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雪[新疆師范大學文學院, 烏魯木齊 830017]
古典叢談
論滎陽生、李益形象塑造的價值和意義
⊙曹 雪[新疆師范大學文學院, 烏魯木齊 830017]
《李娃傳》與《霍小玉傳》是唐傳奇中廣為流傳的經(jīng)典名篇,兩篇傳奇中的男主角滎陽生和李益形象塑造立體而完整,有其獨特的價值。一方面,李益的負心和對封建門閥制度的妥協(xié),與滎陽生的癡情和反對封建門閥制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另一方面,滎陽生和李益作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上難得一見的癡情郎與負心漢形象,分別對后來文學作品的人物形象塑造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滎陽生 李益 形象 價值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評價唐傳奇:“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zhuǎn),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薄独钔迋鳌放c《霍小玉傳》是唐傳奇中廣為流傳的經(jīng)典名篇,尤其是后者,更是被稱為中唐傳奇的壓卷之作。兩篇傳奇情節(jié)跌宕起伏,結(jié)構(gòu)嚴謹,著重運用細節(jié)描寫突出人物形象。兩篇作品中的男主人公滎陽生和李益,作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典型的癡情郎與負心漢形象,分別對后來文學作品的人物形象塑造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歷來研究者更偏愛于對兩篇傳奇的女主人公形象進行分析,而對男主人公的研究甚少,使得對《李娃傳》《霍小玉傳》的人物研究不夠完整?;诖?,本文擬對滎陽生、李益形象加以探究,揭示人物形象的價值與意義。
《李娃傳》中的滎陽生“雋朗有詞藻,迥然不群”。是一個才貌雙全的佳公子形象。滎陽公對其寄予厚望,稱其為“吾家千里駒也”。滎陽生對自己也是信心滿滿,“當一戰(zhàn)而霸”。他的聰穎之才不只局限于讀書考取功名,哪怕淪為挽歌郎,所唱也是“曲盡其妙,雖長安無有倫比”。之后他在李娃鼓勵下攻讀科考,兩年時間便讀遍天下所有典籍,可謂學業(yè)大成。俗話說“寒窗苦讀十年”,而滎陽生在昔之藝業(yè)只記二三成的情況下苦讀三年便考試連中,他的才華確非一般人能及,聰穎過人之處也令人贊嘆。
《霍小玉傳》中書生李益與滎陽生相比也毫不遜色,他“少有才思”,以致長輩無不贊許。李益也沒有辜負大家所望,“年二十,以進士擢第”。他“自矜風調(diào)”,對自己的才華也相當自信,在與小玉相識的第三年春便輕而易舉地考中。二人初次見面,小玉母親引薦李益時說道:“汝嘗愛念‘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即此十郎詩也。”李益詩能得以流傳,從側(cè)面襯托出他的才情確不一般。
滎陽生與李娃得以相見,當即表明想要實現(xiàn)“平生之志”的心意,此時他的愿望已不再是考取功名,而是與李娃廝守。文中敘述二人相好時,有一句歷來被稱道的對比句“邇來姥意漸怠,娃情彌篤”。滎陽生錢財用盡,鴇母對其越來越冷淡,李娃對他的感情卻越來越濃,但滎陽生更是用情至深,哪怕與李娃再次相遇后也無半點嫌棄李娃在此期間曾接待服侍他人,對李娃仍癡情一片。他愿意當去自己的衣服以備祭祀物品,這一舉動表明在他內(nèi)心一直把李娃認同為自己的妻子,而不是把李娃看作暫時的玩物打算隨時拋棄,可見他與慣入風月之場的花花公子是截然不同的。他的癡心癡情對世故練達的李娃產(chǎn)生了很大的觸動,也喚醒了李娃的良知,可以說滎陽生的癡情對促成最后的大團圓起了很重要的作用。這樣的癡情男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典范。
風流倜儻的李益久尋佳人,聽得小玉便誓愿為此女子“死亦不憚”,二人相見,“兩好相映,才貌相兼”,都對對方十分滿意。小玉雖屬娼門,但曾是故霍王小女,與李益的相交也是“不邀財貨,但慕風流”,因此二人之間自開始就是平等相許而不是錢色交易。滎陽生與李娃則恰恰相反,二人的身份地位懸殊,如果滎陽生想要拋棄李娃另娶高門也是名正言順,然而滎陽生癡心于李娃,二人將愛情進行到底。李益在兩年里對小玉不離不棄,足見其真心所在。古人婚姻大事必要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這種世風世俗的影響下,李益也難以逃出封建門閥的牢籠,為了自己的好前程,他不得不狠心與小玉斷絕關(guān)系,接受父母安排的門當戶對的婚姻。最后面對小玉“負心若此”的憤怒指責,他并不為自己辯解開脫,為小玉的死哭得傷心欲絕。按當時禮法制度二人并沒有婚姻之實,他自不必為小玉戴孝,可李益不僅為小玉戴孝還親自為她安排墓地,這一切都反映出他自始至終對小玉都是真心的。
滎陽生在與李娃的戀愛中多處于被動狀態(tài),多是由他性格中的怯懦沒主見造成的。在他進京趕考前,滎陽公為其準備生活所用一切東西,銀兩也是夠“二載之用”,但到京遇見李娃后“囊中盡空”,對錢財?shù)墓芾砗翢o概念。此時他沉浸在與李娃的愛戀中,已經(jīng)將父親的囑咐、考取功名之志拋卻腦后。滎陽生得以考取功名是在李娃督促之下成就的,后來他的動情苦苦懇切哀求也并未讓李娃改變離開的主意。面對自己心愛之人,功成名就的他有身份地位顧慮,沒有勇氣承擔和李娃在一起的后果,縱使再不舍也只能軟弱地聽從李娃任其離去。最后還是在父親的同意下,他和李娃才得以有情人終成眷屬,可以說滎陽生面對事情時,總是處于父親和李娃的從屬地位,他本身的怯懦軟弱暴露無遺。
相比滎陽生的被動,李益在與小玉的感情中更多的是出于理性、主動,李益主動托人尋得小玉,得到小玉后很是滿足,盡情享受,不曾像小玉那樣患得患失。授官后李益回家報喜,面對恪守封建禮教,深受封建門閥制度影響的嚴母,他最后為了自己的大好前程選擇門當戶對的盧氏,拋棄了小玉。而小玉雖得李益誓言,卻也不能阻止被拋棄的命運。二人的相遇是由李益主導的,二人的分開亦是由李益單方面決定,可以說李益的行為對二人的悲劇結(jié)局起了決定性作用。
俗話說“人無完人”,作者塑造的滎陽生性格是多面性的,癡情但怯懦,擺脫了以往對男主人公塑造的完美單一化傾向,正如周先慎在《古典小說鑒賞》中所說:“小說的男女主人公滎陽生和李娃的性格都不是單一的,而是表現(xiàn)出較豐富復雜的內(nèi)容。這說明作者沒有將生活簡單化,在塑造人物形象時更貼近現(xiàn)實,更符合生活的本來面貌?!崩钜嬉膊焕猓敺f有才,對小玉深情真摯,但他經(jīng)過對封建門閥制度門第觀念的理性思考,必不會自斷前程,只得選擇負心于小玉。正是滎陽生與李益的不完美人生才使得所塑造的形象更加真實,更能夠引起讀者的共鳴,可以說對滎陽生與李益人物形象成功的塑造很大程度上推動了《李娃傳》和《霍小玉傳》在后代的流傳。
門閥制度是封建地主階級特權(quán)發(fā)展到一定歷史時期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最主要特征在于按門第高下選拔與任用官吏,婚姻論門第便是由門閥制度逐漸派生出來的。隋唐時期,為了鞏固國家政權(quán),提拔寒門之士,當政者采用科舉制度,科舉的興起大力打擊了門閥士族。滎陽生與李益的人物形象便是對當時徘徊于封建門閥制度士子的真實寫照。
與其他唐傳奇中的男主人公形象相比,滎陽生這一形象更加可貴之處體現(xiàn)在他反對封建門閥制度,這一點使其人物形象更加生動豐滿。當滎陽生被李娃設(shè)計欺騙,哪怕淪落到唱挽歌的地步,也不曾想過要回家尋求父親的幫助。后滎陽生挽留李娃不得,只得情急而泣。“小說的最后結(jié)局讓兩位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很難跨越等級障礙而結(jié)合的戀人實現(xiàn)了美滿婚姻,應(yīng)該說確是體現(xiàn)了反門閥制度的積極的思想意義?!彪m說后來還是在父親的撮合下二人才得圓滿,但像滎陽生這樣出身貴族家庭又擔任官職之人娶一妓女為妻,已是對封建門閥制度的有力挑戰(zhàn)。作為貴族官僚的滎陽公,對滎陽生很是寵愛,但封建門閥制度的思想已經(jīng)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當?shù)弥约簝鹤舆€活著且竟然在唱挽歌謀生時,他竟為了家族的地位和聲譽不顧兒子性命,把他鞭打至昏死。在后來得知自己兒子沒死還被授官時,他主動與滎陽生相認。比起封建勢力代表滎陽公,滎陽生沖破封建門閥制度的品格更是可嘉,他的作為顯然背叛了封建禮教,同時向封建門閥制度發(fā)起有力的沖擊。
李益在未見父母之前,也是對小玉立下誓言稱定會迎娶小玉,但他一回到家面對父母安排的婚事,卻只字不提與小玉之事。在這冷酷、薄情的背后反映的是對封建門閥制度的妥協(xié)和對綱常倫理的屈服。李益在封建門閥制度面前就沒有滎陽生勇敢,在深受封建思想影響的母親面前,他權(quán)衡利弊,為自己和家族的前景著想,不得不向封建門閥制度妥協(xié)。
相比李益的負心漢形象,滎陽生的“癡情”形象更深入人心。滎陽生這一獨特的人物形象對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譚正璧在《螺齋曲譚》中說道京劇《繡襦記》是個“落難公子中狀元”的典型故事,并論道:“《李娃傳》可能就是寫這類故事的第一篇作品。不但后代戲劇家不斷把它改編重寫,也影響到明清時代專寫才子佳人的其他戲劇、小說與說唱文學作品,在人民中間發(fā)生廣泛久遠的影響。我們可在很多的作品里發(fā)現(xiàn)和‘落難公子中狀元’十分類似的情節(jié),它對封建時代的失意的知識青年會起一定的鼓勵作用,是可以想象的?!焙蟠鷮Α独钔迋鳌犯木幍淖髌反_有很多,如小說有南宋風月主人的《李娃使鄭子登科》等;傳奇有明代徐霖的《繡襦記》,所描寫的是書生鄭元和與妓女李亞仙曲折動人的故事,與《李娃傳》有很多相似之處;戲曲有南戲《李亞仙》;元雜劇有高文秀的《鄭元和風雪打瓦罐》等。在這些改編作品中男主人公“落難公子中狀元”的形象也多是對《李娃傳》中滎陽生形象的繼承和發(fā)展。
李益的“負心漢”形象在后來的文學作品中也多有改編繼承,明代湯顯祖“臨川四夢”之一的《紫釵記》就是根據(jù)唐傳奇《霍小玉傳》所改編而成,但改編程度較大,作者將原來的悲劇結(jié)局改編為才子佳人大團圓的故事結(jié)局。李益的形象也由“負心漢”形象變成了用情專一的“癡情郎”形象,這一形象的改編與滎陽生癡情形象更為接近,證實了《李娃傳》比《霍小玉傳》的流傳更為廣泛,反映出人們對“癡情郎”形象的偏愛,對美好婚姻愛情的向往。
綜上所述,在《李娃傳》中,怯弱的性格使得滎陽生這一形象更加豐滿,而通過對比兩部傳奇主人公的形象,李益對封建門閥制度的妥協(xié),使得滎陽生一定程度上對封建門閥制度的反對更具有現(xiàn)實意義。同時滎陽生作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為數(shù)不多的癡情男形象,尤其是在文人與妓女的戀愛故事中,為文學作品的人物塑造提供了很好的典范?!短迫苏f薈》例言里引南宋洪邁之語:“唐人小說,不可不熟。小小情事,凄婉欲絕,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與詩律可稱一代之奇?!彼烟苽髌媾c唐詩相提并論,給予很高的評價。《李娃傳》與《霍小玉傳》作為唐傳奇的經(jīng)典名篇,對唐傳奇在后代的流傳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后代對滎陽生和李益人物形象的流傳改編,更體現(xiàn)了《李娃傳》與《霍小玉傳》在古典文學作品中的重要地位及其價值所在。
①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9頁。
④⑤周先慎:《古典小說鑒賞》,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59頁,第71頁。
⑥譚正璧:《螺齋曲譚》,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46頁。
⑦〔清〕陳世熙:《唐人說薈·例言》,掃葉山房石印宣統(tǒng)三年版,葉一。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
[3]周先慎.古典小說鑒賞[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4]譚正璧.螺齋曲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5]程國賦《.〈李娃傳〉研究綜述》[J].江漢論壇,1993(4).
作 者:
曹雪,新疆師范大學文學院2015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編 輯:
李珂 E-mail:mzxslk@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