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癌癥,生命垂危。作家劉慶邦從京城回到老家,日日夜夜陪護母親,聽母親講述此生眼中的滄桑世事、人間百態(tài)、世道人心和社會變遷。作家以真摯的情感、沉重的心境和冷峻的筆調,寫出了這段特殊生命歷程中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視角獨特,觀察細致,內容豐富,思想敏銳,是作家心路歷程和生命歷程的一段真實袒露,值得一讀。
母親2000年春天生病,被弟弟接到開封住院,動手術,化療,前前后后將近五十天。母親住院時,遍地的麥苗剛剛起身。等母親出院時,當年的小麥已收割完畢。在母親住院期間,作為長子,我放下工作,從北京來到開封,日夜守護在母親身邊。母親的病治好后,我北上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母親往南走,回到了我們老家。母親畢竟上了歲數,又動了大手術,身體狀況大不如前。術后造瘺給日常生活添了不少麻煩,對生活質量造成了很大影響。在這種情況下,母親需要有人陪伴,更需要有人照顧。不然的話,母親喝水還得自己燒,吃飯還得自己做,顯然很不合適。還有,母親的病這次治好了,不等于萬事大吉,我們還得經常觀察母親身體的變化情況。上次母親突然生病時,我們兄弟姐妹都不在母親跟前,已經讓我們深感愧疚。從今以后,我們再也不能讓母親一個人待在家里了。
我有一個愿望,衷心希望母親至少活到八十歲。我的先后去世的幾個親人,奶奶六十多歲去世,父親五十多歲去世,爺爺七十多歲去世,都沒有活到八十歲。我祝愿母親在歲數上能為我們家人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紀錄。在母親生病前,我曾向母親承諾,等她八十歲那年,我們要給她祝壽,在村里唱大戲,放電影。母親把我的話悄悄對村里一些叔叔嬸子們說了,他們互相轉告,好像對聽大戲、看電影也很期待。然而,人對自己的生日都是已知,對自己下世的日期卻是未知。也就是說,一個人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別人,可以知道哪天生,卻不知道哪天死。說心里話,之所以提前說下為母親祝壽的話,背后隱藏的是一種擔心,擔心母親能不能活到八十歲。后來我想,那樣的話也許不該提前說,說了雖然能讓母親高興,起到能給母親鼓勁的作用,是不是也暴露了自己的擔心呢!母親突發(fā)重病,證明我的擔心并不是多余的。人上了歲數,生命就走上了下坡路,生命力就開始衰落,對于自然的鐵律,誰都無可奈何。如果說八十歲是一個預定目標的話,母親七十多歲生病,似乎為這個目標敲響了警鐘,也是提出了挑戰(zhàn)。盡管我們把母親的命搶了回來,盡管有醫(yī)生和朋友告訴我,直腸上長腫瘤問題不是很大,只要把病灶切除,癌細胞不太容易轉移,人再活個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是有可能的,可我的擔心還是不能消除。我是個不大信神的人,從不愿意在神像面前磕頭。為了讓母親能多活幾年,為了請神靈保佑母親,有一次進神廟,我竟然燒了香,磕了頭。
我跟大姐、二姐和妹妹商量,母親回老家后,讓母親輪流到她們三家去住,每家住一個月,三個月輪換一遍。三姐妹孝心都很重,她們都表示一定要好好伺候母親。母親生病之前,極少在三個閨女家里住。母親有一個觀點,認為自己是有兒子兒媳的人,干嗎要在閨女家里住呢!我提前做了母親的工作,說人走到哪一步,說哪一步,母親由閨女伺候,做兒子的才最放心。母親雖然同意了到閨女家吃住,但到了閨女家,總覺得像走親戚,總不能踏踏實實一連住上一個月,中間還要回自己的家看看。母親在三個閨女面前當家當慣了,母親一提出什么要求,閨女們都得順著她。而母親只要一回家,閨女就得跟著她,到家里伺候她。三個閨女各有一家人,上上下下,家里地里,都有不少活兒,都離不開她們??蔀榱怂藕蚰赣H,她們只好把家里的一切暫時丟給家里其他人照管。母親是個有個性、有脾氣的人,并不是那么好伺候的。有時因哪頓飯做稀了,或做稠了,不合她的口味,她就對閨女撂臉子,發(fā)脾氣。在清理瘺口和便袋時,她舍不得使用衛(wèi)生紙,那么白那么軟的紙,擦一次就扔掉,她覺得太可惜了,也太浪費了。她找來一些干豆葉,放在床頭的塑料袋子里,需要時就用干豆葉代替衛(wèi)生紙。閨女說干豆葉上又是土又是蟲的,不衛(wèi)生,勸她別用干豆葉了。她不聽閨女的勸說,照樣我行我素。有一次妹妹去鄰居家跟人說話,說話說得時間長了些,沒能及時回家,母親就對妹妹發(fā)了脾氣,說妹妹不在家守著她,就是嫌棄她,讓妹妹想走就走吧!妹妹痛哭了一場,母親才罷休。
這年剛入冬,北京剛來暖氣,我就趕回老家,把母親接到了北京。我為母親準備了一個小盆子和一塊白毛巾,每天一早一晚,都用熱毛巾為母親清洗和熱敷。手術后的母親,對解手不能自控,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解手,須隨時幫母親清理。我到母親身邊,一聞到有異味,就提醒母親,趕快替母親清理一下。母親總是跟我配合得很好,從不拒絕我為她老人家服務。母親不習慣喝牛奶和豆?jié){,我就每天早上給她熬紅薯粥、土豆粥,或小米粥。過年時,我和妻子、女兒、兒子一起向母親敬酒,祝愿母親健康長壽。母親不愛看春節(jié)聯歡晚會,早早就睡了。這年冬天,母親稍稍吃胖了一些,身體沒有再出現什么異常。
手術后的第二個冬天,也就是2001年的冬天,母親也是在北京度過的。這年過罷春節(jié),母親向我提出了一個要求,想看看大海。母親說她只聽說過大海,只在電視上看見過大海,從沒有到海邊看過大海。母親很少對我提什么要求,想看大海的愿望一定在心里埋藏已久,是鼓足勇氣才提出來的。母親的這個要求,是我沒有想到的。一般來說,農村的老人臨老的時候會要求吃點什么,穿點什么,提的多是物質性的要求。而母親的要求與物質無關,是一種旅游性的、精神性的需求。北京離海邊不太遠,母親想看海不難,我當即答應了母親的要求。有一座大型煤礦的工會主席,是我的作家朋友,他們單位在南戴河建有煤礦工人療養(yǎng)院。我隨即跟那位朋友打電話,把我母親想看大海的想法對他講了。那位朋友滿口答應,說沒有任何問題,他一定會安排好??刹恢獮槭裁矗赣H卻打了退堂鼓,說,算了,不去了。我說,我把火車票都買好了,還是去吧。遺憾的是,那年冬天天氣奇冷,連海面都結了冰。春節(jié)都過去了,冰層沒有一點松動的跡象。我?guī)赣H到大海邊走了走,只看到了冰封的大海,沒有看到大海的波濤。更讓人猝不及防的是,母親在療養(yǎng)院的食堂吃了一點海鮮,拉肚拉得一塌糊涂,弄得我手忙腳亂都收拾不住,以致母親的秋褲都濕了。母親一個勁嘆氣,好像覺得太讓自己的兒子為難了。沒辦法,我只得趕快跑到附近的商店,臨時為母親買了兩條秋褲替換著穿。
2001年,對我來說是重要的一年,值得略記幾筆。這一年,可以說是我的人生命運發(fā)生轉折的一年。當年,我的短篇小說《鞋》獲得了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秋天到紹興領了獎?;氐奖本┖螅覐闹袊禾繄笊缯{到北京作家協會,從新聞崗位換到文學崗位,當上了專業(yè)作家。隨著年齡逐年增大,我覺得自己已經不適合再做新聞工作,很想坐下來寫一點比較長的文學作品。恰在這個時候,北京作協開始吸收專業(yè)作家,劉恒和我就成了北京作協新吸收的第一批作家。人們形容一個人的幸運,說他剛想睡覺,就有人遞給他一個枕頭。我不是想睡覺,北京作協遞給我的也不是枕頭,在我想專心寫作的時候,北京作協給予我的是比枕頭寶貴千倍萬倍的東西,那就是時間和自由。我的幸運還在于,北京作協吸收專業(yè)作家規(guī)定的年齡上限是50周歲,我當時的年齡是49周歲多,再過兩三個月,我的年齡就超過了規(guī)定,也許就當不成專業(yè)作家了。從年齡上講,我等于搭上了專業(yè)作家的末班車。而一旦搭上了車,就不再分首班還是末班,便一路乘坐下來。剛調到北京作協,作協黨組的領導就希望我寫入黨申請書,準備把我發(fā)展成黨員。在此之前,我多次寫過入黨申請書,一直渴望能成為一名黨員??梢驗檫@樣那樣的原因,我一直未能入黨。在農村老家時,因為我父親當過國民黨的軍官,被說成是歷史反革命分子,我在政治上受到牽連,要求入黨被否。在礦務局宣傳部,那段時間只吸收造反派入黨,我在“文革”時是保守派,不是造反派,當然入黨無望。調到煤炭工業(yè)部之后,我很快成為黨員發(fā)展對象,眼看就要入黨了??梢驗槲疫`犯了當時的計劃生育政策,生了第二個孩子,入黨的事再次擱淺。到了北京作協,入黨應該沒問題了吧?我交上入黨申請書不久,領導通知我,暫時還是不要入。原因是趕上北京市政協換屆,作協擬推薦我當政協委員,當政協委員有一個條件,必須是黨外人士。領導的意思,還是讓我當政協委員好一些。就這樣,我剛成為專業(yè)作家,就以作家的身份當上了第十屆北京市政協委員。要是我還在煤炭報社當編輯,當政協委員無論如何也輪不到我。看來人該干什么最好就去干什么,只有干了自己應該干的事情,才能名正,后面的事情才能順理成章。
當上專業(yè)作家以后,不必天天到單位坐班,在家里寫東西就可以了。有朋友跟我開玩笑,說我真成了“坐家”。我體會,當專業(yè)作家最大的好處,是我的時間我作主,時間可以由自己支配。其實人的一生,就是一定的時間長度,過一段掐去一段,把時間一段一段掐完了,人的生命就終結了。或者說人的生命就是一個時間的容器,我們每天都要從容器里把時間掏出來花,時間不會越花越多,只會越花越少。等把時間掏空了,容器的使命完成,會隨即破碎。這么說吧,我在報社上班時候,我的時間幾乎都是別人掏出來的,自己想捂都捂不住。而當了專業(yè)作家呢,時間一下子成了我自己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花在哪里,就花在哪里。2002年的勞動節(jié)和國慶節(jié),我都是回老家陪母親度過的。過勞動節(jié)時,母親住在二姐家。我去淮南煤礦參加了一個活動,接著就去了二姐家,陪母親在二姐家住了一個星期。國慶節(jié)我在家里住的時間更長些,住了十多天。在家期間,我哪兒都不去,天天和母親聊天,或坐在院子里,陪母親曬太陽。我準備寫一部反映“三年困難時期”的長篇小說,正在搜集素材。在和母親聊天時,我有意請母親講一些“三年困難時期”的事情。村里的鄉(xiāng)親們去找我聊天,我也注意引導他們回憶“三年困難時期”的經歷。有這樣的用心,我回老家一方面是陪伴母親,另一方面也是深入生活。有人評價說,這樣的深入生活真是深入“到家”了。我同意這樣的評價。
到了冬天,又該接母親到北京過冬和過年了。妻子主動提出,她回老家去接母親。妻子一回到老家就給我打電話,說母親有一條腿疼得厲害,需要拄上拐棍才能走路。妻子把母親的腿看了看,把兩條腿比較了一下,發(fā)現母親說疼的那條腿有點浮腫,用手指一按會塌下去一個坑,塌坑遲遲不能復原。這是怎么回事,是母親添了新病,還是老病復發(fā),腫瘤轉移到腿上了呢?妻子和大姐、二姐商量,決定先到醫(yī)院檢查一下。二姐在安徽臨泉縣醫(yī)院有熟人,她們就帶母親去那里檢查。檢查很快就有了結果,是癌細胞轉移到母親腿盤里去了,在腿盤里長了一個不小的腫瘤。而且,癌細胞的轉移不止一個點,是多點轉移。醫(yī)生給出的建議是,可以通過藥物治療,延緩腫瘤的快速生長,并緩解疼痛,但不宜再做手術。擔心什么就有什么,這樣的檢查結果實在讓人痛心。母親做完手術還不到三年,癌細胞怎么這么快就轉移了呢!我痛恨癌,連對這個漢字我都覺得面目猙獰,可憎!可是,癌細胞躲在暗處,在一點一點蠶食我們母親的身體,我們沒辦法徹底消滅它們。
妻子沒有把檢查結果告訴母親,母親也沒有問。母親是個有心的人、敏感的人,母親定是通過妻子和大姐、二姐的沉重失望表情,感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兇多吉少,越來越糟,情緒也變得焦躁起來。母親焦躁的表現是拒絕再到北京過冬和過年,無論妻子怎么勸都不行。母親的態(tài)度很堅決,說去開封還可以考慮, 北京是不去了。妻子跟我打電話一說情況,我就理解了母親的心思。母親是害怕到北京后病情加重,在北京去世,路途遙遠,無法回老家。而開封離老家近一些,弟弟又有車,隨時可以回老家。母親上次在開封的醫(yī)院做了手術,保住了活命,生命又維持了兩三年。她希望能和上次一樣,再到開封治病。我讓妻子尊重母親的意見,就把母親接到開封弟弟家吧。
妻子把母親接到開封弟弟家,她一個人回到了北京。這時候我應該到開封去照顧母親??墒牵本┑恼f會議再過幾天就要開幕,我想開完政協會再去開封。上次參加第十屆北京市政協第一次會議,我因照顧母親,只參加了一天會議就請了假。第二次會議我如果連開幕式不參加就請假,有些說不過去。妻子歷來為我著想,也認為不去參加會議不合適。弟弟和弟妹每天都要上班,不可能天天在家里照顧母親的起居和飲食。怎么辦?妻子只好重返河南開封,替我先照顧母親一段時間。在弟弟家,妻子和母親同居一室,為母親洗臉洗腳,端吃端喝,應該說把母親伺候得不錯。大概母親的傳統觀念比較強,預感也不是很好,她還是希望我能守在她身邊。母親夜里不躺下睡覺,就那么披著棉襖,垂著頭,在床上坐著。妻子勸她睡吧,她讓妻子只管睡,別管她。妻子睡了一覺醒來,見母親還在那里坐著。妻子問起來,母親才說了她的擔心,她擔心一躺下閉上眼睡覺,就再也不會醒來。兩個兒子都不在跟前,她要是半夜里睡死了怎么辦呢?母親認為,她只要堅持坐著,不躺下,就不會死,就可以等到兒子到她跟前。妻子讓醫(yī)生給母親開了一點促使母親睡覺的藥,說人不睡覺可不行,對人的身體消耗很大。母親不聽妻子的勸說,不愿意吃藥,還是大半夜坐著不睡覺。妻子打電話跟我說了這些,我覺得事情有些緊急,只參加了政協會的開幕式,當晚就乘火車往開封趕。
我坐了一夜火車到鄭州,弟弟派車把我接到開封,我又開始了陪護母親的歷程。
娘,我來了!
娘說,來了好。
我看母親精神還可以,氣色比我想象的要好。我對母親說:看來我們今年要在開封過年了。
母親說,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過年,估計自己過不去這個年。
我說,哪能呢,您不但能過年,過了年還要過元宵節(jié),還要過二月二。為了寬慰母親,我把從小聽來的一個歌謠念了一遍:肯吃嘴老婆兒巴年下,巴了年下巴十五,巴了十五沒啥巴。呼通想起了二月二,慌了個仰八叉。
母親笑了一下,說:能像你說的那樣就好了。
妻子在開封伺候母親已十來天,當晚我把她送到開封火車站乘車回京。
母親睡大床,我睡小床。母親頭朝北,我頭朝南。躺在床上,一抬頭我就能看到母親。母親稍有動靜,我都會抬頭看一看。我對母親說,我就是專門來伺候你的,有啥事隨時喊我。我到開封后,母親夜里沒有再坐著,早早就躺下睡了。半夜里,母親大概餓了,坐起來吃炸蝦條。聽見母親吃炸蝦條,我起來給母親倒了半杯溫開水。母親喝了水,躺下接著睡,睡得很踏實,到早上七點還沒醒。我知道,母親對我非常信任,信任到幾乎是依賴的程度。有我在她身邊,她好像重新燃起了對生命的希望,不再擔心和害怕。但我心里明白,母親的病情不可逆轉,只能一天比一天加重,說不定哪一天就會離我們而去,這讓我覺得十分悲哀。我所能做的,就是極力維持母親的生命,能多維持一天就多維持一天。
弟弟家所住的小區(qū)是一個新的社區(qū),社區(qū)里開有一家診所,診所的女大夫姓刁。在妻子陪護母親期間,刁大夫天天到家里為母親打針、輸液,打的是消炎和鎮(zhèn)痛針,輸的是氨基酸、脂肪乳、維生素等營養(yǎng)液。在治療方案上,刁大夫的意見,也認為母親不宜再動手術,只能是保守治療,就是把母親送到大醫(yī)院,也只能是這樣治療。
早上,我下樓去給母親買了豆?jié){和包子。小區(qū)大門外是一條南北向的馬路,路邊有不少賣小吃的。小吃店多是用簾子布搭成的棚子,里面煤火燃得呼呼作響,街道充盈著一股濃濃的硫黃味兒。賣豆?jié){的是一個小男孩兒,臉凍得紅紅的。大人嫌他笨,老是吵他。
母親吃了早飯,問我最近又寫啥東西沒有?我說,沒寫啥東西,也就是記點日記。說著把日記本給母親看了一下。
母親說,該寫還得寫,時間長了不寫,手就生了。母親又開始給我講老家的事。
張莊有一個人,他娘死在新疆,新疆遠在邊疆,咋把他娘的尸體運回家呢?他想了一個辦法,把他娘打進包袱里,背到車上。他把包袱打得很緊,到家解開一看,把娘的腿都折斷了。
我們村一個年輕人叫銀河,在隊里干活兒不愿下力,干部老是吵他?!拔幕蟾锩眮砹?,他當了造反派,斗村里的干部。那段時間他興奮得很,腳底板打鑼,做夢都在喊口號。誰知好夢不長,“文化大革命”一過去,他的日子像是一下子掉到糞窯子里,更不好過。眼看在村里待不下去,他就跑到新疆去了。一到新疆就生病發(fā)高燒,燒得看啥不是啥,紅被子在他眼里成了綠被子。
銀河的老婆一個人在家里待不住,公爹送她去新疆找銀河。路上走了好多天,半路上,公爹跟兒媳婦睡到了一起。這樣的事情傳到老家,銀河的爹再也沒臉回去。
花河是村里的一個寡漢條子,得了半身不遂,收麥時躺在床上活活餓死了。臨死前他老喊一個女人的名字,讓那個女人可憐可憐他。據說他在一個小煤窯當工人時,有一個女人圖他的錢,跟他過了一段日子,并懷上了他的孩子。他一提出跟那個女人結婚,那個女人就離他而去,不知去向。
新寬在北京拾廢品,搭小屋住在郊區(qū)。他跟一個同是撿廢品的女人好上了,兩個人都煤氣中毒,光著身子被人抬了出來。風一吹,二人又活了。經過了死去活來,兩個人接著好,新寬把拾廢品掙的錢都給了那個女人。新寬的老婆知道了,趕到北京,把那個女人打了一頓,并把新寬拉回了家。新寬的兩個兒子,都瘦垮垮的,沒找到對象。
杏林在鎮(zhèn)里文化站上班,家里的責任田沒時間種,就種上了桐樹條子。有人在夜間摸到地里,把桐樹條子都鋸斷了。杏林向鎮(zhèn)上的派出所報了案,民警到我們村辦案,把市民和駱駝抓走了。抓到派出所,用汗褂子蒙上頭,一頓暴打。兩個人都不承認鋸了杏林家的桐樹條子,之后都和杏林結了仇。
吃過午飯,我到附近的澡堂洗了一個熱水澡。洗澡票是妻子留下來的,一塊錢一張。這么便宜的澡票,能洗什么澡,我對澡堂持懷疑態(tài)度。沒想到,澡堂內有池浴,還有淋浴,用的水竟然是從地下抽出來的溫泉,水質相當光滑?;ㄒ粔K錢洗一個溫泉澡,我估計在全中國只有開封這一家了。
但人們都不知道節(jié)水,沒人淋浴的噴頭下面,水仍在嘩嘩流。
兩塊錢買一把鎖,鎖自己的衣箱。洗完澡后,鎖退還,兩塊錢還給洗澡者。
搓一個澡兩塊錢,如果需要搓澡,把錢直接付給搓澡的就行了。
澡堂的衛(wèi)生條件是差一些。硬板床上包的是棕色塑料革,枕頭是用革布包的木塊,鋪在床上的浴巾是廉價的化纖制品,灰毛皂眼,一點兒都不干凈。墻上斑斑駁駁,像各種鬼臉。更衣室的衣箱用紅漆寫著潦草的字。郊區(qū)的農民和一些小孩子也去那里洗澡,滿屋的臭鞋和臭腳丫子味能把人熏一跟頭。透過窗子,能看見澡堂后面的竹園。安在后墻高處的排風扇一直在呼呼轉動,往外抽放澡堂子里面的水蒸氣。
以前過開封時,弟弟帶我去一個設施豪華的洗澡中心洗過澡,那里有熱帶綠植,藝術雕塑,地上鋪的是地毯,簡直像皇宮一樣。服務生一再向我們推薦,說樓上有年輕漂亮的小姐,可以上去做個按摩。我問做個按摩多少錢?服務生說不貴,也就三百來塊錢吧。三百塊錢還不貴,那就免了吧。
兩相比較,說天壤之別一點兒都不為過。我不會拒絕在一塊錢一張澡票的澡堂里洗澡,正如我不會忘記自己是一個從事寫作的人,寫作者須始終保持對生活的熱愛,對什么樣的生活都不失好奇心,都可以嘗試體驗一下。
早上給母親用滾開水沖的雞蛋茶,我到外邊喝了一碗羊肉湯。賣羊肉湯的是一家清真餐館,大鍋的羊肉湯,煮得白濃濃的,一直沸騰著。羊肉湯五塊錢一碗,切成牙兒的鍋盔五毛錢一塊。碗是大瓦碗,將切成薄片的羊肉放在碗底,舀出滾湯往碗里一澆就成了。湯是白湯,不放任何東西,鹽、味精、香菜、辣椒油等,都是自己放,根據口味,各取所需。湯沒喝夠可以再添,想喝幾碗就喝幾碗。餐館里的兩個小伙計,都是男孩子,穿得皺皺巴巴,油漬麻花。矮個兒的男孩兒留著長發(fā),面皮紅潤,像個女孩兒。瘦長個兒的男孩兒,長相不太機靈,口袋里卻放了一臺小錄放機,他干活兒走到哪兒,錄放機就響到哪兒。矮個兒的男孩兒跟著錄放機里放出的歌聲唱。他們生活得很快樂??粗麄兊目鞓罚ズ妊蛉鉁娜耸艿剿麄兊母腥?,也覺得快樂。
刁大夫上樓來為母親掛好了吊針,我坐在床邊看書,或寫日記。霧散了,有陽光照進來,非常安靜,有充裕的時間看書和思索。弟弟上大學讀的是中文系,他家里藏有不少中外名著。我計劃先把《復活》讀完,再讀《罪與罰》《悲慘世界》等,每天讀書不少于一百頁,多了更好。把陪護母親的時間變成集中讀書的時間,恐怕這是最好的安排了。
母親一跟我說話,我就停止看書,聽母親說話。聽母親說話,比看書更重要。不僅母親的話里有書里沒有的東西,還在于我得讓母親知道,我在傾聽她的話,我是一個“聽話”的孩子。
劉本吉的童養(yǎng)媳叫民,當童養(yǎng)媳時才九歲。民冬天只睡一塊木板,蓋自己的棉襖。夏天光著脊梁,在院子里桐樹底下紡線,每天必須紡一個線穗子。如果紡不成一個線穗子,婆婆就不讓她吃飯。民餓得受不了,就拿一塊生紅薯,到外面偷偷地吃。有些活兒民不會干,婆婆就打她,用鞋底子打她的頭,把她打得頭拱地,還在打。劉本吉不喜歡他的童養(yǎng)媳,老是欺負人家,趁人家盛飯時擰人家的腿,把人家的腿擰得青一塊紫一塊。男孩子討厭童養(yǎng)媳是普遍現象,因為沒長大的男孩子都是愣頭青,還不知道愛惜女孩子。
不是富人家才有童養(yǎng)媳,不少窮人家也有童養(yǎng)媳。你不想要,人家硬給你送過來,一是為了得口飯吃,掙個活命;二是害怕被土匪殺死。
那時候土匪猖狂得很,只要把寨門打開,見一個殺一個,殺得雞犬不留。打開了郜莊寨,把寨里的一百多口子都殺光了。打開了蔣橋寨,也是殺人如麻。有一個叫張英俊的,是我們村四奶奶的娘家侄子。張英俊的娘帶著張英俊去走親戚,才躲過這一劫,沒被土匪打死。張英俊后來當上了漯河市的副市長。張英俊家解放前是地主,土地改革時,張的爹被槍斃了。張英俊的爹是四奶奶的娘家哥,四奶奶去監(jiān)里看他哥,帶了幾個饃。怕饃半路上涼,把一些棉籽蒸熱,放在笆斗子里,偎住饃,保溫。突然聽到槍響,人家已經把她哥槍斃了。
母親說到過去裹小腳的事。過去誰家娶了新媳婦,村里人去看,都是本末倒置,重腳不重頭??葱孪眿D的第一個項目,是掀起新媳婦的腿,用張開的指頭拃量新媳婦的腳底,如果腳足夠小,人長得不好看也沒關系,一小可以遮百丑。如果腳大,就算是一個沒受過管束的、野性的人,臉長得再好看也不能得高分。
母親小時候裹腳,是她二姐幫她裹。三尺長的生白布能用一年,爛了,縫縫,接接,再用。她的二姐把她的腳趾頭彎下去,裹得很緊。怕她把裹腳布解開,她的二姐就用針給她縫上。她疼得走不成路,坐在碓窯子那里哭。姥爺從外邊回來,給她把裹腳布解放開,扯著她回家。姥娘看見她把裹腳布拿在手里,就打她。她跑。姥娘的腳小,她的腳大,姥娘追不上她。
老虎家娘在娘家當閨女時,聽說街上有唱戲的,想去聽戲。想去聽戲可以呀,她娘給她一雙小鞋,說只要能穿上,就讓她去。她使勁裹腳,再使勁把腳往小鞋里塞,疼得咬著牙,總算把腳塞了進去。好不容易走到戲場,她站都站不穩(wěn),前走走,后退退,疼得光出汗,戲也沒看成。
母親的二姐,也就是我的二姨,也給人家當過童養(yǎng)媳。二姨知道當童養(yǎng)媳都得挨打受氣,不愿去,哭得拉不起來。姥娘勸她說:去吧,省下一塊饃,給你弟弟吃。你弟弟餓不死,你回來才能找到娘家人。
氣溫下降,早上起來見玻璃窗都是白蒙蒙的水汽。
大概是喝了人參泡酒的緣故,夜里覺得喉嚨疼,可能是上火了,需要吃藥祛火。一定要注意身體,避免生病。只有自己身體好了,才能伺候母親。伺候母親不需要多少體力,主要需要的是耐心。有好身體,才會有耐心。
給母親買了一碗豆沫湯,還買了兩根油條。伺候母親吃了早飯,接著就得讓母親吃藥。藥有好幾粒,母親一下子把幾粒藥都吃了下去。母親說了一個詞語,叫恨病吃藥。這個詞語挺有意思,我得記下來。所有吃藥的人都是痛恨自己的病,沒有對病的恨,誰都不愿意吃藥。天下沒有好吃的藥,也沒有不恨病的人。
劉本一是村里的干部,家里的成分是貧農。劉本奇、劉本德弟兄倆,家里是地主成分。一天,劉本一見地主家的弟兄倆在門口站著,飛跑過去,一腳一個把人家踹倒,到人家屋里,就把人家的一壇子豆腐乳端走了。
劉本燦家的成分是富農,因他上過私塾,識字,曾在外村當過小學老師?!拔幕蟾锩币粊?,他就當不成老師了。有段時間,他的精神出了問題,天天躲在葦子棵里背毛主席語錄,老婆拉他他都不回家。家里的富農帽子摘掉之后,為了掙錢供孩子上學,他著一只笆斗子,走村串戶賣麻糖。麻糖是從做糖稀的外村人那里販來的,賣一根麻糖能賺二分錢。他自己舍不得吃麻糖,也不讓孩子吃。孩子實在饞得不行了,他允許孩子用舌頭在麻糖上舔一舔,還不許舔掉芝麻。只有掉落在笆斗子底部的芝麻,他才給孩子吃。
下午,王燕的大姐、大姐夫來看母親,跟母親說了一會兒話。
昨晚,弟弟慶喜從鄭州回家過周末,我們一塊兒去百合酒家和弟弟的一幫朋友喝酒。酒家是其中一個朋友的妹妹開的。弟弟的這些朋友大都是當官的,也有私企老板。他們長期在一塊兒喝酒,這是一種少見的文化現象。他們的趣味相投,都喜歡喝酒,喝酒是一種精神釋放;開封傳統文化中的哥們兒義氣使他們走到了一起,形成一種力量;不排除他們之間的利益關系,或是利益期待關系。人在江湖,都是社會人,誰能沒有朋友呢!
早上給母親買了豆腐腦,母親喝了有些嘔吐。
我去請刁大夫為母親打針,在診所里與刁大夫聊了幾句,重申了我的兩個意愿,一是盡量為母親減少痛苦;二是盡量延長母親的壽命。刁大夫判斷,母親活到過年問題不大。
因杏林家桐樹條子被鋸的事,駱駝挨了打,一氣之下,得了重病。臨死前,他老是咧著嘴哭,覺得自己死得冤,沒有人能為他申冤。他是家里的頂梁柱,他害怕自己死了,家里今后的日子沒法過。他的老婆勸他別難過了,又說,你別慌著走,等我把你的衣服給你穿板正,你再走。
和平是我的一個遠門子堂弟,在四個兄弟中排行老三。和平去相親,女孩子嫌和平個頭低,沒同意。過了一段時間,媒人說再給那個女孩子介紹一個。二人在河坡里一見面,還是和平。女孩子有些驚訝:還是你呀,算了,就是你吧!女孩子遂成了和平的老婆。
和平老婆的個子也不高,但臉面頭長得漂亮,很有姿色。和平有個四弟叫永遠,永遠喜歡跟三嫂鬧著玩,她的辦法是揪三嫂的奶頭子。夏天穿薄衣服,三嫂的奶頭子翹得高高的,永遠瞅準三嫂的奶頭子,揪一下就跑。三嫂的奶頭子被揪得老長,是很疼的。但弟弟跟嫂子鬧著玩,嫂子都不許著惱,只得讓弟弟揪。
我有一個近門的堂弟,他老婆愛看電視。自己家里沒電視,就到別人家去看,以致家務活兒都忘了做。有一回,堂弟找到她,二話不說,抓住老婆的胳膊往后背一擰,在老婆脊梁上一通猛揍。從那以后,他老婆就不去別人家看電視了。
接到《當代》編輯部謝欣打來電話,說我給《當代》的短篇小說《離婚申請》擬發(fā)2003年第2期的突出位置,同時發(fā)幾句作者簡介。他把簡介跟我核對了一下,我說,對的,沒問題。
晚上,樓下的小飯店里有人喝酒,劃拳,三星照哇,四季梅呀,嚷得聲音很大,把飯店后面安有警報裝置的汽車震得一片哇哇響。
我問母親,外面的車響得這么厲害,影響不影響她睡覺?母親說不礙事,人想睡覺的時候,天打炸雷都不耽誤睡覺。母親拿起一只挖耳勺,往耳朵里掏。她掏不出什么,每天吃藥打針之后,她老是覺得耳朵眼里癢癢,她是用挖耳勺撓癢癢。母親說,虧得我給他買了一個挖耳勺,不然的話,耳朵癢癢還真沒辦法呢!
母親枕頭旁邊還放有一把梳子,她晚上從不梳頭,都是早上梳頭。她說:早上梳頭光溜溜,晌午梳頭毛擻擻,晚上梳頭鬼來揪。我問母親:現在頭發(fā)里還長虱子嗎?
母親說:不長了,好幾年身上頭發(fā)棵子里都不生虱了。過去可不得了,用竹篦子從頭發(fā)棵里往下一刮,大虱小虱落得啪啪嗒嗒的,在地上亂爬。這樣的虱還不算太煩人,最煩人的是臭虱和虼蚤。臭虱個頭大,吸血吸得多,一只臭虱能頂十只虱子能吃。臭虱不在人身上,都是藏在床邊的墻縫子里,或是躲在席片子底下。拿錐子往墻縫里一捅,血滋滋直冒。掀開席片子一瞅,下面像撒了一層扁豆。虼蚤腿長,會彈跳,難逮。你看見一個虼蚤,剛要去逮它,它騰地就跳走了,像孫悟空會翻筋斗云一樣。逮虼蚤的辦法,是用指頭在嘴里沾點唾沫,上去用唾沫把虼蚤沾住,然后放在自己嘴里。虼蚤在人的舌尖上腿還亂蹬,把人的舌尖弄得麻麻的。
母親說到嬸子,說嬸子身上生的虱最多,手往褲腰里一摸就是一只。嬸子把虱說成是老母豬,她摸出的“老母豬”,肚子總是吃得圓滾滾的。冬天太陽出來時,嬸子總是就著太陽,翻著棉褲腰逮虱。除了活虱,還有蟣子,白亮的蟣子在針腳縫里多得一行一行的,揪都揪不掉。這難不倒嬸子,嬸子低下頭,用牙挨著咬那些蟣子,咬得像放了一掛小鞭炮,把蟣子的蛋殼都咬破了,破得流了水。
嬸子活到八十多歲,臨死前,頭發(fā)里還有不少虱。不過嬸子一死,她頭上的虱就紛紛下落,不一會兒,她頭下方的一塊塑料布上就落了一層??赡芤驗槿艘凰?,失去體溫,血一凝固,虱子無法繼續(xù)寄生,只得逃離。
嬸子當過好幾年童養(yǎng)媳,受了很多苦。她冬天睡在鍋灶門口的茅根草窩里,低著頭,把嘴對著領口,往身上哈點熱氣,別讓熱氣跑到外頭。大奶奶動不動就打她,叔叔也打她。有一年夏天,嬸子回娘家,曬了一荊條筐芝麻葉?;貋砗?,叔叔嫌她不及時回家,奪過荊條筐,把芝麻葉都倒進糞窯子里,把嬸子打得鉆到了案板底下。
早上給母親做的是紅薯、紅蘿卜稀飯,母親喝了一大碗,里面還泡了蛋糕。
二姐打來電話,說家里新翻蓋的房子已打好了梁,今天就上樓板,準備封頂。
母親曾要求,她死后就把她埋在我們家的院子里。她擔心她死后家里房子沒人住,沒人管,很快就會塌掉。妻子回老家接母親時,看到我們家的房子地基下沉,有的地方裂了縫,就建議我把房子重新翻蓋一下,蓋成結實的平頂房,那樣母親就放心了。我和弟弟聽從了妻子的建議,決定以最快的速度把房子翻蓋一下。我們的目的,是讓母親生前能看到新房。我把蓋房的事托給二姐和大姐夫,我和弟弟出錢,二姐和大姐夫出力。蓋房是一個不小的工程,從扒房到打地基,從進料到施工,二姐和大姐夫付出了很多辛苦。入冬以后,隨著天氣變冷,河水結冰,二姐曾給我打電話,問蓋房的事是不是暫停,等過罷年開了春再繼續(xù)施工。二姐怕用水泥澆注房頂時會結冰,那樣房子的質量就沒了保證。我斷然否定了二姐的意見,說無論如何都不能停工,因為房子是為母親蓋的,如果母親生前看不到新房,我們蓋房子就失去了意義。我告訴二姐,母親的情況不是很好,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蓋房的事很緊迫。我的聲音有些發(fā)哽,二姐一聽,心情頓時沉重起來,她說,那好吧,就是天塌下來,房子也要接著蓋。
母親聽見我和二姐說的是蓋房的事,也想聽一聽。弟弟家的電話座機在客廳與餐廳之間的一個多寶格上放著,母親要過來聽電話,就得從臥室里出來,走過整個客廳。我一看母親拄著拐棍搖搖晃晃走過來,趕緊對母親說:別急別急,我去扶您!說話不及,母親的腿一軟,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我放下電話,趕緊跑過去把母親扶起來,讓母親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我問母親:您沒事吧?母親神情悲觀,又像是有些生氣,說:一點用處都沒有了,該死咋還不死哩!母親操心操慣了,還是放心不下房子,問二姐跟我說些什么。我對母親說:二姐說房子快蓋好了,不耽誤您回家住新房子。母親說:不要花那么多錢,能省就省。母親把那條越來越沉重的左腿伸了伸,說,天天打針吃藥,病為啥不見減輕呢?我一時不知怎樣回答母親,問母親看不看電視?母親說不看。
弟弟給我講了他們單位的一件事。單位跟人家打官司,讓辦公室主任給審判長送去一萬塊錢打點。辦公室主任雁過拔毛,扣下一千,只送給審判長九千。一般來說,受賄的人都是啞巴逮驢——悶逮。不料審判長跟弟弟通電話時說,要么五千,要么一萬,九千是怎么回事?弟弟一聽,就知道了怎么回事,辦公室主任就露了馬腳。
早起到外面轉了一圈,大霧在地面平鋪,人像是在霧中漂浮。有汽車開著大燈走過來,把霧氣沖開了一點。汽車一開過去,白霧很快合攏。平流霧使一片干枯的蒿草若隱若現,蒿草似乎變成了水中的水草。
把《復活》看完了,這本書是王安憶推薦給我看的。覺得用力太過,有強扭和制造的感覺。我看主要意思是說,享樂對人的誘惑很大,人人都愿意享樂,但人生的意義不全是享樂,還有比享樂更重要的東西,比如自我救贖、自我完善。
看翻譯作品,感覺總是不太好,語言的味道出不來。語言是一個作家獨特的呼吸,好比人與人之間的呼吸不可能互相代替,翻譯者也不可能代替作家的呼吸,不可能與作家同呼吸。
也就是說,我們讀翻譯小說,主要是讀意思,讀不出什么味道。也許人家的原文味道不錯,但一翻譯過來就變味了。這好比吃維生素和吃美食。我們讀翻譯小說,多數情況下如吃維生素,營養(yǎng)不能說沒有,就是不好吃。只有讀我們自己的小說如《紅樓夢》,才會拍案叫絕,大呼過癮。
下午三點,開封電視臺派記者到弟弟家里來,為母親和我拍電視片。我歷來不愛上電視,一上電視,一把自己對象化,總覺得有一些分裂和陌生的感覺??傻艿艿呐笥眩彩情_封市文聯的頭頭高樹田,一再動員我,說還是拍一個吧。樹田有一句話打動了我,他說可以通過拍電視片,給老母親留一點音像資料,作一個紀念。是的,老母親還從來沒上過電視,那就拍吧。女記者叫陳月欣,她拿著話筒,問我母親和我一些話,還讓我念了一段我的短篇小說《鞋》。攝像記者給母親和我拍了不少鏡頭。記者問母親:您想過您的兒子會當作家嗎?母親說:沒想過,我想著他能長大成人就中了,我做夢都沒想過他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采訪結束,陳月欣借走了我送給弟弟和弟妹的幾本書,有《梅妞放羊》《神木》《高高的河堤》《遍地白花》等。
晚上,弟弟請電視臺的兩個記者到騰飛酒店喝酒,高樹田、吳廣浩、劉新福,還有市教育局的副局長喬立春等,喝了三瓶白酒。
早上起來給母親沖了一碗蜂蜜水,還給母親洗了襪子。
脫下襪子說襪子。母親說,大姐在隊里當干部時,買了一雙洋線襪子,穿了好幾年。平常日子舍不得穿,趕集、開會時穿一下,回家就脫下,疊疊放起來。
大姐、二姐成天在生產隊干活兒,累得很少來例假,一年就來一兩次。來例假從來不用衛(wèi)生紙,用一塊破布。破布硬得跟柿樹葉子一樣,洗洗再用。
我們的村子叫劉樓,姓劉的是大姓,還有一些雜姓,如范、張、高、梁、普等。把所有的雜姓人口加起來,還不到全村人口的五分之一。姓劉的仗著人多勢大,老是欺負人家小姓小戶。
姓張的人家有一個閨女叫大椒,大椒剛長得有個閨女樣兒,一些姓劉的半大橛子就打人家的主意,趴窗戶外面看人家脫衣服睡覺,爬在茅房墻頭上看人家解手。夏天大椒在坑邊的桐樹下睡覺,大白天的,一個半大橛子都敢把大椒拉起來,往旁邊的麻棵子里拉。大椒喊了救命,大椒的娘從屋里出來,半大橛子才撒手。大椒的娘把事情告給半大橛子的爹,當爹的說:這沒啥,誰讓你閨女不愿意嫁給俺兒呢!
姓范的娶了一個老婆,老婆的眼睛長得像畫眉的眼一樣,特別漂亮,人稱十里香。村里姓劉的給她編了一個順口溜:十里香,八里聞,一會兒不聞急死人。姓范的和老婆在床上睡覺時,一個叫劉四品的人趴在人家房子后面的穿眼里往里看,連頭都伸了進去。人家吹了燈,他什么都看不見,急得往屋里吐唾沫。后來他做了一只水姥娘,把水姥娘從穿眼里探進去,往人家床上滋水,把人家的被子滋濕。
姓梁的人家有一個閨女叫高提,村里有好幾個姓劉的男孩子,都想占高提的便宜。他們趁去別人家鬧洞房的機會,渾水摸魚,摸的是高提的奶子。他們知道高提系不起褲腰帶,褲子是緬襠褲,把高提的褲腿猛地往下一拽,褲子就拽了下來。高提嚇得尖叫著,趕緊提上褲子,再也不敢參與鬧洞房了。
明堂姓范,是我的小學同學。他的學習成績挺好的,因家里是地主成分,他被說成是地主羔子,高小和初中都不讓他上。村里人手癢了,就打明堂,把明堂打得在地上亂滾。這個踢一腳,那個踢一腳,誰不踢好像吃了虧。明堂吃虧吃在,人家罵他,他還嘴。他一還嘴,人家等于找到了打他的理由,打他打得更厲害。他開始練武,把一根木棍耍得呼呼生風,像孫悟空的金箍棒一樣。他的練武行為被人上綱上線,說成是階級斗爭新動向。其結果,他被拉到社員大會上進行批判,打他也成了政治性的集體行動。
明堂的叔叔范很,外號豬八戒,豬八戒比明堂聰明許多。人家叫他豬八戒,他就跟豬學習,說話哼哼的。人家罵他,他哼哼兩聲就過去了。哪怕是小孩子罵他,他都不還嘴,人家沒法兒打他。他會壘鍋灶,誰讓他壘,他就乖乖地去。
農村把男孩子說成是自家人,把女孩子說成是人家的人,重男輕女由來已久。嬸子覺出自己懷的是個女孩子,回到娘家,偷偷請先生扎她的肚子,在肚子里就把孩子扎死了。不能在娘家生孩子,她得趕快回到婆家。走到一座小橋上,憋不住,把死了的孩子生了下來,一看,果然是個女孩。她把孩子往水里一扔,用手巾把下身一兜,回家去了。大奶奶說孩子沒生在家里,不讓她進屋。嬸子睡在一個用秫稈捆子搭起的空隙里,用掃來的樹葉子堆在秫稈架子周圍,擋點風。風一刮,樹葉子亂飛。趕上下雨天,雨水順著秫稈往下滴,把嬸子的衣服都滴濕了。嬸子在門外住了一個月,大奶奶才許她進屋。
來堂在麥秸垛頭撿到一個小閨女,都會放羊了。有人給來堂的弟弟介紹對象,來堂一看那女的,說,弟弟不會要她,給我吧。他把女的領回家去了。女的不會說話,胳膊有點拐,腿也有點瘸。來堂晚上跟她睡覺,她疼得嗷嗷叫。來堂想讓她生個孩子,將來好伺候她。別人勸來堂,別要她了,要她沒啥用。來堂就把她送走了。過了幾天,那女的娘家娘把她閨女送了回來,指著來堂對閨女說:他把你那個了,你就跟著他。
聽母親說,現在婦女懷了孕,都是去醫(yī)院做“B超”,超出是男孩子,就要;超出是女孩子,就不要了。超來超去,弄得男孩子多,女孩子少,男孩子找老婆難得很。
傍晚下了一陣小雨。我下樓去買牛奶,才知道下雨了。晚上,我外出走了走。雨已停了,往遠處看,一片片燈盞水蒙蒙的。眼下的路都是黑的,樓道里也很黑。
早起,我到戶外活動,一下樓,有些早春般的感覺。天氣不冷,空氣濕潤,是春天的氣息。麻雀在叫,西天掛著大半個月亮。
這里離郊區(qū)不遠,老是能聽見簡單機械發(fā)出的聲音,像是抽水機在抽水,抑或是拖拉機在耕地。汽車也不多,有成群結隊騎著自行車去上學的孩子。有的自行車后座上還帶著同學。
接《長江文藝》雜志社何子英來電話,告知我的短篇小說《守身》獲獎,希望我能去武漢參加頒獎會。我說我在開封伺候生病的母親,頒獎會去不成了。我向何子英表示了感謝,答應再給她寫小說。
《中國煤炭報》原總編李士翹給我打電話,告知煤炭報創(chuàng)刊20周年的紀念活動已舉辦過了。我是煤炭報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認為我對煤炭報的貢獻功不可沒。
外面開始有零星的放炮聲,離春節(jié)越來越近了。
中午,我扶母親到餐廳,讓母親坐在餐桌前吃飯。母親提起,我一共為她鑲過三次滿口牙,第一次是在鄭州鑲的,后兩次是在北京鑲的。說虧得鑲了牙,要不是鑲了牙,人早就不在了。
我告訴母親,我寫的小說在湖北得了獎。
母親說,寫小說不容易,太費腦子。我們村劉本恩的二閨女,上高中正上得好好的,聽說寫小說能掙錢,還能出名,不寫作業(yè)了,開始偷偷寫小說。她聽說我是寫小說的,就到我們家去,向母親借我的書。心不在讀書上,她的學習成績直線下降。老師找到劉本恩,要劉本恩管一管他的二閨女,要二閨女趕快打消寫小說的念頭。二閨女早點回心轉意,考大學還有希望。劉本恩管教二閨女的辦法,是關起門來,讓他兒子用皮帶使勁抽二閨女,一邊抽,一邊問,改不改寫小說的毛???二閨女受疼不過,表示改過,不再寫小說。不料她寫小說已入了迷,到學校老是犯愣、走神,以致精神出了問題,只得休學回家。過了一段時間,二閨女到南方打工去了。
下樓去買牛奶,看見有趣的一幕。一個爺爺帶孫子在小區(qū)門口玩,孫子三四歲的樣子。一個年輕媽媽帶著女兒,也是在小區(qū)門口玩,女兒大約兩三歲。小男孩兒雙手捧住小女孩兒的臉,把小女孩兒的臉蛋捧得往前鼓著,自己的嘴湊上去,在小女孩兒嘴上親了一下。爺爺說,這小子,干啥哩!媽媽對小女孩兒說,小哥哥親你哩!小男孩兒像是受到了鼓勵,又捧起小女孩兒的臉蛋,在小女孩兒被捧起的張開的小嘴上又親了一下。小女孩兒似不大情愿,但也沒有反對。爺爺可能看不過去了,對孫子說,走,走,咱到那邊玩去。媽媽對小男孩兒再次親自己的女兒似乎也有了看法,說,羞羞,羞他!說著,教女兒用一根手指頭在臉蛋一側一抹,表示羞的意思。小女孩兒很快學會了,用小手指抹著一側的臉蛋,說,羞羞!小男孩兒不高興了,氣哼哼地說,你個小不點兒,還敢羞我!
我們村的瞎子天生沒眼珠,也沒淚珠。他娘死的時候,他哭得很厲害,只能是干哭,一珠子眼淚都流不出來。人家跟他開玩笑,問他的眼淚呢?他說他的眼淚都讓龍王爺借走了,龍王爺用他的眼淚調胭脂,搽在了龍王爺閨女的臉上。瞎子很會說瞎話,編起瞎話來一套一套的,想象力很豐富。他本來孤身一人,什么都沒有。在想象中,他有很出色、對他很體貼的老婆,還有兩個兒子、兩個閨女。別人一再問他,他每次都咬定自己有二男二女,兒子干啥的,閨女干啥的,說得真鼻子真眼,很有意思。我看這是小說的材料。每個人都需要想象,在想象中欺騙一下自己,以得到精神上的滿足和快樂!別人呢,也愿意聽無中生有的瞎說,從中得到快樂。這與寫小說和讀小說的意思差不多。
一大早到戶外活動,見西天半個月亮還很亮,和地上的白霜交相輝映。
有人喊口令,我以為有一隊人馬,走近一看,只有一個人。他是為自己喊的。
眼鏡上有一層霧氣,摘下眼鏡,霧氣很快縮小,消失。難道眼睛也會呼吸不成!
母親說我小時候老尿床。睡到半夜,覺出我在被窩里撒尿,她舍不得叫醒我,制止我,怕撒尿突然中斷,會憋出毛病來,任我在睡夢里把一泡尿撒完。母親說,尿撒在她身上熱乎乎的,一點兒都不涼。母親說,我妹妹尿在她身上就是涼的。我對母親的話持懷疑態(tài)度,懷疑母親也有重男輕女的思想。
弟弟小時候身體不好,老生病。他生病了也沒人看管,只把他一個人放在家里。收紅薯時,他把紅薯秧子接起來,接得很長,當電線扯在樹上,扯得七連八道的,用紅薯秧子打電話。他到這里喂喂,到那邊喂喂,打電話打得還挺忙。母親回家送紅薯,聽見弟弟嘴里直磕牙,一看他發(fā)燒燒得滿臉通紅,正發(fā)抖呢。他發(fā)了一秋天瘧疾,老也不想吃飯,吃點東西就哭。有一個破舊的綠茶缸,他要用來吃飯。給他盛半碗糊涂,他喝幾口,睡著了。醒來再接著喝。
劉本彥和老婆打架,打得不可開交。狗頭奶奶過去拉架,架沒拉開,自己被打架的人一撞,蹲坐在地上,把胯骨蹲斷了,只好拄著雙拐走路。
淮海戰(zhàn)役期間,狗頭出官差,到戰(zhàn)場上給解放軍運送糧食?;貋頃r,他撿了一件沉甸甸的東西,是沒有爆炸的炮彈的引信。小孩子把引信當成了玩具,在門口的一塊捶布石頭上磕著玩,磕得丁丁作響的,像是鍛磨發(fā)出的聲音。不料磕著磕著,引信突然爆炸,當場炸死兩個小孩,一個叫小閨,一個是小閨的弟。引信是小閨磕響的,小閨的臉炸得都沒了。小閨的弟弟炸得肚子開了花。狗頭的兒子叫劉志,炮彈皮鉆到他肚子里去了,他當場沒死。夜里肚子開始發(fā)撐,不久也死了。劉孩被炸著了蛋皮,捂著蛋哭叫:我不能活了!征背著她的弟弟三友,剛轉過一個墻角,炮彈引信就響了。三友被崩破了棉襖,后腰那里崩破了一塊皮。母親領著大姐從村外往家里走,聽見一聲巨響,以為有人用槍打老鴰呢。聽見狗頭家齊哭亂叫,過去一看,才知道炮彈引信爆炸了。三死兩傷,這是劉樓歷史上的一個事件,引信爆炸事件。它說明人們的無知,也說明武器的可怕。
劉樓形容一個人賴,說賴得跟張心田的籮頭筐一樣。怎么回事呢?張的老婆去別人家看新媳婦,鬧洞房,把自己肚子里懷的孩子擠掉了。張心田用籮頭筐著,連筐帶胎兒扔到村西的地里去了。太陽把胎兒曬化了,露著肋巴骨?;j頭筐是半新的,并不賴。但就是沒人撿,就算賴了。
早上出去活動,見月亮越來越小了。月亮的存在已經很久遠了,不知她閱盡了多少人間悲歡,不知她寄托了多少人的感情。月亮是無語的,她的永恒、偉大、神圣,就在于她的無語。
刁大夫天天為母親輸葡萄糖水,還有黃芪和維生素,維持著母親的生命。母親問我,還去醫(yī)院嗎?我對母親說,去醫(yī)院也是這樣治,在家和去醫(yī)院是一樣的。
母親給我講楊桂榮的故事。楊桂榮也當過童養(yǎng)媳,有一天,她在磨糧食,公爹喊她小妮兒,讓她過去看蠶吃桑葉。公爹用雙手拉住她的雙手,把她往床上拉。她看見公爹褲襠里支著,幾推幾掙把公爹推開了。
土地改革時,已當了干部的劉本一,讓楊桂榮當婦女干部。一塊兒去李樓開會,半路上劉本一老是嚇唬楊桂榮,說,有鬼呀,快跑!他爬到楊桂榮后背上,讓楊桂榮背著他,他在后面頂楊的屁股。楊桂榮從此不當干部了。
楊桂榮的丈夫對楊很冷淡,兩個人成了禮,圓了房,丈夫還不跟她睡一個床。楊桂榮跟我母親哭訴,母親找她丈夫勸了勸,兩口子才睡到一個床上。
劉本山的爹被土匪打死了,劉本山還小,不會種地。他娘找了一個長工,幫他們家種地。他娘跟長工好上了,懷了孕。孩子生下來,他娘把孩子弄死了。下著大雪,他娘帶上他,說是去走親戚,籃子里盛的是死孩子,孩子身上蓋的是毛巾。走到西地,他娘把死孩子扔了,用腳踢點雪,把死孩子埋上。長工要走,他娘追上去,把給長工做的一件白汗褂子脫了下來。
今天開始讀雨果的《悲慘世界》,計劃在春節(jié)前讀完。
早上出去活動,天氣不是很冷。預報有小雪,還沒下。
母親提醒我,今天是小年,是祭灶爺和灶奶奶的日子。在老家過祭灶時,要給灶神燒香、燒紙、放炮,舉行一系列儀式。最主要的儀式,是把貼在鍋灶門口旁邊的灶爺灶奶奶像請下來,點燃,送他們上天,到玉皇那里匯報一年的工作。請下神像之前,要往灶王爺灶王奶奶嘴上抹點灶糖,把他們的嘴粘一下,讓他們說甜話,少說話。所謂“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就是各家各戶對他們的祈求。在城里,這些儀式就沒有了。
上午,先是在開封某中學當老師的外甥王東偉和他的夫人張芳來看望母親。接著,是外甥女孫艷梅和她的丈夫劉俊超帶著他們的兒子貝貝來看望母親。他們都帶來了祭灶糖。母親很歡迎他們的到來,夸他們懂事。
十點多,天空飄起了雪花。隔著窗玻璃望去,雪下得還不小。我看著看著走了神,感覺雪不是向下落,而是向上飛。待回過神兒來,見外面已是一片白。
據史料記載,北宋時,一批猶太移民經印度遷徙到當時的繁華宋都東京,皇帝御旨:“歸我仲夏,遵守祖風,留遺汴梁?!遍_封猶太人同漢、回民族保持著和睦的關系,按照本民族習俗繁衍生息、安居樂業(yè),綿延700余年。由于歷史、文化和自然等因素,開封猶太人逐漸與當地民族通婚、融合。漸漸地,猶太人被當地民族吸收了、同化了,很難再找到純粹的猶太人血統和后裔。猶太人是白種人,當地人是黃種人,白種人都染上了黃色,變成了黃種人。白色是無色,而其他有色人種是有色,如同一塊白布很容易染上其他顏色,無色極易染成有色。比如白種人和黑種人雜交,生下的孩子統統都染上了黑色。猶太人的高鼻梁、深眼窩等也都沒有了。這說明中華民族的同化力是很強的。
一大早,我下樓到雪地里走。我踏著深及鞋面的積雪,一直走到不遠處的金明廣場。我只揀沒人踩過的雪地走,回頭看,雪地里留下的只有我的一行腳印。雪已經停了,空氣涼涼的,都是新雪的氣息。我很想喊兩嗓子,看看天還不亮,就沒喊。我還想在雪地上寫幾個字,比如“下雪了”之類,因找不到合適的家伙代筆,就沒寫。我只能以腳代筆,在偌大的廣場上走了好幾圈,留下不少足跡。
聽弟弟說,他的朋友吳廣浩搞了一個情人,情人不是省油的燈,老是和吳廣浩搗蛋,鬧得影響很不好。市政府開展機關干部下鄉(xiāng)扶貧活動,就讓吳廣浩下鄉(xiāng)去了。有一次下雪喝酒,劉新福打電話讓吳廣浩去,吳已經喝多,正躺在地上大哭。還有一次下大雪,他們一塊兒到黃河岸邊喝酒,喝了酒就在河坡里的雪地上打滾,一邊打滾,一邊打雪仗,玩得很是狂放、盡興。
母親是深眼窩,眉骨和眼眶比較高,眼珠陷得比較深。從遠處看母親,只見母親黑黑的眼窩,幾乎看不見母親的眼睛。有一個堂嫂對母親不是很尊重,背地里把我母親叫成眍眼子。母親生病以后,眼窩顯得更深,越來越深。聽母親說,她父親的眼窩比她的眼窩還要深,照相的都不愿意給他照相,說怕照不到眼珠子。我看姥娘時看見過大舅,大舅的眼窩也很深,深得有些嚇人。母親家族有共同的深眼窩,肯定與遺傳基因有關系。我無條件對母親家族的歷史進行深究,我只知道母親姓張,被同化的猶太人很大一部分也姓張,不知他們之間有沒有什么關系。
母親說她有一個叔叔,是大個子,深眼窩,高鼻子,辮子又粗又長。叔叔是個木匠,手藝很好,在當地有名氣。她叔叔到鄰縣買木料,趕上那里修廟,被人家抓了胎。什么叫抓胎呢?母親對我作了解釋。神像里邊的木頭麥草骨架扎好了,泥也和好了,只需要挑一個模特,或者說找一個活人的靈魂,神像才能開始塑造。抓胎的過程,是眼高的人士到大街上挑選,看中一個男的,或一個女的,身材勻稱,相貌端正,有著金童玉女般的形象,方可成為抓胎對象。抓胎人在抓胎對象走過的腳印處抓起一點土,摻到和好的泥里,往扎好的骨架上糊。神像全部塑造好了,被抓胎的人心魂就沒有了,就得死。母親的叔叔被人抓了胎,還有鬼半夜里站在碾盤上喊他的名字,他一答應,不長時間就死了。臨死時,母親的奶奶抓住叔叔的粗頭發(fā)辮子,哭得死去活來。
她們那里經常蓋廟,不斷有人被抓胎。母親的叔叔死后,有一天,嬸子說是去趕雞叫集,把兩個孩子鎖在屋里,兩個孩子光著屁股在床上哭,她一去不回,改嫁到另一家去了。另一家已有五個兒子,日子也很艱難。沒想到,嬸子新嫁的男人也被抓了胎,嬸子走投無路,投井死了。
一個長相出眾的閨女被抓了胎,全家人大哭,姐姐也哭,把剛糊上的泥哭得直往下掉,也沒能把人的命救回。
還有一個閨女被抓了胎,其父聽到消息,盛怒之下,竟手持木棒,跑到廟里,把剛塑畫好的神像打碎了。其結果,他的閨女沒有死。
母親說,有一年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大姐和二姐去卞老家看人家放焰火。卞老家?guī)缀跫壹易雠?,每年都賺不少錢。他們賺了錢,就在元宵節(jié)放焰火,有拉火鞭、天鵝下蛋、海底撈月,很多名堂。大姐和二姐是一塊兒去的,到那里人多一擠,兩個人就分散了。半夜回到家,大姐撿回一只棉手套,二姐也撿回一只棉手套。母親一看,兩只手套正好是一對。母親把棉手套改成棉襪子,穿在弟弟腳上了。
雪過天晴,太陽一照,地上的雪化得水啦啦的。
我有兩個姑姑,大姑嫁到蔡洼,二姑嫁到洼張莊,都嫁到了洼地里。母親跟我講了大姑家的事。大姑父被拉了壯丁去當兵,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大姑到坑邊砍柴時,財主說砍到了他家的樹根,把大姑打了一頓。大姑不甘受氣,上吊自殺了。大姑撇下兩個小孩子,也就是我的兩個表哥,大表哥叫知事,二表哥叫如事,兩個孩子只好跟著他們的奶奶過日子。后來奶奶生病了,肚子里存不住尿。弟兄倆天天到別人家借草木灰,給奶奶墊身子。
誰家有尿床的小孩子,都是縫一個灰布袋,裝一布袋從鍋灶里掏出的草木灰,墊在小孩子的屁股下面。自家的灰不夠用,就去借別人家的。我小時候也睡過灰布袋,剛睡上去熱乎乎的,挺舒服的。半夜里把灰布袋尿濕,屁股浸得濕乎乎的,就不舒服了。長大后我才知道,尿濕的灰布袋子里泛出來的有堿有硝,堿和硝對皮膚都有刺激性,能把人的屁股漬紅。
弟弟單位的門衛(wèi),是一位老職工。他想讓女兒頂替他到辦事處參加工作,給弟弟送了四千塊錢。弟弟急忙穿上棉衣,追上老職工,把錢還給他。老職工情緒非常低落。
今天破天荒地開起了弟弟單位的汽車。我做夢開過汽車,能把汽車開得飛起來。真的開汽車時,我一點兒都不緊張,開起來就走了,開得穩(wěn)穩(wěn)當當。我當年學騎自行車,有同學幫我扶著后座,我還摔倒好幾次。我覺得開汽車比騎自行車好學多了。有一條至關重要,開動汽車時精力須高度集中,不能有半點兒走神。開得多了,就自如了。第一次開車我就開了好幾圈。
接《小說選刊》副主編秦萬里電話,說選刊要開一個新的專欄,叫原創(chuàng),囑我給他寫一篇小說,中篇、短篇都可以。我說暫時顧不上,等回到北京再說。
妻子打來電話,轉告《小說界》的主編魏心宏往家里打的電話,說我給他們的中篇小說《走姥娘家》已發(fā)表。
費孝通認為,揚己和克己是東西方文化差別的一個關鍵。西方是“天人對立”的宇宙觀,而東方文化強調“天人合一”。
吃過晚飯到外面走,見天上的云沒有了,地上的雪也沒有存住。星星很大,殘月晶亮。
昨天晚間起床十多次,伺候母親,沒有睡好。加上外面天氣較冷,沒能早起到戶外活動。
《汴梁晚報》的記者小盧來電話,說要來跟我聊聊,意思是要寫一個專訪。我情緒不高,不想聊。小盧說,這是報社領導交給她的任務,要是完不成任務,領導會批評她。我只好配合她的工作。
壓力是身心對生活作出的反應。壓力與變化有關,變化越大,壓力也就越大。
技術與物質主義的結合,增加了我們生活各方面的壓力。我們感到自己是被強迫去做更多的事,去擁有更多的物,為了抓住一切而拼命奔跑。我們個人幸福的感覺成為這種環(huán)境的犧牲品。
技術解決不了人類的問題,上網越多的人,家庭情況或許越糟。
我們對演藝明星的婚姻情況知之甚多,卻不一定清楚自己的伴侶在隔壁做什么。
市場經濟的其中一個特點是無情。
城市生活具有非人性影響。
晚上,我伺候母親吃了藥,睡了覺,到外面轉了轉。春節(jié)日漸臨近,彩燈都打開了,開始裝點和烘托節(jié)日氣氛。有一組彩燈是放射性的禮花狀態(tài),不斷循環(huán)放射,甚是絢麗。可惜無人欣賞。我在廣場花園轉了好一會兒,只見一位母親領著患偏癱癥的女兒,推著一輛鐵架子童車,在路邊走。女兒走得很費勁,腳一跺一跺的。我聽了解情況的人說過,女兒二十來歲時得病,母親已帶她練了十多年。女兒三十多歲了,不顯老,母親為女兒付出了巨大辛勞。
還看見了一個傻子模樣的人,在干枯的草地里低頭尋覓,撿起一個舊塑料袋。我跟他搭話,問他撿到什么了?他不搭理我,趕緊溜走了。
正常的人很難理解傻子的行為,每個傻子也應該有自己的內心世界,我們無法進入他們的內心世界。在他們心目中,我們是否都是傻子呢?
早上出去走走,見月亮細得只剩下一條線,一條細細的彎線。
我給母親遞飯碗,母親伸著腦袋往我臉上看,發(fā)現我的嘴角爛了,說我上火了,讓我去抹點香油。我說,沒事兒,過幾天就好了。又說,這是因為吃菜少,缺乏維生素。
母親問我啥是維生素,一下把我問住了,我說我也說不清楚。
母親說我們姐弟跟她一樣,身上都是毒氣重。二姐小時候頭上長禿瘡,起白泡兒,流黃水,把頭發(fā)粘在一起,頭頂像壘了一個黃鷺子窩。爺爺用礬配成藥膏子,糊在二姐頭上,把二姐疼得亂蹦亂跳。后來二姐頭上的禿瘡好了,只掉了一小塊頭發(fā),沒有變成禿子。
妹妹頭上也是長禿瘡,抓不得,撓不得,癢得想摔頭。母親從腌鴨蛋的壇子里挖出一把極咸的草木灰,一下子糊在妹妹頭上。妹妹覺得像是有一萬只蝎子蜇了她的頭皮,疼得她哇哇大叫。糊上咸草木灰之后,妹妹頭上漉漉流白水,排出了毒氣,好了。
我們每個人都得過爛耳朵病,耳朵上流黃水,結黃痂,其癢難忍。我們對爛耳朵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忍著,等它慢慢好。
那時小孩子們鼻涕也多,粗粉條一樣的鼻涕流得老長也不斷,眼看要搭在嘴唇上,使勁一吸鼻子,鼻涕又縮進鼻孔里去了。
更讓人不解的是,我們小時候眼上老是長眵目糊。聽見雞叫了,知道天明了,該起床了,就是睜不開眼。雙眼都被眵目糊糊上了,眵目糊一干,把上下眼皮和眼睫毛都粘住了,粘得像用鐵鋦子鋦的一樣,掰都掰不開。母親教我們打開眼皮的辦法是,男孩子趁自己擠著眼撒尿時用手接點兒尿,拍在眼睛上;女孩子用唾沫濕眼睛,把干在眼皮上和眼睫毛上的眵目糊化開,才能睜開眼。我睜開眼時,仍能聽見眼睫毛被拔掉的聲音。
那時候農村衛(wèi)生條件差,沒有條件講什么衛(wèi)生,人都是一冬天不洗澡,也不洗衣服。人身上的灰結了一層又一層,好像在原有的皮上又結了一層皮。不洗衣服是因為冬天穿棉衣,棉衣不能洗,也沒法兒洗。別說冬天了,有的人夏天也不洗衣服。一件粗布半截袖汗褂子穿上身,白色變成黃色,黃色變成黑色,直到穿爛,都不洗一回。
有的女人愛干凈,才會時不時地洗洗衣服。沒有肥皂,也沒有洗衣粉,她們弄點草木灰,浸濕,放在密排的黃蒿棵子上,往下淋水。淋出的水里有堿,一摸滑溜溜的,用來洗衣服。這是比較講究的人家。一般人家的家庭婦女都是到坑邊洗衣服,把衣服濕水,窩在一起,放在石頭上,用棒槌捶,捶衣服的聲音能貼著水面?zhèn)骱苓h。衣服洗完,用白面湯漿一下,漿得硬硬的,有一股甜甜的面味。
那天電視臺為母親和我拍的電視片,昨晚8點10分在開封電視臺首播,片長10分鐘。接到通知,母親就一直守在電視機前等著看。電視片播出來時,母親戴著老花鏡,身子坐得直直的,看得十分專注??赐觌娨暎赣H說:夜里該睡不著覺了。我問為什么?母親說:高興的。
二姐打來電話,說房子打住頂了。老天爺可憐我們的孝心,前幾天沒有上凍、結冰,打頂打得很順利。我讓二姐好好過年吧。
除了我們家蓋房,村里不少人家都在蓋房。目前的農村流行兩大,一是大進城,二是大蓋房。蓋房的目的有所不同,我們是為母親蓋房,別的人家大都是為孩子找對象結婚蓋房。他們在城里苦掙苦攢,省吃省用,就是為了回家蓋房子。他們一般不在老宅蓋新房,都是另選新址,到村外的可耕地里圈地,蓋新房。劉本強到村外蓋了新房,老房子就不住人了,院子里長滿了荒草。劉本令家住在我們家對面,他兒子外出打工喪命,老房子閑置下來,老宅成了陰宅。張廷玉家本來住在我們家后園的坑邊,他不翻蓋老房子,也到村南的好天好地里蓋新房。他有三個閨女在城里打工,很能掙錢,往家里一寄就是幾千塊。他家是外姓,以前貧窮,被人看不起?,F在靠閨女在外掙錢,家里的經濟狀況打了翻身仗。張廷玉在人前驕傲起來,老是說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人問他眼下是河東還是河西?他向下拉著嘴角,不說。
金錢法則已滲入農村生活,誰家有錢,誰家蓋的樓漂亮,誰家就算有本事,被人高看一眼;誰家窮,蓋不起房子,就被人看不起,孩子就找不到老婆。同時,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冷漠起來,誰都不到誰家去,走動越來越少。國家越開放,各家各戶反倒建起圍墻,裝上鐵門,養(yǎng)起狼狗,變得壁壘森嚴。
以前,我們村只有四五個在外面工作的人,兩個在縣城當老師,一個在南京當干部退休,一個在煤礦的建筑工程處當工人,還有一個就是我。那時從外面回去一個人,全村的男人和小孩子都會到他家去,去吸一根煙,或吃一塊糖。吸煙和吃糖只是一個方面,還有一個方面,他們是想聽聽從外面回來的人說說外面的消息?,F在情況變了,村里的青壯男人大都 在外邊跑,北京、上海、深圳、大連、烏魯木齊等,哪兒都去。人人都見多識廣,個個都裝了一肚子的故事,誰都不再去看別人,誰都不必再從別人嘴里聽消息。
今天是除夕,飛雪迎春。
迎著漫天飛雪,我到金明廣場跑了一圈。遍地都是新雪,一步一個腳印。弟弟用他的購物卡,給我買了一雙皮棉靴,棉靴腰深,腳下也不打滑,適合在雪地里跑步。覺得新雪有些沾腳,腳下一沾一沾的。
過大年,下大雪,這種情況還不多見。俗話說瑞雪兆豐年,這樣的俗話大家都愛說。
除夕夜,難免想妻子,想孩子。我與妻子結婚近三十年,每年的除夕,我都是和妻子一起過,今年不能和妻子一塊兒除舊歲了。
爆竹聲聲除舊歲。開封人放炮,都是在自家門口的樓道里放,住五樓的人在五樓放,住四樓的人在四樓放,放得驚天動地,震耳欲聾,仿佛整座樓都在發(fā)抖。這大概是住平房時留下的傳統,認為在自家門口放炮能驅邪。我覺得這個習慣不太好,一是容易發(fā)生火災;二是樓道里硝煙充斥,影響呼吸;三是聲音太大,容易震壞人的耳朵;四是樓道里都是炮皮,不易清掃,污染環(huán)境。
北京人都不在樓道里放炮,連在陽臺上放炮的都沒有,都是在樓下的空地上放。
想起小時候拾炮,那是一個很大的樂趣。聽見哪里有炮響,歡呼著往哪家跑。那時鞭炮都不長,一般是50頭到100頭,300頭的鞭炮都很少。炮響不等人,等拾炮的小孩子們跑到了炮已經響完了。過年無月亮,都是摸黑跑,跑得高一腳,低一腳。也有人在豬蹄甲子里塞點豬油,點豬油燈。可豬油燈的燈頭太小了,經不起一點風,一跑,一帶風,就滅了。姓普的來品來印二兄弟拾炮最積極,跑得也最快。有一次,他們跑到了一家人的糞窯子里,糞窯子里有水,兩個人的棉鞋里都灌了水。大冬天,他們穿著水濕的棉鞋,興趣一點兒也不減,照樣滿村跑。拾炮是一種熱鬧,一種希望,也是一種習俗。等天亮了,孩子們的口袋里都裝有拾來的炮,大小不一,有帶捻兒的,有不帶捻兒的,拾到的帶捻兒的炮舍不得放,比一比誰拾到的炮最多。
每年過除夕,很多人盼著看中央電視臺的春節(jié)聯歡晚會,春晚仿佛成了過年的一道大菜,不吃這道大菜,就不算過年。節(jié)目多是娛樂的、搞笑的。人們準備好了要笑一笑,可看了卻笑不出來。這年的節(jié)目,我和母親都看不下去,剛九點鐘,我們就回屋睡了。
為避免半夜炮聲驚擾母親,我用衛(wèi)生紙團了兩個小紙團,讓母親塞住耳朵。我自己也用紙團把耳朵塞上。弟弟、弟妹、侄女,一直在客廳里守夜,看電視。等新年的鐘聲敲響時,他們還要在門口放鞭炮。
這個筆記本記滿了,從2003年的正月初一起,換一個新的日記本,接著記。
大年初一,農歷新的一年開始了。今年是羊年。
因用紙團塞住了耳朵,昨夜睡得還可以。半夜做夢聽見槍聲不斷,像是起了戰(zhàn)爭。稍微清醒一下,才知道不是槍聲,是炮聲。
早起給母親拜年,女兒、兒子也給奶奶拜年。接著拜年的電話不斷,大姐、二姐、妹妹等,紛紛給母親拜年。凡是拜年的電話,我都讓母親接聽一下。母親情緒不錯,誰拜年她都笑著說,好,好!母親說,她還以為活不到過年呢,沒想到還真活到過年了。
母親提起1960年過春節(jié),那時大食堂還沒解散,但已經快斷頓了。冰天雪地的,村里沒有炮聲,沒有炊煙,跟墳地差不多。過年別說穿新衣、吃白饃了,連黑饃都沒有。大年初一,各家各戶只能去食堂領一點蒸紅薯充饑。住在我們家東邊的一個地主婆,她丈夫死了,一個人領著五個孩子過日子,就在大年初一那天,她讓五個孩子都到食堂去,自己在家里上吊自盡了。
母親提到的這件事我記得,聽說有人上吊,我跑去看過。死者躺在地上,她的五個孩子哭成一團。她最小的孩子是個女孩兒,名字叫忙。忙還不到一歲,平日還要吃奶。忙爬在她娘身上,在掀娘的衣服,似乎在找奶吃。
有人說鵝會喚氣,可以把死者的一口氣喚回來。于是,有人把別人家的一只看家的白鵝抱來了,把鵝的嘴對在死者的嘴上,讓鵝為死者喚氣??声Z使勁往后縮著脖子,根本不聽人們的使喚。也有人說,鵝是鵝先生,鵝先生已經看出死者早就沒氣了,再怎么喚也是白搭,所以它拒絕人們對它的要求。
我要寫一部反映三年大饑荒生活的長篇小說。
政治有一項功能是讓人遺忘,而作家的責任是為民族保留記憶。
中國的文化是報喜不報憂,歷來有隱瞞災情的傳統。
據說清廷總理大臣李鴻章曾訪問沙俄,訪俄期間,俄國出了一個事故,死亡二百多人。下屬趕快把情況報告給沙皇。李鴻章對此頗不以為然。人家問他,若遇此事,你怎么辦,報不報皇上?他說,不報,只報國泰民安。人家問為什么?他說,皇上日理萬機,事情那么多,怎么能為這點事讓皇上不安呢!
1942年,也就是民國三十一年,河南大旱,死人無數,人相食。美國記者到河南采訪,拍了不少尸橫遍野的照片。在重慶的蔣介石不但不相信,還說記者造謠。記者要求見蔣,蔣不見。后在宋慶齡的引見下,記者才見到了蔣介石,并把拍的照片給蔣看。迫于國際輿論壓力,蔣介石才從外地調了一些糧食,賑濟河南災民。
三年困難時期,人民寄希望的也是最高權力階層。他們說,一定是風把電話線刮斷了,毛主席接不到電話,不知道下面餓死人的情況。等電話一接通,毛主席知道了,人就有救了。
早起外出跑了一圈,出了微汗。以后每天的鍛煉都爭取跑出一點兒汗來,這樣才能起到鍛煉和避免增加體重的目的。跑步不擇場地,不受條件限制,腿上有腳,腳下有路,是最簡單易行的鍛煉方式。
白天,有人把幾千頭的長鞭炮拉開,拉成長龍,在地上放。我聽見炮響,從三樓隔窗往下看,見熾白的光一閃一閃的,閃得相當繚亂。炮的響聲不是來自炮本身,是空氣的聲音。炮猛烈爆炸,把完整的空氣系統炸開無數個洞,就發(fā)出了響聲。炮響是空氣破裂的聲音。還有大風吹樹的聲音,趕牲口打鞭子的聲音,人打噴嚏的聲音,以及所有的聲音,都是空氣劇烈變形發(fā)出的聲音。
弟弟帶我去練車,練了一個多小時。往前開沒問題,倒車還不太熟練。
練車回來,母親跟我講了我四爺的故事。我爺弟兄四人,我爺是老二,叫劉敦義,四爺名叫劉敦信。四爺愛交朋友,以有朋友為驕傲。他有個朋友叫張文祥,是外鄉(xiāng)人。張文祥當兵時,勾引人家剛娶不久的新娘子,帶著新娘子鉆莊稼地,蹚河,跑到我們村投奔四爺。四爺給他們找了一間放太平車的小車屋,門口堵了一領箔,讓他們在小車屋吃住。當時是秋天,地里的莊稼已經成熟。張文祥在夜里四處去偷人家的紅薯、玉米、豆子等,用四爺給他們找的小鍋煮著吃。有一回,他竟然偷回了一頭牛,宰掉,吃肉。肉吃不完,都臭了,只好扔掉。張文祥又去偷人家的東西,被人家逮住,當土匪殺掉了。他吃了牛的肉,人家吃了他的肉。張文祥帶到我們村的新娘子遂成了寡婦。寡婦還住在車屋里,村里不少人去跟她好。三爺三奶奶讓四爺收下她,留著當老婆。四爺仗義,說,朋友妻,不可欺。不同意。三爺三奶奶指使村里人把寡婦推著、搡著,硬關到四爺屋里去了,并從外面把門鎖上了。四爺有些無奈,只得把寡婦變成了四奶奶。有大蒼蠅繞著四奶奶飛,四奶奶認為,這是張文祥的鬼魂變的蒼蠅,在糾纏她。她把蒼蠅捉住,用針把蒼蠅釘在樹上,說,釘死你,看你還纏人不纏人?算卦先生給四奶奶算過卦,說她這一輩子要吃七個井里的水,意思是說她要嫁七個男人才到頭。四奶奶為四爺生了一個閨女、一個兒子,四爺就死了。四爺是肚子里長疙瘩死的,疙瘩長得很硬,像石頭一樣,被人說成是肚里長石。
四爺死后,四奶奶跟從外邊當兵回來的小秋雞好上了。四奶奶的閨女叫繼榮,繼榮說,秋雞帶著長槍去他們家,把槍往床里邊一放,就睡到他們家床上了。繼榮都會拾柴火了,有一天掉到一座小橋下面的葦子棵里淹死了。四奶奶喊遍全村找不到繼榮,等繼榮在水里泡得漂起來,才在葦子棵里把繼榮找到了。繼榮臨死時,手里還攥著一把鐮刀。
妻子打電話來,問年過得如何?我說,挺好的,我學會了開車。妻子有些驚奇,問,真的?我說,當然真的。妻子說,那不錯。
我妻子活得自然,她心里總是充滿快樂,始終保持著常態(tài)。她不考慮人際關系,從來不算計別人,心地比較單純。單純的人是快樂的。
下午,慶喜開車,我們一塊兒去了蘭考。蘭考是開封下面的一個縣,歸開封市管轄。慶喜提前給縣長打了電話,由縣長出面接待我們。我們瞻仰了焦裕祿的墓,在墓碑前照了相,還參觀了焦裕祿事跡紀念館。焦裕祿1962年冬天到蘭考工作,1964年就病死了,在蘭考工作了不到兩年。焦裕祿是樹立起來的典型,國家需要這樣的典型。焦裕祿被推舉宣傳出來,應該說有很大的偶然性。在很大程度上說,焦裕祿事跡的發(fā)掘,是記者的愿望和感情表達,是知識分子通過焦裕祿的事跡發(fā)聲。因發(fā)聲發(fā)得適時、恰當,既符合大眾的愿望,又符合上級的要求,這個典型一下子就轟動了全國。寫這篇通訊的主要記者穆青,他的老家是離蘭考不遠的杞縣。這證實了我的判斷,穆青要反映家鄉(xiāng)人民的疾苦,沒有別的什么有效途徑,就托了焦裕祿的事跡,把自己對家鄉(xiāng)人民的感情表達出來了。其實好多事情都是這樣,背后隱藏的是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心聲和情懷。無論怎么說,焦裕祿的確是一個善良人,他對老百姓很好,事跡確實感人。加上焦裕祿已經去世,是蓋棺定論,怎么贊揚他都可以。這是穆青做的一件很有功德的事,在學習焦裕祿的時候,不應該忘記穆青。開封還有一個被稱為包青天的久唱不衰的典型,這個典型肯定也是有擔當有思想的知識分子推出來的。至于是哪位知識分子最早把包拯鐵面無私的故事寫入劇本,并搬上舞臺,恐怕極少能有人說得出來。你要是問我,很抱歉,我也只能搖頭。
晚間,我到金明廣場看人家放煙花。一輛面包車開過來,下來十幾口子,像是一大家子。他們從車上搬下一大紙箱煙花,一樣一樣擺到廣場中央開放。旁邊還有一些等候撿煙花筒子的人,撿走當廢品賣錢。一桶被稱為“火樹銀花”的煙花,還沒放完,一個小男孩兒就湊了過去。另外一個拾廢品的中年男子,對男孩兒搶他的生意有意見,說男孩兒太膽大,炸死你就不能了。男孩兒用腳把煙花筒子踢倒,撿起來就走了。他說,哼,我不怕!
廣場邊上有賣煙花爆竹的,我花了二十元錢,買了一掛三千頭的鞭炮,在地上放了,過一下放炮的癮。
往回走時,見一個胖胖的、穿皮衣的半大男孩兒,一路走,一路從口袋里掏出小煙花來,用打火機在眼前點燃,隨即扔在地上。小煙花冒著藍幽幽、綠熒熒的光,在地上打了一個旋,最后響了一下。我看男孩兒像是智力有所欠缺,問他放的是什么煙花?他說,是轉老鼠。問誰給他錢買煙花?他說爺爺給,爸爸也給。這時一個老頭兒過來了,看樣子是他爺爺。我說男孩兒玩得很快樂,爺爺說差不多吧。
今日立春,立了春,就進入春天的門檻了。人說一年之際在于春,意思是提醒人們抓住時間的開頭部分。今年春天的開頭用來伺候母親,別的什么都說不上了。
伺候母親的過程,也是消耗悲痛的過程。我想每一個伺候危重病人的親人都是這樣,如同把悲痛分成段,或拉長,或拉細,一段一段消耗。時間長了,悲痛就消耗得差不多了。當悲痛最終到來,我懷疑自己還有多少悲痛的能量。
開封是古城,春來時還保留著放風箏的傳統。我到金明廣場鍛煉身體,見那里有不少擺攤賣風箏的。放風箏的倒不是很多。賣風箏的半夜就起來占地方,在路邊扎堆聊天。他們聊天的聲音很大,像吵架一樣。占地方的工具是一根竹竿,把竹竿順長著往地上一放,就算占到地方了。小市民做點生意不容易呀!等天亮之后,他們才把風箏拿來。風箏的種類很多,有大鯊魚、蜈蚣、燕子、老鷹、蝴蝶、蜻蜓、豬八戒等。“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
今天是正月初五,也叫破五。過了破五,人們就可以干活兒了。而在破五這一天,是不許干活兒的。傳說破五這天是懶婆娘的生日,所有婦女都可以當一天懶婆娘。她們穿上干凈的衣服,這兒站站,那兒坐坐,就是不動手干活兒。當然了,飯還是由她們做。欠債的人家,這天要搟一張大面片子,像鍋口那么大,一下子下進鍋里,說是補窟窿。年前蒸好的棗山,也是在破五這天吃。山尖子由當家的男人吃,吃了山尖子,犁地時才不打犁鏵。這些習俗都是母親對我講的。
人要得到快樂不是很容易,有的人可能一輩子都很少快樂。這與天性有關,也與人的自我調節(jié)能力有關??鞓反蟾欧謳讉€階段。童年時期的快樂,是自然的快樂。長大進入社會后,要承擔很多工作和生活壓力,就不怎么快樂了,更多的時候是煩惱。過了煩惱階段,把人生看得透徹一些、超脫一些,快樂還會回來,這時候的快樂就到了一個比較高的境界。不快樂有多種因素,身體狀況不佳也是一種因素。經常悶悶不樂,肯定會影響人的身體健康,并形成惡性循環(huán),那是最糟糕的事。人有兩種健康,一種是心理健康,一種是生理健康,兩種健康互為影響,相輔相成。
下午,花一塊錢門票洗了一個溫泉澡,花兩塊錢請人搓澡,一共才花了三塊錢。如果到洗浴中心去洗,洗澡二十元,搓澡十元,共三十元,正好是我去洗溫泉澡的三倍價錢。洗澡的效果是一樣的,何必要花那么多錢呢!再者,到便宜的地方洗澡,還可以體驗一下平民的生活。
妻子打電話告訴我,《小說月報》今年第2期選了我發(fā)在《北京文學》的短篇小說《燈》;《新華文摘》第1期選了我發(fā)在《人民文學》的短篇小說《尾巴》;《小說選刊》第1期選了我發(fā)在《陽光》的短篇小說《城市生活》。剛開年就有三篇小說被選載,應該說2003年開局不錯,讓人高興!有這些小說墊底,不要著急,耐下心來,好好伺候母親,切記久病床前無孝子的告誡。
過年期間,看了方方發(fā)在《當代》2003年第1期的中篇小說《水隨天去》,挺不錯的。我以前很少看方方的小說,聽王安憶說過,方方的小說品質挺好的。看來真的挺好,確有讓人動情和動心的細節(jié)。
聽母親說,大奶奶是長瘡長死的。瘡長在腿上,發(fā)炎、發(fā)燒。臨死前,劉本成叔一再問大奶奶,想吃點什么?大奶奶剩下一口氣時才說,想吃點兒紅糖。本成叔趕緊想辦法借來一點兒紅糖,捏了一撮子放在大奶奶嘴里,問:娘,娘,糖甜不甜?大奶奶說甜,腿一伸,就死了。
早起外出跑步,有風,是南風。雖是春風,頗有涼意。
上午,煤礦的朱文章和新密市的劉海發(fā)來訪。劉海發(fā)出了兩本書,想加入中國煤礦作家協會。他們知道我是煤礦作家協會的主席,就專程到開封來找我。
朱文章自稱和王長水很熟悉,向我講了王長水的情況。王長水在礦務局政工組當宣傳組組長時,把我從水泥支架廠調到了宣傳組,可以說,王長水對我有知遇之恩,我對他的情況一直比較關注。他先后當過王莊礦的礦長、安陽礦務局的局長、新峰礦務局的局長,還到深圳干過一段時間。不管他到哪個單位任職,我都以煤炭報記者的身份去看望過他,從新聞報道上支持他。聽朱文章講,王長水夫婦從深圳退休回到鄭州后,存款有一百多萬,生活挺優(yōu)裕的。可他們閑不住,覺得存的錢還不夠多,發(fā)財的愿望未得到滿足,就把自家的存款拿出來,又向一位副省長的兒子借了五十萬,在滎陽開了一個小煤窯。趕上那幾年煤炭供大于求,全國煤礦都在走下坡路,開小煤窯賺錢挺難的。雪上加霜的是,王長水辦的煤窯發(fā)生了事故,一下子死了好幾個人。這一來,王長水全家傾家蕩產不說,兒子被追上門來討債的人炸瞎了眼睛。王長水本人也中了風,癱瘓在床。王長水真是一個可憐的人,他的不幸遭遇讓人唏噓。
下午和弟弟、侄女一塊兒到金明廣場放風箏。弟弟交給我的是一只絹做的鴻雁風箏,讓我放。我小時候只在春天的麥田里放過用高粱篾子扎的地滾子風箏,從沒有放過在天空飛起的風箏?!皟和W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蹦赀^半百,我是第一次放這樣的風箏。我以為風箏不好放,誰知挺好放的,一舉起來,鴻雁的翅膀顫動著,像掙著一樣往空中飛,很快就飛高了。風箏的線軸拉著沉沉的,不斷顫動,一直傳達到全身,有一種釣到大魚的感覺。
天上的風箏很多,各種各樣的風箏都有。一個父親模樣的人,帶著兩個女兒放一只黃雁風箏。一條長長的帶花紋的眼鏡蛇風箏在黃雁后面繞來繞去。一個女兒似有些害怕,說快躲開,它光咬咱的屁股。一只鴿子很快飛了過去,它像是有些驚慌,又像是要和風箏比賽一下,看誰飛得更快、更自由。
回頭看見一個少婦牽著一只小狗,我下意識地把小狗看成了狗形風箏,對少婦說:把你的小狗放起來吧!少婦笑了,說恐怕放不成。我看見有的大人扯著小孩子,覺得小孩子好像也是可以放飛的。放風箏是一種奇特的感覺,有許多象征意義在里面。
一個當爸爸的,領著一個大約十來歲的女兒,來到我身邊,一齊仰著臉看我放飛的鴻雁。女兒手里拿著一個線軸。因鴻雁飛得很高,在空中看不到牽鴻雁的線,當爸爸的問:那只鴻雁是你的嗎?我說,是呀。他說,我們放的也是一只鴻雁,因線跟人家的線糾纏在一起,斷了,鴻雁就找不到了。既然斷了線,風箏會升高,飄遠,或者落在地上,不會像有線牽著的風箏一樣,哪里還會停在空中??茨桥畠菏帜每站€軸,癡癡地向空中望著,一副失望的樣子,倒也怪可憐的。
母親說,她小時候,她們老家時興在立春那天打春牛。春牛是用紅紙扎成的,牛頭上貼著用綠紙、黃紙剪成的花兒。春牛的肚子大大的,里邊裝有核桃、紅棗,還有一些紅紙條子。春牛后面有一張犁,縣長出來扶犁。一切都準備好了,有人放了一個特制的煙花,煙花冒出一股煙,并發(fā)出哞的一聲牛叫,人們蜂擁而上,打春牛就開始了。把春牛的大肚皮打破,搶里面的東西吃?,F在到了立春,沒有打春牛的了。犁地也不用牛了,都是拖拉機,拖拉機不用打。
母親轉述大姐那村的一件事。一個男孩兒在睡午覺,聽見床下有響動,以為下面有雞,在叼吃床箔子上的小蟲子,趴床邊往下一看,竟是一條棗花子長蟲。不知長蟲往床箔子上叼什么,也許在叼飛蛾。男孩兒有些害怕,不敢再睡覺,跑去喊來他二叔。他二叔探頭往床下一看,把長蟲嚇跑了,長蟲往一個墻洞子鉆。當長蟲鉆進半個身子時,二叔上去揪住了長蟲的尾巴,想把長蟲拽出來。不料長蟲奓開它身上的鱗片,巴住了洞壁,怎么也拽不出,拽得長蟲的骨節(jié)咯吱咯吱直響,就是拽不出來。二叔喊男孩兒拿釘子,拿錘子,用釘子把長蟲的尾巴穿透,橫著往旁邊一拉,釘在了墻上。男孩兒看看,長蟲的半截身子在洞里,半截身子在洞外,不敢在床上睡,到別的地方睡去了。
第二天,二叔過去一看,見長蟲還在那里固定著。長蟲進退兩難,和鐵釘子較著勁,僵持著。在床下的暗影中,紅棗花子長蟲一動不動,像掛在墻上的半截紅腰帶。
兩天過去,到了第三天,長蟲還在那里。人們聽到了消息,去看長蟲的人越來越多。長蟲或許知道人們去看它,它不為所動。
二叔想把長蟲弄死,他想了一個辦法,往長蟲尾巴上抹劇毒農藥,用草棍往藥瓶子里蘸一下,抹在釘釘子的傷口處,過一會兒抹一點。為方便給長蟲抹毒藥,二叔他們把床挪開了,把長蟲暴露出來。
長蟲沒有被毒死,但它大概感受到了毒藥的刺激性,上半截身子從墻洞子里退了出來。倘若人身上抹了這種農藥,藥會透過汗毛眼子,滲入到人的皮膚,使人中毒死亡。人們在棉花地里打藥,雖說打的是摻了水的稀釋的藥,如果稍不小心,皮膚接觸到藥液,人也會中毒。長蟲沒有明顯的中毒癥狀,它的身體構造大概和人類不一樣,身上至少沒有毛孔。長蟲雖然退出來了,但并不能逃脫,因為它的尾巴仍被釘在墻上。它的身子一拘攣一拘攣,企圖用嘴去夠它的尾巴,但它的身子彎不上去。
二叔的意思把長蟲打死算了。有人說長蟲是記仇的,最好還是放掉它。二叔用鐵锨把長蟲端到東地里,挖了一個坑,把長蟲埋了進去。二叔把坑挖得挺深的,他不想讓長蟲再爬出來。
第二天,驚人的一幕出現了,長蟲不但從坑里爬了出來,還爬回村里,爬到男孩兒家,臥成一盤,盤踞到床下的老地方。長蟲不像通常那樣,把頭藏在身子中間,而是把頭舉起來,眼睛瞪著,不斷地吐著芯子。
壞了,長蟲果然回來報仇來了!村里人都這么說。別看長蟲不說話,它厲害就厲害在不說話。神從來都不說話。大家都說,這個房子不能住了,得扒掉。扒房子時,長蟲還不走。人們扒到房子一角長蟲盤踞的地方,都不敢扒了,把那個房角子留下了。
直到冬天,長蟲才不見了。
這是一個完整的故事,說不定日后可以寫成一篇小說。
母親說,不光是長蟲,好多動物人都惹不起。有一只大蛤蟆,大得跟碗一樣,天天晚上臥到一家的鍋臺上。這家人頭天把蛤蟆送走,第二天早上一看,大蛤蟆又爬到了鍋臺上,在鍋臺上靜靜地臥著。
鐵錘他娘到地里割豆子,逮回一串子癩蛤蟆,放在鍋底下的火里,燒給鐵錘吃。癩蛤蟆燒得黃黃的,鐵錘撕著吃,吃得很香。他娘見鐵錘喜歡吃,以后每天都給鐵錘逮回幾只燒著吃。誰知癩蛤蟆身上是有毒的,鐵錘把癩蛤蟆吃多了,中了毒,人腫得明熠熠的,像人家吹得糖人兒一樣,時間不長就死了。
早上霧越下越大,能見度極低。春節(jié)長假今日結束,人們該上班了。
我的職業(yè)跟自由職業(yè)差不多,不必到作家協會去坐班,外出不用請假,也不會扣工資。從這個意義上講,命該我們母子在一起,命運安排我來伺候母親。
今天母親給我講了一件事,聽得我心里有些沉重,老也放不下。我想,母親之所以得了這個病,是不是與吃了被污染的食品有關呢。母親說,老家一些炸油條用的油是牲口油,還有從熬骨頭的水里撇出來的油。那些油都是用了再用,發(fā)黑,黏稠。有一次,一位表嫂去看母親,給母親買了油條。母親當天沒吃,過了兩天才餾餾吃了。這一吃不當緊,母親一次又一次地反胃、嘔吐,吐得眼泡都腫了,像是中毒。我想,母親所說的炸油條的油,很可能是人們所說的地溝油。地溝油在城里不敢使用,就流向農村去了。炸油條的圖便宜,用地溝油炸油條,把油條變成了有毒食品。過去人窮,吃不起油條,現在吃得起油條了,油條卻變成了毒油條,真是沒辦法呀!
下雨了,這是今年春天的第一場春雨。
我下樓時,雨剛開始下。我往外跑步時,雨越下越大。我沒有退縮,繼續(xù)往前跑。跑到金明廣場那里,雨已經濕了地皮。朝汽車的燈泡望去,只見雨點很大,也很密。我自己也覺出來了,雨點打在我的羽絨服風帽上啪啪響。
雨中跑步讓人興奮,我大喊一聲后,連著喊了好幾聲。啊,舒服,舒服,老天爺,你就下吧,使勁下吧,我要發(fā)芽,我要開花兒,我要長大……羽絨服外面濕濕的,我身上卻出了汗。
這也是一種精神上的發(fā)泄吧!
弟弟告訴我,開封有斗雞,也有斗狗。有一年,弟弟帶母親和我去看過斗雞,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種公雞經過特殊喂養(yǎng),精心訓練,是專門用來搏斗的。每一場搏斗持續(xù)一兩個小時,最終必須見分曉,分勝負。斗雞的場面,也異常殘酷,我親眼所見,兩只公雞的雞頭都被斗得鮮血淋漓,血水糊住了雞的眼睛,它們仍在斗。其中一只公雞的腦袋眼看著腫了起來,并趴在了地上,另一只公雞還不罷休,繼續(xù)往失去了戰(zhàn)斗能力的雞頭上啄,直到把對方啄得渾身癱軟,閉上眼睛。斗雞尚且如此,而狗的個頭、力量、兇狠度比公雞大得多,想必更加好看,更加震撼。母親聽說我要去看斗狗,不想讓我去,說太嚇人了。從母親的話里聽出來,她是看過斗狗的,我沒有問她什么時候看的,也許是年輕的時候父親帶她看過。我說,沒事兒,看一會兒就回來。
吃過早飯,由我駕車,弟弟帶我冒雨去斗狗場看斗狗。因雨下得太大,斗狗未能如期進行。一是觀眾太少,不夠熱鬧;二是狗的主人怕雨水把狗淋感冒。我到狗的宿舍看了看,見斗狗被裝在鐵籠子里,因沒有斗事急得嗷嗷直叫。這種狗是美國種,叫皮克。皮克毛不長,頭顱很大,牙齒尖利。有人伸進籠子一根白蠟棍子,它竟像咬甘蔗一樣,一下就把棍子咬碎了。屋子里放著三個鐵籠子,里面各有一只斗志旺盛、兇煞般的皮克?;\子之間用鐵板擋著,不讓它們打照面。一照面它們就眼紅,就憤怒,急于投入搏殺。
弟弟介紹說,狗一旦開斗,就互相咬住對方不松嘴,頭亂擰,企圖把對方的肉咬掉一塊。人作為斗狗的裁判,為了讓斗狗的場面好看一些,需要把狗分開,再讓它們進入下一個回合。那意思像人類進行拳擊比賽一樣,要分成若干個回合進行比賽。裁判手持一種像是令箭一樣的撬板,屆時把撕咬在一起的狗嘴撬開。我看見了,準備斗狗的裁判各拿著一塊撬板,撬板像是用膠木做成的。
沒能看到斗狗,稍稍有點遺憾。
一夜北風緊,氣溫驟降,又下起了雪。
早起出去跑步,見雪下得還不小,一出門積雪到腳脖。往別處一看,有的地面是裸露的。雪旋到了背風的地方,哪里風大,哪里無雪;哪里背風,就聚積了很多雪??磥硌┮彩桥嘛L的。
母親聽姥爺說的,在饑荒年,一到下大雪,城里有錢人就會熬些稀飯給窮人吃,那種飯叫舍飯。鄉(xiāng)下人聽說哪里有舍飯,就到哪里去吃。因天寒地凍,人出去愿意背被子,不愿意帶碗。被子可以取暖,碗大冰人。有時大雪到大腿根深,人走不成,只好在雪地里爬,雪粉把人的眼都糊上了。姥爺是廚師,也幫著做舍飯。姥爺用搟面杖把飯棚外面的積雪捅一個洞眼,往外看,見有人在外面等著吃舍飯。有的人舍飯沒吃到,就凍死了,餓死了。
我們村的劉本興小時候挨過餓,愿意藏糧食,好幾年的陳麥都舍不得賣,用水泥打成糧倉,把小麥放在糧倉里,有一兩萬斤。他小時候挨餓餓怕了,害怕再遇到饑荒年。有小麥在家里放著,他才覺得踏實。有一個順口溜他背得爛熟:家里有糧,心中不慌,腳踏實地,喜氣洋洋。他兒子在外地給人家開小車,娶了一個回民媳婦。他秋天到集上販梨,被汽車剮著了梨筐,人摔倒在地,差點被碾死。他跟劉本秋打架,劉本秋用鋤頭鋤在他頭上,一下子把他的腦袋削掉小半個。人雖然沒死,腦袋塌下去一個坑,少了一塊。
劉本耀小時候穿開襠褲,被凍爛過小雞。小雞腫得像胡蘿卜一樣,一撒尿就疼,一疼就咧著嘴哭。他是三爺的小兒子,三爺說哭啥哭,再哭用刀子把他的小雞割掉,他才不哭了。
母親養(yǎng)過蠶,我向母親請教養(yǎng)蠶的知識。得知蠶從小到大,要眠三回。蠶眠時頭腫著,頭一歪就睡著了,像生了病一樣。等它眠過,蛻下一層皮,接著吃東西。俗話說,麥熟一晌,蠶老一時,蠶一老,肚子里都是絲,變得透明。當蠶肚子里最后一粒蠶砂拉出來后,蠶就老了,開始吐絲、結繭。蠶一定要拉完最后一粒蠶砂,才干干凈凈地開始結繭。它提前兩天就不再進食。
蠶結繭時,折來柳枝柳葉,弄來一些麥秸莛子,搭一個架子,然后用布單從下面一裙,讓蠶安安靜靜在里面蓋小房子。蠶剛結出繭時,通過薄薄的透明的繭殼,能看見縮成一團的蠶,不斷吐絲,頭和嘴動來動去,在內部編織它的繭。蠶結繭結夠七天,把單子一揭開,哎呀我的娘吔,面前出現的像是雪樹銀山,喜人死了。湊上去仔細看,繭不光是白色的,還有黃色的、粉紅色的。繭的形狀也不一樣,有的一頭尖一頭圓,有的像掐腰葫蘆。蠶和人一樣,有的蠶聰明,有的蠶笨,笨蠶結的繭是一個直拉片子。結成直拉片子,它也躺在上面,等著蛻變,變成蛾子。最神奇的是,有的繭個頭特別大,叫葫蘆繭。這種繭是兩個蠶在一塊兒合作結成的。用桑葉喂蠶時,嘴里要念蠶經:蠶姑娘,心里嘆,三年不吃陽家飯。吃桑葉,住桑園,臨老結個葫蘆繭。結個繭賽斗大,出個蛾,賽大雁,東京飛,西京串,繁華世界都看遍。
蠶繭兩三天就破殼,出蛾子。母蛾子肚子大,飽滿;公蛾子肚子小,身子瘦長。都是母蛾子找公蛾子,母蛾子一出來,就急著找公蛾子交配。公蛾母蛾交成一對一對,翅膀扇著來回轉磨,就是飛不起來。蛾子交過尾后,母蛾子就開始產子兒。母蛾子對產子兒的地方很挑剔,在干凈的生白布上才愿意產子兒。母蛾子產子兒時,拿一個酒盅把母蛾子蓋上,這樣產出的子兒就密排成圓圓的一小片,很好看。
蠶蛹一變成蛾子就要拉屎,為了保持繭的干凈,人們不等蠶蛹變成蛾子,就用剪刀把一部分繭剪開,把蠶蛹子取出來,炒炒吃。母蛹子肚子里有子兒,一吃咯咯響,很香。公蛹 子沒有子兒,吃起來不響。
蠶子兒只能放一年,頭年的子兒,第二年用來養(yǎng)新蠶。發(fā)綠的里面有蠶子兒,一掐一兜黃水,叭一聲響。一發(fā)白,就表明沒子兒。第二年春暖花開,桑樹冒碼,就可以暖蠶了。把密布著蠶子兒的布片在懷里或棉褲腰里暖,六七天就能暖出小蠶。小蠶剛出殼時極小,比螞蟻還小。用雞毛把小蠶掃下來,掃進蠶笸籮里,就可以喂了。一個貓?zhí)?,能喂一席。意思是說,像貓?zhí)阕幽敲葱〉囊黄Q子兒,就能養(yǎng)一席蠶。
母親把養(yǎng)蠶的過程講得有條有理,具體生動,不能不讓人佩服。我敢說母親是有文學天賦的,她要是識字的話,說不定也能寫文學作品。母親不識字,只能由我來代替母親寫。我應該多寫一些,把母親的那一份也寫出來。
我們的母親,地里的活兒她樣樣能干,種莊稼不比一個男人差;家里的活兒她更是樣樣精通,一般婦女都比不上她。如果說我母親是一位農桑專家,一點兒都不為過。
下午,陪母親看了三碟豫劇光盤《秦雪梅》,由豫劇五大名旦之一的閻立品主演。在以常香玉、馬金鳳、閻立品、崔蘭田、陳素真為代表的五大藝術流派中,我對閻派藝術有所偏愛。我覺得閻派豫劇藝術好比京劇中的程派藝術,的確有著回腸蕩氣的獨特藝術魅力。名家自有名家的道理,任何戲劇名家都是唱出來的,不是吹出來的,閻立品確實名不虛傳。名家須有拿手戲,也就是劇目。閻立品的拿手好戲就是《秦雪梅》。不論是哪個門類的藝術家,名家的特點,一是自然,二是輕松,三是源自生命本質,四是情感飽滿。
母親看得也很感動,一再說好。記得有一年在北京,母親愛看電視劇《楊三姐告狀》。因怕耽誤兒子寫作業(yè),有一次沒等母親看完,我就把電視機關了,母親很不高興。這件事我一直記在心里,以后母親想看什么,可以優(yōu)先選擇。
看完了《春雪梅》,我又獨自到雪地里走了兩圈。
早上醒來,還是涌起陣陣寫作的欲望。這是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寫點東西,就覺得干了事情,光陰沒有虛度。不寫東西呢,心里就發(fā)空。目前小說是沒心寫了,每天只有記點日記,動動筆,安慰一下自己。
以后每天跑步,要當成一件事情干。別的事情干不成,早起跑步還是辦得到的。每天都要跑出汗來,起到減肥和鍛煉身體的目的。這也算是一種必修課。
又去一元資溫泉澡堂泡澡,見一位渾身傷疤的人也在池里泡。我看一眼就不敢看了,可禁不住又看。我身上有些發(fā)麻,那人在池子里,我?guī)缀醪桓以诔刈永锪?。給我的感覺,那人不是在洗澡,像是在洗自己的內部器官,真可怕!
平時洗澡,我對別人不是很注意,因為大家都差不多,身上都裹著一層人皮。突然來了一個爛皮和沒皮的人,讓人覺得很不適應,心理反應甚是不良??磥砣说钠み€是很重要,有一層皮包著,就不難看了。壞了這層皮,整個人就完了,不太像人,像鬼。這有可能會影響我今后再到那里洗澡。那人像是大面積燒傷之后,沒有植皮,身上布滿疤痕。
中國的文字,日為日形,月為月形,都是象形文字,都是從自然中來的。我們使用時,也要順其自然,使它們回歸自然。如果反自然,文字會不舒服。
早上,賣早點的又開始出攤了。過節(jié)期間,他們都回了老家,年過去了,他們都回來了。小鼓風機把煤火吹得旺旺的,空氣里彌漫著陣陣煤香。一個中年男人還放了一掛長長的鞭炮,以告訴小區(qū)居民,他們的小吃攤又開張了。賣飯的還有一個孩子,大約十來歲的樣子,他肯定不再上學了。
妻子來電話,北京市首屆德藝雙馨中青年藝術家表彰大會將于2月13日召開,活動組委會很希望我能去參會,接受表彰,并領取獎狀和獎牌。這個評選活動我事先知道一點消息,得知在眾多北京作家中,被評為首屆德藝雙馨者只有三個人,為史鐵生、劉恒和我。鐵生和劉恒都是我的好朋友,不論為人為文,我都很敬重他們。能和他們二位一起同登榮譽榜,讓我確實感到了光榮??墒牵夏赣H生病在床,老母親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老母親,表彰會是參加不成了。
作家的德是什么?我認為,善是作為一個作家的最高道德。表現在所創(chuàng)造的文學作品上,也是勸善的,改善人心和人性的。雙馨就是雙善。
三爺病重時,母親見他指甲很長,要為他剪一下指甲。他不讓剪,說還留著撓癢癢呢。他的二兒子劉本堂拉出他的手,使勁拽住他,母親才用剪刀把他的指甲剪了下來。他的指甲硬得像骨頭一樣,很難剪,三爺又不好好配合,為三爺剪完指甲,母親出了一頭汗。
三爺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充滿自信,都接近九十歲了,還不相信自己會死。見家里人在為他準備后事,他說:慌啥慌,我死不死還不一定哩!三爺死時,母親因在為三爺送葬時哭得太厲害了,喝了寒風,感冒發(fā)燒好幾天。
三爺有一個孫子小名叫新式,新式的老婆四耗,是人販子從湖北販來的。四耗已經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其中一個兒子都會走了,掉進糞窯子里淹死了。她被人販子騙走那天,下著小雨。她五歲多的女兒要跟她一塊兒走,她一腳把女兒踢回屋里,關上門就走了。她的小兒子還在吃奶,她把小兒子抱了出來。人販子把四耗帶到我們那里,好幾個人想買。新式的爹劉本耀不知給了人販子多少錢,人販子答應新式可以把四耗領走。四耗見新式是個生人,不愿意跟新式走。新式討老婆心切,想出了一個主意,趁四耗不備,他抱起四耗的兒子就走了。四耗怕人家把她的孩子弄走,跟著新式回家了。好比四耗是一只羊,四耗的孩子是一根拴羊的繩子,新式通過“繩子”牽四耗,就把四耗牽回了家。
四耗發(fā)現自己受了騙,抱著孩子逃跑了。劉本耀發(fā)現后,趕快找到人販子,他和人販子一起追到漯河火車站,才把四耗追回。
新式我這個堂弟太不像話,有一年趁我母親在北京過春節(jié),他竟翻墻摘門到我家去了,挖走不少小麥不說,還拿走了母親的被子和床單。后來母親回家,見四耗用床單在路上曬糧食,一眼就把床單認了出來。母親縫過那條床單,床單上留下的針腳如同留下的字跡,母親不會認錯。不過,母親給新式留了面子,沒有把這件事說出去。母親跟我說時,我勸母親不要生氣,那點兒東西權當咱扶貧了。
母親昨晚拉肚子,我夜里起來好幾次,幫母親收拾。母親情緒低落、悲觀,提出想回家。
天快明時母親覺得餓了,摸索著找吃的。我給她拿了一塊蛋黃派先吃著,又馬上去廚房給她做了一碗面湯,里面泡了兩塊蛋糕,她都吃了。知道餓,想吃東西,說明母親的胃消化能力還可以。吃完飯,母親就睡著了。
今天終于看到了斗狗。先是兩個母狗咬,一只狗毛發(fā)黃,叫黃虎。另一只狗毛微紅,叫紅魔。紅魔比較厲害,幾個回合,就把黃虎咬倒了。
換了一條叫猛男的狗,向紅魔發(fā)起挑戰(zhàn)。兩條狗勢均力敵,咬了一陣,就不好好咬了。
只好牽出一條快刀,讓快刀攻擊猛男,說是讓快刀把猛男掐飛??斓豆粌疵停ё∶湍芯筒凰煽?,一會兒就把猛男的腿咬破了,鮮血直滴。兩個裁判上去撬快刀的嘴,硬是把快刀的嘴撬開了。
斗狗場有四個男人,兩個人各持一條狗,唆使兩只狗互咬,他們不斷喊:好,咬住,不要撒嘴,甩,咬死它!許多觀眾也在喊:加油,咬死它!另外兩個人是裁判。
狗交鋒時如同人交手,都是立起身來,猛地向對方撲咬。狗咬狗與人類的拳擊運動有些相似,不同的是,人用拳頭互相擊打,狗是用嘴咬。人類就是這樣,讓同類互相擊打猶嫌不夠,還唆使狗類互相撕咬。這說明人性深處還潛藏著一些惡的東西,平時發(fā)泄不出來,就用其他動物替他們發(fā)泄。斗狗場的地上鋪有灰色化纖地毯,不一會兒,地上就灑了好多狗血。
另一塊場地,兩只身高馬大的狼狗在交配。交配前,地上鋪了一塊紅地毯,讓母狗站在地毯中央,像是在舉行一個什么儀式。交配開始后,地毯就撤下了。兩只狗也不再向著同一個方向,而是屁股對著屁股。它們顯得很平靜,好像一切都身不由己,只能聽憑自然的安排。
妻子打來電話,說她看見報紙上的報道,由我的中篇小說《神木》改成的電影《盲井》,拿到德國第53屆柏林電影藝術節(jié)參加比賽去了。同時參賽的還有張藝謀的《英雄》?!队⑿邸肺铱催^了,太重形式,過于鋪張。主題是頌揚皇權的,也不好!報道說,《盲井》和《英雄》有一拼。我當然希望《盲井》能獲獎。
《盲井》是李揚執(zhí)導的第一部電影作品,他沒有經過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批準,等于拍的是地下電影。為拍這部電影,李揚克服了重重困難,付出了許多辛勞。我利用職務之便,為他拍攝影片聯系了好幾個煤礦。也可以說,如果不是我從中幫忙,這部電影李揚很難拍成。電影拍攝期間,李揚曾邀我去現場看看,我沒去。電影全部完成之后,我還沒有看過?!渡衲尽吩@得過第二屆老舍文學獎,還得過《十月》文學獎,在文學界有一些影響。我想象不出,李揚會把小說中的故事拍成什么樣子。
母親現在每天都要吃長效鎮(zhèn)痛藥奇曼丁,每次吃一片,一天吃兩次,一片管12個小時。前段時間,母親吃這個藥效果不錯,吃了藥就不疼了。今天早上,母親說藥不管用了,疼得她半夜沒睡好覺。我和弟弟商量,只好托關系,找朋友,買來一些鎮(zhèn)痛的針劑為母親注射。
我有一個遠門的嬸子叫陳美榮,她得的是食道癌,不能進食,干瘦干瘦,沒有了人形,皮貼在骨頭上,像骷髏。兒子打工回來,問娘哩?娘在里間屋。兒子進去一看,娘像鬼一樣,嚇得兒子叫了一聲,就躲了出去。
今天是元宵節(jié)。節(jié)前,我和弟弟、侄女去了一趟鮮花市場,我買了兩朵碩大的、盛開的菊花。開封的菊花全國聞名,每年秋天,開封都會舉辦菊花展會。這兩朵菊花是為母親買的,母親拿著菊花,侄女為母親照了相。
母親的病在迅速惡化,喊疼啊疼?。〈蛞会樻?zhèn)痛劑都不起作用了,一次打兩針才能把疼痛鎮(zhèn)住。
節(jié)日再度掀起高潮,外面的鞭炮響成一片,煙花的斑斕色彩透過玻璃映進屋里。別人家都在慶賀節(jié)日,母親卻備受病魔折磨。我把煮好的元宵端到母親床前,母親勉強吃了一個,就不想再吃了。我勸母親再吃一個吧,母親才又吃了一個。
母親向我提了一個問題:咱不去醫(yī)院住院了嗎?母親提這樣的問題,說明還保持著求生的欲望,希望能像上次住院一樣動手術。母親不止一次說過,她知道人人都得死,她死了也沒啥,只是她的孩子一個比一個好,她怎么舍得下她的孩子哩!我只得再次跟母親說,在家里請大夫治,跟去醫(yī)院治療是一樣的。
母親又提了一個問題,說,天天吃藥打針,病不見好,為啥還越來越厲害呢?
這個問題我該怎么回答呢?我想了想才說:可能因為您老了吧。
聽了我的回答,母親長出了一口氣,好像終于明白了,說,噢,我是老了,不沾弦了!
夜里三點,母親喊我,說她疼得解不出小便,讓我喊王燕起來幫她看看。我知道,那不是表面疼,而是隱藏在盆腔里面的腫瘤在作怪。腫瘤不是一個,是一群。它們都很活躍,在不斷搶地盤,瘋狂進行擴張,侵蝕母親的肌體。母親說她不光大腿根子疼,腿肚子和腳后跟也疼。我扶母親在便盆上解了小手,讓她服了止疼藥和兩片安定,又倒熱水給她洗了腳,停了一會兒,母親才睡著了。
給母親買的兩朵菊花雖養(yǎng)在水里,還是枯萎下來,條狀的花瓣掉落在茶幾的面上。
女兒劉暢打來電話,說在德國參賽的《盲井》獲得了第53屆柏林電影藝術節(jié)最佳藝術貢獻銀熊獎。是導演李揚從柏林打電話打到我家,我兒子劉家芳接了電話,把消息告訴女兒,女兒又打電話告訴我。我問女兒,《英雄》獲獎沒有?女兒說,沒聽說,好像沒有,要是獲了獎,早就炒開了。
這對李揚來說,是一個大好事兒。他第一次執(zhí)導電影,就一炮打響,捧得銀熊,值得祝賀!
我也很高興,電影畢竟是根據我的小說改編的。當時李揚找我談購買小說的改編權時,我倆在一家小酒館喝了一點兒小酒。李揚說他在德國學導演,還是學生,手里沒多少錢。我對李揚不是很看好,只象征性地收了他一萬元的改編權轉讓費,心說就讓他拍著玩吧。沒想到他還真拍成了,并獲得了國際獎項。
我打電話把消息告訴妻子。妻子買了一輛小轎車,正開著車帶著兩個朋友往郊區(qū)密云去。妻子不能接電話,是別人替她接的。我說《盲井》得了銀熊獎。接電話的人把銀熊獎聽成了英雄獎,向妻子轉告。一句話說不清,我說,算了,回頭再說吧。
元宵節(jié)后,學校開學了。一大早我出去跑步,見小學生排著隊也在金明廣場跑步。他們喊口令是輪流喊,這個小學生喊幾聲,換一個小學生再喊幾聲。他們不是用普通話喊,是用開封話喊,加上是童聲,聽起來挺逗樂的。
公園的草地在澆返青水,挺粗的水管子在突突往外冒水,草地里澆得水汪汪的,連便道上都溢了水。開封緊靠黃河,據說黃河的底部比開封的城門樓子還要高,黃河在這里被稱為懸河,開封的水資源是充足的。
弟弟的朋友曾建議我寫寫開封,我一直找不到切入點,不知從哪里寫起。以后有機會,可以寫寫開封的水。
母親的病情越來越重,睡覺前她問我:咋辦哩?我覺得我過不去這一夜。
我說不會的,多少大江大河您都過了,沒有您過不去的坎兒。我問母親:您現在睡著后還做夢嗎?
母親說做,她做過好幾次夢,都夢見自己死了,死得透透的。聽見我們一哭,她又醒了過來,原來還沒死。母親安排說,等她死了,要我們都別哭了,聽見我們哭,她該心疼了。
我的鼻子酸了一下,沒敢再說話。
濃霧籠罩,能見度大約只有兩三米。霧濃得仿佛有了硬度,阻擋了我跑步,限制了跑步的速度。濃霧好像有一種糾纏的力量,你跑到哪里,它就糾纏到哪里。它不光是跟在你身后,而是布置了很多伙伴,在前面一路攔著你,不管你走哪條路,都有濃霧在那里等你。霧里水汽很重,若在天上,應該是云。一時間我產生了錯覺,以為自己學會了駕云。
吃早飯時,母親突然喘起來,還咳嗽,擺著手不想吃飯。母親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說不能活了,回家吧,要死死在家里。
不想記日記了,面對病重的母親,寫日記似乎有些無聊。
原計劃2月22日送母親回去,看來等不及了。刁娟霞大夫看過母親的病情,建議我們今天下午就送母親回去。
我給二姐打電話,說母親情況不太好,下午就送母親回去。我哽咽得說不成話,眼淚啦啦地流在臉上。
我以為自己的悲痛消耗得差不多了,看來悲痛都積攢起來了,光想痛哭。
下午,由弟弟單位的辦公室主任朱志強駕車,我和弟弟護送母親回劉樓。從開封到我們家有三百里路,開車要走三四個小時。我和弟弟把母親扶下樓,扶上汽車,母親的身體在顫抖。母親的頭腦還是清醒的,下樓時,她從床里側拿出一只絲襪的襪筒子交給我,讓我收起來吧。我知道,那個帶有伸縮性的襪筒子里盛的是錢,襪筒子是母親的錢包。平時我給母親寄錢,母親舍不得花,讓大姐夫幫她存起來。她留下一些零錢,就裝進襪筒子里。襪筒子里大約有幾百塊錢,母親把錢交給我,意思是這些錢她用不著了。
一路上,母親臉色發(fā)黃,十分痛苦。母親一再問我,還沒到家嗎?我說,快了,您閉上眼睡一會兒吧,等快到家的時候,我再叫醒您。我和母親坐在轎車的后排座上,我讓母親躺下,頭枕在我腿上。弟弟為母親帶了一罐子氧氣,我打開氧氣罐的開關,讓母親吸了一會兒氧氣,母親平靜下來,閉上了眼睛。
汽車在飛馳,豫東大地的麥苗已開始青。我意識到,母親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在我的親人當中,我已經先后送走了父親、祖父,還有我的小弟弟,現在該送母親了。我還意識到,我自己也已是年過半百的人,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能存在多久。生是偶然,死是必然,人最終都是一場悲劇,人的一生都是為悲劇準備的。
坐了幾個鐘頭的車,到家時太陽西沉,母親的神志已不太清醒。因我們家住的那條村街過窄,兩邊又堆放了不少雜物,汽車開不到我家門口,只能在街口停下來。母親不能行走,只能由身強力壯的弟弟從車上抱下母親,托抱著母親往家里走。
讓我想不到的是,當弟弟從車上把母親抱下來時,母親竟喊叫起來。母親像是拼盡最后的力氣,喊得聲音很大,幾乎把我嚇了一跳。我很快理解了母親,她不是因身體的疼痛而喊,而是通過呼喊告訴村里人,她回來了,希望村里人都來看望她。
昨天傍晚回到家,見家里的房子仍在施工過程中,門還沒有做好,窗子還沒有安裝玻璃,門前用鋼管子搭的腳手架也沒有拆除。屋子里的墻粉刷過了,外墻尚未粉刷,施工的民工正站在腳手架上粉刷外墻。水泥地板濕漉漉的,墻上掛著水珠,屋里濕氣很大。
大姐、二姐和妹妹都在家里等母親,可母親好像已認不出她們。她們滿眼淚水,但都壓抑著自己,還不敢在母親面前哭。她們到屋子外面,才讓眼淚流出來。
我的眼淚無聲涌流。
鄉(xiāng)親們陸續(xù)來看母親,東間屋里站滿了人。他們喊母親,問母親還認識不認識他們。母親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
幾個堂弟和弟妹們也都過來了,我讓他們弄來一個煤火爐子,在屋里升起煤火,驅趕一下屋子里的濕氣和寒氣。
下起了小雨,有斑鳩在雨中叫,聽來像遠古的聲音。
村里的干部和幾個堂叔、堂嬸子再次來到我們家,幫助安排母親的后事。有一個堂叔叫劉本孝,他識字,是我讀小學的第一個老師。他曾一再對母親承諾,等母親百年之后,后事由他操辦。然而,幾年前他就因為澆水遭到電擊,先我母親離去。
被母親稱為“大堂屋”的棺材,幾年前就做好了,一直在西間屋里放著,所用木材是母親自己挑選的紅松。母親說,她喜歡聞紅松的香味。母親還說過,她不用柏木做棺材,因為柏木太沉了,免得到時候壓著抬棺材的人。
我們請鄰村張莊寨診所的醫(yī)生給母親打止疼針,輸營養(yǎng)液。母親嘔吐,吐得都是綠湯子。醫(yī)生說,母親的身體不再接受營養(yǎng)液,建議不要輸了。
母親不愿躺在床上,愿意坐著。坐著她又沒有坐的力氣,她的三個閨女輪流坐在床上抱著母親,在母親后面用自己的身體支撐著母親的身體,體貼著母親的身體,溫暖著母親的身體。
母親事先有安排,她的壽衣由三個閨女負責。大姐告訴我,壽衣都做好了,有單有棉好幾層,都是新布新棉花。
今天在西間屋為母親做送終的被褥,褥子是黃色,被子是白色,說是鋪金蓋銀。還在村里找了一個小姑娘,為母親做送終的繡花鞋。對小姑娘要求的三個條件是:必須是未滿十六歲的童女;父母必須雙全;還要有哥哥或弟弟,為兒女雙全。這樣的小姑娘找來了一個,因小姑娘沒做過針線活,更沒有做過送老鞋,顯得十分緊張,拿針的手亂抖。一些有經驗的嬸子手把手地教她,她用了整整一天,才把一雙鞋做好了。
大姐把做好的鞋拿給母親看。鞋是紫布面,金團花,鞋一側繡了花朵和蜜蜂。母親對鞋表示滿意,說中,怪好看。
都說母親記性好,把每一個孩子的生日都記得清清楚楚。而村里別的婦女,大都記不住自己孩子的生日。有一個堂哥問他娘,我是哪一天生日?他娘哈哈一笑,說,你問我這個,我可記不住,我只記得,生下你沒幾天就開始割麥。有一個堂弟問他娘,我的生日是哪一天?他娘說不出是哪一天,說的是下雨打芝麻葉那天。下雨打芝麻葉,這算什么生日,難道他是一片芝麻葉嗎?堂弟很不滿意。后來辦身份證,必須填寫具體生日,他只好胡編了一個。
好多農村婦女都是這樣,因為不識字,那時生孩子又多,沒法兒記住孩子的生日。她們沒有時間和數字概念,只有自然現象的概念?;蛘哒f她們只有具象的概念,沒有抽象的概念。
還有的當娘的,是從別人家找參照。孩子向娘問生日,娘說,誰誰和你是同一天生的,你去問問他就知道了。
有一個堂嬸子,丈夫還是村里的干部,她就記不住自己兒子的生日。因她兒子和我弟弟的生日接近,她就去問我母親,是我母親幫她說出了她兒子的生日。
從這一點可以看出,我們的母親是一位聰明的母親。
劉莊店的黨委書記王德模,鎮(zhèn)長劉昌良等人來家里看望母親。說起來,他們都在《小說月報》上讀過我的小說。
今天,妻子姚衛(wèi)平帶著我們的一雙兒女劉暢和劉家芳,從北京回來看望母親。弟妹王燕帶著侄女劉佳佳,從開封回來看望母親。母親的兩個孫女和一個孫子,他們小時候,母親都幫著照看過。我們弟兄兩個,母親卻只有一個孫子。由于傳統觀念的作用,母親對她的孫子格外重視,在開封治病時,母親曾對我說過,她老的時候能不能讓她看看她的孫子。我說沒有一點兒問題。
我讓母親的三個孫女、孫子站在母親床前頭,一替一個上前喊奶奶,跟奶奶說話。母親一看見他們,眼睛發(fā)亮,精神好了許多,一一叫出了他們的名字。孫子一叫奶奶,就帶了哭腔,流出了眼淚。奶奶又看到了孫子,好像達到了最終目的,也流了眼淚。
這幾天家里人來人往,聽來的故事太多、太雜,都來不及記了。
有一件事情的經過比較強烈,讓人難忘。耿莊的支書叫耿玉欣,揚言要把村里能睡的女人都睡一遍。他經常喝酒,喝了酒,就去找女人。有的女人的丈夫外出打工,耿玉欣叫門,人家不開,耿玉欣能把人家的門踢爛。有的女人不同意就范,他說:你敢,不同意我捅死你!他向人家收錢,人家答應得有一點不痛快,他一鐵锨劈過去,把人家的頭皮劈掉一塊。莊里有一個人,對耿玉欣的行為很看不慣,他有兩個兒子在上海開大貨車,跑運輸,掙有一些錢。他悄悄動員村里的一些人,聯合起來告耿玉欣,結果告贏了,法院把耿玉欣判了一年半徒刑。
耿玉欣刑滿釋放回村后,一心想報復殺人。這天他喝了酒,準備實施他的殺人計劃。他的二兒媳阻攔他,勸他不要殺人,他掃臉一巴掌,就把二兒媳的臉打腫了。耿玉欣弟兄三個,一人懷揣一把殺豬刀,去找那個起頭告狀的人。那人正在地里放羊,耿玉欣弟兄之一走過去,給那人遞上去一根煙。那人把煙接下了,見耿玉欣往懷里掏,那人以為耿玉欣掏點煙的火,一看,耿玉欣掏出的是一把刀。那人見大事不好,欲跑,耿的兩兄弟分別拽住他的一只胳膊,拽得死死的,為耿玉欣捅刀子創(chuàng)造條件。不料事到臨頭,殺人者耿玉欣竟膽怯了,手抖刀也抖,刀子捅不進去。他跺了一下腳,罵了一句人,才把刀子捅了進去。沒把刀子拔出來,他們就撒丫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