是一陣刺痛的泡沫;對于山的女兒,愛情是一場遺忘的迷霧。六月的紅石哨,冷雨飄飛,濕霧彌漫,這讓姐姐很不適應。姐姐懷念家鄉(xiāng)干凈通透的時節(jié),陽光艷艷,江風輕輕。季節(jié)也是有顏色的,二
月是雪白,六月是翠綠,十月是金黃。十月里,家家戶戶院壩里,都晾曬著從地里掰下的苞谷。苞谷金黃鮮亮的肉身,像女人飽滿的胸脯,在半透明半撐開的薄薄苞葉里,欲拒還迎。殘留的濕氣,讓貼著谷粒的苞葉柔且韌。男人們將苞葉撕開,重重的,苞谷閃著水光的肉身,赤裸裸地露出來了,指尖傳來的溫熱讓男人心顫,那光那溫熱似乎能解某種渴。女人們,輕輕地將柔軟的苞葉拉開,將苞葉向后聚攏,然后細致專注地撫掉綿綿的絲蕊,握一下,掂一下,那金黃是夜的寶貝。苞葉可以卷成繩,可以將苞谷一包包拴起來,串成串,掛在院壩里的木架上,一條條金黃的鯉魚,就上了秋天的魚鉤了。 牙齒一樣顆顆排列的谷粒,光澤喜人。那光澤似乎是豐年得意的心,收獲的似乎是一顆顆冬日里的太陽。十月的拉馬落是金黃的,風緩緩,日艷艷,正好晾曬誘人的苞谷。
等農(nóng)忙完了,陽光也都沉到苞谷的芯里去了,凝固下來。曬干的苞谷,干燥堅硬,失去了誘人的腫脹的光芒,谷粒的顏色暗了些、沉了些,也更像黃金了。一粒粒,小心翼翼地裁下來,這活路用江邊話來說叫“抹苞谷”。在姐姐的記憶里,抹苞谷,一直是女人們的活路。在吱呀作響的納西木樓,族里的女人們聚在一起,敦實的屁股坐在窄窄的長條凳上,說著笑著唱著,抹苞谷。女人們?nèi)斡山鹱影愕墓攘氖种搁g滑落,任由金子般的谷粒落在地板上滴滴答答,任由金子般的谷粒漫過腳踝,將她們圍在金色的起伏的海子里。木樓外的陽光也聚成了搖擺的炎熱的海,木窗敞開著,像泉眼,流進緩緩涼涼的風,融進了木香的陰涼里。那陰涼里,女人們唱起解乏的歌:阿里里,花花色,啊喂,里里喲個花花色,阿喂……苞谷粒像水一樣往四下溢去,歌聲也漫出了木樓。有時,山野里的男人聽見了,會用粗狂嬉鬧的歌聲附和一段,惹得女人們笑,逗得女人們猜。當陽光斜斜地照進木樓,大人們都起身離開了,她們得回家喂豬、做飯,留下姐姐和幾個堂姐妹繼續(xù)抹苞谷。大堂姐膽大,會小聲地給妹妹們唱那桃色的歌:“啊胡熱谷易(昨晚上你在哪點睡)”。歌里的旖旎,像春風吹進桃花的粉紅里,吹進姐姐的心里,吹得姐姐臉紅手兒軟。一首溫柔的歌,像金沙江,平浪下有多少漩渦藏身啊,壓抑著的洶涌的渴望與力量,能卷走一切。姐妹們紅著臉互相丟擲苞谷粒嬉戲,都說堂姐想嫁人快想瘋了。一陣歡快的嬉笑在金黃的海上推起了浪,這時,大堂姐又壓低聲音,握著一包苞谷,神秘地說:這苞谷,像男人。姐妹們一陣哄笑,姐姐莫名其妙。二姐湊過來一陣耳語,溫熱的氣息卻刮起姐姐身上燥熱的龍卷風,姐姐一下失去了力氣,臉更紅,身上骨頭都軟了。
拐過山包,已經(jīng)可以看到達嶺家了,那里的霧氣聚在一個山隅里顯得特別的厚重,達嶺家的木楞房隱隱顯出一個輪廓。
達嶺和布薇這兩兄妹是什么原因沒到學校?姐姐的心急變成了心悸,心里打著鼓,姐姐突然有些害怕走向達嶺家,上周五發(fā)生的事一直霧一樣罩在姐姐心上。
那天,姐姐聽到校園里升起野火一樣的嘈雜聲,趕忙從宿舍沖出來,大聲吼退了圍在一起的這些張牙舞爪、戰(zhàn)神附體的學生。姐姐沒有處理過學生打架的突發(fā)事件,心里沒底,她不知道要如何處理眼前的焦灼困境。好在,姐姐的怒吼震住了學生,學生站成兩隊向老師告狀,互相指責對方的不是。從學生激動地聲浪中,“日納”、“達嶺”、“布薇”、“羅阿姆”這幾個名字像浪花一樣翻滾著,事件的來龍去脈也浮出了海面。日納去搶他堂妹羅阿姆的方孔銅幣,一番糾纏后,布薇氣不過,擋在羅阿姆身前。日納伸手推了布薇一把,在一旁的達嶺見妹妹被欺負,也加入戰(zhàn)團。像滾雪球一樣,兩兄妹的口角差點變成了兩個村子學生間的群架。
“全都給我回教室坐好!”姐姐虛張聲勢地吼道。
看著學生都進了教室,姐姐回到宿舍,心里一團亂麻。姐姐心里掂量著如何處理這棘手的事件,不讓事情惡化。一會就要上課了,下午是兩節(jié)語文課,看到課本,姐姐突然想到怎么處理這件事了。
姐姐走進教室,沒有人叫“起立”,教室里氣氛怪異,壓抑、沖突像暗藏激流的海。姐姐將課本放在講桌上,打開課本:“今天我們預習一下新課的內(nèi)容,請四年級的同學打開課本 91頁,《兩個地球同時著地》。下面我們請幾個同學給我們分別朗讀一下課文?!?/p>
見老師并沒有處理打架事件,同學們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忐忑地打開課本。
“布薇先讀,允許你們讀錯三個地方,超過三處,從這節(jié)課起站著上課?!币坏阶x課文,四年級的男生們神色驚慌,跟著布薇默聲讀著,又左顧右盼在課本上指指點點,大概是問生字的讀音。四年級學生坐在教室左邊,二年級學生坐在教室右邊,他們無所事事地撐著頭看著布薇讀課文。
布薇讀完,姐姐停了一下環(huán)視教室。四年級的男生們頓時又緊張起來,都將頭往課桌上壓了壓。日納坐得像一張弓,繃得緊緊的,不敢抬頭不敢動,達嶺倒是沒那么緊張,眼神微微亮,躍躍欲試。教室里安靜得快凝固了。姐姐很滿意這種威懾取得的效果。
“羅阿姆,你來讀一下 94頁的課文《新型玻璃》?!鄙弦徽n課文里的生字還沒認好,突然又變了課文,這讓四年級的學生措手不及。下一個會點誰讀?會讀哪一篇?
羅阿姆很快讀完,女孩子們已經(jīng)早早地讀熟了課文,她并沒有遇到太大困難。下一個是誰?同學們的眼睛在達嶺和日納身上來回游走,達嶺做得很直,躍躍欲試的樣子,所有的課文他也早已讀熟,他不怕。日納彎得很低,卻欲蓋彌彰,所有的同學都知道日納害怕讀課文。
下一個會是誰呢?同學們看著姐姐慢悠悠地在教室的過道里來回走著,突然停在達嶺桌前,用手指重重地敲響課桌:“你來讀一下課文。”沒有叫出名字,達嶺像酣睡中突然被人暴虐地推醒,一下子跳了起來,眼神里的自信沒了,只是驚慌。他站了起來,但像失群之雁,像丟了魂的人,可是老師并沒有說讀哪一篇,就走到講臺上低頭看課文,不看達嶺。達嶺就這樣被吊著,在其他同學魚線一樣的眼光里吊著。達嶺看到其他同學臉上已經(jīng)有笑意蕩開了。
“讀啊,呆站著做什么?”
“老師,你沒說讀哪一篇?”達嶺驚慌地說。
“讀《兩個地球同時著地》?!?/p>
達嶺賣力地讀著課文,試圖用這樣的方式換取老師的原諒,但姐姐聚精會神地看著窗外,帶著一絲冷漠,這讓達嶺心里有了一絲委屈。課文讀完了,達嶺停了下來,姐姐似乎被窗外的景象迷住了,并不說話。達嶺又一次被吊在半空,向他拋來的那些魚線,彎曲的鉤閃現(xiàn)著嘲笑、譏諷、幸災樂禍的光,這些復雜的光里,又有些不解:達嶺是老師最喜歡的學生啊,老師是在為打架生氣嗎?而當局者達嶺覺得那些拋向他的魚鉤勾住了皮膚,把他拖離了水面。達嶺覺得呼吸困難。
“讀一下,下一篇。”
達嶺陷入到委屈和尷尬中,無意識地讀著早已讀熟的課文,聲音越來越小。這時,姐姐走下講臺,站在離達嶺兩課桌的距離,突然說:“聲音大點!”聲音蓋過了達嶺的讀書聲。達嶺回神找到句子,聲音提高了一些,但聲音是顫的,讀著讀著聲音又小了。
“聲音大點!”又一次冰冷粗暴的提醒,“你不是要成為駿馬嗎?這么小聲怎么跑出大山?”達嶺的淚滴在了課本上?!叭占{,到你讀了。讀《兩個地球同時著地》?!?/p>
雖然知道逃不掉,但被點到名時,日納還是抖了一下,像一盆水從高處落到地下。日納很快讀得滿頭是汗,仿佛自己的舌頭是朽鈍的犁,推著一片石頭密布的荒田,行進艱難。日納很快讀錯了不止三次,他自己也知道讀錯了不止三次,其他同學也知道他讀錯了不止三次。但姐姐什么都不說,只是微笑地看著日納,這讓其他同學很奇怪,這讓日納同學更奇怪,也更心慌,讀錯了更多。
好不容易讀完課文,日納聽到:“讀下一課?!?/p>
字已經(jīng)開始滿頁跑,和日納捉迷藏,就是不讓日納看清。某一個時刻,某一個日納可能被自己殺死了。用溫柔卻有力量、外表完好內(nèi)里崩潰的方式,類似凌遲,先喂鴉片,痛苦和快感,真實與迷幻。
“繼續(xù)讀,把 97頁的《參觀劉家峽水電站》和 106頁的《勞動最有滋味》都讀一下?!?/p>
最后,一向兇悍霸道的日納哭了起來。一開始,只是哽咽,同學們沒有人從他磕磕碰碰的朗讀中聽出他漸漸涌出的哭意,日納仍舊舉著課文朗讀著,他用課本擋住了自己的臉,但他的聲音里突然傳出了風刮過木楞房時留下的嗚嗚聲,那嗚嗚聲漸漸變大、變烈,日納仿佛變成了颶風中的木楞房,在狂暴的風力下渾身克制卻劇烈地顫抖起來。最后,日納停下了朗讀,右手擋住眼睛,用盡全身力氣扼住咽喉,嗚嗚的哭聲扭曲而怪異。
教室里靜悄悄的,日納壓抑的哭聲在每個人心里回蕩。姐姐覺得不忍,但剛從學校畢業(yè)的她知道,學生間大部分的沖突,老師是不知道的,女生們邀約在廁所里單挑、群架,男生們則在放學途中約好地點,惡斗不止。姐姐不能讓這事繼續(xù)惡化,不管出于什么樣的原因而打架,這件事到此為止,姐姐依靠無聲而巨大的暴力,壓制了幼小而沖動的暴力,姐姐覺得自己是一個惡人。
現(xiàn)在,達嶺家就在眼前,姐姐覺得是自己種下的因,結出了懲戒自己的果,不論如何,傷害別人必須要付出代價。
達嶺家是村里常見的木楞房,姐姐隔著房子,在十多米外的地方叫喚“布薇、布薇”,等了片刻沒有回應。焦急的姐姐走進幾步,邊走邊叫:“布薇”“達嶺”。門并沒有上鎖,屋里也沒有回應。姐姐更加著急,急切地想到屋里看看,正當她踏上門檻準備用力推門時,門輕輕地開了,露出布薇瘦小的臉,大眼睛里含著吃驚和惶恐。
布薇大概沒想到大清早在外面叫門的人會是李老師,她呆呆地站在門口不說話,也不動作。姐姐的眼光繞過布薇,看到了火塘邊的達嶺一臉吃驚地站著不動,他手里拿著一個燒洋芋,手指漆黑。
姐姐打破沉默:“怎么喊著不會答應?”
“沒聽到,這么早一般不會有人來我家這里的……”布薇小聲說。
姐姐往屋里探看:“你家大人呢?”
“爸爸在鎮(zhèn)上打工,媽媽娘家有個弟弟結婚,她昨天回娘家了?!?/p>
“為什么不來上學?”兄妹倆驚恐地對看了一眼,不知怎么回答,呆站著。姐姐只好補充:“今天星期一,要上課的,你們?yōu)槭裁床粊韺W校?”
布薇緊張地看著達嶺不說話,達嶺手撓頭,怯怯地說:“家里只有媽媽有表,平時太陽照到山尖,差不多是可以上學的時間了。今天太陽還沒出來,天還黑著,以為還早,還沒到上學時間,我們吃了洋芋就準備去上學了,李老師?!?/p>
回去的路上,霧漸漸散了,濕滑泥濘的泥路上,達嶺和布薇走在前面不敢回頭看,姐姐走在后面,太陽出來了,陽光落在身上暖暖的。這時,姐姐想起了劉醒龍的《天行者》,那些山村教師,那些背負著沉重意義行天事的人,其實和她一樣,他們懷揣著自己的心事,懷揣著自己的夢想、愛情和故土,走在各自命途中遇到的一場經(jīng)久不散的大霧里。霧是一個隱喻,又或者,霧只是一場霧而已。
霧,終會散去的。
責任編輯 田馮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