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學(xué)林
再次喬遷,爺爺還是最先帶上他的木箱。
那是一只給歲月和遷徙弄得斑斑駁駁的舊木箱,勉強還能辨認的是上過桐油,包了鐵角的。爺爺說它比父親的年歲大,算得上古董級的。然而擺放在裝修現(xiàn)代的家里的一堆新式家具中間,它是那么地執(zhí)拗,扎眼,而又不協(xié)調(diào)。媽媽、姑姑都看不順眼,可爺爺堅持,爸爸只好順著,說那是傳家寶。
說是傳家寶,我們都知道,那里面裝的,就是一堆影人。爺爺曾是老家出名的影匠,會唱,也會制作。那時候鄉(xiāng)下的樂子不多,每到農(nóng)閑,爺爺他們的皮影戲,就成了人們的興奮點。夜幕降臨,一塊布幕的對面就坐滿了人,鑼鼓胡琴一響就開唱,隨著幕布上影人的活動,跟著進入劇情的人們,就會不時地發(fā)起陣陣喝彩……那是爺爺最自豪的時刻,就是現(xiàn)在,每當說起,也會眉飛色舞起來。
小的時候,爺爺給我看過他的那些花花綠綠的影人,也不厭其煩地給我講過它的加工制作,什么制皮、畫樣、鏤刻、敷彩、罩油、穿綴……那么繁復(fù),我也沒太記住,讓爺爺好生失望。有時爺爺也會情不自禁地拿出來比劃幾下,后見家人都不在意,也就沒了興致。嘆息之余,只默默蓋上木箱,仍用那把舊的鐵鎖把他的那些影人鎖起。
聽爸爸說,爺爺當年就是憑唱影的技藝贏得了奶奶的芳心,也曾靠著走村串鄉(xiāng)掙的錢補貼了家用。那年旱災(zāi),田里沒了指向,爺爺又是一路唱影到吉林、黑龍江,跟著幾個一起唱影的家庭一同度過饑荒。解放了,日子好過多了,不用靠唱影養(yǎng)家了,可那是爺爺?shù)牧?xí)慣和愛好,也是爺爺?shù)莫毤冶臼?,隨便在田間地頭喊兩嗓子,也能給屯里的鄉(xiāng)親們帶來不少笑聲和樂趣。
后來文革了,爺爺?shù)挠叭吮蛔鳛椤叭S四舊”而遭禁忌,公社造反派把大部分影人和制作工具都搜走了,只剩了奶奶幫爺爺藏在豬圈里的這一箱,成了爺爺碩果僅存的寶貝。很長一段時間,再沒示人。就連改革開放以后,各種地方戲有些活躍了,爺爺也拒絕了三伯的一通張羅,不肯把他的那箱寶貝拿出來。
爸爸兄弟四個,大伯早夭,二伯、三伯都曾是爺爺?shù)耐降?,爸爸是最小的兒子,打小書讀的好,一直上到大學(xué),落到了城里。雖然是爺爺兒子中最聽話的一個,卻沒能跟爺爺學(xué)戲。在爺爺?shù)母杏X中,二伯五音不正,只有三伯技藝最好。隨著年歲的增大,爺爺想讓三伯做他的“衣缽傳人”,沒想?yún)s遭到拒絕,三伯說:現(xiàn)在人都看電影了,誰還有心思看什么皮影。為此,爺爺和三伯還大鬧了一場,甚至將其開除了“家籍”。三伯帶上家眷,揮淚去了南方。
很多年過去了,生活中不光有了電影,還有了電視、電腦。我也就是在這期間,完成了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過程。奶奶過世了,爺爺被爸爸接進城里,和我們一同居住。來的時候,什么都沒帶,就帶了那只箱子。起初我感覺,那是他的安慰,漸漸地,我越發(fā)感覺到了他看那箱子的眼神的沉重。問爺爺有什么不開心的事,他也只是搖頭,不肯說。
去年春節(jié)前,爺爺忽然張羅要回鄉(xiāng)下住,要去尋他當年一起唱影的老哥們。父親陪著去走了一圈,確認那些老人,已所剩無幾,在世的,也都老的不成樣子。爺爺沉默了,常常一個人靠著床頭想心事。爸爸揣摩到他的心思,幾次給廣州的三伯打電話。這些年,三伯多是往回寄錢,回來的次數(shù)很少,因為每次回來,爺爺也都沒有好臉色。
一段時間里,忙著上學(xué)的功課,跟爺爺?shù)慕涣髟桨l(fā)少了。一天我見他在街上,拄著手杖站立在那里,望著涌動的車流人海,眼神茫然,人木的像一尊雕塑……忽然心里一緊,覺得爺爺好孤單,胸中不自覺地泛起一股酸楚。趕忙上去,把他那只枯瘦的手緊緊拉住,跟他說話……可爺爺?shù)脑掃€是越來越少,有時眼看著電視也會走神。知道他有心事,也曾留意他略顯灰色的眼神,試圖捕捉一點他的心思。
偶然地,在街邊公園,爺爺和另外一個老者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句閑話,意外地道出端倪:“……可惜啊,要失傳了……老祖宗的玩藝兒……”我想我知道了他說的是什么,回去跟爸爸說了。爸爸拍我的背,說我長大了。隨后又拿起手機,到爺爺房間為那只木箱拍了一張照片,通過微信給三伯發(fā)去。見我疑惑,爸爸只笑笑說:你三伯懂的。
我似乎也懂了。一張照片,發(fā)去的是爺爺?shù)男乃?。但,一份擔心隨即也攫住了我:遠在廣州的三伯事業(yè)正隆,能接受嗎?即便三伯接受,未來的社會能接受嗎?……畢竟每一種事物,包括藝術(shù)形式,都和人一樣,有它自己生長的時代……爺爺?shù)倪@只木箱,曾經(jīng)承載了那么多的木箱,終究會如彗星一樣隕落嗎?
暑期將至,身邊的每個同學(xué)都感覺到高考的壓力陡增,而我心上,除了高考,還壓著一件事,我得高考前將其卸下。于是,我特意選了一個月光如水的晚上,鄭重陪著爺爺在陽臺上坐著,并試著跟他提出拜師的請求。好半天,爺爺看著我,“小子,你說的是真的?”在得到我確切的首肯之后,爺爺驚喜地叫了聲“老天……”就一把把我拉住,拿著我的手,放在那只木箱上。清灰的月光下,不用抬頭也能感覺到,爺爺已是老淚縱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