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生
(寶雞文理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陜西 寶雞 721013)
語法化歧變的歷時機制
王紅生
(寶雞文理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陜西 寶雞 721013)
歧變是語法化的外在表現(xiàn),而算不上是語法化原則或規(guī)律。語法化歧變的歷時機制主要包括有機聯(lián)系的三方面:一是共時中語言單位包含的有差別的言語單位為包括語法化歧變在內的語變提供了必要條件,而語言學的單位問題對解決語言歷時問題至為重要;二是歷時演變中社群心理變化對語法化歧變的重要影響,即社群心理的變化對實詞語言單位包含的言語單位的分化、重聚而抽象為新語言單位起到重要作用;三是語法化歧變的結果是為示因歧變而產生的多個語法成分的對立性,語符機制會促使這些單位使用多個有區(qū)別的聲音形式來表示它們不同的語法價值。
語法化歧變;語言學的單位;共時條件;社群心理變化;歷時機制
“語法化”是當代漢語語法學者討論的熱點問題,一般認為,漢語語法化主要表現(xiàn)為實詞虛化。在人們總結的語法化理論原則中,其中一個是“歧變原則”,沈家煊舉拉丁語的用例對此解釋為:“一個實詞朝一個方向變?yōu)橐环N語法成分后,仍然可以朝另一個方向變?yōu)榱硪环N語法成分,結果是不同的語法成分可以從同一個實詞歧變而來?!雹偕蚣异樱骸丁罢Z法化”研究綜觀》,《外語教學與研究》1994年第4期。漢語某些實詞虛化也表現(xiàn)為這種“歧變原則”,本文擬結合漢語實例重新討論這一“原則”,并試圖較為深入探討造成這種“歧變”的歷時機制,在本文看來,這種機制是需要解釋并且能夠給以解釋的。
作為語言歷時變化的重要方面,語法化自有其演變的特殊規(guī)律,同時也受制于語言歷時演變的一般規(guī)律,只有將語變的一般規(guī)律和語法化的特殊規(guī)律結合起來,才能完整、深入地理解語法化這種語變現(xiàn)象。我們注意到,沈家煊在論及包括“歧變原則”在內的語法化9條“原則”時,所使用的標題是“‘語法化’有哪些規(guī)律?”,②沈家煊:《“語法化”研究綜觀》,《外語教學與研究》1994年第4期??梢娚蛳壬谶@里是把“原則”“規(guī)律”當成同義詞的。無論稱作“原則”還是“規(guī)律”,將它們使用在語法化“歧變”上是否合適是需認真辨析的。這種辨析很有必要,只有將“歧變”置于語法化研究的合適地位,這才有利深入討論它的其他方面。
當前語法化研究已涉及這種研究的多個方面,學者們使用了諸多名目或術語來表示這些方面,而這些名目或術語有些涵義清楚明白,有些所指則模棱兩可,嚴格界定和準確使用這些名目或術語是推進語法化科學研究的基本要求。比如,人們將“歧變”稱作語法化的“原則”或“規(guī)律”,會使人想到“歧變”是某種帶有必然、本質、恒常的關系,而這種關系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并且是人們思考問題時必須考慮或是研究最終要達到的目標。實則,歧變只是語法化這種語變的一種情形,并非所有語法化都會發(fā)生歧變。因此,準確地講,歧變只是語法化的一種重要外部“表現(xiàn)”,算不上什么“原則”或“規(guī)律”。以漢語實詞虛化來說,這種虛化不止存在歧變的情況,也表現(xiàn)為歷時延流中呈現(xiàn)為鎖鏈式的單向演變,即實詞虛化為某個特定虛詞,并且原來實詞的用法會逐步消除,這是種單向替代關系。比如,漢語介詞“于”是從動詞“于”虛化而來,隨著介詞用法的固定化,動詞用法也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只保留個介詞用法,這種變化呈現(xiàn)為單向演化。據(jù)本文看,無論是單向演化還是歧變,都是語法化這種歷時演變的表現(xiàn)形式,都夠不上是什么“原則”或“規(guī)律”。
漢語是種歷史悠久、方言眾多的語言,而歷史上相同語法成分到現(xiàn)代方言的語法化也可能會不平衡,有些表現(xiàn)為單向演變,有些表現(xiàn)為歧變。比如,現(xiàn)代北京話表完成狀態(tài)的助詞“了[le0]”是由東漢后逐漸出現(xiàn)的義為“終了、了結”的動詞“了”語法化而來,這個助詞在北京話中可用在五種言語鏈中,下面各舉一例加以說明。例如:
(1)下了課再去。
(2)把草拔干凈了再上肥。
(3)他來過了。
(4)急得我把帽子也摘了,馬褂也脫了。
(5)他早吃了飯了,不用給他。
人們常將以上諸例的“了”一分為二:一個是附接動詞之后、常被視作動詞后綴的“了1”;一個是置于句末、常被視作句末語氣詞的“了2”,認為這是兩種對立的語法單位。不過,人們對這兩種“了”的認識還有些差別,如呂叔湘認為“了1”是表“既事相”的“限制詞”,①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228頁,第261頁,第261頁?!傲?”是表“決定的口氣”,②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228頁,第261頁,第261頁。而朱德熙則認為“了1”是表“完成狀態(tài)”的動詞后綴,③朱德熙:《語法講義》,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69頁,第209頁,第69頁。而“了2”是表“新情況的出現(xiàn)”的“時態(tài)”。④朱德熙:《語法講義》,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69頁,第209頁,第69頁。按這種分法,例(1)、(3)的“了”分別是典型的“了1”“了2”,而例(2)的“了”不及例(1)典型,這種用例中動詞跟“了”并非鄰接性關系,其間有個補語(comp)成分隔開,朱德熙仍將它看成“了1”。⑤朱德熙:《語法講義》,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69頁,第209頁,第69頁。例(4)的“了”既做動詞之后的鄰接成分,又處在句子或小句的末尾,呂叔湘認為這種“了”兼“了1”、“了2”兩種用法,⑥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228頁,第261頁,第261頁。例(5)兩個“了”中,前者附接在動詞之后,后者則放在句末,若按通行說法,前者是“了1”而后者是“了2”。據(jù)我們看,現(xiàn)代北京話“了1”“了2”的語音形式完全相同,差別只在其前附接的語法單位類型不同,附接的或是像例(1)的單個動詞(或形容詞),或是像例(2)的動詞短語(即動補短語),或是像例(3)的句子,至于像例(4)、(5)只是跟接不同類型的單位,而這兩種“了”并不具對立性,它們本可以統(tǒng)一起來而歸為一個語法單位,都是表完成狀態(tài)的助詞。⑦王紅生:《關中話、北京話虛詞比較研究——兼論漢語方言比較研究的理論依據(jù)》,博士學位論文,南開大學文學院,2017年,第66-72頁。如果將北京話“了[le0]”只看成表完成狀態(tài)的助詞,那么動詞“了”到這種方言的虛化則是單向的??墒牵瑵h語其他方言則未必遵循北京話這種演化模式。除北京話的演化類型外,動詞“了”的演化還有其他類型,這里主要以陜西關中方言為例,并結合其他個別方言來說明四種主要類型。為方便比較這些類型方言跟北京話的差別,下面仍以“了1”“了2”代表北京話的助詞“了”,其對應的方言類型如下:
A型方言:對應北京話“了1”“了2”的是未曾發(fā)生虛化的動詞“了”。這是說,動詞“了”在這種類型方言中并沒有語法化,仍然維持著動詞的語法功能,它在言語鏈中能出現(xiàn)在對應北京話“了1”、“了2”的句法位置。比如,關中涇陽話、漢中漢濱區(qū)話等將北京話“吃了1飯了2”說成“吃了liɑu飯了liɑu”,其中“了liɑu”分別對應北京話“了1”“了2”,而這里的“了liɑu”跟本方言的動詞“了liɑu”形式和功能一致。
B型方言:對應北京話“了1”的是動詞“了”,對應“了2”的是由動詞“了”語法化來的句末語氣詞。這是說,動詞“了”發(fā)展到這種類型方言中已經分化,對應北京話“了1”位置上的“了”沒有語法化,仍然維持著動詞的語法功能,而對應北京話“了2”位置上的“了”卻已語法化,已經變成個與動詞“了”對立的語氣詞“了”。比如,據(jù)毋效智調查,關中扶風話對應北京話“了1”的是“了liɑu”,這個“了liɑu”便是這種方言的動詞“了”,而對應北京話“了2”的是“了liA”,①毋效智:《扶風方言》,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78-81頁。關中鳳翔話與扶風話相同,如北京話的“吃了1飯了2”,這兩種方言都說成“吃了liɑu飯了liA”。
C型方言:對應北京話“了1”的是由動詞“了”語法化而來的表完成狀態(tài)的助詞,對應“了2”的則是動詞“了”。 這是說,動詞“了”到這種類型方言的分化跟B型方言相反,對應北京話“了1”位置上的動詞“了”語法化了,而對應北京話“了2”位置上的“了”卻沒語法化,仍維持著動詞的語法功能。比如,關中銅川話將北京話“吃了1飯了2”說成“吃了lou飯了liɑu”,其中“了lou”是個表完成狀態(tài)的助詞,而“了liɑu”則是銅川話的動詞。
D型方言:對應北京話“了1”“了2”的是由動詞“了”(或動詞“了”跟其他相關成分一起)語法化而來并且形式有差別的不同虛化成分,對應“了1”的是表完成狀態(tài)的助詞,對應“了2”的是句末語氣詞。這便是動詞“了”到這種方言語法化歧變的情形。比如,山西定襄話對應北京話“了1”的是“咾”,而對應北京話“了2”的是“唡”。②范慧琴:《定襄方言語法研究》,北京:語文出版社,2007年,第123頁。再如,北京話的“吃了1飯了2”在陜北清澗話中說成“吃了(咾)lao飯了(來)lɑi”,而關中蒲城、大荔話說成“吃了(嘍)lou飯了(咧)li ε”,也有說成“吃了(咾)lao飯了(咧)liε”的,按蘭賓漢采用的觀點,像關中蒲城話、大荔話句末語氣詞“咧”是由“了+也”連讀形成的,③蘭賓漢:《西安方言語法調查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17-225頁??梢娺@種語氣詞的形成跟“了”密切相關。像這種方言使用兩個虛化成分分別對應北京話“了1”“了2”的局面常被漢語學者當作北京話“了[le0]”理應二分的主要證據(jù)。這是種方言互證的視角和方法。方言互證的科學基礎需重新檢討,近年已有質疑這種方法的相關論述,這些論述提出了一些質疑的理由和看法,可供參考。④王紅生:《漢語方言比較研究之互證法質疑》,《學術問題研究》2015年第2期。
按當前人們對語法化單向演變及歧變的理解,A型方言中動詞“了”談不上語法化,B、C型方言中動詞“了”只涉及單向虛化,而D型方言動詞“了”的語法化則關涉歧變。動詞“了”語法化的用例表明,對漢語這種歷史悠久、方言眾多的語言來說,簡單認為某個實詞的語法化是單向演變或歧變可能極不全面,而同一語法成分到不同方言的演變可能呈現(xiàn)為單向演變或歧變的不同趨勢。這種事例也表明,無論單向演變還是歧變都是語法化這種歷時演變的“表現(xiàn)”,這種“表現(xiàn)”只使我們看到這種演變的外部演化形式,卻難以將它們歸納為“規(guī)律”或“原則”。這意味語法化歧變是由語法化這種演變的內在本質及遵循的規(guī)律決定的外部表現(xiàn),而我們需要解釋的是什么本質和規(guī)律決定了語法化會呈現(xiàn)為這種態(tài)勢。這種本質和規(guī)律本文采用“機制”這個術語來表述,而這個術語的涵義跟詞典解釋的“泛指一個工作系統(tǒng)的組織或部分之間相互作用的過程和方式”⑤中科院語言研究所:《現(xiàn)代漢語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年,第582頁。相近。本文擬在語言共時、歷時這兩種不同時間態(tài)區(qū)別和聯(lián)系的理論框架內,基于語法化或實詞虛化的實質,遵循語變一般規(guī)律和語法化的特殊規(guī)律相結合的分析原則,來初步討論語法化歧變的歷時機制。
語法化研究的興起引起了人們對現(xiàn)代語言學之父德?索緒爾提出的語言研究區(qū)分共時、歷時這一重要理論原則合理性的重新檢討。比如,有人不認同這種區(qū)分,以為歷時和共時只是語言研究的兩個平面,這兩種研究分久必合。①沈家煊:《“語法化”研究綜觀》,《外語教學與研究》1994年第4期。在我們看來,共時和歷時是“分”或“合”,關鍵看它們有無本質區(qū)別,如果有本質區(qū)別,就理應將它們“分”開來。實則,在索緒爾的思想觀念中,共時、歷時是兩種本質不同的時間態(tài)。②王紅生、施向東:《評幾種質疑共時和歷時劃分的語言學觀點》,《新疆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另外,本質不同的對象不意味著它們之間了無關聯(lián),索緒爾語言學在多方面表現(xiàn)出它的關聯(lián)性和整體性,共時、歷時這兩種時間態(tài)也密切關聯(lián)。作為歷時語變現(xiàn)象,要深入討論語法化諸方面重要問題,我們也需將之置于這兩種時間態(tài)及其關聯(lián)的理論框架中才能給以科學回答。
為方便討論問題,這里將語言共時、歷時在時間中的位置用一張圖來說明。如下圖示:
圖1:語言共時、歷時的時間位置
圖1中A-B、C-D、E-F等表示特定語言(langue)在t1、t2、t3等不同時期存在的若干共時態(tài)Lt1、Lt2、Lt3等,G-H表示這種語言在時間t中的演變,即語言前期共時態(tài)向后期共時態(tài)的連續(xù)演變,如Lt1→Lt2→Lt3等,這是語言的歷時態(tài)。研究每個共時態(tài)的主要目標是研究這個共時態(tài)的語言系統(tǒng),這種系統(tǒng)是由若干語言成分通過關系結成的整體,而研究歷時態(tài)則是研究不同共時態(tài)語言系統(tǒng)的演變。具體到每種語言成分,研究共時態(tài)語言成分的目標是確定每種成分由共時語言系統(tǒng)決定的語言價值。語言價值理論是索緒爾語言學的精髓之一,這種理論為我們透視語言成分的本質屬性提供了理論依據(jù)。在索緒爾看來,語言的本質是關系,這種觀點跟原子主義的理論觀點截然不同。③王紅生:《論語言的本質》,《南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受經濟學價值理論的啟發(fā),索緒爾提出了語言價值理論,與經濟學的商品價值不同,他認為語言價值是由語言關系決定的關系屬性。④王紅生:《經濟學視野之下的語言學》,《河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從歷時態(tài)看,與一般論者不同,索緒爾認為語言成分演變的實質是語言關系的轉移或者價值的變化,而這種價值則取決于共時態(tài)。⑤王紅生:《德?索緒爾的語言演變理論》,《河南工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期。據(jù)此而論,作為漢語語法化的主要表現(xiàn),實詞虛化的實質是實詞的語法價值向虛詞語法價值的轉變,⑥王紅生:《漢語實詞虛化的實質及其條件》,《華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而要確定實詞或虛詞的語法價值,則要據(jù)不同共時態(tài)的語言關系或系統(tǒng)決定。因此,對語言的兩種時間態(tài),在更為重要和優(yōu)先地位的選擇上,索緒爾選擇的是共時研究,雖然語變是語言研究的重要方面,但在索緒爾看來,只有將共時作為研究的基礎,只有確定共時中每種成分的語言價值,才談得上對語言的歷時研究。
共時雖呈現(xiàn)為特定語言在某個時期內的穩(wěn)定狀態(tài),但它孕育、準備了語言變化的條件。這種條件存在于人們對語言使用的話語中,話語構成了語變歷時機制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人們對語言使用的結果是言語(parole),而“語言中凡屬歷時的,都只是由于言語。一切變化都是在言語中萌芽的。任何變化,在普遍使用之前,無不由若干個人最先發(fā)出”,“這個形式一再重復,為社會所接受,就變成了語言的事實”。⑦費爾迪南?德?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141-142頁。語法化這種歷時演變也無法置身事外,它也由言語引發(fā)。區(qū)別語言和言語及討論它們的辯證統(tǒng)一關系,這也是索緒爾的重要理論貢獻。言語是說話人在特定語境中說出的有思想內容的有聲形式,其基本特征是差別性,即不同人在不同語境條件說出的話語不同質,而語言則是從這些有差別的言語中概括的抽象系統(tǒng),并且語言組成言語組織的內核,而言語則是語言實現(xiàn)(actualize)出來的可感的有差別形式。語言的歷時機制中,共時平面的言語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這種有差別的形式為語變準備了條件,而這種條件是必要條件,卻不是充分條件,即言語的差別性使語變成為可能,但這種差別不意味著語言一定變化。語法化跟其他語變現(xiàn)象一致,都以這種條件為前提。這里以漢語實詞虛化為例談些言語的差別性如何給它創(chuàng)造歧變可能的。
漢語實詞虛化的必要條件是共時中實詞實現(xiàn)到不同言語鏈中各種各樣的差別性。漢語語法最主要的特征是缺乏形態(tài)變化,這決定一個實詞實現(xiàn)到不同言語鏈中往往能占據(jù)多個位置。比如,有個實詞U可以實現(xiàn)出現(xiàn)在P1、P2、P3等不同言語鏈中,這些實現(xiàn)形式可用u1、u2、u3等表示,可示為:P1:……u1……;P2:……u2……;P3:……u3……;等等。u1、u2、u3等書寫形式雖一致,但不意味它們的有聲形式相同,這種差別包括語音、意義、語法等不同方面,其中一方面不同都會導致這些形式的差別。以漢語動詞“了”說,若用A型方言的動詞“了”替換北京話例(1)-(5)的“了1”“了2”,可大致歸納這個動詞分布的言語類型。為論述方便,本文用形式符號來表示這種方言動詞“了”前的鄰接成分,如用V代表動詞,用VP代表動詞短語、用S代表句子等,并用“了動1”“了動2”等表動詞“了”實現(xiàn)在各種言語鏈中的不同形式,依次是:a.V+了動1;b.[V+comp]+了動2;c.S+了動3;d.V且S+了動4;e.S且VP[V+了動5]+了動6;等等。從有聲形式看,“了動1”-“了動6”等多少都有差別,這種差別體現(xiàn)了動詞“了”在各種言語鏈中的個別性,主要表現(xiàn)為:從語音說,不同人即便同一個人在不同語境、不同言語中發(fā)出“了”的聲音都會存在差別,這多少是由聲音的生理基礎造成的;從意義說,“了”內容所指也存在差別,這多少是由言語或語境的個別性限制、制約的結果。比如,a的“了動1”語義指向前面的V,表示V“完了”,b的“了動2”語義指向前面的[V+comp],表示[V+comp]“完了”,c的“了動3”語義指向前面的S,表示S“完了”,d的“了動4”語義指向前面的V,也指向前面的S,表示V且S“完了”,e的“了動5”語義指向前面的V,這跟“了動1”看起來相同,“了動6”語義指向不僅是前面的VP,如“(吃了飯)了”,也指向前面的S,如“(他早吃了飯)了”,等等;對語法關系說,“了”間的差別性表現(xiàn)為在不同言語鏈中跟不同鄰接語類的組配,如跟V、V+comp、VP、S等不同語類組合,這使“了”呈現(xiàn)為在各種言語鏈中的語法個性。我們說,動詞“了”實現(xiàn)在不同言語鏈中這些有差別的形式是其語法化的必要條件,這種條件為“了”語法化的單向或歧變提供了可能。
實詞在不同言語鏈中的差別性使我們看到語言學的單位問題對其虛化研究的重要性。語言學中有必要將實詞U跟它實現(xiàn)在各種言語鏈中的個別形式u1、u2、u3等區(qū)別開來。我們曾據(jù)索緒爾的語言價值理論,將語言學的單位分為語言單位(langue units)和言語單位(parole units)兩種,這兩種單位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實基于語言和言語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并認為每個語言單位相當于數(shù)學的集合(set),這個集合包含不同的言語單位,這些言語單位相當于集合的成員或元素(members),這些元素構成既有差別性又具同一性的關系,說它們有差別,是就言語性質說的,說它們具有同一性,是就語言價值的同一性而言的。①王紅生:《漢語語法分析的兩種單位》,《殷都學刊》2015年第3期。據(jù)這種看法,虛化前的實詞語言單位U跟它實現(xiàn)在各種言語鏈中的個別形式,即不同言語單位u1、u2、u3等的關系可示為:U={u1、u2、u3……},這是說:就語言單位說,u1、u2、u3等具有價值的同一性,屬于同一個單位U,即u1=u2=u3……,而就言語單位說,u1、u2、u3等則具有差別性,即u1≠u2≠u3……。將這兩種單位使用在語法化條件上,那就是實詞語言單位在共時中存在的有差別的言語單位為這個實詞語法化提供了必要條件。這里還以動詞“了”的語法化為例說明。在這個動詞的語法化研究中,有人秉持“了”的語法化跟其他完成標記相關的類化原則,如以為在“V了O”之前有個“V+完成助詞(或稱動相補語)+O”階段,這些完成助詞有“卻、將、得、取”等,這些完成助詞為“了”創(chuàng)造了一個位置,從而使“了”在唐五代前后從動賓之后移到動賓之間,①蔣紹愚、曹廣順:《近代漢語語法史研究綜述》,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206-209頁。這種看法把“了”的語法化的條件歸于漢語業(yè)已存在的其他完成助詞。其實,至少南北朝之后,漢語便存“動+補+賓”“動+賓+補”兩種格式,動詞“了”能使用在“動+賓+了”的格式,根據(jù)這個動詞的語法功能,動詞“了”也能使用在“動+了+賓”這種格式中。我們不能囿于歷史文獻而不敢做一點推想,以為僅靠排列歷史文獻才能整理出“了”的語法化來,實則動詞“了”的語法功能決定了它能出現(xiàn)在“動+補+賓”“動+賓+補”兩種格式中,本文所列的A型方言就是這方面的證明。本文以為,完成助詞“了”是從動詞“了”自身虛化而來,而這種虛化的條件則是動詞“了”實現(xiàn)在包括“動+了+賓”“動+賓+了”不同言語鏈中有差別的言語單位。單位問題在索緒爾語言學中具有極為重要的地位,語言學的單位問題一旦得到科學回答,那么語言學的很多問題都將迎刃而解。②于秀英:《索緒爾的啟示·代譯后記》,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15-316頁。要切實回答語法化歧變的共時條件及歷時演變,應將語言學的單位問題置于一個顯著位置。
共時為包括語法化歧變在內的語變準備了條件,但具備這種條件并不意味著變化定會發(fā)生,語言變化最終是在歷時中完成的。語言歷時研究離不開對共時的研究,只有對共時有充分的把握,才能較為全面理解語言在歷時中是如何變化的。這種演變具體說是:共時中每個語言單位包含的若干有差別的言語單位在歷時的進程中分頭行動,歷時演變則是這些言語單位或繼續(xù)保持它們聚合一起抽象為相同語言單位,或是其中若干言語單位聚合為一個新單位,或是這些言語單位出現(xiàn)分化重組,聚合為不同的語言單位的過程。語法化單向演變和歧變分別表現(xiàn)為后兩種情形。以漢語實詞虛化說,其單向演變、歧變可用以下兩種模型(M1、M2)分別表示,如圖2:
圖2:漢語實詞虛化單向演變、歧變示圖
圖2是個簡易圖,雖不能包括實詞虛化的各種具體情況,但足以說明語法化單向演變、歧變的基本特征。M1是說,某種語言在t1時期有個實詞U實,這個語法單位包括u1、u2、u3……若干言語單位,到t2時期U實包含的言語單位或者仍聯(lián)結一起抽象為相同語言單位,即延續(xù)了U實這個語言單位,U實也可能退出歷史舞臺,本文用()來表示這種或存或亡的狀態(tài),而另一方面,t1時期的實詞U實包含的部分言語單位(如u1、u2……,不包含u3等)重新聚合抽象為新的虛化語言單位U虛,這種實詞U實到t2的U虛的演變是單向的,因為并沒產生其他虛化成分。以動詞“了”的虛化說,上文所列的B、C型方言便屬這種情況,動詞“了”在這些方言對應北京話“了1”或“了2”位置上的言語單位呈現(xiàn)為單向重新聚合而抽象為新的虛詞單位的特征。M2是說,某種語言在t1時期有個實詞U實,跟M1一樣,這個語法單位到t2時期或繼承或推出歷史舞臺,如用()所示的,而另一方面,t1時期實詞U實包含的部分言語單位(如“u1、u2……,不含u3”“u3……,不含u1、u2”等)重新聚合而抽象成兩個(或以上的)虛化語言單位U虛1、U虛2等,從歷時看,M2中t1時期的實詞U實到t2的U虛1、U虛2等的演變呈現(xiàn)為歧變,因為從它歧向演變成為多個虛化成分。以動詞“了”的虛化來說,上文所列的D型方言便屬這種情況,動詞“了”在這些方言對應北京話“了1”“了2”的位置上的言語單位分別重新聚合抽象成多個虛化語言單位。概言之,語法化歧變(如漢語實詞虛化)無外是共時平面實詞語言單位包含的言語單位在歷時中重新分化、凝聚而抽象為表集合概念的虛詞語言單位的過程。
包括語法化歧變在內的語變過程,使我們看到社群心理的恒定及變化對解釋這種過程的重要作用。索緒爾是位語言學的心理主義者,在他看來,涉及語言層面的對象及關系應歸于社群集體心理事實。我國學者過去多半以為索緒爾這種觀點是唯心主義,這種評價可能需修正,我們以為,對唯物主義的觀點不能庸俗化理解,而包括語言在內的社群集體心理事實不能不說也是客觀存在。①王紅生:《正確理解語言的社會心理屬性》,《武陵學刊》2015年第6期。語法化歧變過程跟社群集體心理對語言恒定狀態(tài)的改變相關,是社群對特定時期潛存于集體心理中某個實詞單位的恒定價值認識的改變,這是實詞單位包含的言語單位由社群心理認為的價值同一性經過重新分析而分化、重聚為若干對立且包含兩個以上虛化語言單位的心理變化過程。語法化研究中很有人對“重新分析”的作用不以為然,實則這種反映社群心理變化的認知活動對語法化及其歧變過程的解釋不可或缺。這里以圖2的M2來解釋這種心理活動變化的作用:在共時中,t1時期特定語言的語言單位U實包含的u1、u2、u3等言語單位靠講這種語言的社群的心理作用聯(lián)結在一起,這些言語單位雖然存在差別,但在社群心目中它們是具有同一性的心理事實,隸屬同一個語言單位U實。索緒爾是用隸屬心理范疇的語言價值來解釋這種心理聯(lián)結作用的,即U實包含的言語單位通過價值同一性凝結在一起而作為社群心理的共同部分。當社群集體心理把u1、u2、u3等言語單位認作相同語言價值時,U實便談不上變化或虛化。比如,對上文A型方言說,動詞“了”實現(xiàn)在V+了動1、[V+comp]+了動2、S+了動3、V且S+了動4、S且VP[V+了動5]+了動6等言語鏈中的言語單位“了動1”- “了動6”等,這些言語單位雖有差別,但在講這種方言的社群集體心理中,它們是具有價值同一性的心理事實。共時社群心理的恒定性使實詞語言單位的活動狀態(tài)呈現(xiàn)為相對穩(wěn)定狀態(tài),每個語言包含的言語單位通過價值同一性的心理作用而保持著穩(wěn)定的聯(lián)結,即當實詞單位包含的言語單位的同一性未遭到破壞,社群集體心理會把它們當作同一種單位,這便不會引起實詞單位的演變。在歷時中,t1時期U實包含的u1、u2、u3等言語單位的固定心理聯(lián)結可能會因社會環(huán)境的變遷導致社群心理變化而分化瓦解,即在歷時中,語言社群會對前期U實包含的u1、u2、u3等言語單位之間的關系重新分析和認知,人們或許不再認為這些言語單位之間具有同一性,或者認為這些單位中有些能聚集一起構成個具有價值同一性的語言單位,而其他言語單位會因另一種價值的同一性形成別的新語言單位,這種局面使前期U實包含的u1、u2、u3等言語單位的差別性在后期上升為語言單位間的對立性。實詞虛化歧變說到底是語言社群集體心理對前期U實包含的言語單位的價值認知的變化,而其特殊之處在這種演化涉及到U實包含的言語單位在歷時中分化、重聚抽象為兩個以上的虛化單位。以本文所談的D型方言說,這種方言對應北京話“了1”“了2”的是不同虛詞,這種歧變結果無外是動詞“了”在虛化過程中,其包含的言語單位重新分化而凝結為新虛詞語言單位的結果,大體來說,這種歧變的認知動力在語言社群對緊隨有明顯差異的兩種語類V、S之后的言語單位“了動”同一性的心理變化,像D型方言的社群心理便認為這兩種言語單位不同質,它們應分離為不同語言單位,這種社群心理作用造成動詞“了”在D方言和其他方言中的不同演化趨勢。我們以為,對語法化歧變在內的歷時語變過程的解釋,語言學的心理主義觀點應給以特別重視。
語法化歧變的歷時機制中還包括這種語變的結果。總的來說,這種結果的主要表現(xiàn)是導致使用分化的、有區(qū)別的語音形式來標志包括幾種虛化成分在內的價值對立的不同語法單位,這是語符機制制約和要求的結果。語言或方言是由若干語言符號通過關系而組成的系統(tǒng),每個語言符號都是音、義的融合體,聲音的價值不僅在表義,它還有個重要特征,那就是示差性,即語言符號系統(tǒng)中使用眾多有差別的聲音形式分別表示不同的意義價值。①王紅生:《德?索緒爾的語音價值理論初探》,《通化師范學院報》2016年第12期。在語言穩(wěn)定狀態(tài)中,語符機制要維持一種使用不同語音形式代表不同意義的總體格局。語言單位、言語單位分別有它們的形式和內容,在共時中,一個語言單位跟其他語言單位對立,這種對立可用不同的語音形式表現(xiàn)出來,而每個語言單位包含的若干言語單位在形式、內容上雖然存在一定差別,但這些言語單位還是一個語言單位,在歷時中,語言單位包含的言語單位逐漸通過分化、重聚而抽象為若干價值對立的語言單位,而語符機制制約著這些派生語言單位在語音形式方面所要達到的基本要求,即要求這些語言單位的語音形式有所區(qū)別,并通過使用有區(qū)別的形式來標志不同的語法價值。語法化歧變的結果也符合這個基本特征,即實詞派生出的若干對立的虛化成分在語音上要有所區(qū)別,用這些有區(qū)別的形式來表示不同的虛化成分。以本文所說的D型方言說,這些方言中由動詞“了”語法而來的、對應北京話“了1”“了2”的不同虛化成分完全采取了不同的形式,這是語法化歧變這種語變完成后語符機制對新生語言單位形式制約的結果。
本文初步討論了制約和決定語法化歧變背后的歷時機制,這種討論不能說涉及這種語變歷時機制的全部,但至少是其中重要的幾個方面。本文所說的歷時機制主要包括三部分:一是包括語法化歧變在內的語變的共時條件,指出共時中語言單位包含的有差別的言語單位是這些變化的必要條件,而語言學的單位問題對解決語言歷時問題至為重要;其二,歷時中社群心理變化對語變及語法化歧變的重要影響,認為社群心理的變化對包括實詞在內的語言單位包含的言語單位的分化、重聚而抽象為新語言單位起到重要作用;第三,語法化歧變的結果,那就是因歧變而產生多個語法成分,而為示這些成分的對立性,語符機制會促使這些單位使用多個有區(qū)別的聲音形式來表示它們不同的語法價值。這種機制大致可給以歧變這種語法化的外在表現(xiàn)一個較為深刻的解釋。
The Diachronic Mechanism of Grammaticalized Divergent
WANG Hong-sheng
(Chinese Department,Baoji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s,Baoji 721013,China)
The divergent is the grammaticalized outward manifestition but the principle or law. The diachronic mechanism that causes the grammaticalized divergent contains three main aspects: firstly, the differential parole units belong to one particular langue unit offer the necessary conditions to linguistic change including the grammaticalized divergent, and linguistic units problem is one issue of crucial importance to solve diachronic problems; secondly, community psychologigal change has importance influence on the grammaticalized divergent, and this means that the change plays a key role in forming new langue units on the basis of differentiation and reunin of parole units; thirdly, the result of grammaticalized divergent is that the glosseme mechanism makes new produced linguistic units by grammaticalized divergent use some differential phonetic forms to show some contrastive langue values.
grammaticalized divergent; linguistic units; synchronic conditions; community psychologigal change; diachronic mechanism
[責任編輯 唐音]
H14
A
1672-1217(2017)06-0046-08
2017-09-22
王紅生(1979-),男,陜西大荔人,寶雞文理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講師,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