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章榮
《淮城記事》考論
◎ 廖章榮
《淮城記事》(痛史)本
《淮城記事》(明弘光元年刊本)
《淮城記事》是一部有關江蘇淮安地區(qū)的史書,此書記事時間始于崇禎十七年三月九日,終于同年六月一日,詳實記載了明清易代之際江蘇淮安的歷史。此書不僅對研究明末清初淮安的地方史具有獨特的史料價值,對南明史研究也頗有裨益。但目前為止,學界對此書的專題研究,尚付之闕如。本文擬對該書的作者及成書時間、版本、史料價值等進行系統(tǒng)的考察。
首先有必要澄清《淮城記事》的書名。此書的書名,不少版本都題《淮城紀事》,但此書的初刻本(即弘光元年刊本)則題《淮城記事》。實際上,此書的各種版本均可追溯到弘光元年刊本(詳見后文論述),從版本源流來看,筆者認為此書的書名應以《淮城記事》為是。
關于《淮城記事》的作者,目前有兩種說法,《中國內亂外患歷史叢書》《中國野史集成》《淮安市志》《江蘇地方文獻書目》等均不題撰人姓氏。而潘景鄭《著硯樓書跋》、顧誠《南明史》、劉中平《弘光政權研究》等均將作者視為滕一飛,但并未給出相關理由。那么,《淮城記事》的作者是否就是滕一飛?時人馮夢龍說:“此系吳人滕一飛館于淮上,目擊而筆記之者。余稍為潤而刻之,見淮民之苦兵,而路、王二公任事之勞,與其定變之略,不可泯也。自三月九日至六月二日,凡八十三日事,一飛于是日同主人往南都,不復聞淮事矣。余近晤淮友閻再彭,云:‘淮城已空,民居半為兵舍?!愔谝酁閯㈡?zhèn)借居,以待建府?!彪伙w,里貫及生平事跡均不詳,據馮夢龍序言所言,僅知滕一飛為吳人,甲申之變前后曾在淮安坐館,并于此年六月隨主人前往南京。馮夢龍對滕一飛的行蹤如此清楚,且馮氏所輯《甲申紀事》刊于弘光元年(1645),距《淮城記事》記事的時間下限僅半年多,馮夢龍所言當不虛。
此外,據書中的內容也可證明作者為滕一飛,《淮城記事》云:“是夜(指五月一日晚),忽傳北路李總兵逃兵,要到村中打糧......時一飛避難于涇河寶積庵后之莊房,目擊其事,慘不忍述。至次日,果有亂兵從東而來,大肆殺掠,一飛亦幾不免......”下文又說:“(五月)二十四日,河北人擒偽官武愫,解至軍門......一飛往觀,見其人堂堂乎一表人才,惜乎有貌而無心也。”書中三次提到的“一飛”,顯然是作者滕一飛的自稱,這也可以與前文所引的馮夢龍序言相印證。
綜合以上兩點,可以確知滕一飛為《淮城記事》的作者。不過,據馮夢龍序言,此書雖是滕一飛“目擊而筆記之者”,但馮氏在此基礎上對該書文字稍微進行了潤色。
《淮城記事》雖按日記事,但內容卻是事后追敘,這從書中內容也可以看出。那么,《淮城記事》的成書時間是在何時?馮夢龍所輯《甲申紀事》刊于弘光元年(1645),可知《淮城記事》成書的大致時間介于崇禎十七年(1644)與弘光元年之間,那么此書究竟成書于何時?《淮城記事》云:“(六月一日)今路公已丁艱去,而王按臺又為御史陳丹扆題請升山東巡撫,淮人如去父母。”《淮城記事》按日記事,六月一日即此書記事的時間下限,而滕一飛說“今路公(即路振飛)已丁艱去”,可知此書即將告成時,路振飛已丁艱去職,那路振飛丁艱是在何時?《明史》云:“(崇禎十七年)五月,馬士英欲用所親田仰,乃罷振飛。振飛亦遭母喪,家無可歸,流寓蘇州。尋錄功,即家加右副都御史?!笨梢娐氛耧w在崇禎十七年五月丁艱去職,后在丁艱期間起復任副都御史。但滕一飛只提到了路振飛丁艱去職,并未提到路氏起復之事,可知《淮城記事》成書于路振飛起復之前。時人李清《南渡錄》云:“(九月)加原任淮督路振飛右副都御史?!睋丝芍氛耧w起復在崇禎十七年九月。因此,可以確定滕一飛《淮城記事》的成書時間是崇禎十七年,更確切的說是在此年六月至九月之間。
《淮城記事》的版本,據筆者所知,至少有九種版本。
(1)弘光元年刊本?!痘闯怯浭隆啡珪鴥H一卷,故素無單行本行世,時人馮夢龍將此書編入《甲申紀事》第六卷,并于弘光元年刊行,這是此書最早的版本。但此本存在一些錯訛,如《淮城記事》書名,目錄題《淮城日紀》,但正文版心均題《淮城記事》,愛如生數字化技術研究中心所制作的數據庫《中國基本古籍庫》所據之本即為弘光元年刊本。此本正文旁側有小注,應是馮夢龍所加。
(2)《甲乙稗史》本。此本流傳較少,似乎僅有抄本行世,筆者目前未見,據潘景鄭說:“《甲乙稗史》二卷,記晚明甲申、乙酉之亂,及殉節(jié)諸臣本末,并附討逆諸檄?!彪伙w《淮城記事》即被收入此書上卷,此本版心有“薝香館”三字,潘景鄭亦“不詳所自出”。此本所收《甲申紀事》《燕都日記》《淮城記事》等,馮夢龍所輯《甲申紀事》均有收入,故謝國楨認為:“《甲申紀事》《燕都日記》等書,已見于馮夢龍《甲申紀事》,其編制次序,亦與《甲申紀事》多同,蓋抄諸馮氏之書?!敝x國楨先生此言頗有見地。從另一個方面來看,馮夢龍最早將《淮城記事》刊刻,故《甲乙稗史》所收《淮城記事》“抄諸馮氏之書”也在情理之中。
(3)《痛史》本。此本所收《淮城記事》書名題《淮城紀事》,不題撰人姓氏,正文前無馮夢龍所作序言,只有三處小注,這三處小注弘光元年刊本亦有,可見《痛史》本的祖本實為弘光元年刊本。
(4)《中國野史集成》本。此本所收《淮城記事》據《痛史》本影印,收入《中國野史集成》第29冊。
(5)《玄覽堂叢書》本?!缎[堂叢書》系近人鄭振鐸所編,《甲申紀事》被編入《玄覽堂叢書》初集,此本據弘光元年刊本影印。
(6)《中國內亂外患歷史叢書》本。此本所收《淮城記事》書名亦題《淮城紀事》,撰者題“明佚名”,正文前亦無馮氏序言,無小注,所據應是《痛史》本。
(7)《中國歷史研究資料叢書》本。據此本《四版序言》云:“本書原名《中國內亂外患歷史叢書》,今改為《中國歷史研究資料叢書》,以符合實際內容?!辈贿^,此本在《中國內亂外患歷史叢書》本的基礎上,作了一些???、刪改的工作。
(8)《馮夢龍全集》本。《馮夢龍全集》系魏同賢主編,1993年分別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和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其中上海古籍出版社所出據弘光元年刊本影印,江蘇古籍出版社則據影印本標點。2007年,鳳凰出版社(即原江蘇古籍出版社)又重印了標點本,標點本校正了弘光元年刊本所存在的錯訛。
(9)中華再造善本。中華再造善本《甲申紀事》,系線裝本,共二函六冊,據弘光元年刊本影印。
通過以上考察,《淮城記事》的各種版本雖然存在一些差異,但均來源于弘光元年刊本。其中《玄覽堂叢書》本、《馮夢龍全集》本、中華再造善本最接近弘光元年刊本,《痛史》本、《甲乙稗史》本亦以弘光元年刊本為祖本,《中國野史集成》本、《中國內亂外患歷史叢書》本、《中國歷史研究資料叢書》本則與《痛史》本關系較為密切。
《淮城記事》詳細記載了崇禎十七年三月九日至六月一日淮安的歷史,由于滕一飛是以當時人記當時、當地事,故此書對淮安的地方史研究乃至南明史研究均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一)《淮城記事》詳細記載了甲申之變前后王燮、路振飛二人在淮安的事跡,這些事跡大多不見于正史。崇禎十七年正月,李自成親率大軍向北京挺進,并委派官員前往山東、河南一帶赴任,“偽官遣牌先至,輒以大兵在后,恐嚇地方。于是官逃民懼,往往執(zhí)香遠迎,漸及江北,日夜震恐”。但大順政權委任的官員卻在淮安碰了壁,這與御史王燮、淮揚巡撫路振飛態(tài)度有關。三月九日,大順政權委任的淮揚知府鞏克禎遣牌至淮安,牌書“永昌元年二月”,御史王燮勃然大怒,“立命碎之”,并將來人棒打四十。此后,王燮又抓獲多名大順政權委任的官吏,并肅清城內的奸細。甲申之變前夕,北來逃兵紛紛南下。王燮為保障地方安全,提出自守河口,并請路振飛守城,而路振飛面有難色,王燮云:“小弟不惟要守,而且要戰(zhàn)”。王燮為阻止劉澤清部入城,親往劉營與劉澤清磋商,并成功說服劉澤清不入淮城,使淮安士民免除了一場兵厄。
路振飛則在城內張貼告示,號召組織鄉(xiāng)兵,“以備非?!?,并對壯丁進行操練,淘汰老弱。當時局勢不穩(wěn),城內人心惶惶,謠言不斷,王燮、路振飛多次禁謠,起到了安撫人心的作用。由于路振飛巡撫淮揚期間深得人心,故路氏“得旨提問”后,“闔城俱不平”,嵇宗孟等人前往南京向朝廷請愿,路振飛得以釋放,但卻因母喪而離職。與此同時,御史王燮也升任山東巡撫,路、王離職后,淮安士民“如去父母”。滕一飛對朝廷的處置頗有微詞,說:“愚謂淮上系南都藩籬重地,二臺拮據數月,幸保無恙,地方業(yè)已安之,倘加銜久留,此一方可恃無恐。即路公難于奪情,何不竟以王公代之?乃置之山東,豈山東更重于淮海乎?噫!”王燮、路振飛見重于淮人,由此可見。但王燮、路振飛以上事跡,《明史》均未載,《淮城記事》中有關王燮、路振飛事跡的記載,可補史乘之缺。
(二)如實記錄了明末官兵之害。明季之時,亂兵之害甚于匪類,《淮城記事》對此也多有記載,且所述頗為細致。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淮安西門有亂兵五六百人,據滕一飛說這是鳳陽總督馬士英部下,淮安城從這天起“門禁甚嚴”。盡管淮安七十二坊均組織了民兵隊伍,但亂兵擾民之事仍然時常發(fā)生,“(四月)十一日,亂兵至西門者愈多,大肆劫奪,行居馬騾無得免者,或掠妻女,勒重價取贖”。四月二十一日,四名亂兵至入民家,欲奸淫婦女,幸好鄉(xiāng)兵及時趕到,并擒獲其中二人,但得知是馬士英標下,只好“叱而遣之”,“時又有楊、賀、李、邱等總兵十數標下兵,成群作耗,害不可言”。五月初一,又有亂兵奸淫婦女被鄉(xiāng)兵拿獲,“連夜解至軍門,止砍行奸二人,余捆打釋放,亦不究其何兵,恐激變,故從寬耳”?!痘闯怯浭隆酚涊d此類事情甚多,但官府往往將抓獲的亂兵從輕發(fā)落,《淮城記事》的解釋是“恐激變,故從寬耳”,原來淮安地方官是怕引來官兵的報復,故對犯法亂兵從寬發(fā)落。
官軍之害則遠甚于亂兵,故士民往往畏兵如虎,避之猶恐不及,這可以從《淮城記事》中以窺一斑。崇禎十七年三月九日,李自成率軍迫近北京之際,黃得功、劉良佐、劉澤清、高杰等部非但沒有北上勤王,反而紛紛南下。劉澤清、高杰二部均有渡河之意,而劉、高二軍素以淫掠著稱,故淮安士民紛紛出城逃難。四月二十五日,淮安誤傳劉澤清部渡河,全城“一時大哄,爭買舟遠避”,以至人多舟少,“有一小舫棹過,岸上爭喚之,舟人云:‘劉兵已殺到,我自顧不暇,何暇及汝!’”王燮將散布謠言者斬首,并出示曉諭,人心始定。五月一日夜,又傳李總兵逃兵要到村中打糧,一時之間,“各村男女逃竄,老少婦女,將衣裙前后連結,大哭而走。男子持火執(zhí)械前導,老弱負曩隨后,一夜絡繹不絕,至曉遂不敢行矣?!弊髡唠伙w當時避難于涇河寶積庵后之莊房,目擊其事,所記可謂實錄。五月二十三日,官府張貼告示,云:“新主登極,各項新舊錢糧俱赦免?!被窗彩棵褚粫r歡聲載道,但此日中午,見范道尊牌云:“盧太監(jiān)兵二千,要進城,各坊義士防之?!背侵惺棵瘛坝忠淮笳稹薄?/p>
(三)由于滕一飛當時身處淮安,《淮城記事》是他根據自己的所見所聞記錄而成,故記事頗為可靠,加上此書刊行較早,使它成為其他史書的史料來源之一。計六奇《明季南略》有“路振飛、王燮鎮(zhèn)撫淮安”一條,此條雖未注明史料來源,但經筆者比對,此條前半部分基本沿襲或改編自《淮城記事》。此外,文秉《甲乙事案》卷上載:“振飛會淮安七十二坊,各集義兵。每坊舉生員二人,一為坊長,一為副,躬自操演,日則團練,夜則魚貫廵邏,以備非常。”而《淮城記事》云:“(三月)二十七日,路撫臺出示。會淮城有七十二坊,各集義士若干。不上冊,不督練,亦不給餉。每家出一人、二人,以至四五,從義而起,出于自愿。小帽、箭衣、快鞋、刀仗俱自備。每坊舉一生員為社長,一生員為社副,隨便自為操演。茶點小費,各認輪值。貴久持,戒作輟??傊?,小則為身命,大則為國家。日則團練夜,則魚貫巡邏,以備非常。”《淮城記事》較《甲乙事案》早出,所記也更為詳細,通過對兩者的比較,《甲乙事案》此條史料顯然是來源于《淮城記事》。
綜括上述,結合馮夢龍序言和書中內容的考察,可以確知《淮城記事》的作者為滕一飛,而該書的成書時間在崇禎十七年(1644)六月至九月之間。此書雖然版本眾多,但均源自弘光元年(1645)刊本。由于該書是作者根據自己的所見所聞記錄而成,故此書記事可靠,不僅可補史乘之缺,而且成為其他史書的史料來源之一,它對淮安的地方史研究乃至南明史研究均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