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梵
只需簡單回顧中國古代教育,就可以看出,它對當代中國教育依舊在施加著影響。雖然夏朝(公元前2100年-公元前1600年)和商朝(公元前1600年-公元前1046年)已有官辦的貴族學校,但到西周(公元前1046年-公元前771年),才出現(xiàn)全國性教育體系。西周把受教育的人群仍鎖定為貴族,國學是為都城貴族子弟設立的中央學校,鄉(xiāng)學是為普通貴族子弟設立的地方學校。學校通過定期考試,察看學生學習六藝的成績,即禮、樂、射、御、書、數(shù)的成績。鄉(xiāng)學中的優(yōu)秀學子,可以被送到國學繼續(xù)深造。到了周朝春秋(公元前770年-公元前476年),官學(官辦學校)一統(tǒng)天下的格局,才第一次被私學(私人學校)打破。那時,各國為了實現(xiàn)霸權夢或生存下來,求賢若渴,私學應運而生,逐漸取代官學。孔子(公元前551年-公元前478年)是當時的私學大師,他創(chuàng)辦的私學規(guī)模最大,最負盛名。他第一次把私學中出現(xiàn)的不論門第的現(xiàn)象,提升為“有教無類”的教育理念,打通了庶民子弟跨越階層的教育通道。難以置信他的學生中,既有貴族,也有江湖大盜和受過刑懲的犯人,只要能約束自己,他一概招收為徒。唐朝(公元618年-917年)是大規(guī)模實現(xiàn)孔子教育理念的第一個朝代。雖然從唐朝的教育體系,依舊可以嗅出有貴賤之分,比如,國子學、太學等學校只招收貴族和五品以上官員子弟,四門學等學校才招收八品以下官員子弟和庶民子弟,但唐朝采用的科舉制度,完全擯棄了人有貴賤之分的古代做法,選士之門徹底對庶民子弟敞開,科舉成為庶民踏入仕途的唯一通道。宋朝(公元960年-1279年)起,科舉制度更加公平,比如禁止考生說出自己的師門,或成長中受恩于誰??婆e制度的初衷,是想廣取各路才?。òㄊ褡拥埽阉麄冚斔偷焦芾韲业碾A層,同時打破階層固化。但到了明清(公元1368年-1911年),科舉制度令學校教育的獨立性漸漸喪失,科舉考試的內(nèi)容和形式,令學校漸漸誤入專授八股文的歧途。
從當代中國人對高考(大學招生全國統(tǒng)一考試)的態(tài)度,仍可以察覺高考仿佛是當代的科舉。因為社會上不公平的事太多,人們便把高考視為一種公平的恩賜,借助它,貧寒子弟可以躍入令人起敬的階層,或中產(chǎn)子弟留在自己的階層。這種信念自1977年以來一直沒有改變,哪怕貧寒子弟考上好大學的比例,四十多年來一直在減少。了解這種信念很重要,它是讓那么多教師、家長、學生,對應試教育“忍辱負重”的原因,也是導致當代中國教育逐漸偏離教育本義的原因(類似科舉后期陷入的八股文困境)。首先,很多貧寒和鄉(xiāng)村子弟會輸在起跑線上。我有個學生叫俱巖,去年曾到貴州山區(qū)小學支教,他最不能忍受的,不是那里的艱苦,是山區(qū)教師的資質和眼界不夠,他們中的一些并未受過良好教育。俱巖每次上課都很不自在,因為他幾乎要花一半時間,糾正山區(qū)教師已教給學生的那些錯誤。比如,山區(qū)教師常教給學生錯誤的乘法口訣表,諸如“3乘9得24”這樣的低級錯誤。要學生承認和改正這樣的錯誤并不容易。一則,山區(qū)教師與學生沾親帶故,他們更傾向信任山區(qū)教師,而不是外來的教師;二則,他們在錯誤中學習了好幾年,已入心入腦,改起來頗為困難。俱巖試著樹立自己的教學權威,好讓學生信任他的教學,但這等于削弱山區(qū)教師的權威,導致他的支教夢僅僅半年就夭折——他被逐出了山區(qū)小學。
一般來說,離城市越遠,鄉(xiāng)村教師的眼界和見識也越差。我有個南京大學的教授朋友叫傅元峰,他八十年代在山東成物鄉(xiāng)就讀的小學,離山東蘭陵縣城不遠,他一樣感到了兩地教育的差距。鄉(xiāng)村教師只著意于教他們識字和做算術題,不曾向他們打開一個豐富多彩的外部世界。小學四年級時,他父親怕他落伍,把他轉到蘭陵縣小學讀書。蘭陵縣小學的考試和題海比成物鄉(xiāng)小學可怕得多,既多又深,與成物鄉(xiāng)小學相比,他失去了大量課外時間。當然,他也體會到,與其有大量時間在成物鄉(xiāng)廣袤的田野上吹風,倒不如承受題海和考試的折磨,改變呆在鄉(xiāng)下的命運。他父親的好心安排,導致他漸漸失去了在成物鄉(xiāng)時的自由天性,那正是盧梭在《愛彌兒》中所擔心的事。他升到蘭陵縣中學時,題海和考試對學生的奴役,更加可怕。中國各地縣中創(chuàng)造出了著名的“縣中模式”,這種模式改變了學習的意義,把應試教育對學生個性的壓制推到了極限——學生成天做題和進行模擬考試(少有學生能在午夜之前睡覺),只為了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績,一切與高考無關的學習和課外活動,均被取消??h中用題海戰(zhàn)術和考試令學生心力交瘁的同時,也獲得了比城市中學更高的大學錄取率。這種升學奇跡,導致縣和鄉(xiāng)一級的學生,對縣中趨之若鶩,以求改變命運。傅元峰就是通過蘭陵縣中考上了大學,就讀于山東教育學院,畢業(yè)后順利進入蘭陵縣中,當了一名語文教師,擺脫了呆在鄉(xiāng)村的命運。但沒幾年,他就意識到,他的教學工作不過是朝學生的腦中注入考題。為了擺脫這種無意義的事,他花工夫考上了南京大學研究生,讀完博士,因為成績出眾,留校當了大學教師。
鑒于“縣中模式”對個性的鉗制并不光彩,多數(shù)城市中學會排斥這種模式,會推崇素質教育,“縣中模式”從城市中學師生口中說出時,常常是一種諷刺。我居住的城市南京有八百萬人口,女兒從小就讀的,是推崇素質教育的游府西街小學,中學就讀的,是素質教育出眾的南師附中。比如,南師附中有近百門通識選修課,諸如《博爾赫斯作品欣賞》《我們的環(huán)境》等,有諸多課外興趣小組,如建筑設計小組、烹飪小組等,以及大量社會服務活動,這些均與高考無關。
我這一代的中小學,處于受意識形態(tài)禁錮的七十年代。當時的政治,要求教師教得越少越好,給學生灌輸太多知識,會成為教師的罪狀,導致我這一代的課本,是史上最薄的課本,時稱“簡化課本”。沒想到讀高中時,大學恢復招生,我們這些由“簡化課本”培育的一代,竟成了最幸運的一代——我們中小學沒受考試之苦,雖然在中小學課堂收獲稀少,卻在課外找到了培育興趣愛好的廣闊天地,一旦進入大學,為了彌補知識的匱乏,又拼命讀書。對社會和未來豐富的思考,令我們這一代的多數(shù)人成為理想主義者。令現(xiàn)在學生苦不堪言的“縣中模式”,當時還沒有出現(xiàn)……
2017年1月25日寫于南京
(作者單位:南京理工大學藝文部)
責任編輯 黃佳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