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偉

【提 要】 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是最高法院的一項司法政策。學理上認為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需要通過法律的方式容納社會效果予以實現(xiàn)。而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上2016年刑事案件裁判文書的考察發(fā)現(xiàn)，實踐中存在213份裁判文書明確使用“社會效果”進行裁判說理。這些明確使用“社會效果”的裁判文書呈現(xiàn)出來的特征是：第一，具有明顯的基層法院特征；第二，主要涉及常見的、與百姓生活關系相關的罪名；第三，具有明顯的審判結果利于被告人的特征，且涉及的是刑罰較輕的犯罪；第四，使用“社會效果”的方式相對粗糙；第五，通過“社會效果”實現(xiàn)相應的裁判功能。之所以如此，一方面可能與該司法政策的爭議性有關，另一方面可能與基層法院司法權威、推理能力有關。

引言

早在1998年11月23日，時任最高法院副院長的李國光在談及關于審理涉農(nóng)案件的問題，認為“要堅持保護農(nóng)村集體經(jīng)濟組織利益和保護農(nóng)民利益的統(tǒng)一，堅持審判的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1〕《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當前經(jīng)濟審判工作應當注意的幾個問題》（1998年11月23日）（法寶引證碼 CLI.3.21659）。。隨后，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通過最高法院的領導講話以及最高法院的一系列文件，最終確定為一項司法政策?！?〕“判決不僅是單純的法律責任的判斷，更重要的，它是一個可能造成一系列社會影響的法決策。為此，中國司法機構提出了‘審判的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有機統(tǒng)一’問題?！眳⒁娦P《中國司法：挑戰(zhàn)與改革》，《人民司法》2005年第1期，第6頁。第一，從最高法院的領導人講話上來看，最高法院的領導人重視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在領導講話中都表達“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3〕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李國光在全國法院技術合同審判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1999年11月26日）（法寶引證碼CLI.3.109479）；《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曹建明在全國法院知識產(chǎn)權審判工作會議上的講話》（2001年6月12日）（法寶引證碼CLI.3.109503）；《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李國光在全國法院行政審判工作會議上的講話——深入貫徹黨的十六大精神努力開創(chuàng)行政審判工作新局面為全面建設小康社會提供司法保障》（2003年2月13日）（法寶引證碼CLI.3.132655）；《最高人民法院院長肖揚在全國高級法院院長會議上的講話》（2003年12月15日）（法寶引證碼CLI.3.110277）；等等。第二，從最高法院的司法文件上來看，最高法院強調(diào)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在文件中都表達“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4〕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人民法院基層建設的若干意見》（法發(fā)〔2000〕17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周正義狀告浦東發(fā)展銀行要求撤銷增發(fā)新股議案等一類糾紛的投訴應否受理問題的復函》（〔2002〕民立他字第2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進一步加強各項審判工作為整頓和規(guī)范市場經(jīng)濟秩序提供有力司法保障的通知》（法〔2003〕57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大對涉及重大公共安全事故等案件的審判力度全力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通知》（法〔2004〕107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印發(fā)〈關于進一步加強人民法院基層建設的決定〉的通知》（法發(fā)〔2004〕21號）；等等。直至今天，最高法院依然強調(diào)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5〕如《2016年人民法院工作要點》（法發(fā)〔2016〕4號）中規(guī)定：“確保辦案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有機統(tǒng)一”；《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辦理電信網(wǎng)絡詐騙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法發(fā)〔2016〕32號）中規(guī)定：“堅決有效遏制電信網(wǎng)絡詐騙等犯罪活動，努力實現(xiàn)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高度統(tǒng)一”；等等。通過這些最高法院領導的講話以及最高法院的文件可以看出，“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的適用領域，已經(jīng)從一開始的針對經(jīng)濟審判，擴大到所有的司法領域。

學理上的研究，主要是將“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納入法律框架內(nèi)予以考量的，認為社會效果需要通過法律的方式予以實現(xiàn)。盡管存在相當多的反對意見，“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可能造成混亂或異化〔6〕參見李旭東《論司法裁判的法律標準——對社會效果與法律效果統(tǒng)一論的批評》，《華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第73—78頁；陳金釗《被社會效果所異化的法律效果及其克服——對兩個效果統(tǒng)一論的反思》，《東方法學》2012年第6期，第44—61頁。，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如何統(tǒng)一仍然是研究的重心。其研究的重點在于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之間的張力問題。具體而言，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表征的是法條主義與民意、法官職業(yè)化與司法民主化、嚴格規(guī)則與法官自由裁量、形式正義與實質(zhì)正義和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等關系之間的關聯(lián)?！?〕參見張文顯、李光宇《司法：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衡平分析》，《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1年第7期，第189—194頁。對于這種張力的化解，最終必須是通過法律的方式容納社會效果?！?〕參見孔祥俊《論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一項基本司法政策的法理分析》，《法律適用》2005年第1期，第26—31頁；江必新《在法律之內(nèi)尋求社會效果》，《中國法學》2009年第3期，第5—14頁；江國華《審判的社會效果寓于其法律效果之中》，《湖南社會科學》2011年第4期，第52—59頁；陳林林、許楊勇《論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有機統(tǒng)一”》，《求是學刊》2012年第2期，第85—90頁；陳金釗《被社會效果所異化的法律效果及其克服——對兩個效果統(tǒng)一論的反思》，《東方法學》2012年第6期，第44—61頁。

具體而言，通過法律的方式實現(xiàn)社會效果，主要是通過對法律目的、法律原則、法律規(guī)則、法律概念（多義概念、不確定概念）的法律解釋、漏洞填補、法律論證乃至于法律修辭，進而容納社會價值或者需求?！?〕參見孔祥俊《論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一項基本司法政策的法理分析》，《法律適用》2005年第1期，第26—31頁；江必新《在法律之內(nèi)尋求社會效果》，《中國法學》2009年第3期，第5—14頁；陳金釗《被社會效果所異化的法律效果及其克服——對兩個效果統(tǒng)一論的反思》，《東方法學》2012年第6期，第44—61頁。通過這樣的轉(zhuǎn)換，“社會效果”這一概念“消失了”，“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相統(tǒng)一”也“消失了”，成為具體的法律解釋、漏洞填補、法律論證乃至于法律修辭。然而這種“消失”，針對的可能只是“社會效果”，“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被具體的法律解釋、漏洞填補、法律論證乃至于法律修辭所替代的“消失”，并沒有觸及實際中法院的實踐樣態(tài)。

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高級檢索，裁判文書內(nèi)容選定為“理由”〔4〕在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中，對裁判文書的內(nèi)容檢索可以區(qū)分為“全文”“首部”“事實”“理由”“裁判結果”“尾部”六個方式。根據(jù)《人民法院民事裁判文書制作規(guī)范》（（法〔2016〕221號）），裁判文書的正文包括首部、事實、理由、裁判依據(jù)、裁判主文、尾部等六個部分，其中理由部分以“本院認為”作為開頭，其后直接寫明具體意見，根據(jù)認定的案件事實和法律依據(jù)，對當事人的訴訟請求是否成立進行分析評述，闡明理由。因此，可以推定，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中“理由”檢索部分所指涉的內(nèi)容，應該就是法院裁判理由。，輸入“社會效果”〔1〕法院如何使用“社會效果”進行裁判，難以通過隱性考察的方式揭示出來。以“張學英訴蔣倫芳遺贈糾紛案”［（2001）納溪民初字第561號］為例，在該案中，四川省瀘州市納溪區(qū)人民法院是通過《民法通則》第7條的規(guī)定“民事活動應當尊重社會公德”，進而無效了遺贈人之遺囑。法院這種裁判方式，是適用法律原則的結果，還是適用“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原則的結果，單純從判決書中比較難以發(fā)現(xiàn)其因果關系。當然，從其他資料作為補充，可以進一步揭示法院是否考慮社會后果或者其他因素，如有學者通過事后主審法官的言論，認為“張學英訴蔣倫芳遺贈糾紛案”的判決結論“既不是法律的規(guī)定，也不是法律的精神和價值，而是法官個人的道德判斷”，孫海波：《“后果考量”與“法條主義”的較量——穿行于法律方法的噩夢與美夢之間》，《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5年第2期，第173頁。進行檢索，截至筆者檢索時刻，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上共有裁判文書如下：“刑事案由”的裁判文書共823份，“民事案由”的裁判文書共1190份，“行政案由”的裁判文書共36份?！?〕參見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http：//wenshu.court.gov.cn/，訪問時間：2017年4月28日?？紤]到裁判文書數(shù)量的大小以及刑事案件對于公民的權利的限制最為嚴苛，刑事案件裁判文書理由對于“社會效果”使用，更是需要引起關注。因此，本文主要集中于2016年刑事案件的考察。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高級檢索，裁判文書內(nèi)容選定為“理由”，輸入“社會效果”進行檢索，選取裁判年份為“2016年”，案由為“刑事案由”，剔除其中重復以及刑罰變更〔3〕刑罰執(zhí)行變更包括了如假釋、減刑、緩刑執(zhí)行變更等刑罰執(zhí)行變更。的裁判文書，共獲得裁判文書213份，其中一審判決書共191份，二審判決書共14份，二審裁定書共4份，再審判決書共1份，再審裁定書共3份。〔4〕參見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http：//wenshu.court.gov.cn/，訪問時間：2017年4月28日。其中只有3份判決書屬于一審法院判決書或者上訴人意見中使用了“社會效果”，二審法院就此進行評價。其余均屬于法院的直接使用。

本文嘗試通過這213份裁判文書的分析，集中于：第一，哪個層級的法院使用“社會效果”；第二，哪些地方的法院使用“社會效果”；第三，哪些類型案件中使用“社會效果”；第四，案件使用“社會效果”是否有利于被告人；第五，法院是通過何種方式使用“社會效果”。在這個基礎上，歸納總結出法院使用“社會效果”的實踐樣態(tài)，進而可以提煉出實踐中法院如何解決“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之間的張力。本文首先對考察樣本案例的標準進行設定以及樣本選取，考察所選取樣本案例的情況，總結出“社會效果”在樣本案例的實踐樣態(tài)，進而初步解釋法院使用“社會效果”的可能邏輯以及存在的問題。

一、基于“社會效果”的刑事裁判文書的考察

通過對213份裁判文書進行逐份閱讀、整理，法院使用“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原則的實踐樣態(tài)顯示了出來。這種實踐樣態(tài)在不同級別、不同地方、不同的案件、不同審判結果以及不同使用方式上，具有較為明顯的特征。通過這五個方面特征的梳理，可以得出法院使用“社會效果”特點。

（一）不同層級的法院

通過對213份裁判文書的受理法院的層級進行統(tǒng)計，本文發(fā)現(xiàn)，明確使用“社會效果”進行刑事裁判這一現(xiàn)象具有明顯的基層法院特征，如表一所示。

表一〔1〕 表中“*”代表所考察的213份裁判文書沒有出現(xiàn)這一類型，下文數(shù)據(jù)同。

表二

從表一的數(shù)據(jù)上來看，213個使用“社會效果”的裁判文書主要集中于基層法院，占比達到了90.6%（193/213）。這一數(shù)據(jù)說明了，主要是基層法院明確使用“社會效果”進行刑事裁判。中級人民法院和高級人民法院在明確使用“社會效果”進行刑事裁判方面，則是比較少的，而且集中于二審或者再審，沒有涉及一審案件。通過這一考察可以得出，明確使用“社會效果”進行刑事裁判這一現(xiàn)象具有明顯的基層法院特征。

除此之外，一審案件之所以集中于基層法院，正如表二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與部分基層法院的受案量72.3%（138/191）之顯著性有關。之所以集中于部分法院，可能與這部分法院的判決書格式化或案件類型有關。以福建省惠安縣人民法院的56個判決書為例，出現(xiàn)“社會效果”一詞的表述都是“綜合考慮本案的犯罪事實、情節(jié)及社會效果”，56個判決書中有51個是危險駕駛罪與交通肇事罪。但是以河南省淮陽縣人民法院26個判決書進行考察，其中涉及多重罪名，26個判決書中則有10個是交通肇事罪，沒有涉及危險駕駛罪。因此，裁判文書集中于部分法院，需要進一步結合非裁判文書的資料予以解釋。

（二）不同地方的法院

通過對213份裁判文書的受理法院的行政區(qū)域進行統(tǒng)計，筆者發(fā)現(xiàn)，明確使用“社會效果”進行刑事裁判這一現(xiàn)象具有明顯的具體基層法院特征，如表三所示。

表三

從這些進行刑事審判的具體法院上來看，除了北京、重慶、青海、內(nèi)蒙古、西藏、寧夏六大省市沒有涉及之外，全國其他省級（不包括臺灣、香港以及澳門）法院基本都有涉及。其中大部分省份只涉及零星裁判文書。裁判文書之所以使用“社會效果”可能只與具體裁判的法官有關。比如浙江省只有1例，即浙江省開化縣人民法院〔1〕（2015）衢開刑初字第121號。，廣東省只有3例，即廣東省的遂溪縣人民法院〔2〕（2016）粵0823刑初20號。、深圳市以及梅州中級人民法院〔3〕（2016）粵03刑終1061號、（2016）粵14刑終125號。。然而經(jīng)過考察統(tǒng)計，仍然能夠發(fā)現(xiàn)案件主要集中于某些省份的具體基層法院。如果以使用“社會效果”為標準，正如表二所顯示的，涉及案件量處于前五個名詞的省份——福建、陜西、河南、甘肅以及江蘇——其案件量總和就已經(jīng)達到了70.9%（151/213）。而這五個省份，福建省涉及的法院主要是福建省惠安縣人民法院，陜西省涉及的法院主要是陜西省榆林市榆陽區(qū)人民法院，河南省涉及的法院主要是河南省淮陽縣人民法院，甘肅省涉及的法院主要是甘肅省秦安縣人民法院，江蘇省涉及的法院主要是江蘇省溧陽市人民法院。這五個基層法院，占了五個省份涉及案件的91.4%（138/151）。通過這一考察可以得出，明確使用“社會效果”進行刑事裁判這一現(xiàn)象具有明顯的具體基層法院特征。而如果僅僅考慮使用“社會效果”的法院數(shù)量，可以發(fā)現(xiàn)，各省都只有若干法院使用“社會效果”。因而，明確使用“社會效果”進行判決可能與地域無關。當然進一步考察更多隱性使用“社會效果”的刑事裁判文書，有可能進一步充實使用“社會效果”進行判決與地域的關系。

（三）不同類型的案件

通過對213份裁判文書的受理的案件類型進行統(tǒng)計，本文發(fā)現(xiàn)，明確使用“社會效果”進行刑事裁判這一現(xiàn)象具有明顯的具體罪名特征，案件量前五的罪名統(tǒng)計如表四所示。

表四

〔4〕具體指的就是福建省惠安縣人民法院、陜西省榆林市榆陽區(qū)人民法院、河南省淮陽縣人民法院、甘肅省秦安縣人民法院、江蘇省溧陽市人民法院等五個基層法院。

從213個使用“社會效果”進行刑事審判的案件涉及的罪名上來看，涉及的罪名有交通肇事罪、危險駕駛罪、故意傷害罪、非法拘禁罪、販賣毒品罪、妨害公務罪、故意殺人罪、過失致人死亡罪等34個罪名。其中很多的罪名主要是涉及的案件較少，比如故意殺人罪，只有2個案件，即福建省泉州市洛江區(qū)人民法院受理的因家庭糾紛引發(fā)的故意殺人案件〔1〕參見（2016）閩0504刑初195號。，以及河北省邯鄲市中級人民法院受理的精神分裂故意殺人案件。〔2〕參見（2016）冀04刑終564號。但仍然能夠發(fā)現(xiàn)案件主要集中于某些罪名。正如表三所顯示，涉及交通肇事罪、危險駕駛罪與危險駕駛罪三個罪名的裁判文書有159個，占所有裁判文書的74.6%（159/213）。通過這一考察可以得出，明確使用“社會效果”進行刑事裁判這一現(xiàn)象具有明顯的具體罪名特征。而如果將這個數(shù)據(jù)與五個基層法院的數(shù)據(jù)相比，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明顯性特征，五個基層法院的數(shù)據(jù)的顯著性是一個很大的貢獻。之所以裁判文書較多出現(xiàn)交通肇事罪、危險駕駛罪與危險駕駛罪，可能與這三個罪名都涉及較為常見以及涉及當事人的生活關系。犯罪事件更為高發(fā)，裁判處理往往涉及當事人社會關系的穩(wěn)定。

（四）是否有利于被告人

通過對213份裁判文書進行分析，筆者發(fā)現(xiàn)，明確使用“社會效果”進行刑事裁判這一現(xiàn)象具有明顯的審判結果利于被告人的特征，涉及的是刑罰較輕的犯罪。如表五所示。

表五

〔3〕涉案法院認為，對同一犯罪人執(zhí)行較重刑罰后再執(zhí)行較輕刑罰，就適用刑罰的目的來說，既無必要，也達不到預期的社會效果，不利于對罪犯的教育改造，因而依據(jù)吸收原則，執(zhí)行較重刑法。

從213個使用“社會效果”進行刑事審判涉及的審判結果來看，既有案件的審判結果對被告人或者原審被告人有利的裁判文書，也有對被告人或者原審被告人不利的裁判文書。

第一，不利于（原審）被告人的裁判主要涉及的情況是：（1）通過“社會效果”，將犯罪未遂認定為犯罪既遂。江西省崇仁縣人民法院在證據(jù)未能證明既遂或者未遂的情況下，認為，“從刑法的作用來看，如果認定搶奪未遂將不能體現(xiàn)刑法的警示和教育功能，且會產(chǎn)生不良的社會效果；故本院認定被告人搶奪既遂?！薄?〕（2016）贛1024刑初74號。（2）通過“社會效果”，認為職務犯罪不適合緩刑。四川省北川羌族自治縣人民法院在被告人成立受賄罪的情況下，認為，“為正確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確保審理職務犯罪案件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根據(jù)被告人羅某甲的犯罪情節(jié)，參酌本案案發(fā)前后的社會反映，對被告人羅某甲不宜宣告緩刑。”〔2〕（2015）北刑初字第61號。（3）通過“社會效果”，認為犯罪不適合緩刑。安徽省含山縣人民法院認為：“盜竊次數(shù)較多，數(shù)額較大，在社會上產(chǎn)生較壞的影響，適用緩刑社會效果不好?！薄?〕（2016）皖0522刑初100號。

第二，利于（原審）被告人的裁判主要涉及的情況是減刑、緩刑、免除刑事處罰以及擇一執(zhí)行刑罰四種情況。正如表四所顯示的，大部分的審判結果對于（原審）被告人是有利的，共有203個裁判文書，占所有裁判文書的95.3%（203/213）。其中涉及減刑、緩刑的案件達到了 86%（183/213），可以說，大部分使用“社會效果”進行刑事審判的裁判文書，都與“緩刑”相關。能夠適用緩刑，說明了這些案件主要是涉及刑罰較輕的犯罪。

通過這一考察可以得出，明確使用“社會效果”進行刑事裁判這一現(xiàn)象具有審判結果利于被告人的明顯特征，而且大部分使用“社會效果”進行刑事審判的裁判文書，涉及的是刑罰較輕的犯罪。

（五）使用“社會效果”的情況

總體而言，213份裁判中使用“社會效果”兩種情況：單獨使用“社會效果”與同時使用“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具體可見表六。

表六

〔1〕如（2016）桂0305刑初134號。

〔2〕如（2016）陜0802刑初830號。

〔3〕如（2016）閩0521刑初801號。

〔4〕如（2015）任刑初字第562號。

〔5〕如（2016）贛01刑終119號。

〔6〕如（2016）云0621刑初110號。

〔7〕如（2016）豫1626刑初390號。

〔8〕如（2016）蘇0481刑初430號。

〔9〕如（2016）吉0621刑初90號。

〔10〕如（2016）新0105刑初193號。

〔11〕如（2016）豫1626刑初219號。

〔12〕如（2016）甘0522刑初63號。

〔13〕如（2016）鄂2822刑初67號。

〔14〕如（2016）湘0602刑初315號。

〔15〕如（2016）吉0403刑初72號。

在使用“社會效果”的表述上，絕大部分的裁判文書都沒有展開論證“何為社會效果”“何為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而是一種抽象性的用法，比如“綜合”“實現(xiàn)”“彰顯”“兼顧”等。但是如果從考察裁判文書中出現(xiàn)的內(nèi)容上來看，能夠?qū)ι鐣Ч膬?nèi)容，做一個大致的梳理。213份裁判文書中的社會效果主要包含以下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

第一，社會效果可能指的是判決作出前后對社會的影響。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桂林市七星區(qū)人民法院認為：“被告人莫某甲能主動到公安機關接受訊問，配合調(diào)查系自首，依法可從輕處罰。被告人其家屬賠償了被害人全部損失并取得諒解，酌情可從輕處罰。鑒于被告人主觀惡性小，悔罪態(tài)度好，為創(chuàng)造和諧村民關系，達到案結事了社會效果，對被告人可以適用緩刑?！薄?〕（2016）桂0305刑初134號。從法院的判決理由中可以看出，“社會效果”指涉的是“和諧村民關系、案結事了”。此外還有其他，如被告人所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之“社會影響惡劣”〔2〕（2015）衢開刑初字第121號。、所犯受賄罪之“案發(fā)前后的社會反映”〔3〕（2015）北刑初字第61號。、所犯盜竊罪“在社會上產(chǎn)生較壞的影響”〔4〕（2016）皖0522刑初100號。“如果認定搶奪未遂將不能體現(xiàn)刑法的警示和教育功能，且會產(chǎn)生不良的社會效果”〔5〕（2016）贛1024刑初74號。等。

第二，社會效果可能指的是與被告人的特殊情況相關的判決后果。江蘇省溧陽市人民法院認為：“根據(jù)被告人丁某甲的犯罪情節(jié)及認罪、悔罪表現(xiàn)和有身孕的現(xiàn)狀，從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相結合的原則，決定對被告人丁某甲從輕處罰并適用緩刑?！薄?〕（2016）蘇0481刑初377號。這個社會效果指的可能就是被告人的“身孕”。此外，所考察的判決文書中主要包括其他情況，如被告人乃是“先有殘疾又遭重創(chuàng)，身心俱衰”〔7〕（2016）陜0827刑初111號?！稗r(nóng)民，家中主要勞動力”〔8〕（2016）晉1124刑初17號?！凹彝グl(fā)生變故”〔9〕（2016）贛0281刑初31號?！凹彝ッ堋薄?0〕（2016）閩0521刑初695號?！罢赣龐雰骸薄?1〕（2016）津0105刑初28號?！皳狃B(yǎng)三個子女”〔12〕（2016）云0621刑初110號?！霸缛粘霆z籌集資金盡快支付農(nóng)民工工資”〔13〕（2015）唐刑重初字第00011號?！矮@得被害人諒解”〔14〕（2016）閩0521刑初742號。等。

第三，社會效果可能指的是社區(qū)矯正所帶來的效果。大部分涉及緩刑的案件，都與社區(qū)矯正相關。如福建省惠安縣人民法院認為：“被告人武文杰歸案后能如實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實，可從輕處罰。且積極預交罰金，可酌情從輕處罰。審理期間，被告人武文杰居住地的社區(qū)矯正中心向本院出具《審前調(diào)查評估意見表》，認為其符合社區(qū)矯正條件，建議將其納入社區(qū)矯正。綜合考慮本案的犯罪事實、情節(jié)及社會效果，對被告人武文杰宣告緩刑，對其所居住的社區(qū)沒有重大不良影響，且符合矯正條件，可對其適用緩刑?！睆姆ㄔ旱呐袥Q理由上來看，“社會效果”具體指涉的是社區(qū)矯正執(zhí)行刑罰相較于其他刑罰方式所帶來的效果。

綜上所述，可以一定程度上歸納出213份裁判文書中“社會效果”的可能具體指向。然而裁判的關鍵在于對這些“社會效果”的正當性以及如何適用予以證明。因此裁判文書對于“社會效果”的適用主要是一種粗糙的狀態(tài)。

二、“社會效果”的應用在刑事裁判中的功能

前文通過對213份裁判文書在法院層級、地域、案件類型、是否有利于被告人以及如何使用“社會效果”進行了考察?；谶@些材料，可以進一步考察的問題就是，“社會效果”在213份裁判文書中發(fā)揮了什么作用的問題。從學理上而言，“社會效果”與“法律效果”本身就存在張力問題，盡管學理上認為“社會效果”應當通過對法律目的、法律原則、法律規(guī)則、法律概念（多義概念、不確定概念）的法律解釋、漏洞填補、法律論證乃至于法律修辭予以容納。但是關鍵的問題在于，什么是“社會效果”？

前文通過裁判文書“社會效果”內(nèi)容的考察，“社會效果”主要有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社會效果”可能指的是判決作出前后對社會的影響；“社會效果”可能指的是與被告人的特殊情況相關的判決后果；“社會效果”可能指的是社區(qū)矯正所帶來的效果。在這些“社會后果”中，有些已經(jīng)為法律或者司法解釋所規(guī)定，如被告人的特殊性（未成年、懷孕婦女以及老年人）〔1〕《刑法》第72條第1款：“對于被判處拘役、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犯罪分子，同時符合下列條件的，可以宣告緩刑，對其中不滿十八周歲的人、懷孕的婦女和已滿七十五周歲的人，應當宣告緩刑：（一）犯罪情節(jié)較輕；（二）有悔罪表現(xiàn)；（三）沒有再犯罪的危險；（四）宣告緩刑對所居住社區(qū)沒有重大不良影響。”、案件起因、被害人諒解等〔2〕《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法釋［2012］21號）第225條第2款規(guī)定：“人民法院除應當審查被告人是否具有法定量刑情節(jié)外，還應當根據(jù)案件情況審查以下影響量刑的情節(jié)：（一）案件起因；（二）被害人有無過錯及過錯程度，是否對矛盾激化負有責任及責任大?。唬ㄈ┍桓嫒说慕H屬是否協(xié)助抓獲被告人；（四）被告人平時表現(xiàn)，有無悔罪態(tài)度；（五）退贓、退賠及賠償情況；（六）被告人是否取得被害人或者其近親屬諒解；（七）影響量刑的其他情節(jié)?！?，有些則不為法律或司法解釋所規(guī)定，如判決作出前后對社會的影響，有些則是本身并不與法律規(guī)定形成沖突，如社區(qū)矯正所帶來的效果。正是213份裁判文書中“社會效果”存在這樣的情況，便與“社會效果”使用在刑事審判中發(fā)揮的作用勾連起來。

通過對213份裁判文書的使用進行閱讀考察，本文發(fā)現(xiàn)裁判文書對于“社會效果”的使用，有三種模式：增強裁判文書的說服力、獨立支撐裁判文書的裁判結果以及模糊裁判文書的推理過程。

（一）增強裁判文書的說服力

“社會效果”作為增強的理由。在這一類型的案件中，刑法相關的條款以及司法解釋足以得出審判結果，裁判文書還使用“社會效果”進行說理，加強審判結果的說服力。以兩個使用“社會效果”基層法院為例。（1）福建省惠安縣人民法院在被告人“歸案后能如實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實，可從輕處罰。且積極預交罰金，可酌情從輕處罰……社區(qū)矯正中心向本院出具《審前調(diào)查評估意見表》，認為其符合社區(qū)矯正條件，建議將其納入社區(qū)矯正”的情況下，認為“綜合考慮本案的犯罪事實、情節(jié)及社會效果，對被告人黃滄林宣告緩刑，對其所居住的社區(qū)沒有重大不良影響，且符合矯正條件，可對其適用緩刑?！薄?〕（2016）閩0521刑初716號。（2）河北省晉州市人民法院在被告人“自首”“真誠悔罪”“經(jīng)審前社會調(diào)查，寧晉縣司法局社區(qū)矯正辦公室出具證明認為判處緩刑對其所居住的社區(qū)無重大不良影響，同意對被告人實行社區(qū)矯正，符合緩刑條件，可適用緩刑”的情況下，“為實現(xiàn)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對被告人判處緩刑。實際上，根據(jù)《刑法》第72條關于緩刑的規(guī)定，兩個基層法院結合被告人的相關情節(jié)與事實，就可以得出被告人緩刑的結論。而“社會效果”的使用與否，對于法律上的判斷，可以說沒有相應的助益。然而由于考慮“社會效果”是最高法院的司法政策，反而有增強理由的功能?！熬C合考慮本案的犯罪事實、情節(jié)及社會效果”或者“為實現(xiàn)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在修辭上可能使得訴訟兩造覺得更有道理，也使得審理法院作出判決似乎更有底氣。

（二）獨立支撐裁判文書的裁判結果

“社會效果”作為獨立的理由。這一類型有2個判決?！?〕（2016）贛1024刑初74號（如果認定搶奪未遂，將不能體現(xiàn)刑法的警示和教育功能，且會產(chǎn)生不良的社會效果）、（2015）北刑初字第61號（考慮受賄罪案發(fā)前后的社會反應）。在這一類型的案件中，刑法相關的條款以及司法解釋不足以得出審判結果，裁判文書使用“社會效果”論證其審判結果。以江西省崇仁縣人民法院為例。江西省崇仁縣人民法院在證據(jù)未能證明既遂或者未遂的情況下，認為：“從刑法的作用來看，如果認定搶奪未遂將不能體現(xiàn)刑法的警示和教育功能，且會產(chǎn)生不良的社會效果；故本院認定被告人搶奪既遂?！薄?〕（2016）贛1024刑初74號。根據(jù)《刑事訴訟法》第195條第1款第3項：“證據(jù)不足，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的，應當作出證據(jù)不足、指控的犯罪不能成立的無罪判決。”在沒有證據(jù)證明既遂或者未遂的情況下，應當據(jù)此作出判決，然而江西省崇仁縣人民法院則是根據(jù)“產(chǎn)生不良的社會效果”，認定被告人有罪?？梢哉f，“社會效果”作為一種獨立理由，推導出了審判結果。

（三）模糊裁判文書的推理過程

“社會效果”模糊推理過程。在這一類型的案件中，刑法相關的條款及其司法解釋通過裁判的進一步解釋可以得出審判結果。然而裁判文書并沒有對法律規(guī)范進行解釋，進而將案件事實歸入法律規(guī)范，而是直接使用“社會效果”，籠統(tǒng)地認為“為了實現(xiàn)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進而得出裁判結果。這便是一種模糊裁判推理過程。以云南省魯?shù)榭h人民法院為例，對于一起販賣毒品罪，云南省魯?shù)榭h人民法院認為：“因被告人肖某某之丈夫長期不歸家，其還撫養(yǎng)著三個子女的實際情況，若對被告人收監(jiān)執(zhí)行，將會造成小孩無人照管，生活無來源及輟學的境地，同時造成社會負擔，故綜合本案犯罪事實、情節(jié)、后果及被告人的認罪態(tài)度，悔罪表現(xiàn)和偵破該案的特殊原因及其被告人的家庭狀況等因素，結合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以及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相統(tǒng)一的原則，決定對被告人肖某某從輕處罰并適用緩刑。”〔3〕（2016）云0621刑初110號。被告人需要撫養(yǎng)小孩的家庭情況，如何歸入《刑法》第72條關于緩刑的條款，是需要通過展開關于緩刑的規(guī)定予以解釋的。比如量刑情節(jié)，理論上存在法定情節(jié)與酌定情節(jié)的劃分，其中酌定情節(jié)是法律未作明文規(guī)定，需要根據(jù)立法精神與刑事政策，在量刑時予以考慮的情節(jié)。〔1〕參見陳興良《刑法適用總論（下卷）》（第二版），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79頁；張明楷《刑法學》（第三版），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年，第434頁。因此如何解釋“被告人需要撫養(yǎng)小孩的家庭情況”屬于酌定情節(jié)，就必須對刑事政策或者“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展開論證。這樣一種向一般條款逃逸的方式——“結合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以及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相統(tǒng)一的原則”——顯然已經(jīng)模糊了推理的過程，使得被告人之所以適用緩刑，似乎已經(jīng)與《刑法》第72條關于緩刑的規(guī)定無關了。

三、對法院應用“社會效果”進行刑事判決的解釋

“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是最高法院的一項司法政策。問題的關鍵在于界定“何為社會效果”以及解決“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之間的張力問題。實踐中法院也通過使用“社會效果”進行裁判說理。但是通過前文的考察，至少存在以下的現(xiàn)象以及問題：

第一，樣本案例相對較少。

第二，樣本案例大部分出現(xiàn)在基層法院，或者更準確地說，與處于基層法院的法官相關。

第三，樣本案例主要涉及的罪名是常見的、與百姓生活關系相關的罪名。

第四，樣本案例主要是有利于被告人，且涉及的是刑罰較輕的犯罪。

第五，樣本案例使用“社會效果”的方式相對粗糙，并且有其裁判功能。

樣本案例所展示出來的這些特點，呈現(xiàn)出一定的規(guī)律。之所以如此，可能一方面與司法政策的爭議性有關，另一方面則與司法權威、推理能力不足有關。本文試圖通過這兩個方面，嘗試著來解釋這些問題以及現(xiàn)象。

（一）司法政策的爭議性

根據(jù)本文的考察，2016年明確使用“社會效果”的刑事案件裁判文書只有213份，與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2016年公布的1480550萬份〔1〕“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高級檢索，裁判文書內(nèi)容選定為“理由”，輸入“社會效果”進行檢索，選取案由為“刑事案由”，檢索時間：2017年6月4日。刑事案件裁判文書相比，比例非常之小。其中一審案件只有191件，與2016年全國各級法院審結一審刑事案件111.6萬件〔2〕參見周強：《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2017年3月12日在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上》，登載于“中國人大網(wǎng)”，網(wǎng)址：http：//www.npc.gov.cn/npc/xinwen/2017-03/15/content＿2018938.htm，訪問時間：2017年 4月 30日。相比，其數(shù)量可謂微乎其微。大部分法院之所以沒有在裁判理由中明確使用“社會效果”進行刑事審判，是因為：“社會效果”或“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是為學理上明確批評的〔3〕參見陳金釗《被社會效果所異化的法律效果及其克服——對兩個效果統(tǒng)一論的反思》，《東方法學》2012年第6期，第44—61頁。，因而缺乏明確使用“社會效果”的正當性，這可以從更有爭議性的“法律效果和政治效果、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明確使用更少獲得支持〔4〕“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高級檢索，裁判文書內(nèi)容選定為“理由”，輸入“政治效果”進行檢索，排除重復文書，只有4份判決書，其中西藏自治區(qū)巴青縣人民法院使用了“更好地實現(xiàn)政治效果和法律效果、社會效果相統(tǒng)一”，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磴口縣人民法院在兩個案件中使用了“政治效果”一詞，山東省臨沂市中級人民法院評價了辯護意見。檢索時間：2017年6月3日。。正是在這種司法政策爭議的情況下，法院即使使用“社會效果”，可能是通過更為隱蔽或者謹慎的方式進行的。具體可以進一步解釋如下：第一，法官實際上可能以隱藏的方式使用“社會效果”。比如社會效果可以通過法律適用的方式體現(xiàn)出來，而不必要明確在裁判文書中表示出來，即使裁判文書沒有體現(xiàn)“法律效果”或“社會效果”，實質(zhì)卻是“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統(tǒng)一”的思維。第二，法官以謹慎的方式使用“社會效果”。刑法以及刑事訴訟法最重要的理念之一在于保障被告人的權利，謹防國家刑罰權的濫用。“社會效果”的考量可能會為加重被告人刑罰提供跳板，進而存在濫用的可能，明確使用“社會效果”可能給人造成加重被告人刑罰的印象。因此，即使進行明確使用，正如樣本案例所顯示的，主要涉及的也是有利于被告人，刑罰較輕的犯罪以及常見的、與百姓生活關系相關的罪名。而基于樣本案例的考察，確實存在一些裁判文書利用“社會效果”作出不利于被告人的審判結果的問題〔5〕參見（2016）贛1024刑初74號。，這是違反了“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原則的，也是學理上明確反對的用法。這些違反法律的用法，應當?shù)玫较鄳闹匾暸c糾正。

（二）司法權威、推理能力不足，向司法政策逃逸

除了少量裁判文書是通過“社會效果”作為獨立理由支撐裁判結果，大部分使用“社會效果”的裁判文書要么是通過“社會效果”增強其裁判的說服力，要么是通過“社會效果”模糊了推理過程?；谝陨系目疾欤疚恼J為，其中“社會效果”模糊了推理過程的類型主要與法官的法律推理能力有關，一如前述。而通過“社會效果”增強其裁判的說服力，則是為了增強裁判文書的權威。

正如前文已經(jīng)揭示出來的，很多有利于被告人的案件中，一方面，法院完全可以通過對法律規(guī)范的適用，進而得出有利于被告人的審判結果，而不需要使用“社會效果”進行論證。另一方面，法院需要在結合“社會效果”進一步對法律規(guī)范以及案件事實解釋的基礎上，得出有利于被告人的審判結果。這種現(xiàn)象，一方面與增強裁判說服力有關，另一方面則與一些基層法院的裁判說理能力有關。第一，一些基層法院在裁判說理部分，沒有充分展開對于刑法條款的解釋與適用，這使得其說服力不足。第二，由于裁判說理不充分或者基層法院不自信而認為援引最高法院司法政策會增強說理力，因而基層法院會使用最高法院的司法政策“社會效果”增強其裁判文書的說服力，增強其基層裁判的權威?；鶎臃ㄔ好鎸Φ氖蔷唧w訴訟兩造以及公眾，所以基層法院的裁判是否具有充足的說服力，除了裁判本身法律適用，有時需要援引其他論證資源增強其說服力，使得具體訴訟兩造以及公眾更能接受這一審判結果。這是由于我國司法系統(tǒng)向來存在行政化問題〔1〕參見賀衛(wèi)方《中國司法管理制度的兩個問題》，《中國社會科學》1997年第6期，第116—129頁；張衛(wèi)平《論我國法院體制的非行政化——法院體制改革的一種基本思路》，《法商研究》2000年第3期，第3—11頁；龍宗智、袁堅《深化改革背景下對司法行政化的遏制》，《法學研究》2014年第1期，第132—149頁。，我國上級法院相對于下級法院，有一種超越的地位〔2〕參見劉忠《政治性與司法技術之間：法院院長選任的復合二元結構》，《法律科學》2015年第5期，第27頁。，通過層級的疊加，尤其是最高法院變成了司法系統(tǒng)的最高權威了。層級越高，話語越有說服力。就此而言，最高法院的司法政策不失為一個合適的論證理由。這從裁判文書的表述來看，如“為取得較好的社會效果及法律效果”〔3〕（2016）甘0522刑初63號。“結合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相統(tǒng)一的原則”〔1〕（2016）云0621刑初110號?！熬C合考慮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2〕（2016）吉0621刑初90號。“注重案件處理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相統(tǒng)一”〔3〕（2016）遼1422刑初133號?！皩崿F(xiàn)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4〕（2016）冀0183刑初185號。等表述中都可以體現(xiàn)出來。因此，在司法權威不足以及推理能力不足的情況下，裁判理由便向司法政策靠攏了。

四、結語

從司法權的性質(zhì)上而言，法院是依法獨立行使審判權。而從我國法律規(guī)范上而言，各級人民法院之間只有指導與被指導的關系，法院依法獨立行使審判權。具體到“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原則，學理上一方面反對這一原則，另一方面則認為，社會效果可以通過法律適用的方式予以實現(xiàn)。然而，法律方法上的理想狀態(tài)，與實踐中法官法律推理能力之間，可能存在一定的張力。這個張力，一方面可以解釋使用“社會效果”進行刑事審判的裁判文書主要集中于基層法院，另一方面也能夠解釋“社會效果”的使用屬于一種粗糙的方式，既沒有具體論證何為社會效果，也沒有解釋如何解決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之間的張力。因此，“社會效果”這一概念能否出現(xiàn)在裁判理由中，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在于，使用“社會效果”進行裁判說理，必須充分解釋“何為社會效果”以及相應的法律規(guī)范，進而解釋“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是如何統(tǒng)一的。而在這一過程中，一方面需要提高法官的推理能力，另一方面也需要通過體制的調(diào)整，提高基層法院的權威。這一結論是否存在更大范圍的可能，則是需要進一步考察以及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