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姜樺
月光三十里
江蘇◎姜樺
月光三十里。站在五月初的田埂翹首回望,那一片環(huán)繞垛田的水什么時候軟了?從哪一刻開始,那連成一片的圩子里的泥土隱隱發(fā)亮?
從小生長在鄉(xiāng)村平原,我從來沒注意過那些四月里盛開的油菜花是在什么時候落盡的。那沿著狹窄的田埂匆匆跑過的羊群,那順著清冽的河水嘎嘎叫喚的鵝群。
月光三十里,誰能說得準(zhǔn)季節(jié)的表情,說得出每一朵花的來歷和去處?
但我能夠肯定,那些花朵的凋謝只能是在暮春的某一段月光下,而不是落在那四月的某一場急迫的雨水中。
一張細(xì)長的嘴巴彎曲著打開、再打開,安靜的田野上突然就傳來了一記聲響——
猶如天空中閃電的撕裂。緩慢。急切。巨大。那是平原上傳來的菜籽莢炸裂的聲音。
五月,麥子泛黃,長了整整一個春天的油菜籽就要成熟、收割。我看見那些提著鐮刀的人,戴著草帽,小心翼翼地用腳尖撥開那些緊張炸裂的菜籽,再將身體送到油菜地的深處。
我一直沒注意過在地里收割菜籽的人。五月,當(dāng)他們在傍晚的夕陽里彎下腰去,將瘦弱的身體貼向有些潮濕的泥土,抬頭,移步,輕輕收攏起自己的胳膊,他們抱著那些剛剛收割下的菜籽,就像抱著自己親親的小女兒。
石榴花開,布谷鳥和鷓鴣鳥在遠(yuǎn)方的槐樹上歡鳴。天空下有誰在唱《風(fēng)吹麥浪》:
風(fēng)吹麥浪,風(fēng)吹麥浪,麥浪的遠(yuǎn)處是我的家鄉(xiāng)。
《風(fēng)吹麥浪》,一首多么抒情、好聽的歌。
布谷鳥、鷓鴣鳥和云雀的金嗓子。跟著它們,更多的鳥撲著翅膀飛向天空,“咕咕,咕咕咕;呱呱,呱呱呱;嘰嘰,嘰嘰嘰”,聲音在它們的喉嚨里滾動,那首風(fēng)中傳來的歌,似乎沒有一句歌詞。
“風(fēng)吹麥浪,風(fēng)吹麥浪?!憋L(fēng)怎么能夠吹起麥浪呢?那么大的一塊麥地,那么遼闊的一大片田野,除了陽光和月光,除了麥地里麥客們一身晶亮沉重的汗珠,誰能夠?qū)⑽逶峦苿樱?/p>
——給母親80壽辰
月亮下的樹木和流水都是短暫的。春風(fēng)之夜,花朵的香氣回到它的本身。那一節(jié)纏滿水草的木頭、搖搖晃晃的露珠,那被父親高舉著的天空,我一次次說到母親,哦,天塌下來,接住我的還將有這片大地。
走過無數(shù)次的道路多么陌生,五十年前的母親是什么樣的?四十年前的母親是什么樣的?
我只記得三十年前的那一張老照片,清晨,太陽升起來,花朵開過圍墻。
一雙昏花的眼睛躲在背后,今晚,春風(fēng)將夜空涂成一團(tuán)巨大的草青色。
那河底下水草搖曳!慈祥的母親白發(fā)搖動,笑得就像一個少女。
哦,讓我用星光提前刻下她的姓名。
早晨,露水鎖住了一切植物的香氣。
太陽在升起。那群蜜蜂似乎又是和往常一樣準(zhǔn)時張開翅膀,從某一片林子后面傾巢而出。
對于一切有意義的飛翔,天空都無所謂高低,但那蜜蜂的翅膀和歌聲往往會一直保持在同一個高度。它們飛,一路不停地歌唱,即使直到目前,那個所謂的“前面”,還僅僅是一個不曾預(yù)設(shè)的“地點”。
太陽完全升上來了;
那蜜蜂的歌聲在一棵樹影前停下來了。
園中坡地,那一排木棗樹意味神秘——那被露水鎖住的香氣何時被完全打開并且釋放了出來?
陽光并非刻意安排某個場景。
春天,杏花、桃花、梨花,田野和河水都是明亮的。沿著一陣陣溫暖的風(fēng)向,所有的草都會向西邊倒去。
而現(xiàn)在,季節(jié)正是冬天,跟著北風(fēng),一片片雪花爬過河坡,圍著一座房子,雪花,旋轉(zhuǎn)……飛舞……
有幾朵,最終停在花壇后邊,有一些可憐,更多卻美好。因為幾聲突然而來的鳥叫,今晚,在盛開的梅樹下面,那些停下來的雪花,竟然可以如此美妙地睡上一覺。
一根樹枝伸向寂靜的夜空。
它并不能夠到那屋頂上的新雪。
它先模仿一棵嫩芽,然后模仿一粒針尖。而一只手,握滿破碎的棉絮和塵埃。
我狹窄的骨頭縫里,誰挖開一只洞穴?又是誰,狠狠扯下一塊血淋淋的皮肉?
夜深了,天上下起大雪。我在干凈的雪地上寫字。寫著寫著,那雪化成水,寫著寫著,手指頭就掉了,枝頭的梅花就冒出了煙。
雪天里的梅花多么香。雪地上的花香多么迷人。臘梅樹下誰叫我的名字?
那聲音輕輕的,醒來發(fā)現(xiàn),這中間,足足隔著兩場雪。
一個人,她遙遠(yuǎn)的身影。從背面、側(cè)面,到正面,要經(jīng)過多少次呼喚、尋找?
眺望到回憶,僅僅一步之遙。
那一只青瓷杯盞里的茶湯,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變淡,獨自重復(fù)那個下午的囈語,只讓黑夜記得我們的相逢?
我一直在目送你!黃昏顫動的夕照里,那鳥翅刮斷的地平線!
我記得你走出門的樣子,記得那拐彎處的街角,一只鳥的趔趄和悲傷。
下午的風(fēng)吹過寂寞的巷口。一杯輕輕晃動的紅酒,衣袖帶走梅花的香息。以一首詩為曾經(jīng)做結(jié)局,今晚的月光,一路恍惚,坑坑洼洼,高低不平。
春天的黃昏蒼茫黯淡!巨大的鳥鳴一點點減弱。借著滿園盛開的梅花的光亮,我在一塊石頭上尋找一個名字。
有星光曼舞,有明月照臨,字跡模糊不清而石紋清晰可辨。
哦,你告訴我!這名字是被那雨水帶走,還是被霧霾的云彩抽空?
月亮是一只倒空的木桶,留下那水波在天空蕩漾。一路銀霜沿著河岸鋪開,它莫非是被那星星搖醒?
哦!我終于找到了你的名字!跟著你,爬上結(jié)滿星星的屋檐,回旋的水流,沒帶走半點聲音。
大地安靜得只剩下落日的余暉
月亮從樓頂上升起來,看上去有些病懨懨的。
先加入小劑量的川貝,再放入適當(dāng)苦苦的蛇膽。那綠色的瑪瑙一般的符咒伏在一棵慌亂的梅樹跟前。半夜里和一個人擦肩而過,我記得她圣嬰一般的臉龐。
那個女人已離開我許久了,我還不敢靠近那一只水缸,趴在那巨大的月亮的邊緣,我依舊看見那干凈的臉龐。
寫滿藥方的紙片飄舞在空中,蓄滿我身體的雷電瞬間爆發(fā)。整個二月發(fā)生過多少件事情,許多年后,我只記得一場咳嗽。
天空多么藍(lán)??!我身后的窗子,窗外的玉蘭樹,玉蘭樹以外的天空。
天空多么藍(lán)!啊,不因為白云、樹葉,天上沒有一點云彩,白玉蘭花還沒開放。
天空多么藍(lán)啊!一群孩子在放風(fēng)箏,卻說是朝天空釘釘子——手中的鐵錘響聲密集。
天空多么藍(lán)?。∥疑砗蟮拇白?、窗外的玉蘭樹、玉蘭樹以外的天空。
藍(lán),僅僅是因為一聲接一聲的鳥叫,以及,一個人突如其來的夢囈!
午后三點。書房的窗外鳥兒歡鳴。它們唧唧喳喳,一只,努力要蓋住另一只。
我聽不出有多少鳥在歌唱,我只說我看得見的吧——
一只,跳在晾曬的花被面上,陽光下的花被面是側(cè)立著的,鳥一叫,花朵就滑落下來;一只,跳在三層樓高的樹枝,翅膀和羽毛被春風(fēng)打開;另兩只,趾爪細(xì)致有力,被那陽光涂得紅紅綠綠。
對面的樓上有人大聲喊:“春天被一個人吵醒了!”他說的,顯然應(yīng)該是樓下那個每天練習(xí)歌唱的老人。
“春天被一個人吵醒了!”
樓下那個練習(xí)歌唱的老人。兩棵玉蘭樹舉著暗紅花朵,一群鳥,從窗前噗噗飛過。
靠近那頭發(fā),雕花祠堂的拱門前,你的發(fā)簪挑破梅花;
靠近那眼睛,我側(cè)身而來,提著螢火蟲的燈籠。
靠近那朱唇,一條來自海底的魚,接近海灘的剎那,突然掉轉(zhuǎn)身,腹部朝向水面,剩下這張嘴,吐著海水收藏的沙礫。
靠近脖頸,你的肩胛藏著星星尖銳閃亮的鋼釘,你的腰部,你芒果下垂的小腹,昨夜,生出一河帶斑紋的星星。
靠近你的手,你細(xì)長的指甲,翻轉(zhuǎn)過多少盛開的花朵?
你手指上的石頭、那被壓碎的心!
靠近那條小巷。今年的第一場雪!
我聽見頭頂?shù)臉渖也煌L落的碎片,僻靜的拐角,雪花在一根繩上寫字,再在冬天的早晨,拎出光滑的井沿。
幾片茶葉,輕輕地旋轉(zhuǎn),晃動,它無法撤回杯盞里的花紋。
那青瓷杯盞的花紋,和波浪一起綠起來的水的嘆息和哈欠。接下來的……時間,接下來的……空間,接下來的……回憶!
幾片茶葉在杯盞里旋轉(zhuǎn),旋轉(zhuǎn),晃動,遇見杯沿又轉(zhuǎn)回來。
一本書,一個讀者,一場愛情,兩個人。
故事還沒開始,遠(yuǎn)遠(yuǎn)地已有人——叫我的名字。
一粒草莓有什么值得深究?它為什么只紅到那條田?。繛槭裁粗患t過你狹窄的右肩?
那一簇生長在泥土的植物、那個荼蘼的女人,整個下午,為什么一直盤腿坐在床上?
將春風(fēng)壓在舌根底下,那蕩漾在舌尖的三月末的毒,窗外的二月蘭開得多么緩慢?
我只能告訴你,因為你,所有的愛情都會是虛無的,我只為衰老而羞恥、沮喪。
我曾經(jīng)無比熱愛這樣的春天。
而寫詩,僅僅是為了保持我僅存的一點點愛的能力。
春風(fēng)一點一點輕拂在桃花的臉上。雨水落向海邊的麥田。
我走過那片花圃。
月亮下面,那些花,它們開著,一聲不響,四月的花粉布滿鼻孔。
密集,又有些慌亂,狹窄的肩膀微微抖顫,桃花面色如土,從田埂,一直開過祖父低矮的墳塋。
綠油油的麥地里,我知道那墓碑是誰扳倒的。
月亮越來越低,它身邊的油菜花,眼看著就要高過了我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