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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貴黃花梨

2017-12-27 20:02杜光輝
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 2017年12期
關(guān)鍵詞:檁條黃花梨

杜光輝

三十五年前的那場賭“梨”,以及后來的對海南黃花梨和越南黃花梨的神秘鑒定,你說收藏的水有多深就有多深,黃花梨的質(zhì)地有多硬就有多硬。但再硬的黃花梨也會“糟”,再深的水也深不過人心。

人分三六九等,

木分花梨紫檀。

——題記

三十五年前,初秋之夜。月從海面升起,月光湮沒了這個臨海小城。有條名曰博愛路的街,白色的街墻布滿了灰黑的霉斑。臨街有間鋪面,鋪面兩邊掛著在黃花梨木上刻的楹聯(lián):“黃花梨木清風(fēng)案,紫色檀香明鏡臺”。頂端懸有“愷軒齋”三個燙金大字,同樣刻在黃花梨木上。店里擺有八仙桌、書案、條桌、椅圈、茶座,全是黃花梨,透溢著昔日的高雅富貴。老板符愷軒正在研寫書法。有人在門板上輕叩,符愷軒轉(zhuǎn)過身子,有三人結(jié)伴而入。他憑著感覺就打招呼:你們怎么有了空暇,想起光臨我這寒舍了?來者中的陳光文雙手抱拳,說:愷軒兄住的要是寒舍,我們住的便是鴿籠了!陳光文說著,和李墨河、劉凡松走進(jìn)店里。符愷軒指著茶座,說:坐。說著就揭開茶具上的蓋布,給鋁壺灌滿自來水,放到電爐上燒。

陳光文、李墨河、劉凡松站在堂屋中間,欣賞家具,還在家具上撫摸,手掌感覺出黃花梨的堅瓷、潤滑、細(xì)膩,心底翻騰出羨慕、喜愛的浪涌。

符愷軒的祖上是為皇宮進(jìn)貢黃花梨的官吏。辛亥年間,符愷軒的祖上已經(jīng)把黃花梨家具、原木、板料裝上木船,準(zhǔn)備起錨時,傳來滿清皇帝下臺的消息,這批黃花梨家具和原木板材,就沒有出島,成了自家之物。

符愷軒走到茶座跟前,茶座上擺著花梨茶盤,宜興紫砂茶壺,潮州楓溪出品白果杯、茶洗,還有竹夾,茶座旁放著素瓷青花龍缸,為康熙年間產(chǎn)品。水開了,符愷軒按照功夫茶道的程序,點燃了印度檀香,檀香飄出悠悠裊裊的香煙。他們調(diào)整呼吸,心態(tài)平靜,呼吸著印度檀香的幽香,感覺身體和靈魂都升華到一個祥和、肅穆、溫馨、高雅的境界。

符愷軒把茶液倒入茶盅,雙手捧到他們面前,說:請茶。

陳光文說:愷軒兄,有事情要和您商量!

符愷軒問:什么事情?

李墨河說:峨賢嶺有戶人家拆屋,房柱、房梁全為黃花梨。這家主人用賭木的辦法出售,賭本極為便宜。

符愷軒說:如果賭不中,可是血本無歸!

陳光文說:什么叫賭,這就是賭,賭中賭不中全憑各人的運氣!

劉凡松說:我前天接到執(zhí)師的消息,瓊州唯有咱們幾個懂黃花梨。咱們幾個不參加,賭木的興頭都降低許多。下午時,我們?nèi)齻€商量了,請你出馬。

符愷軒說:我祖上有訓(xùn),君子不賭,我不敢違背祖訓(xùn)!

陳光文說:我們只是請你觀看我們這些人賭。

符愷軒問:你們?nèi)ベ€木,本錢哪來?

李墨河說:我這些年節(jié)衣縮食,略有積蓄。我聽執(zhí)師說,賭根柱子要三千元,賭根檁要一千五百元,我賭根柱子的本錢還有。

符愷軒又把臉轉(zhuǎn)向陳光文,說:光文兄,你家的經(jīng)濟(jì)條件不是很好,你從哪兒弄來賭木的本錢?

陳光文說:我下午給親戚說了,他們答應(yīng)借給我三千元。

符愷軒說:要是賭輸了,拿什么還人家?

陳光文說:在賭以前,都是輸贏對半。我酷愛花梨,但只有幾個小件家具,一心想再置些花梨。這是個機(jī)會,放過去不一定再有了!我聽峨賢嶺的朋友說,這家老屋的柱子和檁極粗,雖說時間久遠(yuǎn),不一定能把里面的格芯蝕掉。他說的格芯,是花梨中間的部分,也是花梨真正的材質(zhì)。格芯周圍的部分叫邊材,沒有多大用處。如果格芯被腐蝕了,這根花梨就沒有用處了。

符愷軒再沒說什么。幾個人看著他,覺得滿臉高古,深不可測。其實,他們都沒有揣摩出符愷軒的心思,常言說,勸盜不勸賭,賭是勸不住的,既然勸不住,何必再去勸呢!符愷軒又把臉轉(zhuǎn)向劉凡松,劉凡松不等他問,說:我不賭柱子和賭檁。雖說賺得少些,要是沒賭中,賠得也少。

符愷軒又問:你本錢從哪來?

劉凡松說:我自己攢了一些,再向朋友借些就夠了。我也想了,要是賭輸了,就把手里的那個猴臉賣了,給人家還債。你見過我那個猴臉,全中國恐怕都找不出那么大的。去年有個北京來的玩家,出了兩千我都沒出手。

劉凡松說的猴臉,是黃花梨樹上的疤痕,酷像猴臉,是極為罕見貴重的收藏品。

符愷軒說:我不贊成你們?nèi)ベ€,十賭九輸,有幾個靠賭發(fā)家?如果不讓你們賭,又冷了你們酷愛花梨的心。你們?nèi)グ?,聽天由命,就看各人在造化啦!我不賭,但收購你們賭中的木材,只要木材的格芯還好,不論粗細(xì),我一律用三倍賭資的錢收購。

一座老屋,年代久遠(yuǎn)。墻是石砌,墻縫綴幾根草葉,瘦弱,纖細(xì)。石頭上滿眼濕苔的墨綠,潮濕得像用水淋過。屋頂是小瓦,這種瓦在六七十年前就不燒了,以后的窯燒不出這樣的瓦。符愷軒琢磨,此屋壽數(shù)在百年以上,絕不夸張。十多人站在屋子外頭,不是欣賞這磚這瓦,而是觀察構(gòu)建此屋的木。柱子為木,四根;檁為木,八根;椽為木,五十二根。屋主站在臺階上邊,五官盈滿莊重,說:此屋的木材,全為黃花梨,如一根不是,愿賠你們五萬元。執(zhí)師走過來,裝模作樣在老屋里轉(zhuǎn)了一圈,回到臺階上,站在老屋主人身邊,說:此屋所有木料,全為黃花梨木。如有不真,本人負(fù)責(zé)屋主賠償各位損失。符愷軒臉上還是掛笑,心里有了說道:不是執(zhí)師豪放,是有利其中,賭木所得收入,要付執(zhí)師百分之十的酬金。

院里,屋主支起了功夫茶具,桌上擺放茶壺、茶洗、茶盅、茶板,還有暖瓶。屋主專門從海口請來的茶道小姐,穿著箍身的旗袍,使得身體曲線展露,吸引得眾人眼球不離左右。賭木人坐在茶桌周圍,端著茶盅,眼球從茶道小姐的胸部移到老屋,心懸到半空,阻了喝茶的心思,也阻了欣賞女人的心思。成敗輸贏在此一舉,腰包里揣的錢,雖不敢說系著全家的性命,也系著全家未來的生活。

茶道小姐給劉凡松茶盅里倒?jié)M茶液,雙手捧到他面前。他沒有心思喝,放到桌上,給執(zhí)師說:這陣哪有心思喝茶,我要是發(fā)了,請你到??谕呛炔瑁韧暝俪院ur。

執(zhí)師笑,說:劉老板財大氣粗,哪在乎一次賭木。運氣好了,發(fā)一把財。運氣不好,就當(dāng)玩一次。就是打麻將,也不會次次都贏,有手氣好的時候,也有手氣臭的時候。打上一夜不開和,臨到天明了,來個天和加杠上開花,把一輩子輸?shù)腻X都贏回來了。

劉凡松說:我給人家看大門,尊敬咱的人叫門衛(wèi),不尊敬咱的人叫看門狗。咱想打個天和加杠上開花,就是缺緊要的那張牌!就是帶的那點錢,還是借人家的!

執(zhí)師說:我看劉老板印堂發(fā)光,天庭飽滿,這是財神附身。我敢擔(dān)保,劉老板今天只贏不輸,最次也打個平手。

劉凡松說:你真會說話,可惜當(dāng)了賭木頭的執(zhí)師,應(yīng)該去當(dāng)領(lǐng)導(dǎo)!

執(zhí)師說:咱年輕時沒當(dāng)上領(lǐng)導(dǎo),現(xiàn)在想當(dāng)領(lǐng)導(dǎo)了,年齡又超了。聽說現(xiàn)在要當(dāng)領(lǐng)導(dǎo),兩個條件不可少,一是文憑,二是年齡,咱拿的最高文憑是小學(xué)畢業(yè)證,早讓老婆擦了屁股。咱是屬豬的,掰著指頭算,也邁進(jìn)五十的門檻了。公家再傻,也不會把快死的老東西任命成領(lǐng)導(dǎo),干不了幾天就得領(lǐng)勞保!

陳光文插話問:你忙活這一次,收入肯定不少吧?

執(zhí)師說:七八千,毛毛雨,不值一提。

劉凡松聽到七八千的數(shù)字,兩眼變成牛眼,聲音有了驚詫:我的娘姆,七八千還是毛毛雨,多少才能讓你滿足?

執(zhí)師說:現(xiàn)在養(yǎng)個差不多的二奶,一年連吃帶給,衣服化妝品,算下來也得一兩萬。我忙活這場生意的收入,頂多夠養(yǎng)一個小姐,還只能養(yǎng)半年,多一個月都養(yǎng)不起!

陳光文端起茶盅,把里面的茶喝干,把茶盅朝茶座上一蹾,說:你還想養(yǎng)國際影星哩!

執(zhí)師聽出陳光文話里的意思,臉上有了掛不住的顏色,帶有反擊情緒地說:國際影星咋啦,她們就不要人養(yǎng)啦,就不叫人×啦?

陳光文說:人家是叫人養(yǎng),也叫人用,但不是叫咱們這些人養(yǎng),也不是叫咱們這些人用。就你那七八千,甭說和人家同床共枕,摸下屁股的小費都不夠。他說這話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個學(xué)問人,不能和小學(xué)文化程度的半文盲說一樣的粗話,就把×改成了用,把打炮說成同床共枕,一字之差,差出了文化高低。

執(zhí)師故意在臉上寫出驚詫,說:我就不信,她們那地方用金子裝修了,×一下能值那么多錢?拔了番薯有窩在,身上沒少一個部件,憑啥要那么多的錢?

陳光文說:裝修沒裝修咱不知道,反正不是咱們這些人用的,聽說有個香港的大老板,玩了個唱歌的,一下子給人家三千萬。從認(rèn)識到現(xiàn)在,總共用了三次,一次一千萬。而且那老板歲數(shù)大了,上去不到三分鐘就休戰(zhàn),你算算人家一分鐘收入多少?你那七八千,恐怕沒走到人家跟前就消費完了。

執(zhí)師對著地呸地吐了口唾沫,說:你說的那個歌星,我在電視里看過,長得屁模樣,放到像樣的歌廳,十晚九晚沒人要,最多站到??谫e館門口,五十塊起價。

陳光文說:這你就不懂了,人家賣的是品牌。同樣都是領(lǐng)帶,金利來就比一般領(lǐng)帶貴。旁人做的領(lǐng)帶比金利來結(jié)實,就賣不過人家;同樣是衣服,人家阿迪達(dá)斯就能賣高價,你就是用帆布做衣服,也賣不過人家。為啥哩,人家創(chuàng)出了品牌。就像花梨,誰都不敢說它是最好的木材,但它把品牌打出來了,人就收藏它。同樣都是女人,歌星影星不一定漂亮,但人家把品牌創(chuàng)出來了,就值錢。大款大官,啥樣的女人沒幸過,為啥掏那么高的價玩影星歌星,就是看中了人家的品牌。

陳光文這番話把執(zhí)師的眼說得瞪起來了,嘴張起來了,暈天昏地地說:我還認(rèn)為女人漂亮了就值錢,原來女人也講究品牌,品牌女人比不品牌的女人要價高!

李墨河對他們說的這些不感興趣,沒有錢玩真的,用嘴過癮,有啥意思,就把臉轉(zhuǎn)向執(zhí)師,說:茶也喝了,煙也抽了,嘴把品牌女人也玩過了,該做正經(jīng)事情了。

執(zhí)師站起來,走到離茶座兩三步遠(yuǎn)的地方,大聲說:這些天,我一直和屋主商量,價位定得都不高,柱子每根三千,檁條一千五,椽子一千。咱們按老規(guī)矩,屋主負(fù)責(zé)木材都是黃花梨,如果出現(xiàn)假的,每根賠償五萬。至于木里的格芯腐沒腐,就看各位的運氣。賭到格芯沒腐的,算你運氣好;賭到格芯腐的,是你運氣不好,舍財免災(zāi)?,F(xiàn)在就按百分之二十的比例交定金,交了定金后,就不能反悔。

劉凡松站起來,挺著胸脯說:我要兩根檁,一根檁一千五,兩根三千,百分之二十是六百。說完,對跟隨的人招了下手,跟隨的人提著密碼箱跑過來,放到桌上。他打開箱子,里面裝著票子,一千元一沓,三沓。他取出一沓,嗖嗖地數(shù)了六百,拍在桌上,說:六百!說完,朝凳上一坐,從口袋里掏出香煙,很有架勢。跟隨的人立即摁著打火機(jī),替他把煙點著。

陳光文知道開始動真的了。他帶來的三千塊錢,全是借的。要是賠了,多少年省衣節(jié)食才能還完?心里還在琢磨,椽木的價不高,賠了也不十分難受,但椽是細(xì)木,就是里面的格芯沒腐,也賺不了大錢。柱子的木料粗,要是運氣好,一把就賺老鼻子了。要是運氣不好,一把就賠三千。賭檁條折中,要是輸了,比賭柱子賠得少,但比賭椽木賠得多。要是贏了,同樣比賭柱子賺得少,但比賭椽木賺得多。琢磨了半天,還是決定不下到底賭什么,就問執(zhí)師:柱子容易腐還是椽容易腐?

執(zhí)師笑,說:這個誰也說不準(zhǔn),賭木玩的就是賭字,賭就是憑運氣。

陳光文又問:你看我賭椽木好,還是賭檁條好?

執(zhí)師說:你是賭家,我是執(zhí)師,你想的是賭贏,我想的是公道。我要是替你出了主意,公道就不存在了。

劉凡松看陳光文,滿臉不屑,說:該死的娃娃朝天,不該死的跑得歡。你要是沒這個膽氣,就甭上這個場子。這地方賭錢,還賭膽,賭運氣,賭肚量。

李墨河說:光文兄,執(zhí)師是中間人,他能替你拿主意嗎?

陳光文也覺得自己問得沒道理,臉上有了尷尬,說:我這人糊涂,怎么連這些簡單的道理都弄不懂。

符愷軒一直沒有說話,臉上掛著琢磨不透的笑。

執(zhí)師走到他跟前,有意把腰哈了下,臉上堆出諂媚的笑,問:符老板,您也賭木?憑符老板的眼力,肯定十賭九贏!

符愷軒說:我不賭,收購,格芯沒有腐,不管粗細(xì)長短,我全按三倍的價收購。

陳光文又琢磨,就算輸贏各占一半,賭兩根檁條,贏一根,輸一根,贏的那根能賣出三倍的錢,還能賺。要是運氣好了,兩根都贏,賺得更多。就說:我賭兩根檁條!

李墨河說:我賭一根柱子。

執(zhí)師見大家都報過賭了,宣布:一根柱子三千,剛才交了六百的定金,還差兩千四百元。把錢交齊了,就挑木,是贏是輸,就看各自的運氣了。

于是,劉凡松、陳光文、李墨河就把密碼箱里的鈔票朝出拿。劉凡松取錢的時候,神情還不在乎,動作還利索。陳光文就不一樣了,手腳發(fā)抖。李墨河自己沒有拿錢,指著箱子對劉凡松帶的跟班說:你幫我把箱子里的錢拿出來,就那么多,全交給他們。劉凡松開玩笑:墨河老哥,你考慮清楚,這三千鈔票從你箱子拿出來,能不能再回到你箱子,就不知道了。

李墨河說:我昨天從??趧由淼臅r候,就沒打算把這些錢帶回去。什么是賭,這就是賭,瞬間工夫發(fā)財,瞬間工夫破產(chǎn),全憑個人的運氣!

挑木的時候,所有參賭的人都涌到老屋里,賭柱子的圍著柱子轉(zhuǎn),轉(zhuǎn)一圈,再轉(zhuǎn)一圈。圍著這個柱子轉(zhuǎn)過,又圍那個柱子轉(zhuǎn),轉(zhuǎn)了少半個時辰,還定不下來賭哪根柱子。怎么能不認(rèn)真呢,一個柱子就是三千,賭中了,瞬間變成九千;賭不中,瞬間工夫打了水漂。但是,認(rèn)真又有什么用,木中間的格芯被邊材包著,誰也沒有孫悟空的火眼金睛,能透過邊材看到格芯。賭檁條、椽木的都仰著頭,看了這根看那根,看了那根看這根,看來看去,還是看不出哪根檁條的格芯沒有腐。

李墨河心里緊張,表面上裝得大度,滿不在乎地說:你們先挑,挑剩下的歸我,我不和你們爭。我還是那句話,老天爺叫你發(fā)財,你逃都逃不掉,鈔票追著你朝口袋里鉆。老天爺叫你破財,你把口袋焊起來都不行,你把上邊焊了,鈔票從下邊漏出去!

有個老板狠狠看了他一眼,覺得李墨河的話壞了他的運氣,對著地皮呸呸地吐唾沫,說:你狗日的咒我們哩,你才是把口袋上邊焊起來,鈔票從下邊漏出去!說完,又忙著挑柱子,覺得眼睛觀察柱子的粗細(xì)不準(zhǔn)確,就用皮尺量,把四個柱子量過,才指著最粗的柱子給執(zhí)師說:我賭這根柱子!執(zhí)師問:賭定啦?老板說:賭定啦!不就是三千塊錢,三萬都買不來好名聲!執(zhí)師就高著喉嚨喊:成交,這根柱子歸侯老板所有,侯老板的三千歸主家所有。喊完,把侯老板的三千推到屋主跟前,說:這錢歸你啦!另外兩個賭主把另外兩根柱子賭定了,剩下最后一根柱子,不用說歸李墨河了。

劉凡松賭得最痛快,接過執(zhí)師遞給的長竹竿,在兩根檁條上敲了幾下,說:我就賭這兩根檁條!執(zhí)師同樣問:賭定了?劉凡松說:你這人這么啰唆,都是褲襠里長屌的男人,說出來的話潑出去的水,誰能把拉出來的屎再縮回去?執(zhí)師說:痛快,這話才是男人說的!說完,大聲宣布:成交,這兩根檁條歸劉老板所有了,一根檁條一千五,兩根檁條三千,劉老板的三千賭金歸屋主所有啦!

陳光文賭得就不那么痛快了,他舉著長竹竿,剛要確定要賭的檁條,又覺得這根檁條中間的格芯腐了,旁邊那根檁條的格芯沒有腐,就走到旁邊的那根檁條下邊。剛要用竹竿在上邊敲,又覺得這根檁條的格芯腐了,剛才那根檁條的格芯沒有腐。他在檁條下邊走來走去,手里舉的竹竿,在這根檁條跟前晃幾下,在那根檁條跟前晃幾下,就是不敢敲下去。

執(zhí)師一直跟著他身邊,他的竹竿不敲下去,執(zhí)師就不能宣布結(jié)果。賭的先后順序按事前抓鬮決定好了,他沒有賭完,后邊的人就不能賭。執(zhí)師心急,臉上卻不能顯露。賭木的規(guī)矩很多,但沒有規(guī)定必須在多長時間賭完。陳光文后邊的賭主卻不管那么多,先是耐心等待,過了半個多小時,耐心被時間腐蝕,嘴里就冒出著急的話語。你這人褲襠長沒長屌?莫不是褲襠里長的是洞洞!

陳光文聽著催促的話語,心里一急,舉起的竹竿就在一根檁條上敲了,隨之又在另一根檁條上敲了。執(zhí)師急忙宣布:一根檁條一千五,兩根檁條三千,這筆賭金歸屋主所有,這兩根檁條歸陳老板所有!

執(zhí)師宣布完畢,陳光文又后悔了,覺得賭的這兩根檁條的格芯腐了,沒賭的那幾根檁條的格芯沒有腐。但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執(zhí)師已經(jīng)把他的三千塊錢推到屋主身邊了,也宣布這兩根檁條歸他所有了。有一條黃不算黃黑不算黑的狗,溜到他跟前。他心煩地踢了一腳,狗沒有防備,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下,汪地叫了一聲,逃去。狗的主人就在院里,指著陳光文說:你賭木不順心,關(guān)狗的屁事,憑什么踢我家的狗?

陳光文想回?fù)?,又覺得自己是有學(xué)問的人,怎么能和不識字的村人計較。再說,自己踢了人家的狗,理虧。還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強(qiáng)龍不壓地頭蛇,只好閉了嘴巴,什么話都沒說。

把最后一根木賭完,執(zhí)師宣布:拆屋,驗?zāi)?!立即,早就站在院子里等待拆房的雇工,嗖嗖地爬到房頂,揭瓦。屋主把所得的錢裝進(jìn)提包里,在幾個本家侄子的保護(hù)下,離開現(xiàn)場。從現(xiàn)在開始,這間老屋就不再屬于他所有了。拆屋搞起的灰塵土屑,彌蕩在老屋周圍。執(zhí)師讓人把茶桌搬到遠(yuǎn)離老屋的地方,茶道小姐照樣給賭主們泡茶,賭主們卻沒有品茶的心思了,緊張地看村人拆房。不到一個時辰,房上的瓦全部拆下,墻也全部推倒,只剩下木支撐的房架。執(zhí)師站在賭主們面前,問:先驗誰的木?

陳光文心里又緊張起來,猶豫不決。劉凡松見陳光文和李墨河不吭聲,走過去說:先驗我的。是福躲不過,是禍也逃不過,早驗早心靜。再這樣等上一個時辰,能把人折磨死!

執(zhí)師一揮手,兩個木匠扛著一根大鋸走過來。村人把檁條抬到兩個高凳支成的架子上,用鈀釘固定好。木匠走過去,在木上搭了鋸子,一個在上,一個在下,在木材頂端一寸多遠(yuǎn)的地方,一上一下地拉。劉凡松心里用了力氣,嘴上還說不在乎。畢竟是花一千五賭的,要是格芯不腐,符愷軒收購就是四千五。要是格芯腐了,四千五拿不到手,那一千五就打了水漂。心里緊張,臉上的肌肉就僵硬,眼睛瞪得滾圓,看木匠手里的鋸子。腮幫上的咬肌突突地跳,越跳越兇,他用巴掌在腮幫上扇了下,罵:日你娘姆,跳你娘姆呀!沒人笑話他,所有的賭主心里都不輕松,這根檁條的格芯腐了,自己賭的木也可能腐。鋸子沒有按劉凡松的期望,被格芯阻擋,而是一路暢通,鋸過三分之二時,他臉上變了顏色,失望地?fù)u頭,這根檁條里面的格芯腐了。雙腿一陣發(fā)軟,身子直想朝下癱。他扶著支檁條的架子,用意志控制著身子沒有倒下。執(zhí)師走到他跟前,拍了下他的肩膀,故作惋惜地說:劉老板,舍財免災(zāi),舍去這一千五,一輩子沒災(zāi)沒病?;畹揭话傥迨畾q不老,還能養(yǎng)二奶找小姐,一個星期打一次炮,比這一千五強(qiáng)多少。要是我,拿一萬五都不換!

劉凡松把胸脯鼓了一下,說:你不要給我說這些,我懂,啥是賭,這就是賭,幾百幾千拋出去,要么翻著跟頭賺錢,要么血本無歸?;盍宋迨鄽q,啥事情沒經(jīng)過,哪能在這事情上過不去。鋸那一根檁條,老子就不信,賭的兩根檁條都腐了,老天爺也不會光跟我過不去。

幾個人合力把檁條抬到架子上,固定好。執(zhí)師走到架子跟前,高舉胳膊,扯著喉嚨喊:開鋸咯——兩個木匠,一個在上,一個在下,上邊的把鋸朝上提,下邊的把鋸朝下拉,鋸子又做開上下運動,發(fā)出一聲一聲的響。鋸過四分之一,鋸子的聲音有了變化,鋸齒不再前進(jìn),像是受到堅硬東西的阻擋。

符愷軒忽地站起,對木匠說:停,這根檁條歸我啦!在場的人都是行家,黃花梨的格芯堅硬,鋸子吃不動,難以鋸斷。

劉凡松長舒口氣,一直緊繃的精神猛地松懈,身子一陣癱軟,走到茶桌跟前,一屁股蹾坐在凳子上。茶道小姐趕忙給他捧去一盅茶,他接過,手還在抖,把茶液灑出來很多。幾乎同時,全身的汗唰地冒出來,額頭上、臉頰上、脖子上,冒出珍珠大的汗珠。手邊沒有毛巾,就用巴掌擦,擦一下,甩一下,把汗珠甩到別人身上。人家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賭了兩根檁條,花了三千元。中了一根,賣四千五,凈賺一千五,值得!

符愷軒給拿錢的本家侄子說:給他四千五!

執(zhí)師接過錢,轉(zhuǎn)手交給劉凡松,朗聲宣布:符先生付給劉老板四千五百元,劉老板這根檁條歸符先生所有,錢貨兩清,過后概不追究!

劉凡松接過執(zhí)師轉(zhuǎn)交的錢,捧著走到茶桌跟前,放在茶桌上,指頭在嘴里蘸了,點,還大聲數(shù):一百、兩百、三百……點到一千五百的時候,點忘了,把腦袋狠狠拍了一下,罵:屌日的,連這點錢都點不清楚,還想做大生意!罵完,又接著點……

輪到鋸陳光文的檁條了,執(zhí)師走到他跟前,說:開鋸啦?他說:開鋸。聲音都顫顫的。村人把檁條抬到架子上,木匠搭上鋸子,執(zhí)師又高舉胳膊,很有氣派地喊:開鋸咯——一上一下兩個木匠拉開了大鋸。陳光文比劉凡松表現(xiàn)得還緊張,像誰的拳頭攥著心朝上提,提到喉嚨跟前,臉都變了顏色,身子簌簌發(fā)抖。

劉凡松點過錢,交給站在身后的跟班,看著陳光文,笑,笑得很輕松、很愜意,帶有不屑的意思,說:陳老兄,至于那樣嘛,不就是一千五百人民幣,又不是美元!

陳光文顧不上和他斗嘴,有只蚊子嗡嗡地飛過來,趴在他臉上,把嘴插進(jìn)他肉里,吸血,他都沒有感覺。鋸條在木匠的用力下,毫無阻擋,一路順風(fēng),高歌前進(jìn)。陳光文心里念叨擋住鋸齒擋住鋸齒,期盼鋸齒停止前進(jìn)。鋸過一半,木匠有意停下,看他,意思很明顯。按常識,鋸過一半格芯還沒有阻擋鋸齒,就證明格芯腐蝕了。但是,陳光文不死心,期望那一半邊材能出奇跡,不肯發(fā)出停止的言語。木匠就滿心不愉快地繼續(xù)辛苦,一直把圓木鋸斷,收了鋸子,看他,滿目都是鄙夷。陳光文還不死心,跑到鋸斷的端口處,查看,格芯確實被腐蝕,成了空洞,才死了心,有氣無力地給木匠說:鋸下一根,我就不信老子這么背時,賭了兩根檁條,兩根都是空的!

村人把這根檁條抬下來,扔到一邊,把第二根檁條抬上來,木匠又開始辛苦。陳光文的心又被什么東西攥著,提到喉嚨跟前還一下一下縮著疼,渾身簌簌發(fā)抖。全身上下又冒出汗珠,發(fā)抖和流汗透支了身上的力氣,覺得渾身軟癱,想回到茶桌跟前坐下,又想看鋸子的進(jìn)展,渴望鋸子遇到阻擋。但是,鋸子似乎堅決和他的愿望作對,還是一往直前,一直鋸?fù)?。他還是不放心地查看端口,還是等到徹底確認(rèn)格芯被蝕空了,才踉踉蹌蹌退到茶桌跟前身子一軟,蹾在座位上,一陣昏厥,差點歪倒在地上。

李墨河走到他跟前,長嘆口氣,什么話都沒說。

劉凡松走到他跟前,臉上的不屑、鄙視沒有了,換成了同情,說:陳大哥,咱們以后不要賭木了。咱的家境、心境,都不是賭木的!

執(zhí)師走到陳光文跟前,說:什么是命,這都是命。什么是賭,這就是賭。命里沒有賭運,你再折騰也不管用!

輪到檢驗李墨河的柱子了,李墨河對執(zhí)師說:我去方便一下,你們開鋸,告訴我結(jié)果就行了。說完,就離開老屋,到很遠(yuǎn)的荒地,撒尿,撒完了還不把那東西裝進(jìn)褲襠,故意磨蹭時間?;貋淼臅r候,剛好檢驗完畢,執(zhí)師迎著他走過去,說:恭喜,這根柱子的格芯沒有腐!

把柱子、檁條、椽木全部檢驗完,只有兩成木的格芯是好的,被符愷軒收購。

陳光文苦笑著對符愷軒說:愷軒兄發(fā)財了,把這些黃花梨運回去,轉(zhuǎn)手就賺錢!

符愷軒說:光文兄要是覺得這些花梨能賺錢,我讓給你,原價,不賺你一分!

陳光文說:愷軒兄開玩笑了,你知道我沒錢,拿不出這么大的款子。

符愷軒說:我不要現(xiàn)金,你把貨拿走,一年內(nèi)給我付款都可以!

陳光文還是搖頭,說:我最近手背,玩啥賠啥,沒一個賺的!

符愷軒說:光文兄,不是我說你,你就不該來賭。凡是借債賭的,有幾個賭贏?又說:你帶來的三千塊錢是借來的,按你現(xiàn)在的收入,沒有三四年時間難以還清。我給你三千塊,你把賬給人家還了,以后做正經(jīng)生意,不要指望靠賭發(fā)財!說完,對本家侄子說:給你光文老爹取三千塊錢!本家侄子猶豫,不取。符愷軒正色道:我說的話你沒聽見?本家侄子趕忙說:聽見了,我這就取……

兩年以后,黃花梨木還僅僅是愛好者的收藏之物,身價沒有提升。

上午十點,符愷軒擦拭過家具,整理了文房四寶,坐在八仙桌旁,拿起《菜根譚》,輕聲吟讀。忽然,門口一暗,有人進(jìn)門。符愷軒放下書,站起,表示禮貌??腿俗叩綍ǜ?,欣賞,過了五六分鐘,才問:老板,此書法可售?

符愷軒離座,走到書法跟前,說:售。又問:多少錢一幅?又答:多少錢都行,一千兩千不多,一百兩百不少,關(guān)鍵是你要喜歡。客人說:我新修了屋子,想掛幾幅名人字畫,有人推薦博愛路愷軒齋老板符愷軒的書法,說在海南獨一無二,你可是符愷軒先生?符愷軒點頭,說:在下正是。你的朋友過獎了,海南之大,中國之大,寫書法的人成千上萬,比愷軒寫得好的人也成千上萬,愷軒豈能獨一無二?

客人看符愷軒,目光里有了敬重,話語多了敬佩,說:符先生謙虛了,我拿你兩幅字,給你一千元,可否?符愷軒說:完全可以,你給的價實在不低了!說完,摘下墻上的書法,說卷好,交給客人??腿巳〕鲥X,交給符愷軒,又再三感謝,方才離去。

符愷軒把錢放進(jìn)抽屜里,拿起一把黃花梨如意,翻來復(fù)去地把玩,心池里蕩漾出悠閑自得的情愫。生意做得不大,收入絕對不少,最關(guān)鍵的是做著自己想做的事,真應(yīng)了古人的話:富貴非吾愿,清閑守自然。

門口閃進(jìn)一個人影,進(jìn)門的是陳光文。他站起,問:這陣正是做生意的時候,光文兄怎么跑到我這兒來了?

陳光文說:鋪面有老婆照看,我閑下無事,過來看看愷軒兄!符愷軒說:喝茶?陳光文說:不喝了,我看你一下就走,說不定店里還有什么事情。我老婆腦子不好用,常常把賺的生意做成賠的生意。說完,在店里晃蕩了一圈,離去。

符愷軒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不知他為何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

陳光文剛離開,又進(jìn)來三四個人,進(jìn)門就問:老板可經(jīng)營黃花梨?

符愷軒問:你們可有黃花梨?來人答:有,不知老板能不能買動?符愷軒問:多少?來人答:兩千五百斤,只多不少。符愷軒問:多少錢一斤?答:兩百元一斤,一共五十萬元!符愷軒問:貨呢?答:就在街道上。

符愷軒朝外走去,路邊果然停著一輛卡車,卡車上裝有花梨圓木,粗的直徑有四十多厘米,細(xì)的也有三十厘米,絕對是峨賢嶺產(chǎn)的上等花梨。符愷軒回到店里,給來人說:喝茶?來人說:家里正在插秧,忙,你要是想要這些黃花梨,我們就賣給你。你不要,我們另找旁人,不耽誤你的工夫。

符愷軒琢磨,這批貨確實是花梨中的珍品。但是,自己前年收購了賭木,手里沒有現(xiàn)金。盡管自己看好花梨的前景,但只是預(yù)測,前景到底如何,誰也不敢肯定。他思考了五六分鐘,說:你們給我時間思考一下,十天后給你們答復(fù)。

第二天,還是十點左右,店門閃進(jìn)一人,步履穩(wěn)重,衣著打扮高雅富貴,舉止有規(guī)有矩。

符愷軒離開書案,迎著來者走了幾步,點頭,表示歡迎。來者也給符愷軒點頭,表示禮貌。而后,沒有言語,順著根雕家具,欣賞,神情專注,滿臉高古,如行家里手。

符愷軒尾隨其后,亦不言語,臉上呈現(xiàn)的是去留無意的表情。來者走到茶座跟前,沒打招呼,就欣然落座,架勢很大。符愷軒走到茶座跟前,拿起不銹鋼茶壺,接了水,放到電爐上,打開電源。

符愷軒沒有說話。水開,按功夫茶道的程序,給客人泡茶,把茶盅放到客人面前,輕聲說:請喝茶!

客人輕聲吟誦:“花梨龍骨與香楠,良賈工操術(shù)四三。爭似海中求飲木,茶禪如向趙州參?!?/p>

符愷軒一愣,腦子里閃出幾年前的那個秋夜,陳光文進(jìn)店時也念叨了這首詩。心里疑惑,卻什么話都沒說,微笑著端起茶盅,也做出敬茶的姿勢,兩人同時飲下??腿税蛇谱齑?,說:好茶,地道的大紅袍!

半個小時后,符愷軒還是沒有詢問客人購買什么東西,仿佛自己閑得無事,剛好有人來陪喝茶。

客人卻耐不住性子,問:符老板,你也不問我要做什么?

符愷軒說:先生能光臨小店,肯定有事要小店做。不知道先生怎么知道我姓符?

來者一愣,一時回答不出,三四秒后,朗朗一笑,說:符老板是海南知名的學(xué)問人,就是街道上玩耍的小童,有幾個不知符老板的?何況鄙人也讀了幾本書,早就仰慕符老板的人品學(xué)問!說著,從包里取出圖紙,遞給符愷軒,說:貴店能做這種酒杯否?符愷軒接過圖紙,酒具的上蓋是個獸頭,古代稱作觥。符愷軒看過,說:小店和很多能工巧匠有交往,此觥工藝不復(fù)雜,做來不難!來者說:此種式樣做起來不難,難的是我要求的材料!符愷軒還是一臉佛笑,沒有說話。來者說:我要求用峨賢嶺的黃花梨,別的木料都不行!符愷軒立即想起,昨天有人來店里推銷峨賢嶺的黃花梨,質(zhì)量確實為上品。符愷軒瞇著雙眼,視線透過眼縫,審視來者。覺得來者面相還算忠厚,沒有奸詐之色。琢磨其進(jìn)店后的表現(xiàn),雖說張揚浮華,也不算太過;琢磨其進(jìn)店后念叨的那首詩,雖說和幾年前陳光文進(jìn)店念誦的詩相同,也屬正常。自古以來,寫黃花梨的詩不多,一首好詩很容易被多人念誦。他畢竟是生意人,怎能不想賺大錢,問:老板需要多少個?來者答:兩百個,每個五千元,總造價一百萬。如果簽了合同,我先付兩萬元的訂金。符愷軒不說話了,還是滿臉善笑,又給來者茶盅里續(xù)茶,說:不算今天,第十一天的這個時間,我在店里等你,給你準(zhǔn)確答復(fù)。

幾天后,又是上午十點左右,符愷軒剛把家具擦過,坐在八仙桌旁,閱看宋水亭的《中國古董文化藝術(shù)收藏鑒賞》,有人進(jìn)店。符愷軒抬頭看來人,是幾天前推銷黃花梨的人,站起問候:今天得閑了,坐下喝茶?來人走到茶座跟前,悄然落座。兩人把茶喝過半個時辰,符愷軒才問:我看老板不像閑暇之人,怎么有工夫在這里品茶閑坐?來人說:還是為了那批花梨,天下之大,人口之眾,能識寶的只有符老板一人。符愷軒說:還是那天我給你們說的時間,你們到店里來。如果我決定買,就簽訂合同付定金。

到了和訂購觥的人約定的時間,此人如約前來,帶來起草好的合同,還帶了兩萬元的訂金。符愷軒看了合同,公正,又看了價格,不低,也就沒說什么,簽了自己的名字,蓋上愷軒齋的章子,收下訂金,這單生意就算接下了。

到了和推銷黃花梨的人約定的時間,推銷黃花梨的人如約前來。符愷軒把他們恭讓進(jìn)店,卸貨,驗貨,簽了合同,把五十萬人民幣放到來人面前,成交。這筆錢,是他過去把海口城里的一院老宅賣了,剛好留下五十萬元。做觥不需大料,邊角小料即可,這兩千五百斤黃花梨都是大料,做觥確實可惜。符愷軒把這批大料保存下來,把收藏的小料做了兩百個觥,還讓木匠做了佛像、觀音、猴臉、壁虎、老虎、狐貍、茶壺、算盤,忙活了半年多,終于在合同規(guī)定的交貨時間做完。

到了交貨時間,對方?jīng)]來,符愷軒就等。一天過去,兩天過去,十天過去,一個月過去,對方如壺里沸騰的蒸汽,消失得了無影蹤。符愷軒耐不住性子了,兩百個觥價值一百萬。他打算,拿到一百萬后,把自己賣掉的老宅再買回來,祖上傳下的家產(chǎn),不能在自己手里毀掉。他賣老宅時,在合同上特別注明,合同簽訂十個月之內(nèi),如果他想購回,加價百分之十,乙方必須同意甲方回購。

符愷軒終于耐不住了,按對方留下的電話號碼打過去,空號,才知中了人家的圈套,一屁股蹾在椅子上,渾身癱軟,半個時辰緩不過性。一百萬掙不到手,就沒辦法回購老宅,祖上傳下的家產(chǎn)就毀在自己手里了。

日子一天接著一天過,國家搞改革,人們的日子富足了,盛世到來了,有風(fēng)雅的人更風(fēng)雅,沒風(fēng)雅的人裝風(fēng)雅。風(fēng)雅是什么,就是收藏,名人字畫,紅木家具,就是風(fēng)雅。符愷軒被騙三個月后,黃花梨的行情像點火的火箭,嗖嗖地朝上飆,一天一個價地翻跟斗。當(dāng)初兩百元一斤的黃花梨,漲到七千元,還沒有收勢的樣子。當(dāng)初五千元的觥,有人出十萬購買,還托人說情。符愷軒做的兩百個觥,就價值兩千萬。還有那些佛像、觀音、猴臉、壁虎、老虎、狐貍、茶壺、算盤,價值億元以上。符愷軒賣掉了觥,用一百萬把老宅子回購,算是了卻了一件心事。

一日,一年沒見面的陳光文走進(jìn)店里,臉色有點尷尬,看著符愷軒干笑。符愷軒和往常一樣,起立,還迎著他走了兩步,指著茶座說:喝茶。

陳光文沒有說話,徑直朝茶座走去。符愷軒還是按功夫茶道的程序,一一做過,把茶盅捧到他跟前,說:我算著你這幾日要來。

陳光文驚詫,問:你憑什么算著我這幾日要來?

符愷軒說:無根無據(jù),只是感覺!

陳光文又覺尷尬,卻言說不出,就悶著頭喝茶,喝了一盅又一盅,符愷軒給他倒茶,倒了一盅又一盅。連喝了十多盅,停住。符愷軒也停住倒茶,卻朝著墻壁上的書法瞄去,掛在最顯眼位置上的那幅書法,寫著:機(jī)關(guān)算盡太聰明。陳光文看過,問:愷軒兄,誰會買這幅書法?

符愷軒答:此字不賣,給該看之人看!

陳光文更覺尷尬,無語,裝成品茶的樣子,端起茶盅又喝了兩盅,站起,說:愷軒兄,我店里的生意還要照看,不久坐啦!

符愷軒也站起,說:請便!目送陳光文走到店門口,端起沒喝完的茶液,對著陳光文的腳后跟潑去。陳光文回頭看了一下,腳步更匆忙,差點被門檻絆了跟頭。符愷軒望著他的背影,一陣心疼,長嘆口氣,眼睛有了潮熱,說:你也就值四十八萬,四十八萬把你的人格賣啦!

下午,李墨河、劉凡松又來愷軒齋喝茶。

劉凡松突然問:往常都是咱們?nèi)齻€還有陳光文一塊兒喝茶,這一年多怎不見他來?

符愷軒沒有回答,眼睛卻朝著那幅書法望去。李墨河也望那幅書法,心里豁然開朗,大徹大悟說:明白了,陳光文竟是如此之徒!符愷軒當(dāng)初被騙的時候,給李墨河、劉凡松說了此事,但沒說此局是陳光文所設(shè)。

劉凡松不明白李墨河說的意思,問:李大哥,上面寫的什么字,你看了就有說道?

李墨河把條幅上的字念了一遍,劉凡松還是不明白,再問:這話是什么意思,和陳大哥有什么關(guān)系?

符愷軒說: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為好!

劉凡松說:符大哥,你要是把我當(dāng)自己人,就給我說清這里面的事情。要是不說,就是沒把我當(dāng)自己人!

符愷軒長說:你實在想知道,就讓墨河兄給你說。

李墨河就把陳光文設(shè)局,騙得符愷軒購了五十萬黃花梨的事情說了。

劉凡松聽完,忽地站起,指著店門外罵:日他娘姆,幾十年的老朋友,竟然做這事情,我找他論個長短!

符愷軒說:凡松坐下,他這個人,也就值那點錢,不值得和他論長短。要是沒有他設(shè)的局,我哪能買到這么便宜的黃花梨。真是聰明反被聰明累,機(jī)關(guān)算盡反給了人家便宜。這種人,配不上與花梨為伍,玷污了花梨的名聲。

他們說話間,門口一暗,有人一前一后進(jìn)店。符愷軒覺得面熟,一時記不清何時何地和他們打過交道,就按生意場上待客的規(guī)矩,起身,臉上含笑,算是打了招呼。來人走到他面前,臉色尷尬,說:符老板不認(rèn)得我們啦?

他們一說話,符愷軒就認(rèn)出他們,說:這么長時間見不到你們,以為你們拿了美國綠卡,不再回來啦!

他和往常一樣,恭請他們?nèi)胱?。李墨河、劉凡松也以半個主人的身份,起立,讓座。他們也不謙虛,一屁股蹾在凳子上,等待符愷軒給他們敬茶。

符愷軒把壺里的茶葉掏掉,放進(jìn)新茶葉,灌進(jìn)開水,把第一道茶水澆到茶盅上,算是洗茶,也算是洗茶盅。又給壺里灌進(jìn)開水,將茶液倒進(jìn)子壺,給茶盅里倒?jié)M,雙手捧到他們面前。他們也不客氣,接過。茶水太燙,抿一口就放下。符愷軒說:茶燙,慢點喝,不要著急。說完,又半笑半調(diào)侃地說:你們一個賣,一個買,把合同簽訂后就消失。害得我天天等,盼望你們過來,你們就是不過來!說完,又給他們茶盅里添了茶水,說:陳光文讓你們來的?兩人一愣,臉上現(xiàn)出驚奇,不知如何回答。就裝模作樣看新增加的花梨制品,有個長方形的木板上,刻著隸書:人算不如天算。另一個長方形木板上刻著柳體:上善若水,厚德載物。越看,臉越紅,越不好再說什么。

符愷軒說:二位能舍下臉到我這里,肯定有需我辦的事情!

這時,李墨河、劉凡松已經(jīng)知道來人是誰了,臉上有了警惕,還有憤怒。劉凡松攥緊拳頭,睜圓兩眼看他們,隨時準(zhǔn)備擊出。

其中一人說:不瞞符先生說,當(dāng)初我們的花梨賣不出去,陳光文幫我們設(shè)下圈套,讓您買了,沒想反而成全了先生。現(xiàn)在我們做生意有了難處,想在先生這里借一百萬,以后必定還。我們給先生打借條,把身份證復(fù)印件壓在這里。說著,就掏出借條、復(fù)印件,送到符愷軒面前。

符愷軒拿起身份證復(fù)印件和借條,呲呲幾下撕成碎片,說:錢是人身上的污垢,去了生,生了去,區(qū)區(qū)一百萬,何必打借條,顯得我和你們多么生分。再說,世上難道沒有比錢更珍貴的東西?二位現(xiàn)在就跟我到銀行,我轉(zhuǎn)賬給你們。

李墨河、劉凡松站起,要陪符愷軒一塊兒去。符愷軒擋住他們,說:我和他們是老朋友了,你們不必?fù)?dān)心。給鋁壺里燒上開水,我立馬回來,咱們接著喝茶。

那兩人臉上又現(xiàn)出驚詫,說:符先生,我們早就聽說你做事仗義、明理。這次和你打交道,服啦。今天當(dāng)著這兩位兄弟的面說個硬話,就是符先生不讓我們打借條,我們也必須還這筆借款。如果還不起,我們拿花梨頂,絕不賴賬!

符愷軒說:先生言重了,現(xiàn)在的花梨是稀世之寶,價格還在飆升。我已經(jīng)拿了你們的花梨,豈敢再覬覦你們的寶物。我也當(dāng)著這兩位兄弟的面跟你們說,錢你們拿去,如果賺了就還,沒賺就算,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什么時候有錢什么時候還!說完,大步走出店門,對那兩人說:銀行離這兒不遠(yuǎn),步行三四分鐘就到。

符愷軒從銀行回來,鋁壺的水剛剛燒開。劉凡松見他進(jìn)門,問:符大哥,憑什么白給他們一百萬,誰家的錢都不是天上掉下的!

符愷軒說:你沒注意,這兩人進(jìn)門的時候,面部肌肉僵硬,眼露兇光,假裝的斯文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殺氣。咱如果滿足不了他們的要求,說不定會跟咱們動刀子!

劉凡松說:動刀子就動刀子,有公安局法院在,怕他們個屌!

符愷軒說:要是他們動了刀子,就是法院判他們死刑,一命抵一命,咱們值不值?他們兩條命,加起來最多值一百萬,我們的命值多少錢,恐怕兩個億都擋不住!我要是舍不得一百萬,不定什么時候就舍去這條命!

時光晃到21世紀(jì)。盛世收藏,過去的窗框、門檻、桌椅板凳、牛軛木犁,只要是花梨,幾乎用同樣重量的人民幣換同樣重量的黃花梨。但海南花梨已經(jīng)絕跡。上個世紀(jì)50年代末期,大煉鋼鐵,黃花梨堅瓷、有油脂、火猛,就把黃花梨砍伐做了煉鐵的燃料。人是逐利動物,利是臭肉,人是蒼蠅,倒賣花梨的風(fēng)潮一浪高過一浪。政府出臺了保護(hù)花梨的政策,把倒賣花梨列入犯罪條款。離博愛路不遠(yuǎn)的地方,有個西湖,西湖旁有小巷,狹窄、隱蔽,白日都罕有人通過,夜間更是絕了人跡。倒賣花梨的逐利之人,過了子夜就在這里會合,在巷子里幽動??帐值娜?,懷里揣著鈔票。懷里沒揣鈔票的人,肩扛手提,都號稱是海南花梨。到了凌晨兩點,聚集的人有了規(guī)模,將巷子涌滿。沒有路燈,人影在黑暗里游動,像幽蕩的鬼影。地上有燈光,極小,暈色,照著方圓三四尺的地方,光暈里擺著花梨制品,還有花梨板材、樹根、原木。蹲在花梨旁的人,眼睛朝著巷子兩端瞅視,耳朵捕捉四周動靜。有人走來,在花梨前蹲下,打開蒙著黑布的手電,察看花梨的優(yōu)劣,隨之就是交易,聲音極微,貼著對方耳朵說話。兩百米長的巷子,數(shù)百個交易的人,沒有一絲聲音,寂靜如入了墳?zāi)?。猛然,巷口有人驚呼,警察來啦!黑暗中的人,頓作鳥獸散,如同鉆天,如同地遁,片刻就無了蹤影。留下空空的巷子,沉沒在夜的漆黑里。警察走后,人們像從地里鉆出,天上落下,又聚集在巷子的漆黑里,又有了暈光閃爍和人影的幽動,有了交易的耳語。一直到東方發(fā)亮,梨明的亮色,稀釋了夜的黑漆,這里的人又像鬼遁一樣,上天入地沒了影蹤。人們稱這里為鬼市。

劉凡松一沒本錢,二沒店面,做不了大的生意,又酷愛花梨。為了逛鬼市,特地請領(lǐng)導(dǎo)吃了一頓海鮮,不在晚上值班。于是,他白天去看大門,夜間來逛鬼市。警察不是白拿工資的人,化裝成買賣花梨的人,扛著爛樹根破木板,還有借來的老家具,也在巷子里游動。到了鬼市最高潮的時候,一顆信號彈從巷子里射向天空,特警部隊封鎖了巷子兩端,便衣警察控制了準(zhǔn)備上天入地的鬼影。此役抓捕了幾百個鬼影,收繳了價值三四千萬的花梨,以警方大勝而告終。次日,《海島日報》刊登此事,引起全島關(guān)注。久蹚鬼市的劉凡松,終于被水打濕了鞋子,被警察推進(jìn)囚車。

次日一大早,李墨河帶著幾個玩花梨的朋友,走進(jìn)愷軒齋。符愷軒和往常一樣,按著茶道的規(guī)矩,給他們敬茶。他們想著關(guān)進(jìn)班房的家人朋友,哪有心思喝茶,給符愷軒說了昨夜的事情,而后說:你是花梨圈子里的龍頭老大,你要是不出面擺平這事情,這些兄弟朋友就要坐牢。要是中國人不敢玩花梨,人家外國人玩,走私到國外,咱的寶貝成了人家的東西……

符愷軒說:此事要盡快,我現(xiàn)在就起草文書,中午下班前送到領(lǐng)導(dǎo)那里。

于是,李墨河幾人在書案上放上公文紙,揭開硯臺蓋子,把小楷遞到符愷軒手里。符愷軒略一思索,在紙上寫道:……自1958年大煉鋼鐵,海南野生花梨幾近絕跡?,F(xiàn)在市場上交易的花梨,都是老舊家具、死樹老根,不會影響保護(hù)花梨的法令。如果打擊花梨市場,不允花梨變?yōu)樯唐?,勢必使價值數(shù)萬、數(shù)十萬、百萬甚至千萬的花梨成為廢物,便宜賣給走私分子,使國家珍寶流失。更可惜的是把價值不菲的花梨樹根,當(dāng)作燒飯木柴,使可以脫貧的農(nóng)家,繼續(xù)在貧困的深淵里掙扎……

符愷軒寫完,李墨河拿到旁邊的商務(wù)中心,復(fù)印了幾份,幾個人分頭給領(lǐng)導(dǎo)送去。下午還沒有下班,抓的人全部放了出來。

兩個月后,政府修改了保護(hù)花梨的政策規(guī)定:堵住源頭,堅決打擊砍伐花梨的犯罪行為。允許古舊家具、花梨樹根、板材、農(nóng)具、工藝品,進(jìn)入市場流通。鬼市消失,代之的是陽市。每日晨時,隨著冉冉升起的太陽,花梨友大搖大擺地來到這里。旭日散發(fā)著金絲般的光燦,照在他們身上,也照在地上擺放的花梨上。人頭攢動,歡聲笑語,買賣興旺。

劉凡松拿著一條香煙,找到領(lǐng)導(dǎo),請求把看大門的差事?lián)Q到夜間,白天去花梨市場淘寶。巷子兩邊全是鋪面,鋪面前有空地,供臨時經(jīng)營者使用。鋪面和空地上經(jīng)營的全是花梨。劉凡松沒本錢做不成大生意,就用小錢淘進(jìn)仨核桃倆棗,變成仨蘋果倆西瓜出手。遇到特別喜歡的,拿回家里,閑時拿到手里,把玩,頗有興致,滿心得意。

臨近春節(jié)的一個早晨,太陽剛剛出來,空地就有了賣花梨的人。劉凡松從這頭逛到那頭,從那頭逛到這頭。悠蕩了五六個來回,還沒有淘進(jìn)東西。他看中的東西,價格太高,淘不起??床恢械臇|西,價格不高,不能淘,東西不行,淘進(jìn)來出不了手,白費工夫還壓錢。淘不進(jìn)東西,就沒有收入,靠看大門的那點工資,難以養(yǎng)家糊口,心里郁悶,焦躁。突然,看到一個花梨樹根,上邊細(xì)小,下邊很大,呈圓肚狀,天然花瓶料。就蹲下身子,把樹根抱在懷里,感覺比花梨根重,心里生出很多小狐貍,懷疑賣主在樹根上搞了名堂。在這里混的人,不敢說百分之百是騙子,打?qū)Π虢^對沒有污蔑社會。出售的古銅錢,可能是幾個月前煉了一爐銅水,倒進(jìn)刻有“咸豐重寶”“祺祥通寶”的模子里,再用稀硫酸腐蝕,然后在豬圈漚上兩個月,挖出來就是兩千塊一枚。找美術(shù)學(xué)院的搗蛋學(xué)生,臨摹幾幅唐伯虎的《騎驢思?xì)w圖》《山路松聲圖》《事茗圖》,用硫黃熏幾天,放水缸浸幾個星期,拿到太陽下曝曬了,半年后出現(xiàn)在這里,要價就是五十萬。就是黃花梨,樹干粗長,格也不細(xì),怎么看都是極品,可花上幾十萬買到手,運回家里,刨開一看,兩端切口的格芯是真的,中間是水泥澆灌。

劉凡松滿腦警惕,反復(fù)察看樹根,用刀子在上邊刮遍,沒有粘合的痕跡,又聞樹根氣味,有淡淡的蜂蜜甜香,極品花梨才有這種氣味。又察看花紋、格芯,確認(rèn)是黃花梨根,問:多少錢出手?答:二百五十元。劉凡松見要價不高,心里驚喜,但沒有說話,臉上還擺出不想要的神氣。這是他的常用伎倆,目的是殺價。賣主見他不肯還價,以為自己要價高了,說:二百二十元給你,怎么樣?他還是沒有說話,還是做出不想要的樣子,放下樹根,準(zhǔn)備離去,賣主見他要走,急說:兩百元給你,我等著回家做田活兒哩!劉凡松看出他是沒蹚過這里的新手,問:你家在哪里?賣主說:峨賢嶺。又問:來回得多少車錢?答:一百元。又說:你才賣兩百元,車票花去一百元,再吃上一頓飯,一百二十元就花去了!賣主說:還剩八十元,要是賣不出去,掙不來這八十元,還得花去一百二十元,來回就是兩百元。劉凡松就笑,說:你的數(shù)學(xué)很好,過去要是好好讀書,保證在清華北大當(dāng)教授。賣主說:我上到小學(xué)五年級就不上了,我在家里的廁所上寫了清華北大,肚子憋了就上清華北大解手!劉凡松被逗笑,說:你很幽默,可惜趙本山壓制了你,要不你絕對能火半個地球!說完,從口袋里掏出三百元錢,說:你也是窮苦人,我不坑你。以后有了花梨,就給我送來,我給你報銷車票。說完,掏出一張名片,上邊印著“中華國際黃花梨交易總公司董事長劉凡松”。

劉凡松抱著樹根,朝博愛路上的愷軒齋跑,進(jìn)門就對符愷軒喊:符大哥,我在西湖淘到這個東西。你給鑒定一下,值錢不值錢。

符愷軒正在讀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卷第一百五十三·高祖武皇帝》,口中瑯瑯有聲。猛然聽見劉凡松的叫喊,抬頭,見他抱著很大的樹根,滿頭大汗地掙扎到店里,急忙放下書,幫他把樹根抬到書案上,圍著樹根鑒定。十多分鐘后,才在劉凡松肩膀上拍了下,說:凡松兄弟,你淘到了寶貝,多少錢拿到的?

劉凡松說:人家要兩百元,我看他可憐,給他了三百元。

符愷軒說:就目前的行情,這個寶貝最少值三十萬。要是按這個樹根的自然形狀,修整成花瓶,肚子里再有奇特之處,更值錢!又圍著樹根轉(zhuǎn)了幾圈,用毛筆在紙上畫了個花瓶的圖案。

劉凡松當(dāng)下就找來工匠,把花瓶圖案交給人家看了。工匠當(dāng)著他們的面,在頂部鉆了個洞,能看見樹根里的東西。樹根里面,四周長著石頭,大小不等。顯然是樹根生長的時候,將石頭包在里面,年久月累,樹根長嚴(yán)實了,石頭長在樹根里了。

符愷軒說:奇,這一行講究的就是奇,奇了就稀罕,就值錢,照現(xiàn)在的情況,這寶貝遠(yuǎn)遠(yuǎn)不止三十萬了,能賣到四十萬至五十萬。

劉凡松心里的喜浪一波一波地朝上翻騰,要是真能賣到四五十萬,王八蛋還去給人家看大門,也開個鋪面當(dāng)老板。

此后,他天天抱著這棵樹根,讓家人搬來躺椅,躺在花梨市場的空地上,頭頂遮著大傘,身邊擺著紫砂壺,口袋里裝著MP3,耳機(jī)塞在耳朵里,老派新潮,土洋結(jié)合,時而端起茶壺,抿上一口,嗞溜入肚,叭咂一陣嘴巴,又閉著眼睛聽歌,悠閑自得。有人在樹根旁留步,他也不太在意,老鼠拖木锨,大頭在后頭,懶得跟這些小魚爛蝦費唾沫。

第四天中午,一個人走到樹根前,蹲下,抱起樹根,透過上部的洞口,看里面的石子。他還是像平日那樣,不熱不涼地看那人,端起暖水瓶,給紫砂壺里加了水,放在旁邊的小凳上,又倒在躺椅上,閉上眼睛。那人欣賞良久,問:賣不?

劉凡松的眼睛瞇著,卻透著縫關(guān)注來人的舉動,聽到人家問話,裝成睡醒的樣子,懶洋洋地說:不賣跑這兒干什么?人家問:開價多少?劉凡松早有符愷軒的點撥,胸有成竹,伸出一個巴掌,什么話都沒說。那人問:五十萬?他點頭,沒有說話。又問:能不能便宜些?他搖頭。來人又把黃花梨根抱起,又仔細(xì)察看、欣賞,又琢磨了十多分鐘,問:四十五萬,怎樣?他故意思考了幾分鐘,說:你是行家?答:行家談不上,在這個行道混的時間長了,有些見識而已。他這才說:看在同行的面子上,成交!

有了錢,土槍就能換洋炮,他在愷軒齋旁邊租了鋪面,圖的是遇到疑難問題,隨時請教符愷軒。符愷軒給他出主意,只經(jīng)營黃花梨太單一,有時候幾個月沒有一單生意,但房租要付,家人要吃飯,最好再經(jīng)營茶葉。茶葉生意顧住房租飯錢伙計工資,花梨賺的錢就是凈賺。而且花梨生意不做是不做,做一次都是大單,少者幾萬,多者幾十萬幾百萬。四十五萬開店,把店面裝修了,付了半年的租金,置辦了博古架貨架,剩余的錢就不夠進(jìn)貨。符愷軒又借給他二十萬元,讓他進(jìn)了茶葉,剩下的當(dāng)流動資金。經(jīng)營花梨沒有訣竅,就是低價收進(jìn),高價售出,賺中間的差價,憑的全是眼光。

符愷軒給劉凡松的店面起名:聞古齋,在宣紙上寫了,又送他一塊花梨,讓匠人將字刻在上頭,鍍了金粉,懸掛在店面上頭。符愷軒又給他寫了幾幅書法,掛在店里。劉凡松擺上幾件花梨制品,又?jǐn)[上幾幅在尿素里泡過豬糞里漚過的仿古字畫,加上幾個仿古的瓷瓶。穿上府綢大褂,衣襟上拴著金鏈子懷表。半年不到理發(fā)店,頭發(fā)蓋過耳朵,跑到書店買了《資治通鑒》《四書五經(jīng)》《曾國藩全書》《菜根譚》類的古書,擺在書架上,故意把幾本翻開,裝成正在閱讀的樣子,儼然一副學(xué)問人作派。天天坐在店里,品著功夫茶,接待新客老友。茶葉賣得不錯,顧住店面的租金和家人的生活,還有節(jié)余。隔幾日做成一筆花梨生意,運氣好了抓大把,運氣不好抓小把,絕少賠錢。遇到品位高的花梨,自己收藏,閑時把玩,日子過得優(yōu)哉自在。

一日中午,吃過午飯,覺得身困,就在太妃椅上昏昏欲睡。半醒半睡間,感覺有人進(jìn)店,睜眼,一下就認(rèn)出是賣花梨根的農(nóng)人,扛著更大的黃花梨根。他急忙起身,迎到茶座跟前,用功夫茶招待。農(nóng)人坐了幾個鐘頭的大巴,又坐了幾十分鐘公交,干渴之極,一口一盅,連喝三十多盅才停下。他問:還喝不?答:喝累了,歇一會兒再喝!他把壺里的茶葉掏掉,換上新茶葉,倒進(jìn)開水,讓他歇過了再喝。爾后就看花梨樹根,品相質(zhì)量俱佳,心里歡喜,問:什么價?答:五百。再說:我給你一千!說完,從抽屜里取出一千元,又取出兩百元,說:這一千元是樹根錢,這兩百元是車票錢。爾后,又問:吃飯沒有?農(nóng)人答:早上吃過飯就坐車,下車就直奔這里,哪有工夫吃飯?劉凡松說:我請你吃飯,吃過飯后,我?guī)闳ヒ娨粋€人,他是黃花梨圈子的老大,人品極好。

吃過飯,把農(nóng)人帶到愷軒齋。符愷軒請農(nóng)人喝茶,喝茶中間,問:你平時靠什么收入生活?農(nóng)人答:山上不長莊稼,少有收入,日子過得艱難。就上山找當(dāng)年砍掉的黃花梨根,挖來掙點收入。

符愷軒又問:樹根總有挖完的時候,到時候怎么生活?

農(nóng)人茫然,無言回答。

符愷軒又說:聽說現(xiàn)在酒店最缺五腳豬小黃牛,你們那里山清水秀,沒有污染,養(yǎng)出的豬牛絕對生態(tài),很受歡迎,你為何不養(yǎng)豬養(yǎng)牛?答:沒有本錢!又問:你要是大規(guī)模飼養(yǎng),得多少本錢?反問:養(yǎng)多少算大規(guī)模?答:每年出產(chǎn)五百頭五腳豬,出產(chǎn)五十頭小黃牛。說:五百個豬苗,一個豬苗一百元,就是五萬元。再就是五十頭牛崽,一頭三百塊,又得一萬五千元,加起來得六萬五千元。雇人工、豬飼料牛飼料,又得兩萬多元。還得修豬圈牛舍,山上的石頭不掏錢,雇人背石頭就得掏錢,雜七雜八沒有十萬元張羅不起來。符愷軒說:我給你十二萬元,你回去把飼養(yǎng)場開起來,也有個正經(jīng)事情做。沒事情干的時候,上山挖點花梨樹根,由劉老板收購。

農(nóng)人迷惑,現(xiàn)今的人,哪個不是想方設(shè)法把別人的錢朝自己腰包摟,還沒聽說把自己的錢朝別人腰包里塞的傻瓜,就問:你給我這么多錢,掙的錢是誰的?符愷軒答:當(dāng)然是你的。農(nóng)人還是不相信地問:你憑啥把錢白白給我?符愷軒說:我也不是白白把錢給你,有個條件!農(nóng)人問:什么條件?符愷軒答:你每年要在峨賢嶺種兩百棵黃花梨木,保證成活,我和劉老板去檢查,要是沒有種夠或者沒有成活,我們就收回那些錢!農(nóng)人疑問:現(xiàn)在種,一百年后才能成材,你這輩子也享受不上。再說,在人家的山上種樹,長成材了是人家的,沒有你的份,你的后人也拿不走。符愷軒說:我只是不想讓這么好的東西絕種,才讓你種。我們享受不上,我們的后人能享受上,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這么淺顯的道理,還弄不明白?

符愷軒收藏了一張明代弘治年間的椅子,黃花梨所做,式樣大方,高貴。但年代久遠(yuǎn),木色陳舊,沒有亮光,成為符愷軒的心病。

下午,符愷軒坐在愷軒齋,還在為椅子如何光亮思慮。李墨河進(jìn)來,符愷軒問:墨河兄,今天有了空暇?李墨河說:幾天不到愷軒兄這喝茶,心里惦念得惶惶!符愷軒說:我也一樣,幾天不見墨河兄過來,也惦念得慌!兩個人一齊朝茶座走去,符愷軒張羅燒水。

李墨河從懷里拿出一本書,說:我最近在這本書里,看到有個辦法能讓古舊家具增添亮色。符愷軒心里一振,問:什么辦法?李墨河說:你看書,我把那一頁折起來了!符愷軒接過書,書名是《明清家具史略》,折的一頁上寫有“汗體撫木”。符愷軒說:我從來沒聽說過用汗身撫擦家具,會使它們增添光亮。李墨河說:此話有一定道理,很多木質(zhì)家具,越用表皮越光,就是人體摩擦的結(jié)果。

此時,劉凡松也走進(jìn)店門。他穿著乳白色的府綢上衣,乳白色的褲子,上衣和褲子都寬大,上衣鈕子上拴了一件金鏈子,綁著衣兜里的金表。頭發(fā)又長了許多,梳理得很整齊,派頭比省長都大,進(jìn)門就喊:墨河兄,好多日子沒見你了,聽說你包了二奶,忙得顧不上到符大哥這喝茶了!

李墨河說:二奶可不是好東西,花錢傷自己的身子,百害而無一益,傻子才干那事情哩。你看那些當(dāng)官的,凡是包二奶的,有幾個不貪,有幾個長壽?

符愷軒笑,說:凡松這身打扮,比專家都專家,就是世界級的大專家,也不一定有咱凡松的派頭大!

劉凡松也笑,說:專家算什么,咱是花梨收藏家,比專家高幾個檔次。

李墨河看著劉凡松,給符愷軒說:愷軒兄,一會兒我們走后,你請幾個泥瓦匠,把你家的房頂檢查一遍。

符愷軒不知道他說的什么意思,說:我家的房子好好的,請泥瓦匠做什么?

李墨河說:凡松這么能吹,肯定把你家的房頂吹出了大窟窿,下雨怎么辦?

符愷軒明白過來,看著劉凡松笑。

劉凡松也明白過來,說:墨河兄是讀書人,滿肚子琢磨人的學(xué)問,惡心人還一波三折,拐了十八個彎,才讓人明白過來。說完,又問:我進(jìn)門的時候,看到你們在商量事情,是不是又淘到了大寶貝?

李墨河說:愷軒兄為那張弘治年間的椅子發(fā)愁,我在這本書上看到讓古家具增添光亮的辦法,送過來給愷軒兄看。

劉凡松說:我前些日子淘到一張民國初年的花梨椅子,也覺得木色太舊,想讓它增添光亮,就是找不到辦法!

李墨河說:書上的辦法是汗體撫木。劉凡松說:什么是汗體撫木?李墨河說:就是用出汗的身子,摩擦家具。劉凡松說:這辦法說起容易,做起來不容易。天熱才能出汗,人都穿著衣服,衣服把人身上的汗隔了,很難摩擦到椅子上。再說,人要熱得出汗,堅持十分鐘八分鐘,半個小時還行,時間長了就不行,弄不好會中暑!依我的想法,咱們要是能制造出讓花梨增添光亮的東西,多好!

符愷軒思維一振,這不失為好辦法。要是把這東西研制出來,那么多的古舊黃花梨家具,就會重新煥發(fā)光彩,說:凡松這辦法不錯,咱們兩條腿走路,先用汗身子摩擦舊家具,同時加緊研制增光蠟。

椰城七月,最酷熱的季節(jié),用流星似火形容一點都不過分。午飯時,符愷軒故意喝了兩大碗熱菜湯,出了一身大汗,朝后院的偏房跑去。符愷軒跑進(jìn)房間,把門窗關(guān)嚴(yán),不讓透進(jìn)一絲風(fēng)。疾快地脫去衣服,連內(nèi)褲都不穿,坐在椅子上,用脊背摩擦椅子的靠背,用胳膊摩擦椅子的扶手,用屁股摩擦椅子的坐墊。房里悶熱,像放在太陽下蒸烤的燜鍋。身上像有億萬個泉眼,汗水一股一股地朝出冒,冒得越多,心里越高興,只要能讓這張老椅增添光亮,熱點怕什么?過了二十多分鐘,他覺得頭發(fā)暈了,心發(fā)慌了,眼睛發(fā)花了,骨骼發(fā)軟了。他突然靈醒過來,自己要中暑了。中暑嚴(yán)重了,會要人命。要是在房子里中暑,沒有人知道……想到這里,掙扎著站起來,穿上內(nèi)褲,剛打開房門,就倒在門檻上,昏死過去。

三天后,他從醫(yī)院回來,劉凡松、李墨河來看他。李墨河在自己臉上扇了一巴掌,說:都怪我,看書上出的昏招,差點要了愷軒兄的性命!

劉凡松說:那天我都說了,你那個汗體撫木不行,人身上的汗不像自來水,打開龍頭嘩嘩朝出冒。汗冒多了,會生病,要命的。咱們要研究出一種增光蠟,朝木器上一抹,用毛巾一擦,就锃明瓦亮,多好!研究增光蠟的事情,你們不要費心了,我一個人做。

符愷軒說:你不識字,看不懂資料。咱們要研制這東西,必須在人家產(chǎn)品的基礎(chǔ)上,針對木質(zhì)家具的特點,增減里面的成分,這事情還是由我來干。

劉凡松說:我聽說用石蠟打過的家具,光色就亮。咱們研究增光蠟,就以石蠟為基本材料。再增加一些輔助材料……

李墨河又給劉凡松開玩笑:凡松這兩年當(dāng)了老板,學(xué)問還真增長了。真是三日不見,叫人刮目相看。你聽他說的話,張嘴就是研究、基本、輔助,恐怕連博士都說不出這么多的名詞。

劉凡松知道李墨河揶揄他,裝成沒聽見,自鳴得意地說:昨天我店里來了個北京大玩家,吹他收藏的明清花梨家具,絕對在全國排名第一。開始我還尊敬他,陪他喝功夫茶。后來見他越吹越不像話了,好像花梨不是咱海南產(chǎn)的,是他北京的馬路上長的。我再沒說話,搬來一塊上等的越南花梨,放在他面前,說:我才玩花梨,道行還淺,前幾年收了這塊木頭,不知品位如何,麻煩先生指點。那人走到木材跟前,左端詳,又觀察,上揣摩,下思考,折騰了半個多小時,大聲驚呼:真沒想到,在劉先生這里見識了海南花梨中的珍品,稀罕呀,稀罕!我心里發(fā)笑,說:這塊花梨在我店里放了三年,一直沒舍得出手。先生慧眼識珠,讓我敬佩,我打五折給先生,半賣半送。那人卻說:此物是絕世之寶,是貴店的鎮(zhèn)店之物,我豈能橫刀奪愛。我要是買走了這塊花梨,雖得了絕世之寶,卻遭萬人唾罵,不可為之,不可為之!說完,就溜了。連北京來的大玩家都敗在我手里,誰敢說我沒長進(jìn)?

李墨河打斷他的話,說:凡松兄弟,再過上一會兒,咱們到菜市場去,牛肉五分錢一斤。

劉凡松說:墨河兄又吹牛了,哪有五分錢一斤的牛肉,除非天下的牛都死了,今天不賣完就發(fā)臭。

李墨河哈哈一笑,說:凡松你說對了,你把全中國的牛都吹死了,說不定一分錢一斤!

劉凡松這才靈醒過來,說:話說過來,我的長進(jìn),除了虛心好學(xué),更重要的是愷軒兄和墨河兄的點撥,常言說,名師手下出高徒,我怎么也不能給兩位兄長丟臉呀!

三天后,符愷軒給李墨河、劉凡松打電話,說他把做增光蠟的材料琢磨好了,請他們過來商量。劉凡松先來了,掂著磚頭樣的手機(jī)。符愷軒說:凡松也玩上這東西了?劉凡松說:人家都玩這東西,我看很多雜志的封面上,大老板都拿著手機(jī),?!恋貌坏昧恕T酆觅囈菜闶腔ɡ娴氖詹丶?,該擺的排場就要擺,不能讓人小看咱。你要是想玩這東西,就把這個拿去,我再去買一個?

符愷軒說:我天天在店里坐著,不出門,有店里這個電話就夠了!

他們正說著,李墨河也來了,看見劉凡松的手機(jī),又有了揶揄他的話柄了,說:凡松和人約架了?

劉凡松說:咱都多大歲數(shù)了,還和人打架?再說,自從符大哥幫我開了聞古齋,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我怎么能把自己朝牢房里送哩?

李墨河說:我看你手里提著磚頭,不打架拿這玩意兒干啥?

劉凡松說:墨河兄落后了,這是手機(jī),現(xiàn)在的大老板都玩這個。

李墨河說:凡松是大老板了,比愷軒兄的生意都大。愷軒兄都沒玩上這東西,你都玩上了!

劉凡松急忙說:你說我什么都行,千萬不敢說我對符大哥不恭敬。我的店都是符大哥幫著開的,平時我的進(jìn)貨錢不夠,只要給符大哥張個嘴,十萬八萬二十萬隨便拿,借條都不讓打。在咱海南島,我就服氣符大哥和你!

李墨河和劉凡松把嘴斗過了,就問符愷軒:愷軒兄,你打電話讓我們來,有什么事情?

符愷軒說:這幾日,我一直在琢磨增光蠟的配方,琢磨出了門道,把你們叫來商量看這個配方行不行。劉凡松問:什么配方?符愷軒說:我還是按凡松說的,把石蠟做基本材料,再配上酒精、豬油,放在一塊兒熬,把水分熬干。石蠟可以增光,酒精容易揮發(fā),豬油能保持較長的時間。

李墨河說:石蠟、酒精、豬油,都容易著火,熬的時候會不會失火?

符愷軒說:熬的時候,我到消防隊借一套石棉衣,再帶上面罩,就是失火,也傷不了人!

劉凡松說:熬制這事情,交給我來做。我是程咬金的命,聞土性,只要腳不離土,命就不絕。

符愷軒說:這事情還是我來做,我把熬制的方案都思考好了,我在院子里支口鍋,先熬上一點試試。成功了,再多熬。

李墨河說:鍋不能支在院子里,房子里放的都是花梨,萬一失火了不得了。把鍋支到?jīng)]人的荒地,就是失火了,也傷不了人,損失不了財產(chǎn)!

曠野。太陽剛剛偏西,天地間還一片酷熱。有風(fēng)吹,不大,吹來草的氣息,還有野花的芬芳。百十步遠(yuǎn)的地方,有棵巨大的榕樹,樹根暴露,榕枝像流蘇樣下墜,有榕籽落下,地面上鋪了一層,幾只大鳥在叨食。幾條水牛在樹蔭外吃草,偶爾抬起腦袋,對著如雪的云,發(fā)出一聲嗥叫,很悠閑。有個牧牛的女子,穿得花紅柳綠,仰靠在榕樹上,唱著瓊劇,得意忘形。田埂上,走來一個男子,穿著大褲衩,光著上身,能看見粗壯的骨骼,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徑直走到女子跟前,挨著女子坐下。女子的歌聲乍停,歪在男子的懷里,溫順如乖貓,享受男子的撫摸。

劉凡松看著他們,說:他們在享受,咱們在曬太陽。

李墨河說:這就是田園之樂!我們在城里,享受了電燈電話,出門坐汽車,進(jìn)門有空調(diào),大菜吃著,小酒喝了,卻成天琢磨進(jìn)的貨不能是假的,價格不能是高的,品質(zhì)不能是差的,出的貨價格不能是低的,合同不能是虛的,購貨的人不能是騙的,提心吊膽。你看看人家,種上幾畝水田,養(yǎng)上幾頭水牛,人勞作牛吃草,勞作累了,靠在樹上,男歡女愛,閑情逸致,就是鄭板橋在世,也不過如此!

符愷軒也發(fā)出長嘆,說:其實,我們也完全可以這樣,就是舍不得城里的富足日子。盡管我們也知道,榮華東流水,萬事皆波瀾。也能寫出“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fēng)江上做魚竿”,但我們沒有鄭板橋的心境。就是鄭板橋,也得吃飯,也得穿衣,也得住屋,不一定能天天獨坐江邊,秋風(fēng)釣魚或許是他的慕求而已。我們這些人,真正要舍去花梨,舍去富貴名利,來到這里種田勞作,養(yǎng)牛飼豬,為孩子的學(xué)費發(fā)愁,為老屋的修繕發(fā)愁,為疾病的藥費發(fā)愁,就會留戀城里的富貴。人降臨在世間,就是老天讓他下來經(jīng)受苦難,經(jīng)受熬煎,高官有高官的苦難,富賈有富賈的苦難,文人有文人的苦難,農(nóng)人有農(nóng)人的苦難。關(guān)鍵是把苦難不看作苦難,看作是享受,這些苦難就成了享受。就像咱們跑到這里熬制增光蠟,太陽曬,海風(fēng)吹,冒著火燒的危險,表象上是苦難,但我們一旦研制成功了,古木家具增添了光亮,復(fù)原如初,又是一種享受。

李墨河說:古人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應(yīng)到愷軒兄身上,真不為過。

劉凡松說:符大哥是文化人,李大哥也是文化人,說的都是學(xué)問,我是文盲,十句九句聽不明白。我就知道掙錢、吃飯、過日子,用最低的價把貨收進(jìn)來,用最高的價把貨賣出去,一不騙,二不假,該給公家交的稅,一分不少,安分守法。不知什么是苦難,什么是享受,符大哥說的清瘦竹秋風(fēng)江,我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依我的說法,人不犯法坐牢,不欺騙坑人,就沒有苦難。甭說人,就是一只雞,一天到晚都得尋食吃,不尋食就得餓死。就是牛,也得在太陽底下找草吃,不找草吃也得餓死。只有豬享受人喂養(yǎng),人把它喂肥了,就殺了。

符愷軒說:凡松當(dāng)了老板,學(xué)問增了不少,見解比一般人都高。

他們說話工夫,榕樹下的男子放開摟抱的女子,向著稻田走去,開始了耕作。享受過男子陽光滋潤的女子,也站起身子,拍打了身上的草屑,朝著水牛走去。手里的樹枝極輕地在水牛的屁股上抽打,像是疼愛的撫摸。受了女子撫摸的水牛,愜意地?fù)u著尾巴,向另一塊草地走去。

符愷軒他們在土坎下邊,支了三塊石頭,把鐵鍋放在上頭,又把酒精、石蠟、豬油放進(jìn)鍋里。劉凡松尋來干草、枯枝,在鍋底點火。火焰一點一點擴(kuò)大,等到熊熊燃燒起來,符愷軒對李墨河、劉凡松說:咱們都退后,離鍋遠(yuǎn)些,萬一失火了,燒不著咱們!

李墨河、劉凡松剛剛退后,鍋里猛然發(fā)出嘭的一聲響,火焰冒出七八尺高,把他們的頭發(fā)、眉毛燎焦了大半,臉上還燒出幾個血泡……

一個月后,他們又聚在愷軒齋,還是一邊喝茶,一邊研究增光蠟。劉凡松從挎包里拿出十多瓶地板蠟、汽車亮光蠟、木器蠟,說:這些日子我琢磨了,咱們要在別人生產(chǎn)的成品貨的基礎(chǔ)上,再增加咱們需要的成分。就像咱們現(xiàn)在把繩子一拉,電燈就亮,拿起電話把號碼一撥,就能通話。要是咱從頭研究電燈電話,恐怕到死都研究不出來!

李墨河說:凡松想的辦法就是好,可惜沒讀幾天書,要是讀到大學(xué)畢業(yè),不是教授就是專家學(xué)者。

劉凡松就笑,說:我這輩子沒有讀書,只能看人家當(dāng)專家學(xué)者,咱開店面做生意。雖說錢不比他們掙得少,但名聲比人家差遠(yuǎn)了。我現(xiàn)在天天逼著孫子學(xué)習(xí),指望他以后讀大學(xué),當(dāng)專家學(xué)者。以后的專家學(xué)者,見了我都得叫爺爺!

符愷軒也覺得劉凡松的辦法好,不管是汽車亮光蠟、地板亮光蠟、木器亮光蠟,都是為了亮光,大同小異,在它們的基礎(chǔ)上再研究,會節(jié)省很多周折。于是,他們就打開這些亮光蠟的包裝,根據(jù)氣味、顏色、質(zhì)感,研究含有的成分。

兩個月后,他們終于研制出適合花梨家具的亮光蠟。他們把亮光蠟涂抹在弘治年間的黃花梨椅子上,三個人拿著純棉毛巾擦,越擦越亮,擦過二十多分鐘,像剛刷過油漆一樣。

清晨,東天剛剛破曉,符愷軒就起床了,把店里店外打掃完畢,新一天的太陽就從海面升起老高,街道的樓房上涂滿了金色燦爛。他回到店里,拿起《資治通鑒》,翻到夾書頁的那張,默讀。有車?yán)桓S花梨,到了愷軒齋門口,停,從車上跳下幾個人。來人走進(jìn)店里,雙手抱拳,對符愷軒說:符先生,早上好!

符愷軒也雙手抱拳,說:小店剛剛開門,你們是我今天的第一批客人。如果不忙,喝杯早茶?

來人說:早茶免了,一會兒還有事情。其中一個高個子說:鄙人欲購買這根花梨,想請符先生做個鑒定。

同樣是黃花梨,海南生長的和越南生長的價格相差在20倍以上。越南上等黃花梨和海南上等黃花梨,質(zhì)量、外觀幾乎沒有差別,就是資深的鑒賞家,都難辨彼此。

來人說:我們請符先生鑒定的辛苦費,好說,符先生開個價。符愷軒說:鑒定物總價格的百分之十,這是行情。如果我鑒定錯了,按鑒定物總價格的百分之三十賠償。高個子問:簽合同?符愷軒說:簽合同!矮個子說:打?qū)Ρ#糠麗疖幷f:打?qū)Ρ?!高個子說:我們這根花梨,賣方說是海南花梨,如果按海南花梨的價格,應(yīng)該在一千萬以上,我們打一百萬對保。符愷軒說:你們打一百萬的對保,我就要打三百萬的對保了?

他們說的對保,就是防備有人不履行合同,以后打官司,執(zhí)行不了。都把該給對方的錢打到銀行,各押一組密碼。按照合同規(guī)定,到該付款給對方的時候,對方拿著合同要求解除密碼,取走這筆款項。如果對方不給密碼,誰都拿不走這筆錢。官司打到法院,不存在執(zhí)行難的問題。來人把合同看了,沒有異議,三方就在合同上簽字。簽完字還不到九點,高個子又提議:時間還早,我們現(xiàn)在就到銀行把對保打了,符先生就可以開始鑒定。

從銀行回來,符愷軒走到貨車跟前,察看這根花梨。他極少見過這么粗的花梨,直徑超過四十五厘米,長度達(dá)四米多,格的直徑都超過二十五厘米,重量有兩三百斤,而且是根老木,砍伐時間至少五十年以上。據(jù)他掌握的史料,海南像這樣的花梨已經(jīng)絕跡。如果真是海南花梨,絕對是絕世國寶。符愷軒把木看過,對他們說:你們把木抬到后院的鑒定室。今天不算,從明天起的第四天早上,給你們出具鑒定結(jié)果!

送走這些人,符愷軒就給李墨河打電話,請他一塊兒來做鑒定。

鑒定室取名為室,實際是多套打通的房間,有兩個臥室、一個鑒定室、一個餐廳、兩個衛(wèi)生間。鑒定室內(nèi)不允許有香水味、發(fā)霉味、體味、紙張味,連木質(zhì)的氣味都不許存在,只有鑒定室中央擺放的正宗海南花梨的氣味。

頭天下午,李墨河就來到符愷軒家,晚飯全是素食,豆腐、白菜、木耳、黃花、菠菜,不許食用油膩食品,作料除了鹽巴,味精、大蒜、調(diào)料、醋,都不許使用。晚上必須在鑒定室里的臥室就寢,鑒定花梨有規(guī)矩,鑒定之前,不許和女人同床。理由是鑒定花梨,耗費大量精力、體力,和女人同床,泄了元陽,體力不支,必然鑒定出錯。

第二天清晨,符愷軒、李墨河起床,到各自的衛(wèi)生間排泄、洗漱、淋浴,換上干凈衣服,又來到院子,早有家人支好香案,恭候在兩旁。先是符愷軒走到香案跟前,拿起三炷供香,點著,拜了三拜,插進(jìn)香爐,雙手合掌,對著蒼天盟誓:蒼天在上,草民符愷軒,受人委托鑒定花梨,絕對認(rèn)真勘看,秉公而定,如有一絲偏袒,良心不容,天誅地滅,萬劫不復(fù)。

符愷軒盟誓過后,李墨河也走到香爐跟前,也拿起三炷供香,點燃,晃滅香頭上的火苗。而后,雙手捧香,對著蒼天拜了三下,將香插進(jìn)香爐,雙手合掌,盟誓:皇天后土,無邊神明,小民不才,應(yīng)摯友邀請,共同鑒定黃花梨。小可盟誓,良心居中,道德至上,不偏不向,公平公道。如有違犯,天譴地滅,五雷擊頂……

盟誓完畢,進(jìn)入餐廳吃早餐。早餐更為簡單,米粥一碗,咸菜一碟,饅頭兩個,青菜一盤,牛奶一杯,調(diào)料全無。吃過早餐,兩人走進(jìn)鑒定室,反鎖房門,任何人不得進(jìn)入。鑒定有規(guī)矩,一直到鑒定結(jié)束,兩人不得通氣,各鑒定各的,最后再向?qū)Ψ酵▓箬b定結(jié)果。

符愷軒蹲在木的切口面前,鼻子貼木,吸木的氣味,品,再吸,再品。連續(xù)吸過三十多次,直到十分熟悉了木的氣味,再到另一個切口跟前。又長吸,細(xì)品,又品過三十多次,又熟悉了這個切口的氣味。品完兩端的切口,走到樹疤跟前,還是把鼻子貼在上邊,吸,品,又品過三十多次,又熟悉了樹疤的氣味。整整一個時辰,他都在吸納木的氣味,細(xì)品木的氣味。聞到了木里透溢的蜂蜜甜香,能發(fā)出這種香味的花梨,在海南花梨中屬極品中的極品。他品別過這根木的氣味,走到隔壁房間,房子中間擺放著海南花梨標(biāo)本。他又像剛才那樣,蹲在標(biāo)本的切口前,鼻子貼著切口,吸它的氣味,品,把它的氣味和那根木作比較。在這個切口跟前聞了三十多下,又到另一個切口跟前,還是把鼻子貼著切口,聞,品,鑒別,又忙了一個時辰。而后坐在木沙發(fā)上,回味兩根木的氣味,比較它們的差別。半個時辰后,得出結(jié)論:被鑒木的氣味,屬于海南花梨的氣味。

符愷軒鑒定木的氣味時,李墨河進(jìn)行另一方面的鑒定。他搬來小凳,坐在被鑒木的切口前,用干凈毛巾擦去切口的灰塵,用花梨做的榔頭輕輕敲打中間的格芯,認(rèn)真傾聽,硬木敲打硬木的聲音,清脆,帶有金屬敲擊的亮音。亮音里蘊含木質(zhì)擊打木質(zhì)的潤膩,堅而不脆,柔而不軟。他敲一下,聽一聲,琢磨一陣。又敲一下,又聽一聲,又琢磨一陣。鑒別完這個切口,又用同樣的辦法鑒別另一切口。把兩個切口鑒別過,又刮去樹疤上的浮皮,露出樹疤上的格芯,又用榔頭對著格芯敲打,傾聽。一個時辰過后,他朝另一個房間走去。恰好符愷軒走出,照面,都沒有說話。

李墨河又敲打花梨標(biāo)本的格芯,傾聽聲音,思考這個聲音和剛才聲音的異同。敲過這個切口,又敲另個切口,兩個切口敲過,坐在木沙發(fā)上,琢磨兩根木在音質(zhì)上的區(qū)別。半個時辰后,得出結(jié)論:被鑒木的硬度和細(xì)膩度,屬于極品海南花梨的木質(zhì)。

午時,保姆送來午飯,擺放在小小的餐廳里。午飯也簡單,一盤豆腐,一盤炒雞蛋,一盤竹筍,一盤青菜,冬瓜海螺湯,米飯。兩人分坐餐桌兩邊,相視無言,默默就餐,一切都按規(guī)矩行事。午飯后,保姆端走剩飯、碗筷。兩人走出房子,在院子里散步。午時的太陽正酷,院里有幾棵荔枝樹,樹葉遮下一團(tuán)陰涼。他們分別站在兩個樹蔭里,扭身子踢腿,活動身子。到了午睡時間,符愷軒就朝鑒定室走去。李墨河見他朝鑒定室走去,也停止掄胳膊踢腿,跟著朝鑒定室走去。鑒定室里有兩個房間支有床鋪,布置得和酒店一樣,干凈、整潔。他們走進(jìn)房間,脫去外衣,換上睡衣,倒在床上,午睡。鑒定期間必須堅持正常作息時間,睡眠不足,就會體力不支,難以從蛛絲馬跡中發(fā)現(xiàn)它們的差別。真假之間,往往只有一絲差異,一絲之差,謬誤千里。

兩點半,起床,他們又到洗手間,洗澡,刷牙,繼續(xù)下午的工作。

符愷軒開始對木的質(zhì)感進(jìn)行鑒別,他坐在木的切口前,撫摸著格,手指有細(xì)潤滑膩的感覺,像撫摸極品玉石,感覺到琥珀般的剔透。他閉上眼睛,憑借心靈,感覺到玻璃釉般的晶瑩。又睜開眼睛,觀看木質(zhì)的底色,干凈、清澈、鮮亮、沉穩(wěn)、純正、溫厚。鑒別過這個切口,又坐在另一個切口前,察看、觀賞、享受。最后,連樹疤切口的木質(zhì)都鑒別了,才到另一藏室,觀看海南花梨標(biāo)本,進(jìn)行比較。一直到夜晚降臨,才判斷這根木的質(zhì)感屬于海南花梨。

吃過晚飯,符愷軒、李墨河結(jié)伴散步,行走在沿江長堤。江邊垂柳成行,綠蔭延伸。有風(fēng)吹來,不大,垂柳微微擺動,像美人扭動的腰肢;江面寬闊,流水平緩,水質(zhì)清澈,有小舟順?biāo)^,輕盈快捷。有水鳥在江面上空飛翔,飛出各種姿勢,像在空中作畫,卻沒有留下墨跡。行人三三兩兩,三人以上為伍者多是家人、朋友、老鄉(xiāng),兩人相伴者多為情侶、夫妻,也有偷情者。河道風(fēng)吹來,在臉上身上撫摩,人就覺出風(fēng)的涼爽,覺出江水的美麗、垂柳的美麗、覺得自己身在美麗之中,也變得美麗。

他們沒有說話,還在思考白天鑒定的內(nèi)容。鑒定如此貴重的黃花梨,萬一出了差錯,在圈子里就身敗名裂,威信一敗涂地,還要賠償300萬元。符愷軒的錢都收購了黃花梨,家里擁有價值上億的黃花梨,除了這300萬專用打?qū)Ρ5馁Y金外,有時候連買斤豬肉的錢都沒有。

兩個小時后,他們回到鑒定室。走進(jìn)各自臥室,就寢。次日,他們又鑒定了木的紋理、木性。又用焚燒木屑的辦法,鑒別燃燒后的香味。又把這根木的切片,放置天那水中,數(shù)小時之后,水面就浮有一層熒光液。第三天,對格芯進(jìn)行鑒定?;ɡ嬖境33霈F(xiàn)這樣的情況,有的原木周邊的腐木吃掉中間的格芯,有的格芯吃掉周邊的腐木。更有甚者,一些貪財之徒,將木的中心填上水泥,兩端用有格芯的木封好,冒充有格芯的黃花梨。

第三天下午,所有鑒定全部做完,開始書寫鑒定書。而后,兩人都回到茶座跟前。符愷軒燒水,按照功夫茶道的程序,品過三盅,才拿出鑒定書交給對方。雙方一致認(rèn)定:被鑒的黃花梨的產(chǎn)地是海南。大功告成,李墨河輕松地說:愷軒兄,晚上我請你吃飯,我有一瓶沒舍得喝的茅臺,今晚把它喝了。

符愷軒沒有說話,搖頭。

李墨河疑惑,問:當(dāng)今中國,對花梨的認(rèn)知能超過我們倆的還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都鑒定這根花梨的產(chǎn)地是海南,誰敢說它的產(chǎn)地不是海南?

符愷軒說:我突然覺得咱們的鑒定有問題。

李墨河大驚,問:憑什么說咱們的鑒定有問題?

符愷軒說:感覺!

李墨河說:感覺不是科學(xué),我們的鑒定都是按科學(xué)方法操作的!

符愷軒說:在很多事情上,感覺的準(zhǔn)確性常常超過科學(xué)!

李墨河問:照你這么說,咱們?nèi)斓墓Ψ蚓桶踪M啦?

符愷軒說:要是對自己的鑒定沒有百分之百的肯定,別說三天、就是三十天、三百天,都是應(yīng)該的!

李墨河說:你說的這些我都懂,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么突然感覺我們的鑒定有問題?

符愷軒說:我是從歷史角度感覺的,1958年大煉鋼鐵,花梨幾乎被全部砍伐,留下的極為稀少。這么粗的花梨,生長期起碼200年以上,怎么能逃過那場厄運?我的意見,再仔細(xì)觀察這根花梨,說不定還能發(fā)現(xiàn)別的東西。說完,站起身子,朝花梨走去。

符愷軒叫來家人,把花梨木翻了身。家人離開后,兩個人又圍著花梨察看。突然,符愷軒指著一個斧砍的痕跡,說:斧頭砍的!

李墨河也看,說:是斧頭砍的!

符愷軒說:海南花梨極為珍貴,人們絕對不會用斧頭在上邊砍。越南花梨相對較多,價格不貴,斧砍現(xiàn)象比較普遍。

李墨河說:就憑這個斧砍的痕跡,就說它是越南花梨?

符愷軒說:當(dāng)然不能憑這一點就說它是越南花梨!

李墨河說:我們把所有的方面都作過了鑒定,都證明它是海南黃花梨。

符愷軒說:還有一個方面沒有鑒定,也沒有辦法作鑒定!

李墨河問:哪個方面?

符愷軒說:氣質(zhì)!說完,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對孿生姐妹,身材五官極為相像,父母都難以分別哪個為姐,哪個為妹。兩歲時,姐被送入皇宮,接受琴棋書畫、吟詩對聯(lián)、刺繡針織的訓(xùn)練。到了十八歲,出落得高貴典雅,明理知禮,舉止有度,文質(zhì)彬彬,大方端莊。妹被送到山林獵戶之家,接受爬坡攀山、騎馬射箭、徒手格斗的訓(xùn)練。到了十八歲,練就了一身獵人功夫,攀山如鹿,上樹如猴,騎馬如步,射箭百步穿柳,徒手與熊搏斗,直言豪爽,生死不懼,清純質(zhì)樸。十八歲那年,姐妹穿上同樣的服裝,幾乎所有的人,一眼就看出,哪個為姐哪個為妹。憑的是什么,就是氣質(zhì)!海南花梨和越南花梨就是一對孿生姐妹,盡管長相完全一樣,但氣質(zhì)絕不一樣,我們要對它的氣質(zhì)進(jìn)行鑒定。

他們又讓家人把海南花梨標(biāo)本抬到這間房子,和被鑒定的花梨并排放在一起。兩人端坐旁邊,認(rèn)真觀賞。時間一分一分消失,黃花梨一點一點幻化。海南花梨標(biāo)本幻化成宮廷美女,步履姍姍,琴棋書畫,填詞作詩,輕聲燕語,儀態(tài)萬方。受鑒黃花梨,幻化成鄉(xiāng)野村姑,快步登山,騎馬射箭,播種收割,亢聲高歌,自然淳樸。符愷軒猛然把大腿一拍,疾呼:這根是越南花梨!而后,拿起桌上的鑒定書,一撕兩半,寫出新的鑒定:受鑒木為越南花梨,應(yīng)同海南花梨等價!

李墨河不解,問:既然是越南花梨,為何要與海南花梨等價?

符愷軒說:質(zhì)地相同,為何價不能相同?

次日上午,委托鑒定花梨的人來到愷軒齋,圍著長條桌坐定。符愷軒、李墨河坐在他們對面,鄭重地拿出鑒定書,雙手遞給他們。他們看后,大驚,木的主人說:這是我們?nèi)苏洳氐幕ɡ?,怎么可能是越南花梨?/p>

符愷軒說:我們只對這根木作鑒定,不考慮它的出處。如果你們不相信鑒定結(jié)果,可以再請高人鑒定。只要證明我們鑒定錯誤,我們按合同規(guī)定進(jìn)行賠償。

委托人中的購買者,輕松吁氣,說:幸虧你們鑒定出它是越南花梨,否則我當(dāng)海南花梨買下,就吃了大虧?

符愷軒說:盡管這是越南花梨,但品質(zhì)檔次絕不次于海南花梨,理應(yīng)與海南花梨同價!

出售者臉色由陰轉(zhuǎn)晴,問:先生此話怎講?

符愷軒說:同質(zhì)為何不能同價?難道就因為它出身于越南而不是海南?

李墨河說:我和符先生鑒定了三天,一直都認(rèn)為此木是海南花梨,直到把鑒定書寫好了,還認(rèn)為是海南花梨。突然,符先生從斧砍的痕跡中產(chǎn)生了感覺,又從感覺中鑒定此木為越南花梨。

黃花梨的主人問:符先生,你是如何憑感覺鑒定出它是越南花梨?

符愷軒講,如果是海南花梨,絕對不會有人用斧頭砍它。又講了??谫e館前邊的女子,有小姐,有良家婦女,但過往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哪個是小姐,哪個是良家婦女……

委托鑒定的買賣雙方,都接受符愷軒、李墨河的鑒定。當(dāng)下,就到銀行,解開對保密碼,付給符愷軒一百萬鑒定費。符愷軒要轉(zhuǎn)給李墨河五十萬,李墨河推辭,說:生意是你攬下的,最后的正確鑒定是你做出的,我怎么能分一半鑒定費?

符愷軒說:如果沒有你來,可能鑒定錯誤,不但拿不到一百萬的鑒定費,還要賠償三百萬。何況,我們之間的交往,不是通過金錢來促成的!

晚上,符愷軒、李墨河、劉凡松又聚在愷軒齋后院,荔枝樹下支了八仙桌子,桌上放著李墨河幾年沒舍得喝的茅臺,還有幾樣菜肴。還是個有月亮的夜晚,月光透過荔枝樹的枝葉,在八仙桌上印出斑斑點點。天地間盈滿水霧般的柔光,柔光隨著微風(fēng),碧波蕩漾,淹沒了房屋,淹沒了街道,淹沒了院落。到了這個時辰,鋪面關(guān)門了,吃過晚飯出來散步的人也悄無聲息。隔壁的老者拉起了二胡,琴聲悲愴激憤,纏綿悱惻,如泣如訴。劉凡松聽得痛徹肺腑,問:愷軒兄,這人拉的什么曲子,聽得人心里沉沉地難受。

符愷軒沒有說話,李墨河對劉凡松說:拉的是《江河水》,說的是一對夫妻,丈夫被官府抓去服苦役,被折磨而死。妻子聞訊來到當(dāng)年送別丈夫的江邊,面對滔滔江水,回憶往事,痛不欲生。

琴聲停了,三個人還沉浸在憂傷感懷之中。過了五六分鐘,劉凡松才拿過酒瓶,自嘲地說:聽琴聲流眼淚,替古人傷心!喝酒,慶賀愷軒兄、墨河兄又做了一單大生意!說完,先給符愷軒杯里倒酒,又給李墨河杯里倒酒,最后才給自己杯里倒。倒過酒,端起,說:今晚咱們把這瓶酒喝完,先干一杯!李墨河也端起酒杯,看符愷軒。

符愷軒端起酒杯,說:前些年,只要喝酒,都少不了陳光文,咱們四個也算是至交。沒想到,幾十年過去,在這里喝酒的人,由四個變成三個!說完,眼淚涌出,順著臉頰潸潸流下。過去,遇到鑒定花梨,都是他和陳光文合作。

李墨河心里也有了沉重,說:光文被四十八萬殺死了,不值呀!他要是走正路,這輩子能掙多少個四十八萬!

劉凡松說:說那個屌日的干什么,愷軒兄老跟咱們說,木分花梨紫檀,人分三六九等。陳光文就是不入等的人,說他敗咱的胃口!

原載《作家》2017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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