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琰
去隴東,一路上行到董志塬,塬上是無邊的闊大。俗語說:“八百里秦川,不如董志塬的邊邊?!焙裰氐狞S土最適合耕作,所以周祖不窋來這里身先士卒地當(dāng)起了老農(nóng)。
《史記·周本紀(jì)》載,周祖不窋為黃帝苗裔,率族人在此拓荒墾田,教民稼穡。
不窋?shù)膬鹤泳咸?、孫子公劉,承嗣祖業(yè),繼續(xù)開掘著隴東這塊厚厚的黃土。已然是人丁興旺財糧富足的周部族,便有了周文王的中興和周武王的笑傲江湖了。
歷時八百年的周朝,史載最長的朝代。我想,很大功勞來自于隴東的黃土地吧。
去周祖陵觀祭祖典禮,人山人海。高臺樓閣,鮮艷耀目,不是我想象中拙樸的樣子。
擠不到跟前,只好遠(yuǎn)觀。朋友唱起兒時的歌謠:“高高山,山高高,高山上,有人家,又有牛,又有馬,還有一樹好桃花,兩個羊羔在玩耍?!?/p>
朋友家是環(huán)縣的,環(huán)縣在毛烏素沙漠邊緣,多風(fēng)干燥,常常旱災(zāi)。
喜歡吃環(huán)縣的蕎剁面。用堿水將蕎面和好,揉搓成薄片后,放在案板上,用一尺多長的雙柄刀,把又細(xì)又長的面條直接剁入鍋里,像是武林高手所為,不可輕意嘗試。煮熟后配上羊肉臊子湯,怎么吃也吃不厭。環(huán)縣盛產(chǎn)蕎麥,又想起蕎麥在田里細(xì)細(xì)碎碎的樣子,像一群女子溫婉的眼睛。
在路邊見幾位老人湊在一起諞閑傳,滿臉雕刻般的皺紋,腰里插著一桿旱煙鍋子,眼神飽滿,似乎又空無一物。忽然想周祖不窋不知道是不是就是這副模樣?一位浸透著泥土味的隴東老漢,正在東山頂上暖暖地曬著太陽。
隴東環(huán)縣的道情皮影戲最是有名。在環(huán)縣道情皮影博物館見雕刻精美的皮影,第一個感覺是期望可以裝了鏡框回家掛著多好!黃色透明的牛皮皮影,敷的顏色大概因為年代久遠(yuǎn)脫落了吧,看上去像是帶著皮膚的質(zhì)感和人物的溫度。想起一副對聯(lián):“心慌了牛窯一喊,走親戚毛驢一趕”。驢是家里的重要財產(chǎn)呢。
隴東道情皮影戲演出很簡便,所需全部器具一頭毛驢即可馱走,所以隴東群眾稱皮影班子叫“一驢馱”。牛皮做的皮影驢馱了走,大耳朵的驢,猛看上去像只隴東的大兔子呢。
以前皮影戲是在隴東窯洞里上演的,而我卻總覺著環(huán)縣皮影戲臺后面,高山和溝壑縱橫,會懸著一彎亮亮的月牙兒。
是縱橫的風(fēng)將塬吹出溝溝壑壑嗎?道情拉起來,皮影唱起來,苦焦焦的日子變得順暢起來。
想起朋友唱的歌謠,“高高山,山高高”,要是把牛和馬都換成驢,皮影更多皮影戲更多,像是小時候天天放電影的心情,那該多好??!
我一向是不懂戲的。小時候周末去看電影,一看是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之類,就不高興,又沒有什么辦法。只好委委屈屈地看,漸漸在細(xì)柔的長腔里昏昏欲睡。那時候喜歡看打仗的電影,因為總是我們勝。
相比之下,隴劇多了很多北方的豪邁和鏗鏘,記得許多華麗的場面,包括噴火。道情板胡都重了許多,急急地一路追趕過來。
一枝并蒂蓮,說完隴東道情回頭接著說隴劇。隴東塬上的大麥青了黃了又青,隴東道情皮影戲唱著唱著,皮影換成了真人。曾經(jīng)男人們用皮影在幕布上表述的故事,現(xiàn)在也開始有了美麗女子來演繹。道情皮影戲在隴東的風(fēng)里長成了隴劇。
我怎么覺著,民間藝人馱著鑼鼓樂器,趕著毛驢,趕著趕著,就把皮影里的故事和人趕上了舞臺呢?這下驢可以閑云野鶴般休息了。其實不然,隴東還有大片大片急需要耕作的黃土地呢。隴東敬業(yè)的驢,怎么也閑不下來。
道情唱腔響起,第一個被人們記住的隴劇是《楓洛池》。
甘肅省隴劇團(tuán)在一條背街小巷里,一副不為人知的簡陋和落寞。走進(jìn)去,院子里的墻上掛了《楓洛池》進(jìn)京受到周總理接見的大幅劇照。
照片里,有漢朝末年的英雄聚義,山高林茂的地方,正適合強(qiáng)人出沒。
亂世里的愛情故事,亂世里的美麗女子不只一個,戲里就有兩個。結(jié)局是革命的,英雄火燒貪官的洛池,殺死為非作歹的牛貴,率民眾共赴臥虎崗聚義。值得一提的是,英雄和美女還都穿著曾經(jīng)雕刻在牛皮皮影上的衣飾服裝,有誰看得出來呢?
老戲迷們對《楓洛池》中的唱腔幾乎是信口拈來。那年代,人們對這部戲的追捧應(yīng)該不亞于今天的明星演唱會,不聽《楓洛池》,就好像今天不知道“超女”,會被人笑話為“落伍”。
在網(wǎng)上見拍賣的一件私人收藏,上世紀(jì)50年代二手的精裝本《楓洛池》,里面配了精美的小幅插圖。封面很漂亮,溫存淡雅的黃色,像是那一段歲月的記憶。
道情皮影戲里一唱眾和的“嘛簧”,在隴劇里變得現(xiàn)代多了。幕布后面的四弦、笛吶、漁鼓、水梆,如今是琵琶、二胡、揚琴,甚至提琴、貝司、打擊樂等西洋樂器也摻和進(jìn)來,并不沖突的豪邁鏗鏘,能這樣融為一體,也不容易。聽上去像是樂器先于唱腔“嘛簧”了。
看隴劇《官鵝情歌》,感覺素凈得出奇。
戲里的鵝嫚梳著高髻燕尾頭,是鏤空的隴東皮影里旦角的一種造型,側(cè)身立著,就更像了。
“妹是燈盞哥是油,一根捻子陪出頭”,“哥是竹篙妹是船,竹篙撐船到百年”,這樣的唱詞讓我想起北方鄉(xiāng)野里隔著一座山唱著的花兒,就這樣鋪天蓋地地述說著愛與被愛,實在是需要胸襟的。
男主角官珠出場常以羌笛伴奏。這種豎著吹的笛子蒼涼而動人心魄,唐人在邊塞詩里常有記述,高適的“雪凈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一派大天大地的場景,可王之渙又因為什么“羌笛何須怨楊柳”呢?
羌笛聲中,鼓聲驟急,隱含殺氣。
殺氣褪去,又換上傷音。在歲月里積累的悲傷忽然都涌上心頭,不知怎么又有了六月飛雪的那種感天動地。
記得有一年大年初七,冬日晴冷,整座蘭州城都沉浸在濃濃的年味里。五泉山公園正演著隴劇《托夢》,甘肅版的《竇娥冤》片斷。
《竇娥冤》是個從元朝講述到現(xiàn)在的故事。北京西大市街附近,一條窄窄的磚塔胡同,曾經(jīng)是元朝的演戲圈。一個江南淮安小女子在北方人關(guān)漢卿筆下走出來,娉娉婷婷走向元大都的磚塔胡同。元大都早已經(jīng)灰飛煙滅,磚塔胡同卻依舊挺立在北京的風(fēng)里。不知道關(guān)漢卿有沒有親自在磚塔胡同粉墨登場過,但是《竇娥冤》是一定從那時起冤到了今天,還是那么感天動地。剽悍善戰(zhàn)的蒙古人勒住馬,頗有閑情逸致地用元曲為唐朝的詩宋朝的詞接了個華麗的尾巴。
竇娥的父親千里迢迢從南方趕往元大都科考,科考太麻煩,去科考的父親回來太晚。六月初三一場大雪,安慰和覆蓋了命苦而美麗的小女子竇娥。這是個無比寒冷的六月?!陡]娥冤》因此在京劇里也常被叫做《六月雪》。
曾經(jīng)很迷戀莎士比亞,背誦過大段大段的臺詞。西方戲劇多是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再相愛終究還是有情人難成眷屬,結(jié)局還是個死。而中國人的戲劇似乎是為娛樂而生,哪怕是同一個人唱了幾天同一個故事的同一個片斷,只要唱得好聽,那么觀眾還是愿意不遺余力地聽和看,就算是再唱幾天也無妨。盡管劇里面也有悲劇人物,或分離或死亡,但最后大都是個大團(tuán)圓。竇娥死了是個悲劇,可是關(guān)漢卿偏要接著編排她托夢告訴她的父親,最終除掉陷害她的壞蛋,觀眾這才放下心來。
《竇娥冤》如果是莎翁所寫,那么到六月飛雪,怕是會戛然而止了。
臺上唱道:“提起冤案魂魄抖”,一位老奶奶站著邊聽邊抹著眼淚,再聽,眼淚又下來了。手帕沒有裝起來,就托在手里立著。
也是因為有個讓人放心的結(jié)果,所以,就算是過年也可以唱來聽了。
聽完了隴劇接著往五泉山拾階而上,一座包得嚴(yán)密的帳篷,里面正上演隴東道情皮影戲。隴劇據(jù)說是由隴東道情皮影戲發(fā)展而來。遠(yuǎn)遠(yuǎn)地就聽著似曾相識的鑼鼓敲得喧天響,掀簾子進(jìn)帳篷里,接下來隴東腔的道白,也是似曾相識。也是,隴劇一開始上演,原本用的就是隴東道情的唱腔和造型。
隴劇和隴東道情皮影戲,像隴東那塊厚重的黃土里長出的一枝并蒂蓮。
潔白的幕布被昏黃的燈光照亮。先是一朵祥云忽遠(yuǎn)忽近,接著皮影人物一個一個生動地登場了。演的是《白蛇傳》,白娘子和小青盜去仙草后,白頭仙翁大怒,卻還不忘請了眾位神仙商議后采取行動。大腦門的壽星佬白頭仙翁面向左,受邀前來的神仙們面向右排著隊一溜煙立著。神仙們對人間的事似乎更有興趣,熱烈地說唱了半天,才達(dá)成一致意見。
跟隴劇里一樣,隴東道情皮影戲里拖長的唱腔也叫做嘛簧。眾神仙一歌眾和熱鬧非凡的“嘛簧”唱腔里,始終帶著隴東那塊最厚重的黃土地濃濃的鄉(xiāng)土氣,一吼起來聽的人就精神振奮。
一群小孩子在幕布前探頭擠著,離那么近,道情聲音聽起來更加驚心動魄吧。
幕布后面的“把式”挑起影人,手指跳躍著,跟隨著他厚重宛轉(zhuǎn)的唱腔,皮影小人就活了起來。一個人,兩只手,十根手指頭,就能讓幕布上的各路神仙或激烈打斗或提袍甩袖或騰云駕霧。另外幾個人用簡單的樂器配合著吹拉彈唱出浩浩蕩蕩的氣勢
再來環(huán)縣,在街口見一位滿臉溝壑的老人。董志塬縱橫的風(fēng),輕輕拂過這位溝壑里都是故事的老人。忽然想起那位在五泉山邊聽隴劇《托夢》邊落淚的老奶奶。她為劇情所感,或者僅僅是因為想起過去歲月里一個小小的片段,就憂傷或是歡喜地流出眼淚嗎?記憶是種財富,常常讓人聽?wèi)虻臅r候,在別人的故事里望見了自己。環(huán)縣的清晨,迎面走來的人帶著新鮮露珠的氣味,遠(yuǎn)處大塊大塊的田,望著就覺得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