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一群記者不依不饒地問我關于她的事情,我有些氣惱地回答他們:“你們搞錯了!我媽媽是多蒂夫人?!彼麄児笮?。對一個6歲的小男孩來說,媽媽是科學家也好,女演員也好,又或者僅僅是一位母親也好,都無關緊要,他只要知道他的父母都很棒就夠了。
再說了,我那位精神病學家爸爸的故事要有意思得多。在家里,爸爸才是焦點,尤其是當媽媽把她的演藝事業(yè)放在一邊,專注于自己的新角色——妻子和母親——的時候。
我們偶爾會去洛杉磯旅行,但對我來說,迪斯尼樂園的燈光要比好萊塢的璀璨多了。當媽媽回到片場拍攝《羅賓漢與瑪莉安》時,我開心極了,不過僅僅是因為“詹姆斯·邦德”(肖恩·康納利)在那兒,就在她身邊。
對我來說,媽媽普通而平常。她當然是可愛迷人的,但我對她沒有絲毫迷戀。這是年齡的問題,因為我們是兩代人;而且那時候人們已經(jīng)不太常談論起她(當時媽媽已不再演戲,“偶像狂熱崇拜”時期也尚未到來)。
我的朋友們第一次到我們家時都很好奇,因為他們的腦子里裝滿了父母所說的對奧黛麗·赫本的印象——那都是他們通過我媽媽演的電影和他們自己看雜志得來的。然而,一旦他們開始了解她,任何拘謹不安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日漸長大,生活也差不多還是老樣子。我們在瑞士托洛徹納茨的一個小村子里有一棟房子,叫作“和平之邸”。游戲室的書架里塞著那座她憑借《羅馬假日》而獲得的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1954年)獎杯,還有些別的紀念品,我都以懷舊的心情保留著。而客廳里則放著她因人道主義工作而收到的致謝函——最終還是這些東西對她來說更有意義。我想起1992年美國布朗大學授予她名譽學位時她的反應——她對我說:“你能相信嗎?像我這樣沒受過正規(guī)教育的人也有一個學位了呢!”
從前的她能逐步成為一位“明星”,應該歸功于她對電影藝術的態(tài)度,歸功于銀幕上的她自己。她曾夢想成為一名古典芭蕾舞演員,為此,她遵照這門藝術的嚴苛要求刻苦練習。通過瑪麗·蘭伯特學校的面試后,她離開荷蘭,前往倫敦,但是不久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進行不下去了:二戰(zhàn)期間她耽誤的舞蹈訓練無法彌補,而對其他女孩兒來說,則比她多出了5年的優(yōu)勢?!八齻兂缘煤?,住得也好。”有一次,她悲傷地這樣說道。
媽媽接受了她永遠也成不了一名古典芭蕾舞明星的事實,但是她在演員生涯中同樣嚴于律己,遵循著她認為在各行各業(yè)都適用的唯一成功之道:早早起來檢查這一天的任務。
這個習慣她堅持了一輩子,即使當她不再演戲,而去做全職媽媽和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親善大使的時候也仍然如此。
媽媽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偉大的演員。她和我講的唯一一次有關工作的八卦是關于與她合作的一些演員同事的,她說他們可以整晚盡情狂歡,第二天早晨起來稍微化點兒妝,再喝點兒好的提神飲料,就能把工作干得盡善盡美。
她說她有時候不得不把他們ebafba98226eff52ac9addf3583feafdd97eba5864a8edd8f6117a87be8df4af從床上拽起來,就像對我爸爸那樣——我爸爸曾經(jīng)承認:“沒有你媽媽用淋浴和咖啡敦促我的話,我永遠也成不了一名教授?!彼切┋偪竦耐卸际钦l我就不說了,不過她那搞笑的描述里也包含著真誠的欽佩:“我是絕不敢像他們那樣的。”
我還記得她收到史蒂文·斯皮爾伯格寫給她的信時激動的樣子。之前,在羅馬的一家電影院里觀看《外星人E.T.》時,媽媽就非常激動。她抓住我的手說:“盧卡,這人是個天才。”而這個天才現(xiàn)在邀請她出演角色了。我問她是什么角色,她說:“管它呢!他竟然要用我,你能想到嗎?”
她飛到蒙大拿州,在電影《直到永遠》中扮演一個天使,那是她最后一次在電影里露面。也許我應該讓她跟我多說說那次的感受——我那時19歲,也算是斯皮爾伯格的一個超級粉絲——但我們見面時聊得更多的是我的考試、我的浪漫初戀,以及其他一些不重要的日常話題。我們也聊她的過去,但不太聊她的電影。
在我們的對話中,她經(jīng)常會談起她的童年,講述讓她想起戰(zhàn)爭的故事和我們家族的歷史。在她最后的幾年里,多數(shù)是在早餐時,她會由著性子說話,毫無顧忌。當時我真應該多問她些事情,但當你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時,你很難想到媽媽4年后就會離開你,也很難想到有那么多事她再也無法告訴你了。
她去世之后,我對她的印象仍然停留在那時的“多蒂夫人”上。
當媽媽的癌癥顯然已控制不住時,親屬們聚集到了瑞士:媽媽在她的伴侶羅伯特·沃德斯和我哥哥肖恩·費勒的陪伴下從洛杉磯返回;我從米蘭趕過去,很快就成為我第一任妻子的阿斯特麗德也從巴黎趕來;我媽媽最好的朋友多麗絲就住在那附近。
此后幾個星期的時間,我們就圍著那些能緩解媽媽病痛的藥團團轉。終于,一天下午肖恩對我說:“你得放松一下,至少歇幾個小時,有什么事我給你打電話。”于是我就照他的建議去看了場電影。
在洛桑劇院的黑暗中我接到了電話:媽媽最后一次睡去了。一直以來我都執(zhí)著地相信,哥哥讓我去看電影是為了保護我,好讓我看不到她最難受的時刻,就像大人們在談論事情時總把小孩子們支到花園里去玩耍一樣。
隨后一切都改變了。她不在了。當那些就像是從“和平之邸”的圍墻上冒出來的攝影師最終消失后,媽媽和其他所有人心目中的她都變了。
在我回到我當時工作的城市米蘭之后,我看到她的臉從每一處報攤上看著我。當我成功擺脫笨拙的“赫本的兒子”的形象時,我也只能偶爾悼念一下她了。我開始慢慢明白,我不得不向這個偶像屈服(這一點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知道),因為盡管我長大后知道媽媽很有名,但我當時真的不了解她的名氣有多大。
同樣的,人們經(jīng)常問我是否有時間了解她,仿佛我也是從他們所處的距離來看她,好像媽媽就定格在一系列黑白電影的劇照里,沒有更具體的形象似的。
相反,我最早的記憶里就有20世紀70年代的柯達和寶麗來彩色照片,和舊時普通的家庭相冊沒有什么不同。那時候,媽媽的形象已經(jīng)基本上從雜志封面上消失了。
1967年《麗人行》和《盲女驚魂記》發(fā)行時,她的電影演員生涯就已經(jīng)走向終點。那時距離她出演《羅馬假日》已將近15年,而距離她作為舞蹈演員訓練的日子差不多有30年了。她就這樣一口氣跨入了40歲的門檻。她對那些驚詫于她為何早早息影的記者說:“有人認為我放棄自己的職業(yè)是為家庭做出的巨大犧牲,但根本不是那樣。這就是我最想要的。”
然后她再一次描述了她作為一名“家庭主婦”的新生活:“如果人們認為那是一種枯燥乏味的生活,可就太不幸了。你絕不會買一套公寓,然后剛裝修完就走開。那里有你選的花、你播放的音樂、你等待的微笑。我希望家里快快樂樂的,是這混亂世界中的一方樂土。我不想讓我的丈夫和孩子回到家看到一個匆匆忙忙的女人。我們這個時代已經(jīng)夠匆忙的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