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邵麗,女,漢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
現(xiàn)任河南省文聯(lián)主席、黨組副書記,河南省作協(xié)主席。
創(chuàng)作小說散文詩歌兩百多萬字。
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作家》等全國大型刊物,
作品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選載,部分作品譯介到國外。
曾獲《人民文學》年度中篇小說獎,
《小說選刊》雙年獎,第十五、十六屆百花獎中篇小說獎,
第十屆“《十月》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等多項國家大型刊物獎。
中篇小說《明惠的圣誕》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長篇小說《我的生活質(zhì)量》入圍第七屆“茅盾文學獎”。
在生活的大河中,每個人都身不由己,被激流推著走,有的隨波逐流,有的砥礪前行,但無論如何你都無法跳出河面,逃脫大河的淘洗,只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走完自己的生命歷程。我們生活中的許多人,是否也有過同樣的經(jīng)歷和感觸呢?
我坐在客廳里,一邊看著窗外,一邊看著婆婆剝毛豆。婆婆一家人都愛喝粥,每天早晚兩頓,一年四季如此。所以她在我們家,有一半時間都是耗費在煮粥吃粥上。
從窗口望出去,南邊可以看見河堤,我家離它大約有百十米的距離。東邊是一條大路,寬得足以并排走五六輛大卡車。因為是行政及家屬區(qū),很少有車輛經(jīng)過。我家窗子下的一棵懸鈴木上,坐著一個鳥窩,一種我喊不出名字的鳥在那里安家。有一次林鴿來串門,我指給她看。她也不認識這種鳥,只是說,記得好像在哪里看過,懸鈴木上不能搭鳥窩。我問,你是沒見過懸鈴木上搭鳥窩,還是懸鈴木上根本就不能搭鳥窩?她說,不爭論,資料上就是這么說的!我說,按資料的說法,這窗口下面,要么不是鳥,要么不是懸鈴木!
“咋不是鳥兒?那是犟筋兒,”婆婆在臥室門口大聲說,把我們倆嚇了一跳,沒想到她會在門口聽我們談話,“咱老家到處都是!”她一口濃郁的豫東方言,到底說的是“犟筋兒”還是“叫筋兒”,我們也聽不明白。記得有一次我正在睡覺,她穿過我的臥室,走到陽臺上,突然大叫了一聲:“哈!一抹白!”我正在夢里,不知道她喊叫什么,嚇得趕緊坐了起來。趴窗戶上一看,原來是下大雪了,整個河堤上雪片紛飛,銀裝素裹,可不是一抹白?
我說,娘,我正在睡覺,你進來能不能先敲一下門?
她駭然道:“自己一家人也得敲門?”
我懊喪極了,知道這話說也是白說,她認定的事兒,誰也別想改變。我和老公結(jié)婚的時候,她要求我們必須在老家辦喜事,說這大半輩子都是給人家孩子添箱,自己的孩子不在家辦事,這虧就吃大了。當時我頭都大了,我從來沒在農(nóng)村生活過,況且老家還沒有通電,我簡直無法想象如何在昏黃的油燈下度過我的新婚之夜。我讓老公跟她商量一下,把他們接過來在市里辦,既省錢又省事,更省心。老公說:“要商量你去商量!我長這么大也沒見過誰能說動她!”我想想,不值得為這事兒較勁,就沒再多說什么。在老家度蜜月那幾天,她從來不管我們小兩口在屋里干什么,掀開簾子就進來。有時候我們親熱一會兒都得提心吊膽,弄得跟偷情似的。
公公退休后,她招呼也不打一個,處理了家中的家什,毫不客氣地進住我和她的大兒子家中。那時小叔子大學還未畢業(yè),三個婆姐也先后聚攏到我們這座城市里,可她很少去她們那里。打從他們跟著我們,我的生活和生活態(tài)度有了徹底的改變。跟著她當媳婦,我整天得小心翼翼,恐怕有哪一點做不好,讓人家笑話。我是個文化人,作家,大小還是個領導。她一個大字不識的農(nóng)村老太,真弄出點不愉快來,且不說我情何以堪,就是我老公怕也饒不了我。
婆婆剝了半盆豆子。看她忙完了,我順手接了過來。她拍了拍身上的碎屑,又把豆子從我手里要了回去。她不會讓我洗,只要她在我們家,廚房里的東西我一樣都不能動,那是她的領地。其實我做的飯比她好吃,也好看。但她總能找出我的毛病來,不是咸了,就是放多了味精,要么是油不夠大,反正我不應該進我的廚房。她在哪一家出現(xiàn),那個家就是她的。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淘米水洗菜,洗菜水澆花,而且水管開得跟斷流似的,說是害怕浪費。冰箱碗柜里到處是剩飯剩菜,趕我們?nèi)ド习?,她就自己慢慢吃掉。她是從苦日子里一步一步挪過來的,知道心疼東西。有一次,我在廚房里看見一根軟塑料管從水管上接到下面的一個桶里,便問她這是干什么用的。她瞪了我一眼,小聲地對著我的耳朵說,是隔壁劉家剛剛告訴她的一個秘密,這樣流下來水表不走,用水就不用花錢買了。我哭笑不得,把這事說給老公,希望老公勸她把那東西弄掉。老公說:“我要是有本事勸她拿掉,就不用你提醒我了!”他曾經(jīng)跟我說起過,母親即使一生都在錯,但是也一定要把錯事辦對。她從來不向任何東西屈服,既不向錯誤屈服,也不向正確屈服。
一會兒,公公把孩子從學校接了回來。學校就在我們樓下不遠處,從北面的窗子就能看到,可他總是要到學校門口接。如果飯做好得早,婆婆也陪他去。倆人早早就來到學校門口,像兩個哨兵似的,一人把住一邊。公公是個退休的老中醫(yī),就知道守規(guī)矩,把接孩子的事兒弄得跟坐診似的,雷打不動。
孩子看見我在家很不高興。如果我不在家,她瘋得不著邊際。她噘著小嘴,站在爺爺身邊,也不搭理我。等爺爺?shù)嘀鋈チ?,她才坐在小桌邊,把作業(yè)本一本一本地拍在桌子上,像大人似的長嘆了一口氣,埋頭寫起作業(yè)來。
我在客廳里站了一會兒。婆婆在廚房里關著門忙活著,鍋鏟摩擦鍋底的嗞啦聲,溢出的豆米粥的香味兒,讓我突然之間傷感起來。這傷感也不是沒有來由,只是暫時還不想去認真打量它。外面已經(jīng)起了一層薄霧,因為在河邊居住,只要沒有大風,每天到這個時候都會起霧。這也是我喜歡這棟房子的原因之一。
我走到陽臺上向遠處張望,霧中的風景更具有流動性。如果靜下心來,能聽到河水的響聲。在那種響動里,我在害怕某種東西,那是什么又說不上來。是因為我很快就要獨自離開這里嗎?好像是,也好像不是。這問題穿過薄霧,具體而又清晰,好像可以隨便折疊和伸展,但是,我把它疊了起來。我打開屋子里所有的燈,放眼望去,政府家屬區(qū)幾乎所有能看得到的房間都亮著燈。我看見公公在樓下快速地走著,花白的頭發(fā)隨著他的步伐在風中飄動,像一個年輕人。老公跟我說過,從來沒見過父母年輕過,從他記事的時候起,父親就像個老頭,母親就像個老太婆。可是,我從來不覺得婆婆有多老,而公公今天看起來也是如此年輕。那時候,我怎么也不會想到,僅僅一年后,他就化身為一抔塵土,沉沉墜入另一個世界。更不會想到,所有的幸福都那么易碎,輕輕一碰就傷痕累累。
我在車上等著婆婆。馬上該換季了,再加之他們很快就要到海南去過冬,婆婆要求我給他們買幾身換季的衣服。結(jié)婚已經(jīng)十年多了,說實話,我一直都在摸著石頭過河,真沒找到當媳婦的感覺——談戀愛那時候,還是一場忐忑得無邊無際的大事。有人勸我說,你可要準備好當媳婦??墒窃趺礈蕚淠??結(jié)婚之前,再怎么準備也是閨女,結(jié)婚之后,即使什么都不準備也是個媳婦,就這么簡單。周圍的很多人可能覺得我和我的婆婆從未鬧過矛盾??v觀后來的二十幾年,大面上我們可能是關系不錯的婆媳,一派祥和,婆慈媳賢的樣子。其實,內(nèi)里的疙疙瘩瘩如同被窩里進了毛刺一樣,常常會在某個深夜將我鬧醒。年輕時,我覺得婆婆太過于強勢,強勢到霸道,她的兒子又慣于聽信母親,甚至我把夫妻失和也歸咎于他娘時時處處摻和在我們的生活里。
每年冬季,兩個老人都要到海南小兒子那里過冬,等冬盡了再飛回來,像兩只候鳥一樣。這樣的日子對我公公來說不算什么,他這人表面看起來隨遇而安,跟著哪個孩子生活都行,只要有酒作伴,什么都不挑剔。而且你幾乎無法從性格上揣測他的過去,因為他沒有性格。他的生活拆成一節(jié)一節(jié)的,跟時間綁在一塊兒,好像他只從屬于時間——幾點吃飯喝酒,幾點散步,幾點接孩子。稍微錯一點他就無所適從,似乎被跌出了時間之外。在我們家,他的生活一成不變,尤其是每天散步回來,他總是圈進客廳角落的那把扶手椅里,不知道有沒有看過電視,我們的所有談話好像也與他無關。他的兩只手交替撐著自己的下巴,如果孩子睡了,他會點一支煙虛握在自己手掌里,只露出一截過濾嘴,抽的時候就低下頭去,一副很愧疚的樣子。
而我婆婆看起來則是一個很有主張的人。聽老公說,自從我公公退休后,她就成了這個家庭的中心——她以自己的頑強、忍耐和固執(zhí)等來了這一天。她規(guī)矩甚多,不管哪個孩子請她去,都得費不少周章。她從來不在任何一個閨女家過夜,如果這一條不答應,她寧愿不去。她的理由是,閨女的家不是她的家,兒子的家才是。即使這一條滿足她,那也要看哪個閨女請她。孩子們在她眼里一定是有三六九等的,首先是男孩女孩不一個階級,家里有什么好東西,都是男孩的,女孩想都別想。其次,女孩里面也不平等,她喜歡大手大腳的孩子,對從小就儉省節(jié)約的嗤之以鼻。她說大手大腳花錢的人,才能大手大腳掙錢,沒見過誰家的財產(chǎn)是筷子頭上省出來的。話雖這么說,可是在生活中,我從來沒見過她大手大腳,甚至比一般人都儉省。
不過,或許叫她說著了,三個姐姐就二姐大手大腳,現(xiàn)在的日子也數(shù)她最寬綽。大姐省吃儉用,一輩子都在為錢打急慌,住的房子都是弟弟妹妹們添錢買的,從來沒買過新衣服穿。
小叔子在海南當律師。弟媳則與人合伙開了一家會計師事務所。兩個人事業(yè)有成,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婆婆在人面前說起兩個兒子來,常常喜笑顏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跟我們一樣,只生了一個女兒。按農(nóng)村人的說法,這一家算是絕戶了,兄弟兩個一個男孩都沒有,再過幾十年,他們的姓氏也沒人繼承了。公公對這事兒甚是看不開,私下里跟她講過幾次,說是無后,死了也無法面對祖宗。婆婆說:“就咱們那幾個祖宗,活著你面對過幾次?再者說了,哪個人死了都無后,一把土埋了,有后無后,咱想管也管不著了!”公公再也不提這檔子事兒了。有一次小叔子兩口子回來探親,我勸他們再要一個,說如果不想養(yǎng)就放我們家。婆婆當即打斷我的話,說養(yǎng)個孩子太難,有一個閨女也就夠了?!叭绻蛔屔粋€孩子,一定得是個女孩。閨女才是貼心人。你沒想想,”她掰著指頭跟我說,絲毫也沒顧及有些話不該當著媳婦的面說,“如果生一個閨女,還會賺人家個兒子。如果生個兒子,到時候還不得是給人家養(yǎng)的?”
我想跟她開個玩笑,問她自己的兒子是不是賠給別人了??此荒樥?jīng)的樣子,又忍住了。
婆婆穿著紅衣黑褲下來了,打扮得跟快餐店的領班似的,小皮鞋擦得锃亮。只是她個子矮,又胖,看起來像個大頭娃娃。我把她扶到車上,剛走出不到十米遠,她又要下去,說自己的包忘拿了。我說你拿包干什么,又用不著你花錢。她也不答話,不待車子停穩(wěn),拉開車門下去,徑直回到我們樓上,半天才拿著包下來。
我想起來了,她的手機在包里。
過七十歲生日那天,孩子們高高興興回來給她祝壽。小叔子兩口子專門從??谮s了回來。她把大家給她買的東西翻來覆去地倒騰一遍,一臉的不高興。她的情緒總是寫在臉上,一點都不會掩飾。我捅了捅老公,讓問她怎么了。她對兒子說:“我怎么了你看不出來?連你們的小孩子都會用手機了,你媽連個手機都沒有!還反過來問我怎么了?”兒子說:“我剛好多個手機沒用,給你吧!”她指著我新買的手機問:“跟這個一樣嗎?”小叔子趕緊站起來,跑出去買了一個新款的三星手機,才算作罷。
我?guī)е牌胚M了全市最大的吉利購物中心,先給他們一人買了一雙老年人穿的沙灘鞋,接著就去服裝區(qū)買衣服。穿過家電區(qū)的時候,她被一個小姑娘的解說迷住了。那姑娘正在給一個顧客解釋一款自動電飯煲的功用。
“……您看,頭天晚上把米放進鍋里,定好時間,第二天早上起來,飯就做好了,熱騰騰的?!?/p>
“除了米飯,這款機器還能做什么?”顧客把電飯煲端起來問道。
“哎呀,那說起來可多了去了!除了不能自動煮餃子,沒有它不能做的。米飯、煮粥、煲湯,還能做蛋糕呢!你看看說明書?!?/p>
婆婆一手提鞋,一手指著那款電飯煲問道:“它真能自動煮稀飯嗎?不用管它,它自己就能煮好?”
“那當然!”售貨員笑著看著她說,然后拿起一本畫冊嘩啦嘩啦翻到一頁煮粥的照片遞給她看,“您看這稀飯煮的!”
“嗯,是好!”她把鞋擱地上,包從胳膊肘上拉下來,準備掏錢。我趕緊上前阻攔她,說:“娘,咱家快成電飯鍋倉庫了,不能再買了,放的地方都沒有!”
“你說得容易,”她一邊掙脫我的手,一邊繼續(xù)掏錢,“我走了,毛妮他爸怎么喝稀飯?誰給他起來做?”她把粥、面糊、米湯,統(tǒng)稱為稀飯。
“我做嘛!”
“你做?你馬上就走了,他喝西北風?。俊?/p>
老天爺!這事她是怎么知道的?我趕緊按住她的手,說:“他在家吃過幾頓飯?而且,就是我走了,咱們的保姆也快來了,您就放心吧,餓不著您兒子!”
“放心?你想想,在外面吃得再好,要是不喝個稀飯,那胃里是個啥味兒?”她掙脫我,從包里拿出一卷錢,那架勢分明是要把人家的貨架掃空,“多少錢?”
我趕緊讓姑娘開票,去把款付了,回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把電飯煲提在手上了。
我把電飯煲接過來,領著她在服裝區(qū)轉(zhuǎn)了半天,也沒看中一樣衣服。我想給他們買加棉的厚外套,冬天的海口早晚還有點涼。她想買毛衣外套,說,人老了,身體不想受拘束??墒强戳税胩?,沒有一件她相中的。不是顏色太暗,就是款型太瘦。好不容易看中了一件,她穿在身上試,我看著挺合適的。誰知她在穿衣鏡前扭了半天,脫下來扔在一邊,說:“這種毛線穿不了幾天就往下墜,套身上跟漁網(wǎng)一樣,提提溜溜的煩死人!”
“不行就買小一號的,反正穿幾個月就扔了。”我勸她道。
“唉——!”她轉(zhuǎn)圈看著,眉頭皺得跟牙痛似的,“去年在海南,你弟媳她嫂子給她媽織的毛衣,又好看又好穿。這機器織的東西啊,到底是不貼身?!?/p>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她,難不成這是逼著我給她織一件毛衣嗎?說實話,這活兒過去我還算拿手,可是現(xiàn)在誰還干這個?哪還有工夫干這個?不過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她好像忘了買衣服這件事,一直到車上,還跟我絮絮叨叨地說起她們在海南吃的某頓飯。那頓飯她沒吃好,所以一直記到現(xiàn)在?!靶⊙蚋崽×?,看著比一塊紅薯大不了多少,還都是煺毛的羊,黑黢黢的,那哪是人吃的東西?”她撫著擱在腿上的電飯煲,心里肯定想著一鍋熱騰騰的稀飯,“他們要是敢再讓我去吃那東西,試試看!”
從我住的地方到單位走大路要半個小時路程,沿著河堤步行,差不多二十分鐘就夠了。天氣好的日子,我?guī)缀醵际菑暮拥躺献哌^去。這是一座新興的城市,夾帶著從農(nóng)村脫胎而來的痕跡,處處都能感受到它那新鮮而向上的力量,這生生不息常常讓我喜不自禁。河堤外是從國外進口的草皮,綠茸茸的像鋪了一張氈子。河堤以里則是農(nóng)民種的莊稼。一條小路斜穿下去,有一個小小的渡口,常常會看到那個擺渡的人坐在自己的窩棚前打盹。一只狗、幾只雞子圍著他,一派田野趣味。逢周末,公公婆婆常常帶著孩子坐船到對岸,然后再坐回來。有時候我和老公也跟著過去。有一次我打河堤上經(jīng)過,看見幾只牛站在那里,像一群等公交車的旅客。我朝它們揚了揚手,它們只是搖了搖頭,也不躲開。
我為此寫了一篇散文,喜氣洋洋地絮叨了大半天。對于一個作家來說,這是個宜居城市,不灰暗,也不擁擠——如果你覺得生活剛剛好的話。
也許,只是如果。
我剛在辦公室坐下,林鴿過來了。今天她打扮得煥然一新,白色短袖衫外面套一件荷色小外套,寶藍色長裙,腳上是一雙軟皮便鞋。她在我們單位是財務科長,上大學前我們倆就很要好,想不到現(xiàn)在又混到一起了。有意思的是,她是學中文的,做財務工作。我是學財會的,卻當了職業(yè)作家。
我打量著她的穿著,笑著問她今天的麻將大會鋪排好了沒有。
“那當然!”她兩只手卡在屁股上,像一只翩翩欲飛的鳥,“這是我的本職工作!”
晚上的麻將大會是每周末的盛事。林鴿吸煙、喝酒、摸麻,整天跟一群作家藝術家泡在一起,可是從來沒人說過她的閑話。她是那種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鞋的高人。她老公更高,沒單位,沒工作,沒固定收入,可手里從來沒斷過銀子。一會兒去上海朵云軒春拍一個陶罐,一會兒又在北京榮寶齋淘了一幅康有為的字。更為奇特的是,他會用《易經(jīng)》算命,幾乎沒怎么失過手。今年過了春節(jié),我們幾個去伏羲陵祭祖,正準備出發(fā),他把我們叫住了,說,準備點路上吃的東西吧,中午之前到不了。大家哈哈大笑,總共不到一百公里的路程,就是騎自行車也能趕到。
林鴿二話沒說,跑樓上拎了一大包吃的喝的下來。
誰知去謁祖的人太多,道路被塞得水泄不通。我們被堵在半路上動彈不得,只得吃干糧充饑,到地方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了。
還有一次,他兩口子來我們家串門,我們坐在客廳里喝茶。坐下不到十分鐘,他看著我老公說:“你明年會有一場大事?!崩瞎騺聿桓f那么多,道不同,話也不投機。不過聞聽此言,老公便笑著問道:“多大的事兒?”他始終盯著我老公的臉,鄭重地說:“恐怕,你得穿大孝!”老公的笑容僵住了,穿大孝的意思就是會失去父母。老公問:“依你看,是我的父親還是母親?”他說:“父親。他明年七十三,剛好也是個坎兒?!崩瞎珕枺骸澳姆矫娴膯栴}?”他說:“腸胃方面,不是個小問題。”老公一下輕松下來,笑了笑,什么都沒再說。我也暗自好笑,公公腸胃奇好,每天小酒小肉沒斷過,睡前還得再加一餐,按他自己的話說,吃鐵都嫌太軟。
林鴿在我對面坐下來,把我桌上的書收拾收拾,疊放在一起,扭頭看了看,又放下來擺平。她就是個這樣的人,常常毫無理由地把東西挪個地方,再挪回去,好像她不知道該怎么安置周圍的東西才合適??墒?,在對人事關系的處置上,她總是那么得體,見什么人說什么話,在任何地方既不顯得突兀也不顯得多余。更重要的是,她有膽,不管什么事情既能拿得起又能放得下。有一次,我們兩個下班,她在離單位不遠的煙酒店里買了一箱紅牛飲料,不知道聽信了誰的,她兩口子都愛喝這個。誰知到家打開來看,里面裝的是金牛,而不是什么紅牛。我到家已經(jīng)吃過晚飯在看電視,她在樓下喊我,非要拉著我找人家算賬。我說算了,明天上班帶過去跟人家調(diào)換也不遲。她說:“那怎么行?讓我受這一夜氣我可不認!”我只好跟著她去那家店。人家已經(jīng)打烊了,她擂著商店的門說:“再不開門我一把火給你們點了!”人家嚇得趕緊開門,她把兩箱飲料摜過去,砸得稀里嘩啦亂響。不待人家說話,她拿起貨架上的幾條煙就走。我坐在車上沒下來,羞得跟小偷似的躲在后面,害怕人家看見我。路上她跟我說,對這種黑心店你就不能客氣。然后又說:“像你這么軟蛋,這個社會上壞人會越來越多!”我說:“犯不著,人家也是小本生意,何必這樣收拾人家?”她“切”了一聲,沒再搭理我。
我沖泡了兩杯毛尖,遞給她一杯。只有在我泡茶的時候她不插手,可能這也是我唯一比她強的地方。在其他方面,她都是我的導師,而且她也好為人師,經(jīng)常毫不客氣地指點我這,指點我那,好像我從來沒有把事情做合適的能力。不過說實話,我之所以離不開林鴿,完全是因為習慣而不是因為需要。再者,我們自小就相互了解,省卻了很多麻煩。尋找她之外的朋友,我也沒那個心力。我喜歡孤獨。
她接過茶,舉起杯子看了看,也沒說什么。我們埋頭喝了一會兒,她好像忘記了剛才的話題,突然問我:“你怎么還不走?”
“你攆我走是不是急著搶我這個位置?”我玩笑道。
“那當然!看誰敢跟老娘爭,我廢了他!”她邊嬉皮笑臉地說著,邊把杯子握在自己手里。我知道她這是想聊下去了,便從抽屜里摸出一包煙扔在她面前。她看了看,沒動。
“還是走了好,這是一個機會?!笔±锟杖币粋€職位,想讓我調(diào)過去。我也一直在猶豫,如果過去,肯定對我的寫作有好處,畢竟越往上走信息量越大,平臺也更大。可是,我走了怎么辦?老公天天忙得不著家,孩子才上小學,公公婆婆馬上要去海南過冬。“你沒想想,現(xiàn)在我怎么走得了?”
“走了,走了,一走了之!什么叫走得了?你沒想想你不走怎么辦?”
我驚駭?shù)赝?/p>
“別這樣看著我,我不習慣人家這樣看我!”她半真半假地嗔怪道。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唉!你啊,揣著明白裝糊涂。跟公公婆婆在一起生活,時間長了哪能會不出問題?”她臉上滿是擔憂的神情,“尤其是你婆婆,可不是個軟茬兒!”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我害怕的某種東西好像浮了出來,有了眉目和形狀,“能出什么問題?而且我覺得婆婆心直口快,這樣反而不用處處設防?!?/p>
“能出什么問題?能出‘問題的問題!”她笑著站起來往外走,“要是平常,心直口快倒不一定是壞事。如果在家里,事事處處都心直口快,那就是問題了!”
出了門口,她又轉(zhuǎn)回來拿煙。她用煙盒敲著桌子說:“在我們家,我的江山就是打下來的。剛開始我也像你一樣,誰說話都想騎在我頭上。切!豈有此理!”
我坐在那里愣怔了半天。
林鴿原來也是跟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公公是南下的老干部,也曾經(jīng)是這個市的市委書記。婆婆是當?shù)厝?,這個媳婦是她欽點的。公公婆婆住的是兩進院,他們住前面一進,婆婆住后面。開始倒也相安無事,“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是她剛剛生了孩子那陣子,大姑姐來看她。按她自己的說法,起風了,她給那姑姐翻找毛衣,隨手把衣柜鎖起來了。其實,鑰匙就擱在柜頂上。姑姐走的時候,婆婆或許想給她帶點東西,畢竟是市委書記家里添丁,送來的東西肯定不會少。結(jié)果婆婆發(fā)現(xiàn)柜子門打不開。這姑姐挑事,姑姐跟婆婆說,往后還讓我怎么來?也沒跟她告別,一聲不吭地走了。婆婆本就不是受氣的人,指著她質(zhì)問道:“莫非你姐是賊嗎?她過來,你恨不得把能鎖的都鎖起來!”林鴿賠笑道:“媽,我只是隨手鎖了,鑰匙就在上面。你告訴我一聲,就是把東西全部給她,能值幾個錢?”“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婆婆更起勁了,唾沫星子亂飛,“我活著你就這樣,我要是死了,你幾個姐連這個門也進不來!”
林鴿讓保姆把孩子抱出去,回頭把門關上,跟婆婆有板有眼地講起道理來:“要真論起來,我嫁給你兒子,這個家就是我的家,只要我在這里住一天,所有的東西我都有處置權(quán)。這算不算過分?如果你兒子跟我離婚,我保證一個紙片都不會帶走,包括您這個小孫子我都給您留這兒。我說這是不是個理兒?”看見一向不吭聲的媳婦忽然翻臉,婆婆驚得不知所措。林鴿繼續(xù)道:“不過,雖然道理是這樣,可您是老,我是小,如果您真把我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指使我把柜子打開不就得了,怎么能說那么生分的話呢?再一個,要想公道打個顛倒,要是這房子是我姐的,東西她鎖得再嚴實,您會這樣說她嗎?或者說遠點兒,如果我姐在她婆家,連鎖個柜子的權(quán)利都沒有,您心里會是什么味兒?”
婆婆也不搭理她,摔門就走了,一直到孫子滿月都沒再露面。
第二次生氣是因為林鴿的老公。她老公是個除了正事不干,什么邪門歪道都會干的人。養(yǎng)鳥遛狗,打兔子釣魚,樣樣精通。上學時,文化課三分之一不及格,可是《紅樓夢》里的人物都跟他干親似的熟絡。從來沒交過作業(yè),初中時就辦過個人書畫展,現(xiàn)在兜里揣著國家級書法家和美術家協(xié)會金燦燦的會員證書。手無縛雞之力,拿過全省羽毛球單打冠軍。嘴里沒一句正經(jīng)話,單口相聲上過中央電視臺。拿《易經(jīng)》算命,一掐一個準兒??傊痪湓?,是個歪才。
那天婆婆到他們家看孫子,一進門,就看見兒子坐在小板凳上,正給斜躺在貴妃椅上的林鴿修腳。他把指甲油小心地抹在老婆腳趾甲上,邊抹還邊拿嘴吹著。婆婆見狀,氣不打一處來,大吼一聲,把兒子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過去點著兒子的腦袋說:“你真是狗屎扶不上墻?。男〉酱?,我沒舍得讓你給我拿過一次針頭線腦,筷子掉地下我都不讓你撿,怕累著你!現(xiàn)在你倒好,三十多歲了,還是一兜軟泥。你這個畜生真是比阿斗還阿斗啊!”林鴿慢悠悠地站了起來,說:“媽,您老坐這兒慢慢數(shù)叨他。您想想,除了您說說他,平日里誰敢說他一句?我敢吭一聲,他不把我吃了才怪!”她把老公拉起來,拍了拍他身上的土,“你啊,也不是媽吵你。你真不像個頂天立地的爺們兒,孩子在外面跟人打架,得我去幫他出氣;家里便池壞了,我一個女人家抱著幾十斤重的東西往樓上搬。就這,你還覺得娶我吃了多大虧,不知道的還想著我撿了多大個便宜!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嗎?今天媽來了,咱讓她好好評評理!”
她婆婆氣得病了一場,給兒子買了一套房子,讓他們搬離了這個院子。
晚上下班,心里七上八下的,有點煩。走到我們家樓下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沒有上樓,重新拐回到河堤上。我看到渡船正忙忙碌碌地運送著兩岸的行人,霧靄層層疊疊地升了起來,河對岸的城市在我眼前慢慢地消逝。我鋪了一張報紙坐下來。河堤上生長著茂密的茅草,我一根一根撕扯著它們。我喜歡聽它們折斷時的聲音,很脆,很甜,也很傷感。
周五下午,閑坐無聊,想著孩子今天會提前放學,我早早地就回了家。剛打開家門,我就聽見婆婆在廚房里和誰嘟嘟囔囔說話:“……孩子就是這樣,要打,你就得打改他。要是打不改就別下手。給他吃,給他穿,不就對得起他了,還要咋樣?你看看我……”
肯定是誰來串門,她又在痛說革命家史。自小到大,孩子們沒有一個不怕她的。孩子小的時候,她從不在家里偷偷摸摸打他們,而是拉到大街上,當著眾人的面打,一定要讓打孩子產(chǎn)生巨大的社會效果才會罷手,她因此得過惡名。后來五個子女陸續(xù)考上大學,她打孩子的古怪行為又傳為美談。不過,奇怪的是,孩子犯了小錯她打,真正犯了大錯她反而不管了。下河洗澡、逃課、撒謊,這都是開打的理由。但是不小心把水桶掉井里,熱水瓶弄打了(這在那個時代都是大事),她只是一笑了之,從不責怪。有一次我老公把一只祖?zhèn)鞯幕ㄆ克に榱?,她拿把笤帚把碎片掃了出去,一句責怪話都沒說,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后來老公上了大學,問她這些事。她說,犯了小錯不打你們,長大了就會犯大錯。你們犯了大錯,自己都嚇壞了,我再打你,你怎么活?
婆婆一連生了七個孩子,只活下來五個。在她家,實行的是一家三制:五個孩子中,有喊她娘的,有喊她嬸子的,也有喊媽的。大姐、三姐和我老公喊娘,二姐喊嬸子,小叔子喊媽。二姐之所以喊她嬸子,是因為生活困難時期,她得了重病,眼看著奄奄一息,母親就把她扔在外面的一張席子上,聽天由命了。隔壁沒閨女的大娘知道這事后,把二姐抱回屋里了,二姐在大娘家撿了條命,管大娘喊娘。大娘去世后,二姐又回到了家里,從此就喊母親嬸子了。
有小叔子的時候,公公已經(jīng)調(diào)到了縣城工作??赡芷牌庞X得喊媽比較洋氣,能配得上城里的生活,所以就讓老兒子喊媽。僅從這一點上就可以看出來婆婆是一個害怕掉隊的人。尤其是來到城市里,她像站在懸崖邊上一樣害怕掉下去,拼命模仿城里人的一切,除了語言——也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她想改變自己的土話。兒子責怪她說,她土話里什么都帶“子”,什么面條子、菜葉子、茶杯子,聽了讓人笑話。有一次她跟我說,要我?guī)退粡埍碜印N荫斎坏溃骸笆裁幢碜??”她說想辦一個老年證,需要填一張表子。抽油煙機壞了,她給兒子打電話,“咱家那個機子壞了,你快讓人修修?!眱鹤游竦靥嵝阉?,她什么都不帶“子”了,變成凳、褲、襪,每每還聽見她帶著孫女,“走,買個包(包子)吃?!甭犃烁亲屓丝扌Σ坏?。
為了弄清楚路牌、廣告等各種用文字標示的東西,她開始學識字,那時她已經(jīng)快七十歲了。一年下來,竟寫了十幾本,字也學會了不少。兒子為了鼓勵她,讓她把家族的歷史寫下來,說我寫小說用得著。她廢寢忘食地寫了半年,拿給我看。三個筆記本,寫得滿滿當當?shù)?,就是沒人看得懂。我讓她念了一段,聽著還真是那么回事兒。估計女書就是這么發(fā)明的。
若是廚房熱鬧,一定是孩子的三姑來了,在廚房陪婆婆做飯。新來的保姆也在里面。看見我回來,三姐忙拍了拍手走出來。她最近老到我們家來,怕新來的保姆不適應,什么事她都手把手教。我說過她多少次,這家是我的家,不是她的家,不要什么事都管,讓保姆無所適從。莫非你自己的家寧愿不管,也得把我們家管了?不說她還好,說說她好像把這事給挑明了,反而正大光明地管起事兒來。要不是礙著老太太,我真的會把她轟走。
“剛才我們在那兒說大姐的孩子哩!”她接過我的包,拿在自己手里,好像我是客人,她才是這里的主人,“這孩子也太不像話,他爸通過部隊一個老首長,好不容易把他安排到北京一家國企上班,一年也不回來一趟,平時電話都很少打。誰知道自己不吭氣找個湖南的女孩結(jié)婚了,等咱大姐知道,他又把婚離了……”她話匣子一打開,至少是一部中篇小說?!半x就離了唄,誰知道還留下個孩子,讓大姐管都沒法管?!?/p>
我應付了幾句,趕緊躲到衛(wèi)生間去了。衛(wèi)生間里亂糟糟的。房子小,多一個人就更亂,這老三又不檢點。我這幾個婆姐,唯老三像母親,熱心腸,就是嘴太碎。我在里面收拾了一下,洗了洗臉,想著這么半天時間,她肯定又回廚房了。誰知道我出來,她還在衛(wèi)生間門口等著我。
“我頭疼,還暈,我想躺一會兒?!闭f著我就往臥室走。最近心里煩得很,沒一點說話的興頭。我還沒躺下,她的手已經(jīng)搭在我的額頭上。她和大姐都是醫(yī)生。
我閉上眼睛,竟真的天旋地轉(zhuǎn)眩暈起來。
“這個保姆啊,得換,我聽咱娘說了,發(fā)現(xiàn)她翻口袋,手腳不干凈。”她的手從我頭上轉(zhuǎn)移到了手腕上,一本正經(jīng)地給我號起脈來。
這話是怎么說的!我氣得恨不得坐起來跺她兩腳,可這時剛好公公把孩子接回來了,她一陣風似的旋了出去。
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記得我剛有小孩那陣子,她休假在娘家。有一次,婆婆把孩子抱在懷里親她。估計是老年人口氣重,再加上她愛吃蔥姜蒜之類的東西,孩子拼命躲著她,邊哭邊把頭往兩邊扭。她越是這樣,婆婆越是追著親她。我說:“娘,你的臉別離孩子那么近?!?/p>
“咦!咋啦?”婆婆突然站起來,把孩子像一塊磚頭似的扔在床上,“就不興我跟孫女親親???”
孩子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拼命踢騰著,小嘴像魚一樣吐著泡泡。我既心疼又羞愧,滿面通紅,一時不知所措。我看著坐在一邊的三姐,她是醫(yī)生,知道衛(wèi)生常識,原指望她幫我說幾句。誰知三姐沒事人一樣抱起孩子,說:“孩子嘛,越潑皮就越健康,讓她餓著點兒,凍著點兒,哪怕鼻涕稀里哈拉的,不礙事!你要是讓她吃飽穿暖,天天捧在手心里,非生病不可!”
我不喜歡她,大約是從那時開始的。
月子里,婆婆說三姐有風濕,不能沾水,她沒為我做過一頓飯。我老公回來陪我,給孩子洗尿布。我婆婆悄悄跟我說,可別讓他再干這個了,男人干這不吉利。大月子里,我自己起來給孩子洗涮,后來提起都沒人相信。
我婆婆卻偏偏最喜歡這個女兒。二姐是那種走到哪兒都手腳不閑、干凈利索的人,因為嘴笨,婆婆一輩子都不待見她。
三姐把孩子安置好寫作業(yè),又來到我床前。我已經(jīng)坐起來了,那陣眩暈勁兒過去,感覺好像是虛脫一般。她跟我嘮叨起孩子在學校的表現(xiàn)來,這也是我的煩心事。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有逆反心理,我越強調(diào)什么,她越不做什么,說多了她還跟你急。
“我去見了幾次她老師。人家很不高興,說這孩子最近老是心不在焉,上課不注意聽講,作業(yè)粗枝大葉,跟同學也不是太合群……”
“管她呢,她爸交代她說,只要語文英語兩門功課學好了,其他不用管。我看這兩門課還行?!蔽野欀碱^打斷她的話。這孩子雖然毛病不少,但也不是一無是處。
“老師說,她有時候還撒謊?!?/p>
“小孩子都這樣,只要有是非觀念就行。”
“她的穿著也太出格,有時候?qū)W校集體活動她也不穿校服?!?/p>
“孩子一點個性沒有,也成問題?!?/p>
她還想說什么,孩子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哭喪著臉朝她嘟囔道:“三姑,你能不能不在我爸我媽面前說我的壞話???”
“你這孩子,一點禮貌都不懂!”三姐拍著腿說。
我往省城搬家那天,我們都起了個大早,把該收拾的東西打開,又重新收拾一遍。本來也沒這個必要,誰知婆婆五點多就起來開始翻騰。我告訴她,昨天東西已經(jīng)收拾好了,別再折騰一遍了。她不放心,一件一件地打開看,邊看還邊問我。我也只好起來了,幫助她翻檢。過了一會兒,三姐也到了。全部東西翻了一遍后,果然發(fā)現(xiàn)遺漏了一件重要的東西——她特意安排我買的自動豆?jié){機。“這個你一定得用,”她親自把它放進包袱里,“你這早上不喝稀飯的毛病可不能再犯了?!?/p>
“好?!?/p>
“還有這個。”她又準備解包袱,被我制止了。我知道她在說她親手給我縫制的一個小枕頭,里面裝的黑豆,據(jù)說可以治療頸椎病?!斑@個您不說我也得天天枕,現(xiàn)在好多了?!蔽艺f。
我邊說邊剝著一個大石榴,把剝好的石榴籽放在一個透明的食品盒里。這是給老公準備的,他胃不好,我堅持讓他每天晚上回來吃點石榴籽,據(jù)說很養(yǎng)胃。
“你看,”婆婆扭頭看著三姐,用指頭點著我,“她可比小媳婦知道疼人多了。”
這個老太太,怎么說呢,即使像林鴿說的那樣很強勢,可她的專制放在這個家庭里,特別有喜劇味道:她想讓兒子對媳婦好,但是又怕太好,把她排斥在外。她想兒媳婦有出息,但是又不能出息太大,讓她不好敲打。所以有時候她故意在兒媳面前“做”出來的那種態(tài)度,讓人哭笑不得。聽弟媳說,有一次他們?nèi)コ晕牟u,婆婆先把兩只雞腿撕下來放在兒子盤子里。兒子拿起一只給弟媳,婆婆又把它拿回來給兒子,說,她不愛吃這個,你吃吧!
前年婆婆在???,正趕上弟媳考注冊會計師,天天忙得既顧不了孩子也顧不了家。有一天,她終于忍無可忍,把小兒媳從書房里喊出來,當著親家的面,把她數(shù)落了一頓,質(zhì)問她還有什么事兒比老公孩子還重要,“要是這么下去,這個家早晚得零散!”
晚上弟媳跟我通電話,哭得稀里嘩啦的。我勸她說,婆婆刀子嘴豆腐心,說了就了了,不能跟她一般見識,而且她也是為了你們家庭好。后來婆婆回來,我趁她情緒好問她是不是說過這樣的話?!罢f過,”她說,“咋了?”
我說:“娘,這話太傷人了,不能這么說?!?/p>
婆婆正色道:“她這是傻啊,啥事比丈夫孩子還重要?現(xiàn)在不散,不等于一直不散?!蔽抑浪龑Φ芟钡臍膺€沒有徹底釋放出來,“反正我說了,隨她便。他們散不散也不在于我說不說這話!”
我差點暈過去。
“不過話說過來,她還真沒頂撞過我一次,”她看我尷尬的樣子,只管按照自己的想法說下去,“我就是不喜歡她那樣,不管我說什么,不管她同不同意,只會笑,好像我有多不講理似的!”
我的眼淚都快笑出來了,說,誰要說您老人家不講理,那她真是個不講理的人!
那天去省城送我,是老公開車,婆婆非得跟著去。我們也沒勸阻她,害怕哪句話說不妥當又惹她不高興。在路上我一直嫌老公開車太快,讓他慢點。婆婆故意閉著眼睛,故作輕松狀,對我說,你管他干嗎?他自己心里有數(shù)。坐什么車我都害怕,就坐他的車我能睡著!我看看她,什么都不再說了。結(jié)果到地方后,我在衛(wèi)生間洗臉,聽她在客廳數(shù)叨兒子:“我再也不坐你開的車了,撞不死也給嚇死了!沒有一輛車你不超,沒有一輛車超咱的車!”
四月的禮拜天,我和老公都在家休息,每人抱一本書,半天都沒說一句話,臥室就像閱覽室一樣安靜。我倆都喜歡這樣的氛圍,看電影也是這樣,各看各的,極個別時候才會交流一下各自的觀感。
最近他一直在發(fā)胖,而且那種官僚主義的微笑替代了過去毫無顧忌的大笑。過去他的生活是快節(jié)奏的,現(xiàn)在好像開始減速。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對我們家的意義在于,他在家陪孩子的時間比過去多了。
孩子一直睡到十點多才醒,這是她每周一次的禮拜天“大餐”——肆無忌憚地睡一個好覺。過完年她才九歲,每天起來都心事重重的,一點小事不稱心就發(fā)脾氣。有一次我推門進她房間,她拿手隨便往外面一指,不耐煩地說:“去!把我的紅鞋給我拿來!”
“咦!你還成精了,跟誰這么說話呢?”
“去拿吧!”她更不耐煩了,噘著嘴拿眼睛斜我。
我氣得恨不得抽她,不過想想一個禮拜沒見她了,就忍住了。我在背后默默地觀察她,看她對別人的態(tài)度。慢慢就看出問題來了,她對保姆也是這樣。
我非常生氣,這不是孩子的責任,是大人的問題。我很認真地跟老公談了一次。他嬉皮笑臉地說:“我也是在慢慢學習當?shù)?!我不能讓她既沒娘又沒爹吧?”
我無話可說。自從我離開家搬到省城,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生活好像是走到了一條岔道上,或者是,某個地方開始漏氣。我開始懷疑我該不該走,或者為什么走。記得當時跟他說我要往省城去,他還很高興,說,你也應該有自己獨立的生活了。
十點多,我們帶著孩子到小碼頭去乘船。開始她百般不同意,左一個沒意思右一個沒意思。我不由分說,拉著她的手就走。到了河堤上,她站住了,看著落在后面的爸爸哭了起來。我蹲下來看著她。她拱進我的懷里說:“媽媽,你不是不要我了嗎?”
“誰說的?”
“還要誰說???”她的哭聲突然放大了。
我的淚水一下就出來了。從這里調(diào)到省城工作,我跟孩子一句都沒有解釋過。我根本沒想過,在她童稚的世界里,這不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想告訴她,沒有任何東西比你更重要,媽媽愛你,永遠愛你。但我什么都沒說,即便是在小說里,我也不是個懂得溫情的母親。我對待女兒,永遠只差這一句話。
我女兒的生命里,父親是個最好的父親,她的愿望,他全部都幫她實現(xiàn),并且百分之百滿足她所有的物質(zhì)要求。婆婆在家時,時時處處盯著自己的孫女,但她從不批評她,理由是怕得罪孫女,所有的矛盾都等著星期天我回來處理。我一直沒想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似乎也不像是她的風格。
坐船到對岸后,我們剛進入城區(qū),老公的電話響了。剛開始還走著接著,一會兒就站下了?!啊Y(jié)果確定嗎?要不行就直接去北京301醫(yī)院,再確診一下……”
他的臉色越來越凝重。
放下電話,我問他怎么回事。他長嘆一口氣,說:“林鴿老公給父母算那一卦你還記得嗎?”
我點了點頭。
“剛才弟弟打電話說,父母離開海口之前,他給他們查了一下身體,父親查出是直腸癌?!蔽蚁肫鹆著澙瞎f的穿大孝一事,心里也咯噔一下。估計老公看出我的緊張,說:“好在發(fā)現(xiàn)得早,還可以手術。”
孩子仰著臉看著我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問道:“爸爸,我們不吃比薩了嗎?”
“走!”老公攬過孩子,“咱們吃比薩去!”
公公婆婆又過了一個禮拜才回來。去接他們的路上,我一直跟老公說讓他放輕松一點,不能影響老人的情緒。老公看著我點了點頭,沒說什么,但是臉色凝重得很。我說:“你這個樣子肯定會讓他們看出來不對勁,不行你就別去了,我自己去接算了。”他說:“沒事,到時候我就放開了。”果然,見到父母,他裝得跟沒事人一樣。坐在回去的車上,公公婆婆都不怎么說話。我故意找點不咸不淡的問題問他們,天氣啦,飲食啦。婆婆忽然拍一下我的肩膀問道:“您爹的病都知道了吧?”
我一下愣了。老公趕忙接過話頭,輕松地說:“知道,不就是一個瘤子嘛,還是良性的!”
公公嘆了一口氣,插話道:“良性的也好惡性的也罷,反正病是長在我身上,我又是醫(yī)生,到哪一步都要讓我知道!”
老公說:“那當然?!?/p>
婆婆說:“不管啥良性惡性,咱不能不治。您姥娘活到一百零三歲,吃藥吃到一百零三歲。咋啦?她就是脾氣不好,愛吵人,還貪吃……”
我們都笑了起來,車里的氣氛一下輕松了。我裝出特別吃驚的樣子,說:“娘,這個故事你從來沒給我講過。說來聽聽?!?/p>
“她厲害起人來,能把人吵得找地縫往里鉆。吵完人,她能吃一大碗紅燒肉,油越大肉越肥越好。”婆婆用手比畫著說,“那一次,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她吵了你大舅吵你二舅,吵完后她人不見了。這可把我們急壞了,你大舅二舅,都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大街小巷村里村外哭著找娘,鬧騰得雞犬不寧?!?/p>
“那她去哪兒了?”我問。
“哎呀,你聽我說??!”她不耐煩地拿手在眼前揮了揮,好像我的問題是一股煙霧,“到我一個又聾又瞎的老姨那里去了。把她找回來,可把你兩個舅舅高興壞了,倆人站在門口放了一掛鞭炮。那掛鞭炮啊……”
公公咳嗽了一聲打斷她的話,說:“我早看透了,人活得再排場,不過是份兒土饅頭餡子。跟你姐商量商量,如果我這病確實還有治,你們就張羅張羅;如果沒治了,千萬千萬別作孽,你們花錢讓我受罪。你們面子上落個孝順,讓我死得也不痛快,這邊斷氣兒那邊還欠你們一身債,人財兩空!”
我覺得這是忍耐了一輩子的公公,說得最蕩氣回腸的幾句話。
我到省城工作之后,林鴿兩口子來看過我一次。我感到非常意外,最近一個時期,一直有人沸沸揚揚地傳說他們兩個在鬧離婚。中間我打電話問過林鴿真的假的。林鴿說:“你猜?”我說:“我希望是假的,不過你們這對兒神仙眷侶,誰能拿捏得那么準?”“那就對了,”林鴿依舊用慣常的賴皮口氣跟我說,“你多琢磨點人間的事兒,這神仙的事兒,就交給上面管吧!”
吃飯的時候,林鴿的老公一直若有所思地發(fā)呆。想起他們鬧離婚的事兒,我故意問他:“你又夢游到哪個桃花島上了?”
他點了點頭,“我在想,你的生活可能要發(fā)生重大變化?!?/p>
“可別說!”我趕緊打斷他,我真不想再讓他的烏鴉嘴胡扯八道,“我還蠻希望自己的生活不斷有驚喜,現(xiàn)在還不需要你指點迷津?!?/p>
“當然,驚喜驚喜,有驚也有喜。有些東西早點知道未免不好?!?/p>
“實話告訴你,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我已經(jīng)知道了,第一,如果不是老公堅決不要我了,我不會跟他離婚。第二,如果不是上帝特別選中我,我絕對不會長生不老!”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我,沒再說什么。
林鴿也沒有那么多話了。
上水果的時候,我問他們:“我公公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吧?”
“當然,”林鴿的老公說,“在劫難逃,這話一直在那兒放著,無論是誰?!?/p>
“不過是個良性的瘤子,而且還是早期,應該沒問題。”我輕描淡寫地說。
“這事兒,好說,也不好說。要么你是對的,要么我是對的。”他抓起椅背上的風衣,看了看林鴿,然后對我們說,“我還要去見個人,一會兒再聯(lián)系!”
林鴿把他送到門口,看著他走遠。我問林鴿:“快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沒事,”她仰頭往后捋一下頭發(fā),逆光里看見她眼角生了不少皺紋,“沒事你就不要找事!”她用手點著我嗔怪道。
“在劫難逃?”我不無譏諷地看著她。
四月份,給公公做了腫瘤切除手術。從北京請的專家,在大姐所在的醫(yī)院做的。我的意見是放在北京做,畢竟大醫(yī)院各方面條件都好,有點意外也好處理,我父親曾經(jīng)在那里做過大手術。大姐說,這個手術不大,在她們醫(yī)院做,大家都不用往北京跑,也有利于術后恢復。
術前我們請專家吃了一頓飯。飯后,專家說,這個病雖然不是很要命,但病人畢竟年齡大了,腸子切斷后再接起來很難愈合,風險也大。為了安全起見,不如從腰部穿出去,接一個糞袋。他說做過幾百個手術,從效果上看還是這樣比較保險。
“那不行!”大姐的臉漲得通紅,好像這個建議冒犯了她似的,“無論如何不能接一個糞袋,父親一輩子愛干凈,死也不會答應的!”
二姐和三姐對視一眼,都沒說什么。老公不贊同大姐的意見,說還是尊重醫(yī)生的意見,安全第一。
“堅決不行!”大姐斬釘截鐵地說。
手術進行得挺順利,這個主刀醫(yī)生是國內(nèi)有名氣的肛腸科大夫,麻醉師也是省內(nèi)一流的名家,做這樣的手術簡直是小菜一碟。哪知越怕鬼越是鬼打門,手術過程中犯了一個極為低級的錯誤——手術器械消毒不過關,基層醫(yī)院畢竟各種設施水平有限。公公術后一直高燒不退,傷口不愈合。原來以為只是傷口感染,集中精力把外部傷口解決了,溫度不但不退反而升到怕人的高度。這才拉開肚皮看,發(fā)現(xiàn)里面的腸子已經(jīng)穿孔了。
那一段時間婆婆真是吃盡了苦頭,她就據(jù)守在公公的病房里,只要有一點動靜,立馬就奔到病床前,小心翼翼地察看著。她親自伺候公公大小便,為他擦洗身子,堅決不讓孩子們插手。尤其是我去了,更是不讓我動手,最多讓我看看病人,站在公公病床前問候幾句。有一次,我看她腰里鼓鼓囊囊地裹著個什么東西,問她這是什么。她朝我使了個眼色,把我拉出去說,公公裹腰部用的腹帶,每天都會有膿血粘上去,所以必須隨時清洗。但是又來不及晾干,她就只好裹在腰里暖干。
我說:“娘,這些腹帶如果醫(yī)院不夠,你吩咐我們買幾條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果再把你的腰冰壞了,就是不說你受罪,孩子們不得照顧你嗎?”
“你們要真想花錢,就給你公公多請點好醫(yī)生,多買點好藥吃,讓他快點好吧!”她比畫著腰里的腹帶,“這算什么呢?”說著說著,一大滴眼淚滾落下來。我能感到她心里的那種絕望和苦楚,“比起我年輕時候受過的罪,連屁都不是!六幾年那時候,你公公餓得眼睛發(fā)綠,說看見生產(chǎn)隊喂牲口的豆餅,真想吞一口。我一聽這話,連口水都沒喝,去給人家推了一天石磨,換回一小把牲口料……”
但是,盡管醫(yī)院精心治療,病情仍不見好轉(zhuǎn)。剛好那幾天我去北京參加一個研討會,等我回來,公公已被轉(zhuǎn)移到了重癥監(jiān)護室。我想進去看看。三姐說,今天無論如何不能進去了,剛剛才搶救了一次,雖然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意識還沒有恢復,即使進去他也認不得人。我站在窗戶外面看著身上插滿管子的公公,不禁百感交集。如果當時聽我的,把他拉到北京去治,怎么會有這種結(jié)局?可是,畢竟我是媳婦,話也只能點到為止。再來一次,我仍是不能替他的兒女作主。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來到了醫(yī)院。公公的神志清醒了許多,看見我們進來,他浮腫而蒼白的臉動了一下,眼睛閉上了。老公拉起父親骨節(jié)畢露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我也禁不住熱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公公睜開眼,扭著頭看著兒子說,兒啊,我不想死!你們一定要把我治好,用最好的藥,找最好的醫(yī)生。我還沒活夠?。?/p>
這時醫(yī)生護士過來看了看父親的血壓體溫都還正常,勸我們暫時出去,不要打擾病人休息。婆婆讓我們一定到門口先去喝點稀飯。老公一直拉著父親的手,站著沒動。婆婆過來扯著我的胳膊說:“他不去咱們?nèi)ィ ?/p>
我們剛剛在醫(yī)院門口一家快餐店坐下,三姐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說父親斷氣了。婆婆站了一下沒能起來,又一屁股蹲兒下去,眼睛眨了眨,好像沒聽懂似的。
按照公公生前的遺愿,把他的遺體拉回了老家?;厝ツ翘熳叩煤茉?,因為老公是長子,所以我們兩個必須護靈,二姐三姐陪著我們坐靈車,大姐陪著婆婆坐后面的車上。小叔子一家還在從海南回來的路上。臨開車前,婆婆安排三姐帶條毯子。三姐問,這么大熱的天,帶那東西干什么?她指了指我,說別凍著我的腿。我這才想起來自己開會穿著裙子回來,忙得一直都沒換,現(xiàn)在再回去也來不及了。我愧悔地看了婆婆一眼,也感激她真給我面子,沒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數(shù)落我穿這一身不合適。
車子開出城區(qū)不久,果真感覺車廂里冷得厲害。為了防止尸體腐壞,他們用冰塊在車廂里砌了一個冰床。公公的身體裹在一條白布單子里,固定在冰塊上,瘦小得像一小捆行李。事實上,折磨了這么多天,他也僅僅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了。車子走著,兩個姐姐念叨著,爸,咱們回家,咱們回家啊爸!說完就哭一陣子,哭完了接著說,一樁樁述說著公公過去的很多舊事,不知道是說給我們聽還是說給往生者。我第一次親身經(jīng)歷親人的死亡,所以不知道該如何安置自己的情緒,心里一直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可就是哭不出來。這是一次奇怪的旅程,坐在車子里就好像乘坐著時光機,有足夠多的時間和空間,讓你從頭到尾打量死亡。也就是從這一次開始,我又經(jīng)歷了幾次親人的離世,鎮(zhèn)靜多了,再也沒有體會過這種既擁擠又空落的心情。
老公默默地流著淚,他的手一直拉著我,手心里濕漉漉的都是涼汗。
婆婆先于我們到家,看來家里的出喪事務已經(jīng)安排停當了。婆婆坐在堂屋里,指揮著一群婦女剪裁孝布。這是很有規(guī)矩的,什么樣的人戴什么樣的孝布,一點都不能錯。像我們這些晚輩,不但要戴孝,還要披麻(不過是在腰里扎一根麻繩)??匆娢覀兓貋?,站在婆婆身邊的一個人對她說,讓他們幾個趕緊披掛上,到門口去跪著,馬上吊孝的人都要過來了。婆婆瞪他一眼說:“跪啥跪?跪跪你哥還能活過來嗎?”那人搓著手紅著臉說:“這是規(guī)矩,怕人家說閑話?!?/p>
“說閑話叫他找你哥說去吧!我是不信這個!”她朝里邊屋子里一指:“你們幾個去里屋坐著,我不喊誰也不能出來!老三,”她用手指點著那個人,“你安排打墓穴的抓點緊,中午一過就把人埋了!”
“哎呀嫂子,”那人甩著兩只手,看來真是急了,“咱不說停尸三天了,最起碼要停一天吧?有些親戚根本趕不過來?!?/p>
“趕過來了有人,趕不過來有墳,有啥區(qū)別嗎?”
公公的葬禮就是按照婆婆的安排,在午飯后進行。當?shù)氐娘L俗,中午飯我們是不能吃的,要一直跪在靈前,等幫忙的人吃完飯再出殯??墒瞧牌挪还苓@些,強迫我們必須吃完飯再說。她指著我說:“你像她這一風吹的身體,不吃飯不是要命嗎?”我說:“娘,不用管我,我能堅持。”她把一個饅頭硬塞給我,逼著我把它吃下去。
公公葬在村西臨河靠坡的一塊土地上。那條河叫泥河,是淮河的一條支流。老公告訴我,公公一輩子喜水,經(jīng)常自己到這里坐上半天,所以這個歸宿也是他自己選定的。本來我們想著儀式結(jié)束后,停下來到河邊坐一會兒。公公平時跟兒子說話不多,跟我說話更少,但我們對他的敬意是一樣深??墒呛髞戆l(fā)生的事情,把這一切都破壞了。
公公下葬之后,還要給他燒紙,扎一些車馬、金童玉女,還有生活用品什么的燒掉。那天大姐扎了一大堆東西,連電視機冰箱什么的都有,祭品店拉了一大車過來。婆婆看見了,問道:“誰讓扎的這些東西?”
大姐哭著說:“我讓扎的?!?/p>
“這得多少錢?你哪來的錢?”
“娘,這時候還能講錢嗎?”
“啥時候不講錢?除了你爹,他不講錢了?;钊四膫€能不講錢?”婆婆氣得渾身哆嗦,“你白花冤枉錢扎這些東西,你爹用著了嗎?”
“一點也不冤枉。用著用不著這是我的心意!”大姐頂撞道。
“不能用!揀一兩樣燒了,其他的都拉回去!”婆婆怒喝道。
“一樣都不能拉走!”大姐說著就開始往下卸東西。
“我叫你扎!我叫你扎!”婆婆忽然拿起卸下來的東西往地上摔,邊摔邊用腳狠狠地踩著,“就你爹那個笨樣子,你給他拿這么多東西,他能守住了?。俊?/p>
我們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傍晚了。大姐坐我們的車走,進入城里之后,她說自己不舒服,不陪我們一起吃飯了。我們把她送回家,直接去了飯店。吃飯的時候包了兩桌,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婆婆發(fā)現(xiàn)大姐沒在,問我:“你大姐哪里去了?”
我說她回家了,不想吃。
“咦!她忙了一天,不吃飯能行?你們?nèi)ソ铀 ?/p>
我說:“我勸她半天,她堅決不來。我估計她心里不舒服?!?/p>
“她心里有啥不舒服?”
她好像已經(jīng)忘了,中午和她吵架的事。
我?guī)c埋怨地說,“中午扎東西的事。她也幾十歲的人了,給爹扎幾樣東西是她的心意,您不該那樣。”
“天,我哪樣了?我不是怕她花錢么,她最沒錢,憑啥扎東西該她出錢?”她咄咄逼人地質(zhì)問我。
我一時也有點激動,脫口而出:“爹治病和辦喪事,花多少錢都是我們的,肯定不會讓她們出?!?/p>
老公怕我惹她,出來打圓場說:“這次手術,是大姐堅持非要這樣做,結(jié)果卻出事了。估計她思想上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心里難受?!?/p>
“那,你的意思是,你大姐把你爹害死了?你、你們當初不是都同意了嗎?”她突然站起來,用手點著我老公,卻朝我走來。二姐三姐趕緊攔她,可是她掙脫掉還是往我面前沖。我渾身緊張得汗毛都立起來了,想不出她會沖過來對我干什么。
“你們說的這是人話嗎?”快走到我跟前時,她突然停住了,兩只手朝自己臉上一左一右地打起來:“老天爺,我都作了什么孽?。 ?/p>
整個大廳吃飯的人都停住了,全部目光盯著我們這一桌。那一刻我的臉色肯定慘白得沒一點血色??墒?,沒人管我,老公和兩個姐姐都去安撫他們的母親了,飯桌上就剩下我自己呆呆地坐在那里。在周圍赤裸裸的目光下,我覺得自己簡直是被出賣了。我想沖她喊叫,這話是你兒子說出來的,為什么要沖著我來?不止一次了,所有的好,都是她的兒女孝敬;所有的不好,都是媳婦的錯。一股巨大的悲憤包圍著我,我真想站起來把桌子掀翻,實在忍無可忍了!但我動都沒動一下,心里卻在哭泣,可是眼里沒有一滴淚水。在這個時刻,在眾目睽睽之下,不管怎么樣我也不會為自己的委屈聲張——在死亡面前,一切事情都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那天晚上,婆婆還是回了我們家。幾個姐姐請她去住幾天,她都不為所動,怎么勸都不行。第二天早上起來,她已經(jīng)煮好了粥。對于昨天發(fā)生的事好像忘記了,一句都沒再提。接連幾天都是如此,每天早晚兩次熬粥,雷打不動。
但我覺得很多東西都變了,也很少跟她單獨待在一起。過去我們之間的某種默契被打破了,也可能那種默契是我想象出來的,或者是被我制造出來的。
晚上,我跟老公躺在床上,對他說起這件事情。他正趴在枕頭上按摩自己的脖頸,聽見我說這個,立馬停住了,翻過身來吃驚地看著我,好像我還記得這件事讓他非常難受似的。我不管不顧地發(fā)著牢騷,打定主意要把心里的苦悶一股腦地倒出來。他嘆了口氣,有時候也嘟囔幾句,像是安慰,更像是反駁。后來我看他眼皮澀得睜不開,實在聽不進去,便不想說了。誰知他突然問我:“她都到這把年齡了,你還想讓她改變什么呢?”
我在他的口氣里明顯聽出不滿,不過我已經(jīng)不想多說了:“我只是希望她更好,也更開心!”
“我覺得她剛剛好,她就適合那樣的自己?!?/p>
這話說的!好像我是個多自私的人,這一切都是為了我自己。我想起過去我曾經(jīng)在他面前抱怨過婆婆,說我不管怎么維護她、幫助她不斷改變以適應城里的生活,她好像一點都不領情。誰知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跟我說:“你這樣做不是為了她,只不過是為了你自己。其實你大可不必,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就行了,不然大家都累,而且還容易出問題?!?/p>
我翻身朝床邊挪去,心里一陣發(fā)冷,覺得自己熱心過度了。但自始至終我們都沒有吵,而且也都明白,那比吵一架所涉及的東西要深得多,也疏離得多。在某些方面,我覺得他外表越來越像我公公,從說話的口氣到口音。有一次他們兩個坐在客廳里說話,我遠遠地看著,不禁恍惚起來,一時間真分不清楚誰是誰。而他的內(nèi)心,則越來越像我的婆婆——幾乎在每一件事情上,都有不能觸碰的底線,都不能解釋和辯白——不過我還是安慰自己,老公是個有責任感,也是個有擔當?shù)娜耍@也是我最欣賞他的地方。
婆婆還要按時去接孩子。我說她都這么大了,你不用去接了??墒堑近c兒她就往學校走,即使我去接,她也得在后面跟著。有一次我攔住她不讓她去,說我們都不要去了,孩子也該學會自己回家了。她說:“就是不接她,我也想去瞧瞧熱鬧!”
有時我也想,畢竟失去丈夫的是她。我總以為她內(nèi)心有著巨大的創(chuàng)痛,所以我更要逼迫自己忘記那些不快,時時處處都賠著小心順著她,害怕再觸怒她。有天夜里兩點多我起來解手,從門縫里看見她屋子里還亮著燈。我輕輕推開門一看,她披著一條單子跪在床上,雙手合十在念叨著什么。我從來沒見過她的裸體,不知道一個人怎么可以老成那樣,簡直像是一座廢墟。看見我站在門口,她頭都沒抬,好像我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我看見窗戶大開著,外面正下著小雨,濃霧遮天,河水的聲音非常響亮。我悄悄走過去把窗戶關了。她動都沒動一下。我無聲地拉上門走了出來。
第二天早上起來,她還是依然忙碌著。我告訴她明天我就要走了,我的假期已經(jīng)到了。她沒吭氣,晚上吃飯的時候,安排兒子把幾個姐姐都喊過來。兒子問她,現(xiàn)在嗎?
“現(xiàn)在!馬上!”她把筷子拍在桌子上。
姐姐們擠坐在客廳的一只沙發(fā)上,瞪著母親,不知道她又要出什么難題,她們已經(jīng)習慣聽她發(fā)號施令了。按照婆婆的安排,我把女兒關在小屋子里寫作業(yè)。
“趁著大媳婦在家,我得說一件小事,”婆婆坐在孩子的小凳子上,圍裙也沒解掉,“我死后就埋在這里,堅決不回老家跟你爹埋在一起!”
我們都震驚了,互相探詢地看著,沒一個人說話。我老公看著她,臉漲得通紅,但他什么也沒說。
“你們要是不答應,”她解開圍裙摔在地上,“今后每年的今天都是我的忌日!你們說吧,答應不答應?”
“答應!”三個姐姐異口同聲地回答道。
“你們倆呢?”她指著我和老公。
我看看老公,又看看婆婆。老公說,你說咋辦就咋辦吧!
婆婆聽完這話,就下去散步去了,她每天晚飯后要走一萬步,據(jù)說是跟鄧小平學的。大姐二姐住得比較遠,我讓老公開車送她們。客廳里只剩下我和三姐兩個人?!澳阋欢ǖ美斫饽赣H,”她又作出一副跟我聊天的架勢,可這次我沒再截斷她,“母親心里很苦,可是她對誰都不說,也沒法說。她對父親的感情很復雜,一方面,她要恪盡一個妻子的職守,一絲一毫都不會馬虎。另外一方面,她心里也非常明白,父親沒有一天看得起過她。”
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我想起公公那淡然的臉色和一言不發(fā)的姿態(tài),好像悟到了什么。
“父親原來是大家族出身,可是他性格狷介,爺爺很不喜歡他,還沒成家就把他分出去了,只給了三間破房子。幾個姑姑給他湊了些錢,他拿著跟人學做生意,結(jié)果又被人在外地騙走了,差一點自殺身亡。走投無路,才去投靠母親家。這門親事是爺爺定下的,父親本來不同意,后來只好將就著過了。母親大字不識一個,長得也不好看。父親原來是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倆人很不般配??墒?,姥爺姥姥把父親當兒子養(yǎng)著,供他讀私塾,學醫(yī)術。父親跟母親成一家,還債的成分多,感情因素少?!?/p>
我起身,給三姐泡了一杯茶擺她面前。
“解放后父親之所以能在城里工作,完全得益于他過去所學??墒牵依锊还芏嗬щy,他從來沒問過。要說起來,父親是一個好人,一輩子沒跟誰紅過臉。可是他從小被人伺候慣了,不懂得體諒別人。母親一個人帶著我們姐弟幾個,困難可想而知,可不管多難,一句都沒跟父親說起過。在生產(chǎn)隊里,白天她跟男勞力一樣干粗活重活,想多掙點工分,晚上還得收拾幾個孩子的衣服鞋子。有時候母親去挖河工地干活,累得半年都不來月經(jīng),父親也不知道問一聲。就這,父親每次回來,母親都把最好吃的給他留著。最讓母親傷心的是……”三姐忽然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我坐近她,遞給她一沓濕巾。
“姥爺去世的時候,正趕上下雨,沒法騎自行車,只好走著過去。也只是十來里的路程,可是父親受不了這個罪?;貋淼臅r候,父親說,要知道這么累我就不來了!你想想,這話母親聽了心里是啥滋味?過去父親在姥爺家讀書的時候,全家人吃飯都等著他。他不回來,筷子都沒人敢動一下。但是,那天母親一句都沒責怪父親,自己偷偷地哭了好幾天……”
河堤上有人在練唱京戲,咿咿呀呀的腔調(diào)聽起來分外凄涼。我走到陽臺上,向霧靄彌漫的河堤上張望著。
三姐沒跟出來,她還在客廳等著我,估計還有話說。果然,我走回去她又開始說起來。她說,她心里一直過不去,那天母親對我太過分了,后來她們幾個都數(shù)叨過她。但母親就是那個脾氣,誰也沒辦法。
其實這事兒我自己已經(jīng)化解得差不多了,跟婆婆在一起生活這么多年,我自然了解她的脾氣。但是我始終不明白,婆婆那天為什么會發(fā)那么大脾氣,所以就著這個話題跟三姐聊了幾句。
“你不知道大姐的情況,”三姐長長地嘆一口氣,“說起來話就長了。大姐夫參加過中蘇珍寶島戰(zhàn)役,在冰天雪地里臥守了好幾天,落下腸胃病的病根,經(jīng)常腸痙攣。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被送到部隊野戰(zhàn)醫(yī)院住院。醫(yī)院誤診,當成直腸癌給切了,吊了一個糞袋?!?/p>
我想起每次全家人聚會,很少見到大姐夫,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跟他見過幾次面,印象不是很深。他少言寡語,從部隊復員后,安排到地方手扶拖拉機廠工作,剛回來的時候還能領到工資。后來企業(yè)倒閉了,他也只好賦閑在家,靠養(yǎng)老保險生活。
“大姐的生活一直過得這么清苦,大家都不知道她心里的苦痛,她的苦處無處訴說。而且咱們家人都回避這個,誰都沒說過,”三姐說著說著哽咽起來,“有些事情咱們想不出來,一個人吊個糞袋,說起來沒什么,無非是一個醫(yī)療手段,可那是沒跟他們在一起生活。大姐夫自己住一間房子,冬天還好說,一到夏天,他屋子里再怎么處理都有一股臭味,孩子們進去都捏著鼻子。所以大姐拼命攢錢,想著無論如何把大姐夫的腸子改道,把糞袋去掉。這樣的日子她過了幾十年,怎么會再讓父親過下去?所以她堅持不讓父親用糞袋,是有刻骨之痛的?!?h3>十
公公周年時,我跟著老公一起回去燒紙。只一年時間,公公的墳已經(jīng)是芳草萋萋,還長出了一棵闊葉桑樹。雨水把墳頭沖得溝溝壑壑的,一只青蛙鼓著眼睛看著我們,絲毫沒有躲避的意思。等我們點燃紙香,鞭炮開始炸響的時候,它一躍而起,從我們跪著的地方逃了出去。
想想一年前,黃土下面的人還跟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禁不住有點黯然。老公跪在我旁邊,默默地流著淚。等儀式結(jié)束了,我拉起他的手,感覺冰涼冰涼的。我沒松開手。他站了起來,我們一起朝泥河邊走去。
今年老公以這條泥河為名,寫了一篇紀念父親的文章,獲得了一個國際征文大賽的金獎。幾十年前,公公沿著這條河溯流而上,在河邊第一次見到了婆婆,從此他們成為一家人,像一對陌生人一樣的一家人,共同生活了一輩子。
今天婆婆也來了,她為自己的男人帶來了煙、酒和從小商品市場上買的冥幣。冥幣數(shù)額都不大,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很笨,給他燒的錢多了他也看不住。她絮絮叨叨地小聲說著什么,松弛的贅肉像披掛在身上一樣。她為他生了七個兒女,我始終不相信這七條生命也沒把他們連接在一起。
“我們走了啊!走了,走了?!逼牌耪f著站了起來,一直站在那里。等我們從河邊回來,她還在那里站著。
我過去攙住她。她頭也不回地向車子走去。三個姐姐還在忙著收拾墳前擺的供品。燒過的紙灰在風中打著旋兒。記得小時候姥姥說過,紙灰旋轉(zhuǎn)的圈兒越大,說明那邊的人就越高興。
坐在車上,我才覺得忙活了一天腰都快累斷了。我躺在老公腿上,瞇上眼睛,想睡一會兒。似睡非睡之間,我感覺到老公口袋里的手機振動了一下。我沒動,他也沒動。隨后,又振動了好幾次。我再也睡不著了,坐起來問他:“你手機有信息,怎么不看啊?”
“不管他!指不定誰又找什么麻煩,煩死了!”他看著車窗外說。
“那也得看看,”說著我就去掏他的口袋,“別是什么急事?!?/p>
他慌忙去捂自己的口袋,臉一下紅到耳根。他是個不會撒謊的人。我心里一下起疑了,堅持讓他拿出來看看。因為前面有司機,他也不敢再爭執(zhí),把手機拿在手里,扭著頭不讓我看見。我側(cè)了一下頭,只看到“我想你……”幾個字。他慌忙把手機關掉了。
我奪過手機,想重新打開,可是發(fā)現(xiàn)設定了密碼。我用胳膊肘搗搗他,示意他打開??墒撬粸樗鶆?。沒辦法,我只好把手機裝到自己包里。我的頭靠在車窗上,沒有緣由的,胃開始劇烈地疼痛,一直疼到身體的最深處,可能是剛才緊張所致。這樣的疼痛我第一次遇到,說不清楚是哪一種。
我開始默默地流淚。甚至有一刻我想把時間摧毀,讓自己變成一個像公公那樣躺在地底下的人。
快到家的時候,他把手插進我的后頸,把我攬進他的懷里。我只是犟了一下,就順從了。
“相信你自己,就足夠了?!彼皆谖叶?,輕輕地說。
剛好這時候車子已經(jīng)到了樓下,我先跳下車,把手機還給他。我說:“要讓我相信你,才會夠!”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強勢,這許多年的時間里,因為太在乎,我內(nèi)心一直怕著他。
“你哭什么呢?”婆婆忽然推開門,正好看見我坐在梳妝臺前流淚。我躲閃不及,本來有點不好意思,聽見她這樣問,淚水反而流得更洶涌了。畢竟,就這件事情而言,我無處訴說,更無法向唯一的閨蜜林鴿說。過去我說相信愛情,她總是嘲笑我說,連愛情都相信的人,除了當作家,什么事都干不成!
“不相信愛情你跟他結(jié)婚干嗎?”我搶白道。
“切!”林鴿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不相信愛情我才嫁給他,如果相信愛情,我們倆早蹬了!”
婆婆把陽臺上的被單收回來,她把被單一頭遞給我,一頭用力地拽著,半天才問了一句,剛才哭啥?
“哭啥?”突然我哽咽起來,委屈得不行,“你兒子有外遇了?!?/p>
她聽了,臉子沉了下來:“誰抓住他了?”
我把車上的事兒學給她聽。她把被單疊好,拍整齊,半天才說:“男人嘛,哪能在意他們這些小事兒!”
“小事兒?這是小事兒?”我氣得臉通紅,耳朵發(fā)燙。
“你說這是多大的事兒?男人是外面人,咱們是屋里人,各自管好各自的事兒,這家就太平了。有些東西你要不問也不聽,什么事兒都沒有。你非要打聽明白,什么骯七八臟的事兒都出來了!何必自找苦頭吃!”
我無話可說,別著頭望著河堤??匆娔菐字慌S终驹谀抢?,好像一直在看著我。我的憤怒變成了一腔悲涼。
“娘,你真想得開??!”見她半天也不說話,我不無譏諷地說。
“不是我看得開,你沒想想,從來都是人找事兒,哪有事兒找人的?”她停下手里的活兒,用手撫著床上的被子,“操持好一個家庭,跟縫好一條被子是一個道理。被面子弄不服帖,人家看見了笑話。被瓤子弄不平展,自己蓋著受罪。所以遇到不順展的地方,要想辦法拍平它,還能故意挑起來嗎?男人年輕時候糊涂點兒,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老了就規(guī)矩了。你也別怕他們在外面瞎胡折騰,要是找個男人連折騰都不會,那才怕人哩!”
我哭笑不得,最后還是忍不住笑起來。問她:“你是遇到我公公這樣的老實人了,才說這樣的話吧?”
“唉——!”她長嘆一聲,坐了下來,“有些事兒,我從來沒跟人說過。不是今天你說到這里,骨頭漚爛我都不會說。你公公不是個壞人,平心而論,一輩子找到他,我也該知足了。不過,你知道嗎?自從他進城之后,有了你小弟,我們就分床了,一輩子誰也沒再碰過誰。你想想,他比我小,那時他正是壯年,身邊怎么可能沒有女人?有一次我去他那里,他床上沒有打掃干凈,我看見……算了,他已經(jīng)躺地下了,我不該說這些。有些事不能裝傻,有些事就得裝傻,這才是明白人!”
我給林鴿打了電話,她自己在辦公室,非要讓我上去。我說,你下來吧,我們找地方喝茶去。她遲疑了一下,說,你回這個單位誰會吃了你嗎,怕什么呢?我知道她的意思,一直都是她指揮我,這次我指揮她,讓她不習慣。
“不是怕什么,有些事我不想在單位說。我在樓下等你!”說完我就掛斷了電話。
過了十多分鐘她才下來。她今天穿得跟幼兒園阿姨似的,大紅大綠的,配了個黑高跟鞋,看著十分扎眼。我開著車,一直向開發(fā)區(qū)駛?cè)?。那里有一個新開的酒店,下面的咖啡館非常幽靜,是個說話的好地方。我們找了一個包間,窗外是一大片綠地??坑疫吺且粋€小小的噴泉,長著大片大片的闊葉植物,當?shù)厝税阉凶飨珊扇~。坐在這里,感覺好像是到了南國。
我點了兩杯毛尖和幾個茶點心。茶上來的時候,林鴿把杯子動了動說:“天天就喝這一口兒,還不膩味?”
我苦笑一聲,飲著杯子里的茶。苦苦的,有點澀,一直找不到回甘。我知道這不是茶葉的問題,跟我的心情有關。
“最近我可能遇到了情感方面的問題,”我盡量避免使用一些分量很重的詞,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糟糕透了。我、我的家庭和我的婚姻,好像忽然被揭開了蓋子,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沒什么隱私可言。可能正如林鴿所言,我在經(jīng)營家庭婚姻方面是個弱者?!暗膊灰欢?,我苦惱透了?!?/p>
“什么叫不一定?你別傻了,除了你自己不知道,還有誰不知道?”
“什么啊?”我吃驚地看著她,“你什么意思?”
“哎呀,什么意思,我的愛情原教旨主義者。你老公跟文化局那女博士的事兒,還有誰不知道???”
我簡直如五雷轟頂,半天也沒反應過來。難道我的老公,這么一個溫文爾雅而且有擔當?shù)哪腥?,真會干出那種事來?我不相信。
“你呀,”她直視著我,眼睛里滿是憐憫,“不管做什么事兒,只知道一個勁地退讓、退讓。委曲不能求全,你看在你們家,能看到你的影子嗎?婆婆不拿你當菜,小姑子不拿你當事兒,老公更不把你放在眼里。”
我的眼淚幾乎要涌出來,突然覺得自己是那么孤單無助。在這個家庭,不管我如何努力,好像從來都是輕飄飄的。內(nèi)心的恐懼讓我的神經(jīng)一直都繃緊著,表情生硬,紋路墜落,我無論多么急于表白我的愛情,愛情真的讓我幸福過嗎?
“這男人啊,就像一匹野馬,開始就要給他戴上籠頭,制服他,讓他一輩子都去不掉。不然的話,”她把茶杯在桌上蹾了一下,茶水四濺,“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知道吧?”
我跟老公分居了。很多事情我不想追問,他也從來不解釋。現(xiàn)在我也不是每周必回了,多少有個理由我就待在省城。我不想面對。
即使周末回去,我也是跟孩子睡一個房間。婆婆又去海南了,家里格外安靜,有時候我自己在家,感覺到靜得可怕。這真是一個奇怪的感覺,在省城也是我一個人,可從來沒有這么安靜過。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的生活變成了一堆碎片,但是這些碎片又不能徹底清掃出去。我要跟一堆碎片生活在一起,而且每天都會遇到,不是這一塊,就是那一塊。
有一天,我在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臉,蒼白、晦暗,好像增添了不少皺紋。扭頭的時候,我還發(fā)現(xiàn)左邊的鬢角生出了幾根白發(fā),關鍵是,它們看起來再也不是那么柔順光滑了,好像剛被一場雨水淋過,蔫答答地貼在頭皮上。我放了一浴缸熱水,把頭發(fā)散開。在水中我看它們漂浮著,好像不是從我的頭上長出來的,像一蓬水草。我忽然哭了出來,我需要什么呢?需要找回我自己嗎?需要自己堅強嗎?當我真的擁有自己,真的堅強起來的時候,怎么感覺失去了那么多?不,這不是我要的生活。
我忽然認識到這么一個問題:林鴿的生活只屬于她自己,那不是我的生活,明天我會在電話里這樣告訴她。我記得她給我打過幾次電話,張口就問我事情怎么樣了。我啞口無言,不知道她這話什么意思。還有一次她來省城出差,到我辦公室來。我還沒站起來,她擺著手不讓我站,好像我在她面前會倒下似的。她就站在我面前,有一種我從來沒感覺到的壓迫感。我看著她矗立在我身邊的身體,感覺我們之間的關系忽然傾斜了,不在一個平面上。它在塌陷。我不需要過濫而又廉價的憐憫。
那天晚上我仍然跟孩子睡在一起,她瘦弱的身體緊緊地貼著我。也許她看出來了什么,最近一個時期特別聽話,干什么事情都是看著我的臉,一副賠著小心的神情。還有一次她在睡前跟我說,最可憐的不是沒爸沒媽的孩子,而是只有爸爸或者媽媽的孩子。這話讓我半夜沒睡著。是啊,爸爸和媽媽,就像孩子的腿。只有一條腿,這個孩子怎么走路呢?要不要這個老公,也許我可以選擇,而對于孩子來說,要不要這個爹媽,他一點選擇的機會都沒有。我可以對自己說,我三十幾歲了,已經(jīng)長大了。可是孩子沒長大,她只有十二歲。
孩子睡著了,她的臉像一株飽滿的花朵。我親了親她,到客廳泡了一杯紅茶,拿了兩個杯子,走向老公的房間。他還沒睡,倚在床頭看書??匆娢疫^來,他朝里挪了挪,給我騰出了位置。我把杯子遞給他,然后和他碰了杯子。我說:“干杯!”他笑了起來,“干杯!”他說,然后一飲而盡。
公公去世不久,我父親也去了。接著,我的姥姥、姥爺、小舅舅,先后去世。我已經(jīng)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死亡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已經(jīng)能夠冷靜面對這些問題了。
林鴿離婚了,這不稀奇,稀奇的是很快又復婚了。這一對兒活寶,怎么說他們呢?也許正是比別人高明,他們竟然可以拿自己的生活開涮嗎?那天,我正在屋里洗澡,聽到有人按門鈴。我趕緊穿上睡衣,趴貓眼上一看,原來是他們兩個在門外站著,打扮得跟新婚夫婦似的。我應了一聲,讓他們稍等,便回到洗手間里,不慌不忙地收拾自己。我把熱水開得很大,水蒸氣彌漫得滿屋子都是,借著從窗口射進來的陽光,看起來云蒸霞蔚。我又在面盆里放滿熱水,把整個臉都埋進去。我出了一聲透汗,鏡子里面的臉出其不意地年輕飽滿。前不久偶然看到一篇文章,寫當年的那英,一臉的凄苦,還巴巴地堅持滿世界宣誓她和高峰的愛情,最后被全世界看笑話。現(xiàn)在,過了五十歲的老那,有了自己的底氣,比十幾年前好看多了。她再也不談婚姻,更不談愛情,但她把自己過好了。
每個人,都應該找到更適合自己的那個自己。
第一次,我在林鴿面前這么自信、這么自由、這么自我。等她又按了一次門鈴,我才過去把門打開。他們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像難民一樣擠進來,東西都隨手扔在門口的地毯上。我一一撿起來,靠著墻邊把它們擺好。
他們坐在茶幾邊,自己洗茶、沏茶,討論著剛才還沒說完的話題,林鴿不時大笑幾聲。我過去坐在林鴿旁邊。她一手拿茶杯,一手攏著自己的頭發(fā),側(cè)著頭問我:“親愛的,最近生活得怎么樣?”
“生活”這個詞從她嘴里說出來,好像在某個地方放得太久了,有一股餿味兒,像一塊變質(zhì)食品。
“哪方面怎么樣?”我的眼睛在茶海里游移著,“哪方面?”
“都說說,所有方面?!?/p>
“如果你連前世今生都問,那得找你老公。他無所不知?!?/p>
“哈哈哈哈!”她突然笑起來,嘴里的茶水噴我一臉,但她不是為我這句話而笑?!皠偛爬瞎o我講了一個故事,快笑死我了?!?/p>
“哦,”我起身續(xù)水,順便擦了把臉。鏡子里,我的臉像剛蒸出來的新鮮饅頭。
“哎呀,真笑死我了!”她依然花枝亂顫,“他有一個牌友,是郊區(qū)的村主任。每次回家晚一點,老婆就絮叨他。有一次他煩了,說,你要是再嘟囔我就跳河去!老婆說,去啊,河又沒有蓋子,順著咱家一直往東走,過了歪脖柳樹可不就是河嘛!他站起來真的往門外走去,三個孩子……”她又笑起來。
他老公看著她微笑著。我沒笑,還沒到我的笑點。
“他的三個孩子在他身后喊,快來看啊,俺爹跳河哩!俺爹跳河哩!結(jié)果村里跟來了一群孩子,在后面追著他喊,跳河哩!跳河哩!他左看右看,沒一個人出來勸他,只好撲通一聲跳進了井里。后來我老公問他,你怎么那么傻逼呢,非要往河里跳?他說,人家都喊著跳河哩跳河哩,我如果不跳,這個村主任還有啥面子?”
我也跟著哈哈笑起來。笑完,林鴿拿眼瞪著我。這次我沒嗔怪她不習慣人家這樣看我。我把眼睛移開了。
我說:“有意思!”
“是啊,”林鴿突然收住了笑,表情認真起來,“難道我們不也一樣,做什么事好像總是有人在后面逼著,身不由己?!?/p>
林鴿能說出這樣的話,我覺得有點意外。我看了看她,又看了一下表,動作有點夸張。我承認自己不是個厚道之人。
果然,林鴿的笑容一下僵住了。她也識趣地看了一下表,說,我們該走了。
“你們中午真不在這兒吃飯了?”我問。
“真的。不在。”
周末我開車回去,先去了孩子的學校。在校門口的人群里,我看見了婆婆。她站在最靠近大門的地方,穿著我給她織的一件灰色毛衣?,F(xiàn)在才是初秋天氣,還有年輕人穿著短袖衫。想起來我給她毛衣那天,她穿在身上,前前后后挑了多少毛病,隨手扔在一邊說,現(xiàn)在機器織的比這個還瓷實。就不再提了。
我不禁笑了。
現(xiàn)在,孫女比她高一頭,也不怎么喜歡她。但她還是準時準點地來到這里。一個上了中學的孩子,奶奶站在學校是她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她不會給她好臉色。每次她都被孫女甩在身后,慢慢地挪回家。她比我公公大好幾歲,剛剛過了七十九歲生日。與自己的孫女比起來,她沒有多少資本了,說不定哪一天她也會跟公公一樣,脫在床頭的鞋子就再也不用穿了。
但也不一定,她這一輩子就是喜歡跟別人較勁,也跟自己較勁。林鴿的老公說,她只能活到七十八歲。給她過七十九歲生日那天,我們都松了口氣。
我把車停在路邊,沒過去喊她。我真害怕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她指不定又會說出什么話來。其實從內(nèi)心來講,我感謝公公葬禮那次她對我的爆發(fā)。我知道我們已經(jīng)互相深深地嵌入對方的生活之中,這比客套更讓我放松。我從來沒指望過婆婆能反省,倒是我越來越多地反省自己。婆婆可沒有我這般心機,她就是個透明人物。當然,這可不是玻璃樣地透明,玻璃是脆弱的,不堪一擊。婆婆充其量是河里的冰凌,九九八十一難的破碎,她依然成冰,也決然地透明。反倒是我,千萬條地計較,糾纏不過就貌似忍讓的漠然,視而不見。
等孩子出來,我才喊住她們上車。到了我們家樓下,婆婆說,過去你們買那什么餅,明天是星期天,咱們?nèi)ベI點吧?孩子撇撇嘴說,比薩,我都告訴你一百次了。不過坐船去真沒勁,我不想走路!
我說,不,坐船,我也想坐船了!
我們家樓下這條河叫沙河,流過二百公里后,跟公公婆婆老家門前那條泥河合流。這兩條河中間,還有石河、草河。這些樸素的河流,有著本色的名字,就像生活在河邊的人民一樣。我快八十歲的婆婆,曾經(jīng)懷念過那條河流嗎?六十多年前,像一棵水蔥般清凌凌的她,蹲在那條河邊洗衣服。那是一條蜿蜒數(shù)百里的大河,寬展、溫和、清澈。河水在她的撥弄下一圈一圈地向外延展。當她扭頭擦汗的當口,她看到有人領著一個身材頎長、面皮白凈的年輕人正從遠處向她的村莊走來。
從此她順流而下。
(標題書法:韓彩瑩)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