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煒 (貴州省博物館)
兩晉南北朝正史所見西域錢幣考
袁 煒 (貴州省博物館)
兩晉南北朝時期,隨著絲綢之路中西經(jīng)濟文化交流的發(fā)展,中原對西域各國的錢幣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以下,筆者就這一時期正史所見西域錢幣進行考證。
《晉書·四夷傳》言大秦國 “以金銀為錢,銀錢十當金錢之一”[1],雖說西晉時中原與羅馬的交流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太康五年(284)“林邑、大秦國各遣使來獻”[2],但《晉書》的成書年代則遲至唐貞觀年間[3],其中有關(guān)大秦的記錄全是房玄齡等抄錄《后漢書·西域傳》而來,沒有新的內(nèi)容[4],《后漢書·西域傳》對大秦國(羅馬帝國)錢幣的記載,源自貴霜等絲綢之路中間商人,當今印度半島出土有1200多枚羅馬金幣,接近7000枚羅馬銀幣以及少量羅馬銅幣就是這種中間貿(mào)易的實物留存[5],而金、銀錢一比十的兌換比例,也正是浮動匯率下羅馬帝國金銀幣間的一個兌換比值[6]。
《梁書》載高昌國“多草木,草實如繭,繭中絲如細纑,名曰白疊子,國人多取織以為布。布甚軟白,交市用焉?!盵7]對于高昌貨幣的流行情況,有學者根據(jù)吐魯番文書,將其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自公元367年至公元560年,高昌使用毛、絲、棉、麻等紡織品充當貨幣,而這個階段又可細分為前期公元367年至公元482年以毯為主要通貨時期和后期公元480年至公元560年以疊布為主要通貨時期;第二個階段自公元561年至公元680年,高昌主要以銀錢為通貨時期;第三個階段自公元681年至公元763年,高昌主要以銅錢為通貨時期[8]。南朝梁的統(tǒng)治時間自公元502年至公元560年,其時代完全落在吐魯番文書中高昌使用疊布作為貨幣的時間段內(nèi)。在這一時期,南朝梁通過吐谷渾控制的河南道與西域有著廣泛的交流[9],故《梁書》對梁王朝時期高昌國通貨的描述十分準確。對于高昌國使用紡織品作為貨幣的原因,可以看到,在兩漢時期,隨著漢王朝在西域的經(jīng)營和貴霜帝國的崛起,新疆地區(qū)主要使用五銖錢和絹帛等紡織品作為通貨[10],在和闐等地還流行有貴霜錢和模仿貴霜錢鑄行的漢佉二體錢[11]。但到了公元3世紀,隨著漢王朝和貴霜帝國的相繼崩潰,新疆地區(qū)流行的銅錢與銅幣缺乏了來源,故紡織品在公元4世紀到公元5世紀中葉成為了高昌國主要的通貨。
《梁書》言,“波斯國,其先有波斯匿王者……市貿(mào)用金銀?!盵12]在此首先要指出的是,按時代而言,《梁書》中言及的波斯指的是薩珊朝波斯,但波斯匿王(Prasenajit,又譯為勝軍王、缽邏犀那持多王)卻是與釋迦摩尼同時代的印度國王[13],再加上《梁書》對波斯的描述還有“城外佛寺二三百座”[14],而當時波斯流行的是祆教,佛教只在印度等地盛行??梢姡读簳穼⒚枋鏊_珊波斯和印度的內(nèi)容混淆在一起編成了波斯傳。就錢幣學研究而言,薩珊波斯錢幣以銀幣為主,銅幣較少,金幣更少流通,且大多作為賞賜之用[15]。而與南朝梁同時代的印度,則處于笈多王朝時期,笈多王朝的錢幣則以金幣為主,還鑄行有少量的銀幣和銅幣[16]。由此可見,《梁書》中提及波斯貨幣實則是將薩珊波斯通行銀幣和印度笈多王朝通行金幣的史實混淆描述為波斯國“市貿(mào)用金銀”。
《魏書》言,龜茲國“俗性多淫,置女市,收男子錢入官?!盵17]對于此處的錢指代的是具體哪種錢幣,除唐初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記載龜茲“貨用金錢、銀錢、小銅錢”[18]外再無記敘,且《大唐西域記》的時代與《魏書》所述的北魏相差百年,不能簡單的以《大唐西域記》上對龜茲貨幣的描述來解釋《魏書》中記錄的龜茲貨幣。通過近百年來的考古發(fā)現(xiàn)可以看到,在古代龜茲國所在的庫車縣出土了上萬枚鑄行于公元3世紀至公元7世紀的龜茲五銖錢[19],而未有薩珊波斯銀幣和拜占庭金幣的出土。故《魏書》描述的龜茲國錢幣應當是這種鑄造于龜茲本地,一面漢文“五銖”,另一面有兩個還未能釋讀的婆羅米文龜茲語字母的方孔圓錢。
甘肅錢幣博物館藏龜茲五銖
《魏書》載阿鉤羌國“市用錢為貨”[20]。有學者考證認為,阿鉤羌國位于當今克什米爾的巴爾蒂斯坦地區(qū)[21]。對于阿鉤羌國錢幣,各個錢幣目錄無載,但在北魏時期,克什米爾地區(qū)流行的是笈多羅貴霜錢幣和嚈噠錢幣[22]。由此可以認為阿鉤羌國“市用錢為貨”使用的是笈多羅貴霜錢幣和嚈噠錢幣。
《魏書》言,“小月氏國……其俗以金銀錢為貨?!盵23]首先需要指出的是,此處的小月氏國指代的是公元五世紀受嚈噠攻擊而盤踞在白沙瓦等地的笈多羅貴霜殘余勢力[24]。根據(jù)錢幣學研究,笈多羅貴霜沒有單獨的貨幣系統(tǒng),而是在其征服的每一個地區(qū)采用當?shù)貛胖瓢l(fā)行錢幣。在索格底亞那仿照早期索格底亞那錢幣樣式,發(fā)行只有0.3至0.4g的小銀幣;在吐火羅斯坦,笈多羅貴霜仿照薩珊貴霜發(fā)行薩珊貴霜型金幣;在犍陀羅及其周圍,笈多羅貴霜發(fā)行薩珊貴霜類型銀幣;在笈多羅貴霜占領的印度地區(qū),則發(fā)行貴霜帝國后期樣式的金幣[25]。由此可見《魏書》對“小月氏國”錢幣的描述是準確的。
《魏書》言,“罽賓國……地平溫和……市用錢。他畜與諸國同?!盵26]《魏書》在“地平溫和”至“市用錢。他畜與諸國同”的描述抄襲了《漢書·西域傳》對罽賓國的描述[27],但北魏時的罽賓國與東漢時的罽賓國可能都不是在同一個地方的國家[28],故《魏書》沿襲《漢書·西域傳》描述北魏時罽賓國貨幣并不符合實際。
《周書》有三處記載西域貨幣,一是高昌國“賦稅則計田輸銀錢”,二是龜茲國“準地征租,無田者則稅銀錢”,三是波斯國“賦稅則準地輸銀錢”[29]。其中波斯國所使用的銀錢,無疑是薩珊波斯銀幣。而此時高昌國和龜茲國使用的銀錢,根據(jù)學者研究,也均為薩珊波斯銀幣,且在高昌國所處的吐魯番和龜茲國所在的庫車,均發(fā)現(xiàn)過薩珊波斯銀幣[30]?!吨軙返挠涊d與考古發(fā)現(xiàn)可以相互印證,當時絲綢之路沿線薩珊波斯銀幣在往來于絲綢之路的粟特商人的經(jīng)營下成為國際貨幣[31]。其中,薩珊波斯銀幣在高昌的使用廣泛而深入,故全部稅收都是用薩珊波斯銀幣支付,而龜茲國除了薩珊波斯銀幣外,還流行本地鑄造的方孔圓錢,故只有面向非農(nóng)業(yè)的稅收以薩珊波斯銀幣支付。
《隋書·食貨志》載北周時“河西諸郡,或用西域金銀之錢,而官不禁?!盵32]通過考古發(fā)現(xiàn)和對吐魯番、敦煌文書的研究,當代學者已經(jīng)證實了西域銀錢是薩珊波斯銀幣,在公元5世紀至7世紀,薩珊波斯銀幣成為了新疆、河西的流通貨幣[33]。但對于西域金錢是否是拜占庭金幣,北周時期拜占庭金幣是否是河西地區(qū)的流通貨幣,因拜占庭金幣在中國境內(nèi)出土數(shù)量相對較少,且其中不少還是仿制品,并作為墓葬隨葬品出土,故學界對這一問題還有爭論[34]。
《隋書·西域傳》載波斯國“人年三歲已上,出口錢四文”[35]。結(jié)合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描述波斯國“戶課賦稅,人四銀錢”[36]可知,此處波斯國納稅使用的貨幣是薩珊波斯銀幣,但《隋書》以“文”作為薩珊波斯銀幣的貨幣單位,則是薩珊波斯銀幣作為國際貨幣成為高昌國及河西地區(qū)流通貨幣后產(chǎn)生的?,F(xiàn)出土的吐魯番文書和敦煌文書中,銀錢的計價單位幾乎都是“文”[37]。由此可見,當時薩珊波斯銀幣對中原錢幣影響之深刻。
《南史》言“波斯國,其先有波斯匿王者……市貿(mào)用金銀?!盵38]語句與《梁書·西北諸戎傳》相同,當摘錄于《梁書·西北諸戎傳》,在此茲不贅敘。
《北史》言高昌國“賦稅則計田輸銀錢”;龜茲國“準地征租,無田者則稅銀”;波斯國“賦稅則準地輸銀錢”[39]。這些論述與《周書》對高昌、龜茲和波斯錢幣的描述完全相同,當摘錄于《周書》?!侗笔贰份d“小月氏國……其俗以金銀錢為貨”和“罽賓國……地平溫和……市用錢。”[40]這與《魏書》對小月氏國和罽賓國的記載相同,當是抄襲《魏書》。故《北史》對西域錢幣的論述在此同樣茲不贅敘。
此外,有學者認為《北齊書》描述武成胡后“布金錢于席下,又掛寶裝胡床于獻屋壁”[41],以及《南史·賊臣傳》描述侯景對“箭中者賞以金錢”[42]中的“金錢”都有可能是拜占庭金幣[43]。對此,筆者認為自西漢起中原就有鑄造黃金制方孔圓錢用于宮廷賞賜的習俗,并在六朝時期得到沿襲,現(xiàn)出土和流傳有北魏道武帝天興七年(404)鑄“天興七年” 黃金制壓勝錢、北周“永通萬國”鎏金銅錢等[44]。故不能將這些南北朝時期正史中談及的用于宮廷賞賜的“金錢”指代為拜占庭金幣。
由此可見,相對于漢魏時期前四史對西域錢幣的準確描述而言[45],兩晉南北朝時期對西域錢幣的描述可分為兩部分,其中對塔里木盆地周邊綠洲國家錢幣的描述相對精準,而對于蔥嶺以西的西域國家錢幣描述則多有訛誤。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是兩晉南北朝時期中原王朝在西域勢力的收縮,由此導致了這一時期中原對西域錢幣的了解囿于蔥嶺以東的綠洲國家,而對蔥嶺以西各國錢幣制度的了解則多有不實。
注釋:
[1] 《晉書》卷九十七《四夷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2544頁。
[2] 《晉書》卷三《武帝紀》,第75頁。
[3] (唐)劉知幾撰,(清)浦起龍釋:《史通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50頁。
[4] 林英:《公元1到5世紀中國文獻中關(guān)于羅馬帝國的傳聞——以〈后漢書·大秦傳〉為中心的考察》,《古代文明》2009年第4期。
[5] 羅帥:《印度半島出土羅馬錢幣所見印度洋貿(mào)易之變遷》,吐魯番學研究院、吐魯番博物館編:《古代錢幣與絲綢高峰論壇暨第四屆吐魯番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
[6][45]曹源、袁煒:《前四史所見西域錢幣考》,《中國錢幣》2015年第5期。
[7] 《梁書》卷五十四《諸夷傳》,中華書局,1973年,第811頁。
[8] 盧向前:《高昌西州四百年貨幣關(guān)系演變述略——敦煌吐魯番文書經(jīng)濟關(guān)系綜述之一》,《敦煌吐魯番文書論稿》,江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
[9] 余太山:《南北朝與西域關(guān)系述考》,《西北民族研究》1996年第1期。
[10] (英)汪海嵐:《紡織品作為絲綢之路上的貨幣》,上海博物館編:《絲綢之路古國錢幣暨絲路文化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上海書畫出版社,2011年。
[11] 李文娟:《漢佉二體錢補議》,《甘肅金融》2015年第11期。
[12][14]《梁書》卷五十四《諸夷傳》,第815頁。
[13] (唐)玄奘、辯機著,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第485頁。
[15] 李鐵生:《古波斯幣(阿契美尼德 帕提亞 薩珊)》,北京出版社,2006年,第170頁。
[16] 李鐵生:《印度幣(公元前6世紀—公元19世紀)》,北京出版社,2011年,第73、74頁。
[17] 《魏書》卷一百零二《西域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2267頁。
[18] (唐)玄奘、辯機著,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第54頁。
[19] 蔣其祥:《龜茲五銖錢》,《西域古錢幣研究》,新疆大學出版社,2006年。
[20] 《魏書》卷一百零二《西域傳》,第2276頁。
[21] 余太山:《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要注》,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476頁。
[22] 余太山:《貴霜史研究》,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113~115頁。
[23][26]《魏書》卷一百零二《西域傳》,第2277頁。
[24] 余太山:《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要注》,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477、478頁。
[25] (俄)B. A. Litvinsky:History of civilizations of Central Asia VolumeⅢ The crossroads of civilizations: A.D.250 to 750,Imprimerie Darantiere,1996,P128~P132。
[27] 《漢書》卷九十六《西域傳上》,第3885頁。
[28] (法)烈維、沙畹著,馮承鈞譯:《罽賓考》,《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七編》,中華書局,1957年。
[29] 《周書》卷五十《異域傳》,中華書局,1971年,第915、917、920頁。
[30] (日)シルクロ-ド學研究:《新疆出土のサーサーン式銀貨》,シルクロ-ド學研究センタ-,2003年,第3~9頁。
[31] 榮新江:《絲路錢幣與粟特商人》,上海博物館編:《絲綢之路古國錢幣暨絲路文化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上海書畫出版社,2011年。
[32] 《隋書》卷二十四《食貨志》,中華書局,1973年,第691頁。
[33] 夏鼐:《綜述中國出土的波斯薩珊朝銀幣》,《考古學報》1974年第1期;姜伯勤:《敦煌吐魯番文書與絲綢之路》,文物出版社,1994年,第31~35頁。
[34] 王義康:《中國境內(nèi)東羅馬金幣、波斯薩珊銀幣相關(guān)問題研究》,《中國歷史文物》2006年第4期。
[35] 《隋書》卷八十三《西域傳》,第1856頁。
[36] (唐)玄奘、辯機著,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第938、939頁。
[37] 姜伯勤:《敦煌吐魯番文書與絲綢之路》,文物出版社,1994年,第31~34頁。
[38] 《南史》卷七十九《夷貊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1986頁。
[39] 《北史》卷九十七《西域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3215、3217、3223頁。
[40] 《北史》卷九十七《西域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3228、3229頁。
[41] 《北齊書》卷七《武成胡后傳》,中華書局,1972年,第126頁。
[42] 《南史》卷八十《賊臣傳》,第2008頁。
[43] 林英:《磁縣東魏茹茹公主墓出土的拜占庭金幣和南北朝史料中的“金錢”》,上海博物館編:《絲綢之路古國錢幣暨絲路文化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上海書畫出版社,2011年。
[44] 趙立仁、黃小平、周克元:《中國金銀古錢幣》,西南財經(jīng)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8、208、20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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