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凡，四十三歲的“老男人”，是我們這一幫朋友里的球癡，他愛球，尤其癡迷保羅·斯科爾斯。我們在取笑他的同時，也在吹噓：誰不熱愛斯科爾斯，就如同誰不熱愛青春歲月。青春一去不復(fù)，但熱血依舊。

不能不管了。

段凡拎著酒瓶從張勇的復(fù)式樓梯上往下跳，炸裂的玻璃碴兒差點(diǎn)把他戳瞎。他昏迷不醒，張勇?lián)渫ü虻?，一手按住他下顎動脈。后來他在急救車上醒了，頭一句就是，今晚曼城打曼聯(lián)。醫(yī)生說，看來問題不大。是的，問題不算大，最后確診輕微腦震蕩，歇四周歸隊(duì)。但跑不動，出球慢，轉(zhuǎn)身也慢，基本和從前那個保羅·斯科爾斯一樣驍勇的中場后腰說再見了。從前他多他媽能跑，900平方米的球場也容不下他。下場后我不敢看他眼睛，也不敢看他腦袋。估計后腦勺有手指寬的疤。他向兄弟們復(fù)述斷片前一秒——黑暗，針尖大的黑暗。

張勇咋了他喝酒？

“我告訴他，只要看上我公司任何一個姑娘，我立馬牽線。他不說好，不說不好，三拳打不出個屁。只認(rèn)得喝、喝。喝多了就躥我樓梯上……”

我們收東西撤離海埂三號場。晚霞在低空燃燒，腳底優(yōu)質(zhì)的小葉草撲哧響，像浸水的毯子。我們在停車場道別。不能放任不管了。不能不管管我們的保羅·斯科爾斯了。他直著脖頸，朝我揮了揮手。

黑暗。針尖大的黑暗。我想象不出來。

段凡四十三了，沒結(jié)婚，沒女人。我猜這是他從樓梯上往下跳的原委。當(dāng)然啦，他不會承認(rèn)。我了解他，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當(dāng)年我將一個家境不錯、大學(xué)本科的高中同學(xué)介紹給他，他見了面，一聲不吭。桂子把一個離婚出納帶到他面前，他整晚就說七個字，“請把那瓶酒給我?！毙毲昂鬄樗麖埩_三個，沒一個讓他開口。狗日的段凡，他手拎啤酒，縮進(jìn)墻角，管你三七二十一。煩透了。我們煩透了。人過四十，要相親結(jié)婚就太難了，就像七老八十還想滿場飛奔。

我打他電話。

“睡了？”

“沒有。三點(diǎn)英超?！彼f。

“你到底咋想？”

“想哪樣？”

“為哪樣跳樓？”

“我說了?！?/p>

“你沒說?！?/p>

“哪樣也不想?！?/p>

“真不找個伴？”

“沒意思?！?/p>

“就足球有意思？”

“行啦老李?！?/p>

“你還真以為你能踢一輩子？”

“行啦行啦?！?/p>

“保羅·斯科爾斯有老婆，而且有三個娃。”

他不吭聲。我能聽見他呼呼喘息。他好像又喝高了。也許滿地啤酒瓶。

“你聽著，”我一字一句地說，“2003年，斯科爾斯累積黃牌錯過歐冠決賽，最后曼聯(lián)奪冠，斯科爾斯從兩層高的看臺上跳下來——對，跳下來，死死抱住弗格森。”

他掛了電話。

狗日的。

他要傻到什么時候？

周五，大伙在彭翔樓下小酒館喝酒，酒館老板問何時結(jié)賬，小孫操著標(biāo)準(zhǔn)的東北普通話說，“你怕咱不給錢還是咋的？喝到明早上，咋的？”老板嚇壞了，“幾位大哥，要哪樣，只管說?！?/p>

凌晨一點(diǎn)，昆明的金色燈光洋洋灑灑，彭翔表妹及其閨蜜出場了。表妹的閨蜜一頭長發(fā)，打著小卷卷，穿低胸夾克，緊身牛仔褲，身材火辣。大伙明白了，彭翔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段凡。但是對于其貌不揚(yáng)、除了足球什么也不愛的段凡來說，這姑娘綽綽有余，用鮮花和牛糞來形容一點(diǎn)也不過分。小孫劉磊桂子們立即大獻(xiàn)殷勤。段凡亮出標(biāo)志性動作：縮進(jìn)墻角，垂著腦袋，一杯接一杯喝酒。

姑娘說，“我叫束薪。束河的束，柴薪的薪?！?/p>

桂子說，“我這輩子頭一回碰上姓束的。他姓段，段凡。平凡的凡。”

“我三十五?！彼f。

“他四十三?！惫鹱有α?。

兄弟們使勁講些廢話。之后，彭翔問她，“你喜歡足球？”

“喜歡。最愛英超?！?/p>

段凡看了看她。

“哪支隊(duì)？”彭翔說。

“曼聯(lián)。我是二十年曼聯(lián)鐵粉。最愛保羅·斯科爾斯。太偉大了。平凡的偉大。弗格森退位，斯科爾斯掛靴，曼聯(lián)找不著北太正常了。穆里尼奧有戲，曼聯(lián)會越來越好。小將拉什福德不可限量。”

“不喜歡小貝？”

“我說的是最。最愛斯科爾斯。”

段凡扛不住了，從墻角磨磨蹭蹭過來，小聲說，“保羅·斯科爾斯哪年的？”

“1974年生于索爾福德，92班主力，為曼聯(lián)出戰(zhàn)718場。”

段凡血往上涌，像被某種東西鉗住了。一個漂亮女人，一個懂球的漂亮女人。二十年來的偶像非斯科爾斯莫屬。他一直模仿斯科爾斯——不惜體力地奔跑，傳球簡潔、再簡潔。平凡的偉大，說得多好。斯科爾斯效力曼聯(lián)三十年，誰都可以蓋過他，誰也取代不了他。當(dāng)他不上場的時候，曼聯(lián)就不那么穩(wěn)當(dāng)了。段凡在我們球隊(duì)的地位差不多與斯科爾斯相當(dāng)，他總愛引用齊達(dá)內(nèi)的話，“斯科爾斯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球員，沒有之一。”

彭翔讓他和束薪坐一起。兩人一直聊英超，很多八卦我們聞所未聞。后來彭翔讓他送她回家，他也很想送她回家，雖然嘴上不說。他們在街邊打車，段凡坐副座，束薪坐后座。車子沿長春路飛馳，他好幾次想悄悄回頭，但每次都被刺眼的路燈嚇退了。

“你從小踢球？”她說。

“……初中。”

“沒進(jìn)校隊(duì)？”

“沒有?！?/p>

她忽然笑了。

“對不起。我不是——”她說。

他沒吭聲。

“你周末有空？”她說。

“周六，踢球?！?/p>

“我想去怒江。一起？”

“……開車？”

“對，自駕。輪流開？”

“……”

“明天之內(nèi)，一定給我答復(fù)?！?/p>

凌晨三點(diǎn)，他打開電視，切爾西對阿森納，藍(lán)軍3比2險勝。他不如從前激動，也不再覺得非看不可。自從保羅·斯科爾斯退役，英超就沒那么牛逼了。就像馬拉多納之后的阿根廷，羅納爾多之后的巴西。他想起斯科爾斯對陣?yán)锲值?5米遠(yuǎn)射，想起他滿頭金發(fā)和靦腆笑容，想起他飛奔時有些寬大的曼聯(lián)球衫。接傳球太干凈了，像風(fēng)掠過冰面。他起來，打開一瓶啤酒，喝到一半，比賽結(jié)束。他關(guān)掉電視，躺下。第二天沒去單位——他那個工作去不去無所謂。下午，他給束薪發(fā)了一條短信：怒江。

這差不多就是段凡和束薪初識的過程?，F(xiàn)在，我把它寫成小說冒著相當(dāng)大的風(fēng)險——寫出來的未必是真的，何況未經(jīng)兩位同意。是啊，我沒征求他們意見（需要征求嗎？）算了，何必?fù)?dān)心一個摔壞腦子的傻瓜——上上禮拜，大雨天，他居然跑到海埂3號場，打電話問我咋沒一個人？我說，小蔣沒通知你下雨改期？他沒說話，背景是噼里啪啦的雨聲，間或有電閃雷鳴。

“就我一個人，老李。就我一個。”

“行啦。等著，我過來?！?/p>

我趕到海埂，雨小了些。我停好車，撐傘往里走，遠(yuǎn)遠(yuǎn)望見段凡打一把黑傘立在3號場邊，粗大的桉樹站在他身后，像暗黃的巨人。雨點(diǎn)敲打草皮，發(fā)出清脆的吱吱聲。

“抽煙？”我問他。

他搖頭。

我取一支，點(diǎn)上。昆明遇雨成冬，真他媽冷。

我抽完一支，又取一支，點(diǎn)上。

放眼望去，1號、2號、3號、4號、5號、6號場不見一個人。連綴的草皮像一片綠海。

雨勢不減，風(fēng)越來越?jīng)觥?/p>

“走吧？”

他不吭聲，一手揣兜里。

“不走？”

等于白問。

雨點(diǎn)噼噼啪啪打在桉樹葉上。草地上的雨聲弱下去了。

“當(dāng)年，當(dāng)年下多大的雨也要整啊?！彼f，“1997年、2003年……記得嗎，老李？”

我說，我記得，都記得。海埂爛得像秧田，大雨如注，我們上場玩命。球落在過腳面的積水里動彈不得，你必須使勁捅它、踹它，像犁地一樣把它弄到干一點(diǎn)的地方才能往前推進(jìn)。早就不講技戰(zhàn)術(shù)了，全在爛泥里摸爬滾打。真過癮。真是過癮。雨水汗水海埂臭烘烘的爛泥糊住你的臉，讓你喘不上氣，讓你激動得像要渴死的馬。

“今晚英超？”我說。

“南安普敦打桑德蘭?！彼f。

“回吧？找地方坐坐？”

“還是斯科爾斯牛逼?！彼f。

“行啦?！蔽艺f。

“跑幾圈?！?/p>

我沒法反對。我為他撐傘，他脫了衣褲，換上行頭，轉(zhuǎn)身扎進(jìn)雨里。噼里啪啦的跑動聲相當(dāng)空曠，像巨石錘擊大地。白色水花在他老邁的耐克鞋釘下飛濺。他掠過我，將海埂基地黑乎乎的惡臭甩我一臉。

段凡七天后回來的，那場野球束薪并未光臨，讓我們的期待落了空。他照樣跑不動，遲緩、疲憊，像垂死的狗。桂子說，他肯定在怒江途中把自己一次性掏空了。我們哈哈大笑，意淫各種場面，想象他們從昆明——怒江近千公里的漫長旅途中，租住一個又一個破爛小旅館，把劣質(zhì)小鐵床折磨得吱吱叫，讓隔壁的人拍墻大罵：狗日的，輕點(diǎn)嘛。

段凡扇他們嘴巴，桂子小蔣小孫兔子一樣逃竄。彭翔將他拽到場邊，問他進(jìn)展如何，他一聲不吭。彭翔急了，有進(jìn)展，還是沒進(jìn)展??？段凡說，狗屁進(jìn)展，回家！

后來我才知道，段凡、束薪在怒江開過一間房，但是，他連她手都沒碰過。

這還是爺們兒干的？

兄弟們罵他“裝逼”“哄鬼”。只有我信他。是的，我信。我們認(rèn)識太久了，他二十四、我二十二那年就組建了“紅番”足球隊(duì)，打遍昆明無敵手。我太了解他啦。他這輩子除了足球誰也不愛，除了斯科爾斯誰也不愛。多年來英超必看，無論多晚，他一定提前五分鐘起來。沒女人。一個也沒有。一個男人怎么能沒有女人呢？他不是gay，當(dāng)然不是。可到底是什么東西妨礙他找一個女人，哪怕和她睡上一次呢？

去怒江途中，他們第一夜住大理，各要了一間房。次日，束薪說兩間房太浪費(fèi)了，不如就一間？段凡沒吱聲。別克昂科拉沿大理——保山高速穿山越嶺，公路正前方，黛青色高山氣勢雄渾，河流在峽谷里飛奔；太陽劃過山脊，余光閃閃發(fā)亮；當(dāng)寬闊的大河突然出現(xiàn)，他的心怦怦跳。來到怒江——保山岔道口，他換束薪開車，以一百碼速度沖上怒江高速。山越來越陡，像巨人刀削斧砍的廢墟。束薪聽一張《綠洲》專輯，進(jìn)入瀘水才換了張學(xué)友的老歌。束薪說，你一個踢球的不熱愛搖滾？他不知該怎么回答。一直聊足球，她竟然知道當(dāng)年皇馬來昆明時小貝的房間賣出了什么價錢；還能說出1982年、1986年世界杯決賽首發(fā)名單。絕大多數(shù)時候，他只能羞愧地?fù)?dān)當(dāng)聽眾。天擦黑時終于抵達(dá)六庫——怒江州府所在小鎮(zhèn)，找到一家整潔的小旅館。她就開了一間房。

他后來講，這是他度過的最驚心動魄的夜晚，沒有之一。

進(jìn)門后，束薪翻出一堆東西直奔衛(wèi)生間。他打開電視，衛(wèi)生間的流水聲高一陣低一陣。屋里一股霉味。也許一小時，也許更久，她終于托著毛巾包裹的長發(fā)出來了，身穿自帶的白色睡衣。

“你去吧?！彼f。

他三下五除二，盡可能不發(fā)出多余響動。出來時穿得整整齊齊。她選了靠墻的床躺下，兩腿交叉，小腿裸著，亮得耀眼。他在空床上坐下來。她盯著電視。倦意和興奮同時壓迫著他。

“喝茶嗎？”她說。

他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她給他泡了自帶的普洱，茶味清淡。他側(cè)過身，忽然發(fā)現(xiàn)她距離自己如此之近，最多二十厘米吧。

“累嗎？”束薪說。

“還好?！?/p>

“你這人有意思。話不多，四十老幾了還單著。談過幾個？”

他不吭聲。

“你不會是彎的吧？”她笑了。

“不是。”他說，“高中的時候，高中的時候我喜歡過英語女老師哩?！边@話說出來，他自己也嚇著了。

“真的假的？”

“真的。還寫過一封信。”

“哈哈，看不出來，你還有這膽子?！?/p>

“是，我也覺得……”

“回信了嗎？”

他拉過被子，墊在腦后，搖搖頭。

“哈哈，你有種。”她說，“后來呢？一直單著？”

他想不起來。似乎有過一個，又似乎算不上。是二十年前剛大學(xué)畢業(yè)分來的同事，地道的昆明姑娘。也就吃吃飯，看看電影。手都沒拉過。

“大哥，你四十三了?！?/p>

他又沒話了。

“我好過三個?！彼f，“第二個差點(diǎn)結(jié)婚。要不是我發(fā)現(xiàn)他玩劈腿——媽的。”她停下來，像在等他說點(diǎn)什么。可他一言不發(fā)。她繼續(xù)說，“除了這點(diǎn)，他人很好。一直很好?！?/p>

他實(shí)在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怎么覺得地板在抖呢。就像還在車上，還在往前走。”她說。

“嗯?！?/p>

“抽煙嗎？”

“不抽。”

“介意我抽嗎？”

“你隨便。”

她下床，從箱子里翻出一包女士煙，很細(xì)，很白，像一截細(xì)小的骨頭。她點(diǎn)上，慢慢吸了兩口。煙味發(fā)甜，一點(diǎn)也不讓人討厭。

“你什么時候踢球的？”

“初中?！?/p>

“對對，你說過，沒進(jìn)校隊(duì)?！?/p>

“殺手李是校隊(duì)主力。我們當(dāng)年一所中學(xué)。我比他高兩屆?！?/p>

“你那么愛足球，居然沒干過專業(yè)隊(duì)。連半專業(yè)也沒干過?！?/p>

“我喜歡的作家海明威說，想一想，不也挺好嗎？我想象自己……進(jìn)曼聯(lián)，不也挺好的？”

她哈哈大笑。

之后她將抽一半的煙按滅。

“那個差點(diǎn)跟我結(jié)婚的，第二個，劈腿那個，是紅塔的。你也許認(rèn)識。”

段凡差點(diǎn)從床上蹦起來。他轉(zhuǎn)身看她，像打量一把鋼刀。心里忽然空空的，沮喪而辛酸，還有淡淡的苦澀。

“哪個？”

她說出名字。他當(dāng)然認(rèn)識。紅塔*尚未解散之前的主力邊后衛(wèi)。

長長的沉默。

“他兒子都打醬油了。”她鉆入被窩，關(guān)掉電視。他沒動彈，還穿著外套長褲。

“你記得紅塔的最佳進(jìn)球嗎？”她說。

他沒回答。

“就是他進(jìn)的。主場打青島，過中場一腳怒射。世界波啊?！?/p>

他仍不說話。

她熄了燈。深沉的黑暗讓他想起《綠洲》的歌聲，還能聞見甜絲絲的女士煙的氣味，似乎有月光掩映過來。他不確定。當(dāng)他以為她已經(jīng)睡著時，忽然聽見她說，“他踢得真不比斯科爾斯差。”

“……位置，位置不一樣吧。”

沉默。

“我說真的?！彼f。

“斯科爾斯老婆叫克萊爾，青梅竹馬?！彼f。

“三個娃，老大阿隆、老二艾麗西亞、老三艾登?！彼终f。

“是啊?！?/p>

“生活簡單之極。訓(xùn)練，比賽，回家，帶孩子，看電視，睡覺?！?/p>

“多好的男人?！彼f。

“乏味又完美的男人?！彼f。

他睜大眼睛，回想斯科爾斯的遠(yuǎn)射和飛鏟。

“看出來了，你是真愛他?！彼f。

“是。”

“一丁點(diǎn)緋聞也沒有?！?/p>

“從來沒有?！?/p>

“球場上幾乎沒有瑕疵。”

“是啊，是啊?！?/p>

他感到保羅·斯科爾斯的激流在房間里交匯涌動。他坐起來，靠著床架。他看見她也坐起來，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偉大的斯科爾斯，”她說，“偉大的保羅·斯科爾斯?！?/p>

他覺得身體在黑暗中微微發(fā)顫。

“嘿?！彼f。

“嗯？”他說。

“我過來？”她說。

腦袋嗡嗡響。

“行嗎？”她說。

他沒說行，沒說不行。他看著她起身湊過來。他感到她在床邊坐下。他想起他在現(xiàn)場觀看過的她的前前男友，想起那粒遠(yuǎn)射世界波——他可是當(dāng)年紅塔球迷協(xié)會的鐵桿啊。

“算了吧?！彼f。

她一動不動。

“算了。”他說。

束薪緩緩起身，回到床上，躺下。再也沒說一句話。他背對著她。偉大的保羅·斯科爾斯消失了。黑暗比黑更黑。他心里涌上莫名的厭惡和悲哀。對自己、對一切、對這趟遠(yuǎn)行。真黑啊，還能聞見女士煙的香氣。他比任何時候都厭惡和悲哀。他想立即入睡，卻遲遲睡不著。她要再來，咋辦？可他非常清楚，她不會過來了。不可能了。雖然他們之間也就短短幾十厘米。后來他做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夢，次日天不亮就醒了，下樓給她買了早餐。她起床洗漱收拾。兩人又恢復(fù)到此前狀態(tài)。一種刻意的拘謹(jǐn)，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的客套。當(dāng)然啦，他還能感覺到她冷冷的敵意。自找的啊。她肯定恨他，恨得要死。卻又不得不更加親密一些。他也痛恨自己?？烧l規(guī)定了——上帝規(guī)定的？——他應(yīng)該而且必須那么干？

他們又分開了，各開各的房，各付各的房費(fèi)。只在怒江待了兩天。也許太累了。是很累。除了奔騰的河流就是巍峨的大山，縮在峽谷里的小縣城越來越無聊；到處是奇裝異服的傈僳族、怒族，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吧。返程途中，兩人話越來越少。回到大理，她說她要留下待幾天，見幾個朋友。他識趣地去往長途車站，買了回昆明的車票。分手之前，她淡淡地說，“保重。”

“保重?！?/p>

這差不多就是怒江之行的全部了。他該遭到全隊(duì)唾棄，不過，考慮到他摔壞了腦子，偶爾出點(diǎn)狀況也是可以原諒的。我們猜想，他跳下來那一下子是否把老二也摔斷了？可憐的段凡，可憐的四十三歲老男人段凡。仍像過去一樣，他每場野球必定頭一個來，最后一個走；上場前必定繞場慢跑，必定聊到曼聯(lián)，必定聊到保羅·斯科爾斯。

“你到底咋想？”我說。

“嗯？”他說。

“斯科爾斯大兒子都進(jìn)職業(yè)隊(duì)了?！蔽艺f。

他坐著，一動不動。

“你說話?！蔽艺f。

他總算抬頭望我：“老李，他從看臺上跳下來，抱住弗格森。你猜他們說些什么？”

“我管他媽的說些什么?！?/p>

“弗格森問他，保羅，你還能踢幾年？他說，你讓我踢幾年，我就踢幾年?！?/p>

我一聲不吭。

“老李，你讓我踢幾年，我就踢幾年。”

“媽的。”我說。

海埂的落日余暉像燃燒的大海，點(diǎn)水雀在場邊溜達(dá)。

“他和他老婆是青梅竹馬。”他說。

我煩了，真煩了。這場球他還是跑不動，反應(yīng)慢，失誤多。我懷念過去那個跑不死、打不垮的段凡，那個昆明業(yè)余球壇的保羅·斯科爾斯。誰不熱愛保羅·斯科爾斯？下半場他有機(jī)會為我送出妙傳，但他忽然慢下來，拖著步子，低著腦袋。我沖他大吼，沒用，他像殘廢的斯科爾斯一樣不知咋辦。對方后衛(wèi)反搶得手，從他腳下輕松斷球，大腳開上去。

“我操你媽！”我大罵。

下了場，他說他被太陽直射腦袋，被熱汗糊住眼睛的0.09秒，就像從張勇樓上一頭栽下來。黑暗。針尖大的黑暗。

“老李，你要是不讓我踢了……”

“閉嘴?！?/p>

他慢騰騰脫下老掉牙的耐克鞋，脫下汗?jié)竦那蛞虑蛞m。

“該換雙新鞋了?！蔽艺f。

“還行?！彼f。

“我陪你。踢一年是一年?！蔽艺f。

他汗?jié)竦哪橀W閃發(fā)亮，像銅鑄的斯科爾斯。是的，我早就發(fā)現(xiàn)他長得還真有點(diǎn)像保羅·斯科爾斯。

“英國《太陽報》上說……”他說。

“哪樣？”

“《太陽報》上說……”

“有屁快放。”

“斯科爾斯處男之身一直保持到新婚之夜。”

“哄鬼哩。”

段凡背起行頭往外走，我趕上他，死死按他的肩。他濕漉漉油膩膩的脖頸弄得我滿手是汗。

“你是段凡。記住，你他媽除了段凡哪個也不是?！?/p>

他一把將我搡開，走向那輛老邁的奇瑞。

小說寫到這里，我也有點(diǎn)蒙了。下面怎么寫？段凡的結(jié)局無非兩種：A，踢下去，直到顫顫巍巍年過半百不得不放棄。B，就此掛靴，找個女人，踏踏實(shí)實(shí)結(jié)婚生子。他會怎么選？換了你，怎么選？

我要是段凡呢？

他約束薪出來是四月的第一個周五，晚八點(diǎn)，翠湖邊城堡書吧。束薪早到了十分鐘。這是他的說法。如果再順著他的講述往下捋，你會發(fā)現(xiàn)后面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順風(fēng)順?biāo)?，與后來的意外扯不上半點(diǎn)關(guān)系。

好吧，我慢慢講。

他們都有點(diǎn)局促。尤其段凡。怒江之后，他頭一次約她見面。她呢，根本沒聯(lián)系過他，對他充滿莫名反感，似乎遭到了羞辱。當(dāng)他打來電話，她卻心軟了，答應(yīng)見一面。段凡后來承認(rèn)，他挺喜歡她的——你上哪兒找這么一個骨灰級球迷？而且長相、身材沒得說。他，一個四十三歲老男人，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都好？”他說。

“都好。你呢？”

“老樣子。周六照例海埂，3號場。”

“抽空，我去看你踢球。”

他臉紅了，“我們業(yè)余隊(duì)，只是鍛煉身體。不過，說實(shí)話，我踢得不錯?！?/p>

她笑了。她笑起來很好看。

“最近看沒看英超？”她說。

“看，每場必看?！?/p>

“曼聯(lián)越來越好啦?！?/p>

“剛剛2比0拿下切爾西——”

“愛死穆里尼奧了。”

“我更喜歡當(dāng)年在切爾西拿歐冠的穆里尼奧。”

“哈，他手里就缺一個斯科爾斯?！?/p>

“誰比得了偉大的保羅·斯科爾斯?！?/p>

足球能一直聊下去。曼聯(lián)能一直聊下去。斯科爾斯能一直聊下去。

“還記得斯科爾斯怎么退役的？”她說。

他故意眨巴眼睛，賣賣關(guān)子，“啊……忘了。”

“2013年5月12日，曼聯(lián)2比1拿下斯旺西。斯科爾斯最后一戰(zhàn)。老特拉福德全體觀眾起身鼓掌。斯科爾斯什么表情？”

“很平靜，非常平靜?！?/p>

“你不是沒看嗎？”

“哈哈。”

他回憶斯科爾斯跑動、射門、傳球。兩臂像天使一樣張開。

后來他提議是不是喝點(diǎn)酒。啤酒或紅酒。他知道城堡書吧不賣白酒。束薪說，來點(diǎn)紅的吧。趁她上衛(wèi)生間的工夫，他發(fā)現(xiàn)書架上竟有海明威的《喪鐘為誰而鳴》，他翻到最后一頁，“羅伯特·喬丹匍匐在松針上，聽見大地回蕩著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彼悠饋?，不知為什么。后來他們喝掉一瓶紅酒。再后來，他們都不說話。窗外很暗，看不清尿黃色的路燈。她提議出去走走。那就走走吧。

他起身結(jié)賬，太陽穴也許因?yàn)榫凭淖饔门榕樘?，就像那天夜里從樓梯上跳下來。他想起瀕死的羅伯特·喬丹。偉大的海明威啊！外面是文林街。周圍太吵，索性和她沿小吉坡下行，右轉(zhuǎn)來到翠湖。小吉坡幽暗陡峭，束薪似乎挽了他的胳膊，又似乎沒有。此時，路燈將長長的雪杉影子投下來，翠湖昏暗不明，空氣中有濃重水味。沒人說話。他們步調(diào)差不多一致。她的高跟鞋在水泥石板上敲打。遠(yuǎn)處出現(xiàn)大片霓虹，像長長的透明的羽毛。他們停下來。她說，

“我們——”

他望著她，心臟怦怦跳。

故事進(jìn)行到這里，基本塵埃落定了。我就這么想的，小說就此落筆不也挺好？不。這不是結(jié)局。我說過后來的事情出人意料——現(xiàn)實(shí)和虛構(gòu)總是天壤之別呀。那天我接到張勇電話是凌晨三點(diǎn)，他說他和段凡在翠湖派出所。是段凡給他打的電話。他覺得我必須來。我開車趕過去。出事地點(diǎn)在小吉坡，也就是城堡書吧與翠湖之間一條狹窄的小巷，光線昏暗，坡度很陡。他說他約了束薪，她來了，而且早到十分鐘；他們聊得很好，非常好；然后他們從小吉坡一路溜達(dá)到翠湖南門……“行啦，”張勇打斷他，“你編，繼續(xù)編！”真相是，當(dāng)晚他主動約了她，可她沒來。他從八點(diǎn)等到十二點(diǎn)。他一直望著門外，文林街喧鬧不已，刺眼的霓虹射在玻璃窗上。她沒來。就是沒來。他沒給她電話。她呢，連個短信也沒有。他從書架上抽出《喪鐘為誰而鳴》，讀了十來頁，又要了兩瓶紅酒，咕咚咕咚喝個干凈。之后結(jié)賬，出去，斜插小吉坡，在坡道中段抓住一個年輕姑娘，不容分說又摸又抱。姑娘掙脫后報警。他沒走幾步就出溜到墻角了。紅酒后勁太大，否則，以他踢球的腳力必定輕松逃脫。他就是這么交代的——醉了，不太記得干了哪樣，為哪樣這么干。

姑娘瘦而高挑，長頭發(fā)，相貌毫不起眼。男朋友趕來要揍段凡，被警察喝止了。段凡酒勁全消，給張勇打了電話。還能咋辦？我們忙不迭賠禮道歉，向姑娘解釋段凡摔壞了腦子，人是傻的，做事沒譜，更別說還喝了那么多酒。后來張勇悄悄往姑娘坤包里塞了幾千現(xiàn)金，她總算消停了。派出所訓(xùn)斥我們一通，放人。

我們坐張勇的車送他回家，路上沒人說話。到他小區(qū)門口，我們忽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打擊段凡，“這女的這么丑，你他媽瞎呀？”

他垂著腦袋，嘿嘿傻笑。

我又坐張勇的車回翠湖派出所取我的車。我們沒說一句話。

我取了車，與張勇道別。凌晨五點(diǎn)，天空像井一樣黑，再過半小時就該天亮了。我在車?yán)稂c(diǎn)一支煙，狠狠吸。不想馬上就走。不想。我呆坐著，文林街頭涌來一批渾身荷爾蒙的小子，臉色發(fā)青，嗓門很大；城堡書吧的橘色門楣和咖啡色招牌相當(dāng)扎眼，讓你想起曼聯(lián)，想起小貝，想起斯科爾斯。對過二十米就是小吉坡，入口深邃幽暗，簡直深不見底。我垂下腦袋。突然發(fā)現(xiàn)很想他，想念這個剛剛分開的兄弟。我撥過去，他說，剛洗了澡，睡下了。

“今晚有英超？”我說。

“明晚，斯托克城打熱刺。”他說。

“幾點(diǎn)？”

“三點(diǎn)?！?/p>

“要看？”

“看?！?/p>

“明天海埂，莫忘了。”

“忘不了?！?/p>

周六，我堅持送他一雙嶄新的“刺客”，段凡死活不要。事情鬧僵了，好在無人嘮嘮叨叨，就連段凡照樣跑不動、跑不快也沒人說了。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事實(shí)——他媽的，我們這票年過四十的老家伙，都跑不動了。

“你不要，老子翻臉?！蔽艺f。

“再逼我，老子翻臉?！倍畏舱f。

最終聽張勇的——段凡花八百買下“刺客”，我用這筆錢請大伙吃飯喝酒。

下一場，下一場比賽，段凡將蹬上“刺客”。我想象這個摔壞腦子的老男孩猶如腳踩風(fēng)火輪，就像從未缺席的保羅·斯科爾斯，我們的同齡人，跑不死的鐵血中場。也許束薪會來看他踢球的。這種事情，哪個也說不準(zhǔn)。

（*：云南紅塔隊(duì)曾經(jīng)是云南唯一的中超球隊(duì)。后因資金原因，于2005年突然宣布解散。）

作 者簡介

陳鵬，男，1975年生于昆明。國家二級足球運(yùn)動員。小說家。現(xiàn)任大益文學(xué)院院長。曾獲《十月》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勵。

（標(biāo)題書法：周潤天）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