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西林

漢代藝術(shù)中的羽人及其象征意義

賀西林

羽人，飛仙也。

漢代藝術(shù)中常見一種肩背出翼、兩腿生羽、大耳出顛的人物形象。它廣泛出現(xiàn)在漢代藝術(shù)的各個方面，基本貫穿于漢代藝術(shù)的始終，構(gòu)成一項(xiàng)重要母題。這一形象就是文獻(xiàn)中所說的羽人，亦名飛仙?！冻o·遠(yuǎn)游》：“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xiāng)。”王逸注：“《山海經(jīng)》言：有羽人之國，不死之民?；蛟唬喝说玫溃砩鹨??！焙榕d祖補(bǔ)注：“羽人，飛仙也?！雹傧傻母拍钤跐h代文獻(xiàn)中屢見不鮮，飛仙在漢代思想與信仰世界中更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

一

羽人的基本造型是人與鳥的組合。這種造型早在商代就已出現(xiàn)，江西新干大洋洲商代晚期墓出土一件羽人玉雕，羽人人身人面，鳥喙鳥冠，腰生翼。②戰(zhàn)國時代，畫像銅器上出現(xiàn)不少羽人形象。如河南輝縣琉璃閣59號戰(zhàn)國墓出土的一件狩獵紋壺，器表飾有銜蛇踐蛇之鳥、操蛇之神、羽人以及狩獵圖像，其中羽人鳥首人身，肩生雙翼。③江蘇淮陰高莊戰(zhàn)國墓出土的畫像銅器殘片上也見有羽人形象，羽人皆鳥首人身，或操蛇，或射獵。④湖北荊州天星觀2號戰(zhàn)國楚墓出土的一件羽人馭鳳鳥彩漆木雕，羽人人首人身，鳥喙鳥爪，身生羽翼。⑤

那么漢代羽人與先秦羽人是否有關(guān)呢？見兩種觀點(diǎn)。徐中舒說：“羽人、飛獸及操蛇之神，皆為西方最早期，即公元前三四千年來，埃及、米諾、巴比倫、希臘、印度等地盛行之雕刻、造像或傳說。”認(rèn)為其于公元前5世紀(jì)傳至中亞阿姆河流域，然后進(jìn)入中國。并斷言：“畫仙人著翼形，必非中國民族固有之想象作風(fēng)?！鼻覞h代仙人“皆高鼻生羽，高鼻明為伊蘭以西之人種，其為外來，尤為顯然”⑥。孫作云不同意徐氏看法，認(rèn)為羽人為中國民族固有之傳統(tǒng)。說先秦與兩漢羽人圖像略異，前者形態(tài)原始，后者更富人間情趣，但兩者基于同一宗教信仰和藝術(shù)傳統(tǒng)，皆脫胎于《山海經(jīng)》，思想根源在于東夷族系的鳥圖騰崇拜。⑦

戰(zhàn)國羽人源于本土，還是輸自海外？漢代羽人與戰(zhàn)國畫像銅器上的鳥首羽人又有多大關(guān)系？筆者認(rèn)為，以目前的資料尚難厘清。然而，2000年湖北荊州天星觀2號楚墓出土的羽人馭鳳鳥雕像，無疑是目前所見與漢代羽人最接近的先秦羽人形象。這一材料為尋找漢代羽人的直接淵源提供了新的線索，表明漢代羽人有可能脫胎于楚文化，與楚羽人一脈相承，其思想則可能根源于戰(zhàn)國中晚期楚地漸興的長生久視之道，神仙不死之術(shù)。

四川簡陽3號石棺羽人

近年來大量的考古發(fā)現(xiàn)揭示出有關(guān)漢代羽人豐富的圖像資料，通過梳理這些圖像可知，漢代羽人亦多為人鳥組合，偶見人鳥獸組合。與先秦羽人不同的是，漢代羽人大都長著兩只高出頭頂?shù)拇蠖?，可以看做一種時代特征。其具體造型大致可見四類：第一類，人首人身，肩背出翼，兩腿生羽；第二類，人首，鳥身鳥爪；第三類，鳥（禽）首人身，身生羽翼；第四類，人首獸身，身生羽翼。

四類羽人中，第一類出現(xiàn)頻率最高。例如陜西西安南玉豐村漢城遺址出土的西漢羽人小銅像⑧和河南洛陽東郊出土的東漢鎏金青銅羽人小雕像⑨，造型皆為身生羽翼，大耳出顛，長相怪異，整體面貌似人。這種形象與早期文獻(xiàn)中描述的仙人特征基本吻合，如漢詩《長歌行》說仙人“發(fā)短耳何長”⑩，《淮南子·道應(yīng)訓(xùn)》說仙人若士“深目而玄鬢，淚注而鳶肩，豐上而殺下”。晉葛洪《抱樸子內(nèi)篇·論仙》也說仙人“邛疏之雙耳，出乎頭巔”。《論衡·無形》：“圖仙人之形，體生毛，臂變?yōu)橐?，行于云……”王充這一描述更可以和圖像直接對讀。

其他三類羽人形象皆不多見。第二類年代較早的例子見于湖南長沙馬王堆1號漢墓帛畫，帛畫下段畫有兩個對棲于穿璧羽飾上的羽人，為人首鴿身。類似圖像還見于重慶巫山東井坎東漢墓出土的一枚圓形飾棺銅牌上，銅牌下部“天門”兩側(cè)均出現(xiàn)有人首鳥身羽人，其中一側(cè)的羽人還是男女雙首合體造型。第三類例子在山東嘉祥宋山3號東漢小祠堂西壁上欄可窺見一斑，西王母仙庭中，跪于西王母旁邊的一位羽人即為禽首人身形象。第四類例子見于河南洛陽淺井頭西漢壁畫墓和南陽麒麟崗東漢畫像石墓，其中羽人皆人首獸身，身生羽翼。

二

留存至今的羽人圖像大都出自墓葬，漢代墓室與享祠建筑、棺槨葬具以及各類隨葬品中，幾乎隨處可見羽人的蹤影。

河南洛陽西漢卜千秋墓主室脊頂壁畫前端繪一持節(jié)引領(lǐng)的羽人。洛陽淺井頭西漢壁畫墓主室脊頂壁畫繪一馭龍飛升的羽人。陜西西安理工大學(xué)西漢壁畫墓墓室后壁上端見有羽人馭龍圖。陜西定邊郝灘新莽前后壁畫墓墓室西壁繪赴仙圖，畫面一側(cè)繪西王母仙庭，見有筍狀峰巒和三個蘑菇狀高臺，西王母端坐中間高臺上，兩位侍女陪伴兩旁。一側(cè)高臺上立一羽人，為西王母舉華蓋；另一側(cè)高臺上有一玉兔和一九尾狐臺下有一蟾蜍。畫面另一側(cè)下部繪靈異樂舞場面；上部繪赴仙，前一羽人踏云引領(lǐng)，后隨云舟以及由魚、兔、龍驂駕的數(shù)輛云車，最后是兩個乘鶴者。陜西靖邊一座新莽前后壁畫墓墓室券頂繪天象神靈，其中見有奔走的羽人以及羽人馭云車圖像。遼寧金縣營城子2號東漢壁畫墓主室北壁繪升仙圖，畫面上角見一羽人，其手持芝草，腳踏浮云，正在接引升仙者。河南密縣打虎亭2號東漢晚期壁畫墓墓室券頂繪云天靈異，其中見有或騎天馬，或乘白鹿，或捧仙藥的羽人。

陜西綏德四十里鋪永元四年（92）田魴墓前室后壁橫額中間刻樂舞百戲，日、月分列兩端，月旁刻仙庭，見有西王母、侍從、九尾狐、三足烏、搗藥玉兔；日旁刻赴仙，二羽人騎鹿前導(dǎo)，后隨一輛飛鳥驂駕的云車，輿內(nèi)坐二人，馭者為羽人。河南南陽麒麟崗東漢晚期畫像石墓室頂刻畫羽人戲靈瑞，一靈瑞居中，兩側(cè)各一騰云飄舞的羽人，其中一羽人手持芝草和飄帶。墓中還見有羽人騎獸、羽人乘龜?shù)葓D像。山東安丘董家莊東漢晚期畫像石墓前室北壁東端方柱見有羽人，封頂石刻有日、雷公、雨師、風(fēng)伯、電母、云氣、羽人。中室南壁東端方柱和西壁見有羽人，室頂斜坡及封頂石見有或持芝草，或六博，或戲龍的羽人。后室西間西壁刻有大山、龍、虎、鹿、象、魚、鳥、羽人以及狩獵場面，其中羽人或揮舞嘉禾，或戲靈瑞，北壁橫額和室頂南坡見羽人戲鳳、羽人戲虎。后室東間北壁和東壁見羽人戲虎、羽人戲鹿；室頂西坡刻云車出行，前有羽人騎虎開道，后有羽人騎獸壓隊(duì)。沂南北寨村東漢晚期畫像石墓墓門東立柱刻東王公和兩個搗藥羽人，中立柱亦刻一羽人。前室西壁北段刻羽人戲靈瑞，過梁和八角擎天柱及上端斗拱出現(xiàn)有多個羽人。中室東壁橫額魚龍曼衍戲中見一馭虎羽人，過梁和八角擎天柱及上端斗拱刻有西王母、東王公以及羽人戲龍、羽人戲鳳等圖像。蒼山城前村東漢元嘉元年（151）畫像石墓墓門左立柱刻西王母、羽人、山巒，圖像與題記“堂三柱……左有玉女與（仙）人”吻合。后室后壁上欄刻朱雀、鳳鳥、白虎、羽人，圖像與題記“后當(dāng)朱爵（雀）對游 （仙）人，中行白虎后鳳皇（凰）”對應(yīng)。

山東嘉祥東漢晚期武氏家族墓地中的武梁祠、前石室、左石室三座享祠兩側(cè)山墻銳頂西王母與東王公仙庭中皆出現(xiàn)有羽人。前石室室頂、后壁小龕內(nèi)兩側(cè)壁上欄及后壁上部見有羽人。左石室室頂、后壁小龕兩側(cè)下欄及小龕后壁上部也見有羽人。其中前石室頂石天庭圖，分四層，下層刻有坐于斗車中的天帝以及拜謁者和奔赴天庭的車馬，上三層刻雷公、風(fēng)伯、雨師、電母以及馭龍、駕車的羽人。嘉祥宋山三座東漢晚期小祠堂兩側(cè)壁上欄皆刻畫西王母、東王公仙庭，其中皆見羽人。如3號小祠堂西壁，上欄刻西王母仙庭，西王母端坐于中央蘑菇形基座上，兩側(cè)有飛鳥、蟾蜍、搗藥玉兔和七個羽人。其中一羽人持杯跪于西王母旁，一羽人為西王母舉傘蓋，其余五個羽人手持嘉禾，奔走跳躍。2號、3號小祠堂后壁上部也刻有羽人。與這批畫像石同出的一塊永壽三年（157）題記石上見有：“上有云氣與仙人?！?/p>

墓室畫像磚上也不乏羽人圖像。如河南南陽出土的一塊漢畫像磚，畫面中央刻畫二龍穿璧，一側(cè)刻畫羽人馭虎，一側(cè)刻畫一頭奔牛和一只張牙舞爪的熊。四川彭州義和鄉(xiāng)征集的一塊東漢畫像磚，其上浮雕羽人六博圖像。彭州九尺鄉(xiāng)征集的一塊東漢畫像磚，刻畫一騎鹿升仙者，一羽人隨其后，羽人一手托舉藥盤，一手前伸，似在遞仙藥，騎鹿者回頭伸手，似在接藥。

山東漢畫像石羽人

羽人圖像還廣泛出現(xiàn)在葬具上。湖南長沙馬王堆1號漢墓第三重漆棺棺表一側(cè)繪仙山祥瑞圖，見有象征昆侖的三峰之山以及龍、虎、麒麟、鳳凰、羽人。長沙砂子塘西漢墓漆棺足擋繪羽人馭虎圖。四川東漢晚期畫像石棺上，羽人圖像特別豐富。彭山江口雙河崖墓石棺棺表一側(cè)刻畫西王母仙庭，見有西王母、三足烏、九尾狐、蟾蜍、丹鼎、捧藥缽者以及吹奏和撫琴的二仙人。郫縣新勝鄉(xiāng)石棺棺表一側(cè)也刻畫西王母仙庭，此外還見山巔仙人六博圖像。簡陽鬼頭山崖墓石棺棺表一側(cè)刻日神、月神、樹、龍、魚、鳥、車馬、羽人騎獸、羽人六博等圖像，并刻有“日月”“柱銖”“白雉”“離利”“先（仙）人博”“先（仙）人騎”等題記。

羽人圖像也習(xí)見于隨葬器物上。陜西咸陽新莊村西漢渭陵陵園建筑遺址出土一件羽人騎天馬玉雕，羽人手握芝草，執(zhí)韁策馬，騰躍云天。河北定州三盤山122號西漢墓出土一件錯金銀銅管，表面刻畫山巒、云氣、羽人、龍、虎、鹿、熊、鶴、兔、鳥、鳳凰、天馬以及胡人騎象、胡人騎駝、騎射狩獵等圖像。中國國家博物館藏西漢“中國大寧”博局鏡上見有四神、怪獸、羽人。故宮博物院藏一枚漢代神仙博局鏡上見有西王母仙庭、羽人射虎、羽人馭魚、羽人馭鳥等圖像。河北定州東漢中山穆王劉暢墓出土的一件透雕玉屏上雕有西王母和羽人。河南南陽出土一件東漢博山銅爐，造型為羽人頭頂香爐。洛陽澗西七里河?xùn)|漢墓出土一件陶樹燈，座上塑虎、鹿、猴、兔、蛙、羽人等，樹上塑龍、蟬、羽人，羽人或坐于樹枝上，或駕馭飛龍。四川彭山東漢崖墓出土一件陶塑錢樹座，上端塑一羽人，羽人手持芝草，駕馭翼羊。

除墓葬系統(tǒng)外，宮殿遺址中也發(fā)現(xiàn)有羽人。陜西西安南玉豐村漢城遺址出土的青銅羽人小雕像，據(jù)發(fā)掘者稱，其出土地點(diǎn)“南距長樂宮北宮墻遺址約5米。出土?xí)r夾在距地面約0.5米的紅燒土和瓦礫的堆積中。從其造型和出土地點(diǎn)看，可能是西漢宮廷內(nèi)的供物”。另外，王延壽《魯靈光殿賦》描述西漢魯恭王劉余靈光殿壁畫中繪有“神仙”，可能也是羽人，與其共處的還有玉女、胡人、龍、虎、朱鳥、白鹿、玄熊等。再者，銅鏡、博山爐等器物，雖出自墓葬，但多非明器，而是隨葬的“生器”。種種跡象表明，羽人圖像同樣存在于當(dāng)時人們的日常生活環(huán)境中。

通過上述舉證，可歸納出以下幾點(diǎn)認(rèn)識：

一、羽人圖像存在于現(xiàn)世環(huán)境與死后家園兩大時空體系中。

二、在墓葬與享祠建筑中，羽人通常被刻畫在墓室與享祠頂部或四壁上部，以及墓門或墓內(nèi)各室入口的橫額與立柱部位，大多分布于建筑的上層空間。

四、羽人的行為狀態(tài)常見有馭龍、馭虎、騎鹿、騎天馬、馭云車（龍、虎、鹿、魚、鳥等驂駕的車）、戲龍、戲虎、戲鳳、戲鹿、侍奉、六博。還見有駕鶴、乘魚、騎象、馭翼羊、戲天馬、戲熊、射獵、撫琴、吹奏、搗藥、獻(xiàn)藥等。

三

山東蒼山城前村畫像石墓石刻題記、四川簡陽鬼頭山畫像石棺上的題記以及眾多漢代鏡銘皆明確指示，羽人即“仙”。那么何謂仙？《釋名·釋長幼》說：“老而不死曰仙。仙，遷也，遷入山也，故制字人傍山也。”仙也作屳，《說文》：“屳，人在山上貌，從人山?！笨梢姡膳c山密切關(guān)聯(lián)。《楚辭·遠(yuǎn)游》：“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xiāng)?！蓖跻葑ⅲ骸懊鞴?，即丹丘也?！薄渡胶＝?jīng)·西山經(jīng)》：“南望昆侖，其光熊熊，其氣魂魂?！惫弊ⅲ骸敖怨鈿庋资⑾酂j耀之貌?！惫实で?，即昆侖丘。另《史記·封禪書》說渤海中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神山，“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聞一多認(rèn)為，神仙“最終的歸宿是山——西方的昆侖山。他們后來與海發(fā)生關(guān)系，還是為了那海上的三山”。并說：“西方人相信天就在他們那昆侖山上，升天也就是升山。”《淮南子·地形訓(xùn)》說：“昆侖之丘，或上倍之，是謂涼風(fēng)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謂懸圃，登之乃靈，能使風(fēng)雨；或上倍之，乃維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庇纱丝梢?，即便是太一的天庭，也未脫離云崖之巔。仙與山的結(jié)合造就了一個遠(yuǎn)離塵世、超越生死、自由自在的超凡世界，這就是漢代人心目中的天堂。

然而漢代藝術(shù)中所見的羽人，大多似乎并不輕松悠閑，其狀態(tài)總是忙忙碌碌。這種現(xiàn)象表明，羽人可能是漢代眾仙中的一類，其除具備仙的一般特性，即自身長生不老和自由自在外，或許還有更重要的作用與功能。結(jié)合圖像與文獻(xiàn)，可以認(rèn)為漢代羽人肩負(fù)三項(xiàng)神圣使命，即：一、接引升仙，賜仙藥；二、行氣導(dǎo)引，助長壽；三、奉神娛神，辟不祥。

前述漢代出土圖像資料中，常見羽人馭龍、馭虎、騎鹿、騎天馬、馭云車等，其中不少羽人手握延年益壽的仙草，還有些羽人秉持象征王命的符或節(jié)。他們穿梭于云崖之巔，導(dǎo)護(hù)于赴仙者之列，狀態(tài)非常緊迫，感覺不是在獨(dú)享云游的快樂與愜意，而是在奮力接引奔赴天堂的眾生。如漢詩《長歌行》：“仙人騎白鹿，發(fā)短耳何長。導(dǎo)我上太華，攬芝獲赤幢。來到主人門，奉藥一玉箱。主人服此藥，身體日康強(qiáng)。發(fā)白復(fù)更黑，延年壽命長?！鄙酝淼牟苤苍凇讹w龍篇》中也表達(dá)了類似的憧憬?？梢姡右?，賜予仙藥是羽人的重要使命。

漢代羽人形象又常常出現(xiàn)在龍、虎、鹿、鳥、熊等各種祥禽瑞獸間，或游走跳躍，或屈伸俯仰，或輕舉升騰，與眾祥瑞嬉戲共舞。在這些圖像中，羽人與祥瑞之間明顯存在互動的關(guān)系，兩者似有某種交感與呼應(yīng)，其舉止?fàn)顟B(tài)很像所謂的行氣導(dǎo)引。《莊子·刻意》:“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jīng)鳥申，為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養(yǎng)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淮南子·精神訓(xùn)》：“若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jīng)鳥申，鳧浴蝯躩，鴟視虎顧，是養(yǎng)形之人也?！薄逗鬂h書·華佗傳》中提到，華佗曰：“是以古之仙者為導(dǎo)引之事，熊經(jīng)鴟顧……以求難老。吾有一術(shù)，名五禽之戲：一曰虎，二曰鹿，三曰熊，四曰猨，五曰鳥?！援?dāng)導(dǎo)引?！睍x葛洪《抱樸子內(nèi)偏·雜應(yīng)》中提到的引導(dǎo)術(shù)則有龍導(dǎo)、虎引、熊經(jīng)、龜咽、燕飛、蛇屈、鳥伸、猿據(jù)、兔驚。《抱樸子內(nèi)篇·微旨》說：“明吐納之道者，則曰唯行氣可以延年矣；知屈伸之法者，則曰唯導(dǎo)引可以難老矣?！庇鹑伺c這些祥瑞共舞，很可能便是在演示既能鞏固自身，亦能幫助眾生延年益壽，甚至不老不死的行氣導(dǎo)引之法。

前述圖像中，又多見羽人出現(xiàn)在西王母、東王公仙庭中的景象，尤其是西王母仙庭。羽人侍奉在西王母身邊，或撐舉華蓋，或手持信符，或撫琴，或吹奏，其角色顯然是西王母的隨從或信使。此外，也常見仙人六博出現(xiàn)在西王母仙庭或其他場合。關(guān)于仙人六博，在時代稍晚的詩文中可略見一二，如魏曹植《仙人篇》：“仙人攬六著，對博太山隅。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蹦详悘堈姟渡裣善罚骸耙岩娪衽ν秹?，復(fù)睹仙童欣六博?！蹦详愱戣ぁ断扇藬埩罚骸熬畔蓵g賞，六著且娛神。”從文獻(xiàn)中可見，仙人六博有自娛或娛神的含義。另外，漢代鏡銘見有：“新有善銅出丹陽，和以銀錫清且明。左龍右虎掌四彭，朱爵（雀）玄武順陰陽，八子九孫治中央，刻婁（鏤）博局去不羊（祥），家常大福宜君王?！边@又表明，作為宇宙式圖的博局，具有辟邪功能。由此推知，仙人六博同樣具有辟除不祥的象征意義。

生死是人類思想史上的永恒主題，延年益壽乃至長生不死是人類的本能訴求，超越大限的嘗試則是這一訴求合乎邏輯的發(fā)展，仙正是這一訴求在漢代思想與信仰中的特殊表達(dá)。作為飛仙，羽人出沒于陰陽兩界，既關(guān)照生者，又慰藉死者，其不僅是長生久視的榜樣，更是引導(dǎo)眾生與亡魂飛升仙界的使者。

注釋：

①（宋）洪興祖《楚辭補(bǔ)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67頁。

②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新干商代大墓》，彩版四六，文物出版社，1997年版，第159頁。

③郭寶鈞《山彪鎮(zhèn)與琉璃閣》，圖版玖叁，科學(xué)出版社，1959年版，第66頁。

④淮陰市博物館《淮陰高莊戰(zhàn)國墓》，《考古學(xué)報》1988年第2期。

⑤湖北省荊州博物館《荊州天星觀二號楚墓》，文物出版社，2003年版，第181-184頁。

⑥徐中舒《古代狩獵圖像考》，《徐中舒歷史論文選輯》，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292、284、232頁。原載《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外編《蔡元培先生六十五歲紀(jì)念論文集》（下冊），1933年版。

⑦孫作云《說羽人——羽人圖羽人神話及其飛仙思想之圖騰主義的考察》，《孫作云文集：中國古代神話傳說研究》（下），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561-641頁。原載《國立沈陽博物院籌備委員會匯刊》1947年第1期。

⑧西安市文物管理委員會《西安市發(fā)現(xiàn)一批漢代銅器和銅羽人》，《文物》1966年第4期。

⑨中國青銅器全集編輯委員會《中國青銅器全集12·秦漢》，圖版說明第45頁，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43頁。

⑩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南北朝詩》（上），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62頁。

山東漢畫像石羽人

年版，第528-5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