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寫完《酒國》,莫言寫了一些中短篇,比如中篇小說《戰(zhàn)友重逢》《白棉花》《懷抱鮮花的女人》《你的行為使我們恐懼》,然后就開始寫《豐乳肥臀》。這可能是他篇幅最長的小說,推動創(chuàng)作的是他母親去世。在悲痛中,他要謳歌一個博大傲立的母親為寄托,因此,56萬字只用了83天,1995年春寫完初稿,改了三次,年底發(fā)表在云南的《大家》雜志上。這部小說獲第一屆《大家》文學獎,1996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后,便引發(fā)軒然大波。首先,書名就挑戰(zhàn)了很多人的神經——他們從中看到了色情與下作,有些人還從書中情節(jié)看到了“反動”。不管怎么說,莫言是不適合再待在軍隊了,于是,他脫下軍裝,到《檢察日報》的電視劇創(chuàng)作中心當創(chuàng)作員,寫電視劇本。
我是把《豐乳肥臀》與陳忠實的《白鹿原》放在一起,看作反映波瀾壯闊的百年中國的兩部史詩的。兩部小說,都是50多萬字篇幅,沉甸甸,一部寫陜西,一部寫山東,映現(xiàn)百年中國,都極具代表性。寫百年中苦難,回避不了外族入侵、兄弟相戕,回避不了前因后果,自己釀就的各種苦果。不同的是,陳忠實以質樸、雄渾的寫實,塑造了一個白嘉軒,一個鹿子霖,兩人斗了一輩子,寫透鄉(xiāng)土中國的社會結構。莫言則以象征的夸張,強調因果交纏的苦難,在男性家長缺失的前提下,謳歌一個在苦難中含辛茹苦,維系家族生生不息的母親。“豐乳肥臀”是生殖力,農耕社會家族枝繁葉茂的基礎。不“豐乳肥臀”,就不足以喂飽、養(yǎng)大,呵護這么多的子孫,所以,它是堅毅而旺盛的生命力的象征。母親的胸膛就如敞開的廣袤的大地,她不是現(xiàn)實中的母親,莫言生活中的母親,其實很瘦小。
莫言
莫言其實是夸大了生殖對母親造成的苦難,來寫母性之偉大。傳統(tǒng)中國,傳宗接代是女子的第一要務,因此,小說中聰慧的魯璇兒一嫁到上官家,就變成上官魯氏,沒有了自己,只剩下維系上官家繁榮的職責。有意思的是,這部小說中沒有父親:上官壽喜沒有生育能力,壽喜的父親福祿也只有他這一個兒子,于是,上官魯氏要繁榮上官家,就只能借種:從姑父到土匪、江湖郎中、屠夫、和尚。為了突出沒有父親這個要點,小說第一卷,上官父子一出場就被日寇殺死了,實際的家長,婆婆上官呂氏也成了廢置于一邊的癡呆。
不僅沒有父親,而且只有女兒。莫言這是一部象征小說,應該從象征的角度,去體會他的構思——上官魯氏八次借種,生下七個女兒,最后,沐浴在上帝的溫暖中,傳教士馬洛亞給了她“金童玉女”:一對雙胞胎,“玉女”是個盲孩,“上官金童”成為傳宗接代的獨苗。
這部小說被很多人讀出“下作”,很大原因是因這位“金童”自始至終的戀乳。他七歲斷了奶還不能吃任何食物,依賴羊奶,乳房是他生命的依靠。他迷戀各種各樣美麗的乳房,小說結尾,他回顧一生,是對各種飛乳的注視,它們組成美麗的星空?!柏S乳肥臀”與離不開哺育,難成男人的這個“金童”,其實是一對象征。這個家族中,除了四姐是為救母親而將自己賣給了妓院,七姐是被母親賣給了白俄伯爵夫人,八姐“玉女”為減輕母親負擔而自殺,其余五個女兒都嫁給了“能闖禍”的男人?!澳荜J禍”是上官魯氏對“不安分”、“真男人”的稱謂,“能闖禍”的男人帶來的因果,便是接踵而來,避不開的苦難。大姐嫁給沙月亮,二姐嫁給司馬庫,他倆在第一卷中攜手抗日,沙月亮后來為混吃喝,成了漢奸,滅他的是魯立人,五姐嫁給了魯立人。魯立人是共產黨,司馬庫是國民黨,上官魯氏膝下,于是有漢奸的后代、共產黨與國民黨的后代,他們生下孩兒都扔給母親。抗戰(zhàn)勝利,司馬庫趕走魯立人;魯立人率部回來,又趕走司馬庫;司馬庫又還鄉(xiāng),最終還是魯立人成了解放后的縣長;司馬庫藏在墳塋中,因上官一家老少成了人質而自首,被槍決,一對女兒亦處死,兒子逃亡。三姐嫁的是捕鳥的“鳥兒韓”,“鳥兒韓”被日寇抓勞工,她精神失常成了“鳥仙”,后來又嫁給身為共產黨的啞巴“孫不言”。六姐愛上的是美國飛行員巴比特,三姐與六姐的因果是,作為“鳥仙”,三姐因模仿巴比特的滑翔,飛下懸崖摔死了;而六姐與巴比特婚后三天就被俘,死于逃亡途中。
除了“玉女”,這七個女兒,無論婚嫁與否,都使這個家在半個世紀里跌宕起伏。用上官魯氏的說法是,欠下的債總要還,于是,一直徘徊在還債的苦痛中——沙月亮死了,啞巴成為英雄回來了,大姐本是許給啞巴的,就成了他的妻。三姐死了,“鳥兒韓”回來了,“鳥兒韓”愛上大姐,被啞巴發(fā)現(xiàn),大姐殺啞巴被處決,“鳥兒韓”亦身亡。魯立人因上官家的身份牽連降為農場場長,死于三年困難時期;同死的還有賣給白俄,改名為“喬其莎”,被打成“右派”到農場的七姐。與家庭劃清界限,革命的五姐死于“文革”;將自己賣給妓院的四姐也在“文革”中回鄉(xiāng),受盡侮辱,最后舊病復發(fā)而死。這部家庭史是社會史的縮影,莫言突出了一個個具體個人釀就的錯陣,讓你體會個人在這無情的歷史中,其實的渺小。
這部小說的七卷,第一卷以強大的氣場,寫鬼子要進村,上官魯氏正難產,沙月亮與司馬庫聯(lián)手熱血抗日,開場悲壯雄健,其實只是個引子。結尾第七卷是對家族史的交代,實際的六卷,以1949年為界,前后各三卷。我看八女的命運是情節(jié)的背景,母親與“金童”,這一對人物象征就會凸顯出來。
莫言塑造了一個質樸、堅忍又內在剛烈的母親。成為生殖機器,接受一個個女兒的選擇,接納她們扔下的各種身份的孩子,她都是無奈。一介草民,她無力改變一切,只能承受一切,將繩深嵌在皮肉里,拉著家這輛破車,不斷躬身前行。她說:“上官家的人,像韭菜一樣,一茬茬地死,一茬茬地發(fā),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難,越難越要活?!边@種活下去,且要記住的質樸,使她在戰(zhàn)亂中推著木輪車,兩邊簍子里都坐著孩子,“兩只小腳在冰雪中成了兩個小镢頭”;三年困難時期偷將豌豆吞進胃里,回家再吐出來喂活“鸚鵡韓”的描寫,格外感人。母親的光彩,尤其展示在那個大叫著“我要找我的孩子”,昂首走向磨坊的形象中。她頂著馬排長的槍口,打了他一記耳光,輕輕地問:“你有娘嗎?你是人養(yǎng)的嗎?”在射來的子彈中,拔開了大門的插銷。
這小說是寫不肖子造就著痛苦嗎?司馬庫炸了火車,全家頭顱就都掛在了樹梢上,本來,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可以活下去。二姐給司馬庫當了四姨太,就毀了她自己和兩個女兒。司馬庫與魯立人,為各自黨派,以血還血。要是沒有這些有血氣而“闖禍”的人呢?我想,莫言寫這些各自叱咤風云的漢子,是為對比上官金童的。這位吊在女人乳頭上的“金童”,即使被雞場里獨臂的龍場長用手槍逼著,也沒能使他成為男人。龍場長自殺,他撫慰她而成就了奸尸,坐了十幾年牢出來,與小輩再混,終一無所成。莫言是有意用這么多篇幅寫這個精神侏儒。如果說,母親象征著大地,在不肖子女造就的苦難里,這個有西方血脈的“金童”,是個更深刻的隱喻。(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