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嘉
《紅高粱家族》中原始生命力的意義探尋
唐嘉
《紅高粱家族》中余占鰲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原始生命力的蠻野和強悍,他與九兒的愛情體現(xiàn)了拯救和反抗的主題以及對生活和愛的自由的追求,國難當頭殺人越貨的余占鰲英勇無畏地與日寇戰(zhàn)斗,他是土匪亦是英雄,他敢愛敢恨、敢做敢為原始生命力的展現(xiàn)對今天的人們來說依然有著非凡意義。
莫言是尋根文學的代表作家,他的尋根代表作首推《紅高粱家族》,這本書充滿了濃烈的浪漫主義色彩,是莫言立足當時反觀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生命、人生、民族精神的一次深重的叩問。
主人公余占鰲是山東高密縣土生土長的不受“儒、釋、道”三家傳統(tǒng)思想教化的東北漢子。儒家的“中庸”、道家的“無為”、佛教的“慈悲”影響了中國人幾千年,卻沒有在他身上存留痕跡。他出身貧寒,父親早喪,識不了二百個大字,母親在他十三四歲時與天齊廟的和尚有了來往,鄉(xiāng)里的穢傳很多,一個春雨之夜年僅16歲的余占鰲將和尚刺死,因恨殺人逃離家園,隨之開啟了他無法無天卻又精忠報國的傳奇人生。
他從不“中庸”“無為”,因母親和和尚的關系讓他感到恥辱和仇恨,他刺殺和尚;因劫路人對九兒圖謀不軌出于“正義感和憐憫心”,他與眾轎夫打死劫路人;因單家父子讓九兒陷入生不如死之境,他謀殺了單家父子等等。在做決定時他都憑著生命的直覺,想做就做,想殺就殺,生命的野蠻達到了極致,如同草原上的雄獅、頭狼、獵豹面對鎖定的獵物,只考慮什么時候出手、怎么出手,不會用太多的時間在該不該出手的問題上。他的行為是直覺的、原始的、野性的,他的人生被強烈的生命本能與欲望支配,理性與道德不能約束他、控制他,他的人生處處洋溢著原始生命力的野蠻。
他的不“慈悲”可從他面對擊殺對象從不手軟中看出。當劫路人以家有八十歲老母懇求余占鰲一伙人放過他、饒他一命時,仍逃不過被活活打死的結(jié)局;日本兵拿著妻兒彩照求饒時,連豆官也起惻隱之心抱住余占鰲的胳膊讓余占鰲別殺日本兵,他卻無半點猶豫、鐵石心腸地用馬刀砍死日本兵。莫言為什么會選擇這樣一個無法無天、殺人如麻的人作為主人公呢?余占鰲身上擁有強烈的原始生命力應是原因之一。他的愛恨情仇全都恩怨分明,不會因豺狼兇狠而畏懼不前,不會因鱷魚流淚而原諒它的罪行,他用他的準則來判斷誰是朋友、誰是敵人,把壞事做盡把好事做絕,在那個硝煙彌漫的抗戰(zhàn)年代、生死瞬息的危險時期,天生天養(yǎng)的野蠻的生命力才能助余占鰲在山東高密東北鄉(xiāng)奏出一曲輝煌的生命戰(zhàn)斗之歌。
余占鰲最重要的女人戴鳳蓮即九兒,她父親是一個打造銀器的小匠人,母親是一個破落地主的女兒?!巴庠婺钢佬∧_對于女人的重要意義。奶奶不到六歲就開始纏腳……勒斷了奶奶的腳骨,把八個腳趾折斷在腳底……受盡苦難終于裹就一雙三寸金蓮”,九兒拜母親所賜得三寸金蓮,拜三寸金蓮所賜得單廷秀青眼相加,拜父親所賜用自己抵一頭大黑騾子得嫁給單扁郎為妻。無論是出嫁前還是出嫁后,在父母眼里九兒不如牲畜。在封建社會中,又有多少“女兒”對父母的價值也就僅僅在于她的出嫁可以給娘家換來利益呢?所以麻風病人單扁郎在九兒父親的嘴里變成“單家公子飽讀詩書,足不出戶,白白凈凈,一表人才”,以謊話騙取九兒上花轎嫁單郎。出嫁后真相暴露,九兒不愿再回婆家,她父親卻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九兒在夫家怎么生活,是否幸福,父親一點也不關心,只惦記單廷秀許諾送他的大黑騾子。
是誰給了九兒父母權(quán)力葬送九兒“盼著有一個識文解字、眉清目秀、知冷知熱的好女婿”的心愿?“儒釋道”的“中庸”、“無為”、“慈悲”誰能拯救九兒這個苦命的女子,誰又拯救過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啞嫁的,命運被踐踏的女兒們呢?九兒出嫁的花轎不是嶄新亮麗的,而是“破破爛爛、骯臟污濁”的,“它像具棺材,不知裝過了多少個必定成為死尸的新娘”,這花轎是九兒的花轎,更是千百年來生命、愛情、自由被無情剝奪的女人們的花轎,有多少無法確數(shù)的鮮嫩茂盛的女子因出嫁開啟了生命的地獄之門。
麻瘋病不能治愈,健康的人都不愿被它傳染,但單廷秀卻憑借錢權(quán)之勢,合理合法地“買”來鮮活的少女,用健康青春的生命延續(xù)麻瘋病子孫。而“瘋病”只有麻瘋病嗎?憑借制度、權(quán)勢遺害千年的“瘋病”,無論多么恐怖、不合人性卻可如單扁郎的麻瘋病般,侵占新鮮的生命繼續(xù)生息繁衍?!叭遽尩馈敝姓l能終止“瘋病”的延續(xù),終止它對一代代鮮活生命的吞噬和毀滅?誰能拯救那些青春健康鮮活的生命,讓他們自在地生活、自由痛快地愛呢?
余占鰲將九兒從棺材般的花轎中救出,終止麻瘋病的延續(xù),給她帶來自由生活和愛的機會,余占鰲本身也就有了象征意義。他強大的破壞力是一種比“儒釋道”思想更遙遠的巨大力量,這種力量來自遠古和大地、來自不被因襲思想束縛的血液深處潛藏的傳統(tǒng),這種原始生命力量能給被“儒釋道”中消極思想裹挾千年的中國人反抗的精神,給在因襲重負中前進的中華兒女們生活的自由、愛的自由。
余占鰲不是生來的土匪。他“殺了和尚,逃離村莊,三教九流沾過邊”,“打死劫路搶人的候補小土匪”、“搶我奶奶到高粱地深處”時,“具備了土匪所應具備的基本素質(zhì),但離真正的土匪還有相當?shù)木嚯x”。1926年余占鰲“開始他的土匪生活,并不是他想要錢財,而是他想活命,復仇,反復仇,反反復仇,這條無窮循環(huán)的殘酷規(guī)律,把一個個善良懦弱的百姓變成了心黑手毒、藝高膽大的土匪”,“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土匪種子綿綿不絕,官方制造土匪,貧困制造土匪,通奸情殺制造土匪,土匪制造土匪”,可見那些高密的土匪成為土匪也是環(huán)境所迫生活所逼,哪一個土匪又是生來愿意在刀尖上行走的呢?余占鰲當土匪之后殺人越貨,綁票斂財?shù)膲氖聫奈瓷俑蛇^,但在那狼煙四起、家國難保的年代,這個滿手沾血、鐵石心腸的土匪在國家存亡之際于大節(jié)上無虧。
余占鰲與冷支隊長對話時說“誰是土匪?誰不是土匪?能打日本的就是中國的大英雄?!?938年日寇使余占鰲深受失去戀人與女兒的切膚之痛,1939年又因日寇余占鰲與九兒生死兩相隔,他與日寇有不共戴天之仇,有同樣仇恨的還有王文義、成麻子等等難以數(shù)清的高密人、中國人。在那生存極其不易、生活萬分艱難的年月里,余占鰲能認清真正的仇人是誰,高密人、中國人的仇敵是誰,將所有私人恩怨放一邊,面對日寇的每一次戰(zhàn)斗都忘卻生死。他是一個有民族氣節(jié)的土匪,是一個能打日本的英雄。1939年古歷八月初九,余占鰲率部隊在膠平公路伏擊日本的汽車隊,殺死中崗尼高少將;1939年古歷八月十五下午,僅余占鰲父子二人,幾百發(fā)手槍子彈與包圍村莊的日本鬼子四百多人,偽軍六百多人戰(zhàn)斗;1940年加入鐵板會與日偽軍張竹溪的部隊在車路口打了一場遭遇戰(zhàn);1941年與冷支隊和江大隊長的人馬一起在村子里與日本人作戰(zhàn)。
余占鰲英勇過人卻有短于智謀、對待愛情不堅貞、心狠手辣等缺點,這在他身上居然又矛盾地顯示出高大的一面,懂得民族大義,懂得放下矛盾一致對外保家衛(wèi)國,莫言選擇他作為主人公也就又有了另一層深意,他身上有著轟轟烈烈的紅高粱精神。余占鰲身上這種紅高粱精神是源自高密這片土地,是不怕流血犧牲的最原始的勇毅,是最古老的、來自民族遙遠歷史的另一種傳統(tǒng)精神,是中國人能夠永世不滅、代傳不息的原因,這種紅高粱般燦爛的精神是民族的根,是使一代又一代中國人在強敵外辱之下亦能振作復興、生生不息的傳統(tǒng)精神。
莫言寫道“我終于悟到:高密東北鄉(xiāng)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他們殺人越貨、精忠報國,他們演出過一幕幕英勇悲壯的舞劇,使我們這些活著的不肖子孫相形見絀,在進步的同時,我真切地感到種的退化”,展現(xiàn)了他對高密東北鄉(xiāng)特有的眷戀和向往之情。
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土地上流血無數(shù)、白骨成堆,隨著一季又一季的高粱成熟,他們都化作了歷史的塵埃,但在時間的長河里不怕犧牲敢于斗爭的高密人展現(xiàn)著高密東北鄉(xiāng)原始的、自然的、質(zhì)樸的、粗獷的、野性的生命之美。當“我”感嘆“種的退化”時,也就把高密東北鄉(xiāng)作為現(xiàn)代文明的對立面加以肯定、贊美。“我痛恨雜種高粱……它們真正缺少的,是高粱的靈魂和風度?!业恼麄€家族的亡靈,對我發(fā)出了指示迷津的啟示……在白馬山之陽,墨水河之陰,還有一株純種的紅高粱,你要不惜一切努力找到它。你高舉著它去闖蕩你的荊棘叢生、虎狼橫行的世界,它是你的護身符,也是我們家族的光榮的圖騰和我們高密東北鄉(xiāng)傳統(tǒng)精神的象征!”對原始生命力的謳歌和崇拜,只因其潛藏著強悍的本能與欲望。余占鰲身上充滿了這種原始生命力,也就是高密特有的原始生命力,使高密東北鄉(xiāng)在作為最丑陋、最世俗、最齷齪、最王八蛋、最能喝酒的地方時,又成了最美麗、最超脫、最圣潔、最英雄好漢、最能愛的地方。因為有這原始生命力,所以這塊土地有讓“我”可以將“可憐的、孱弱的、猜忌的、偏執(zhí)的、被毒酒迷幻了的肉體與靈魂洗凈”的能力,而“我”又不僅僅是“我”,“我”是許許多多的“我”的代表與象征,“我”是這片土地的后代子孫,“我”是今天的、未來的中國人。莫言借勇毅的、敢于反抗、敢于斗爭的紅高粱般的古老的傳統(tǒng)精神,召喚那些被世襲“文明”、物欲現(xiàn)實壓迫的人們用紅高粱精神和原始生命力凈化心靈、清洗靈魂。
“我有為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土匪寫一部大書的宏圖大志”,莫言在謳歌、贊美土匪時,便有將這自然、質(zhì)樸、粗獷、野蠻、原始的比“儒釋道”三家思想更古老的紅高粱精神傳承下去的想法,借原始生命力的生存之火點燃中華民族這個古老民族的青春之焰,用浪漫理想的方式為“種”的退化開了一劑藥方。
《紅高粱家族》絢爛的世界并不完美,但是卻生動富有活力,所有的中國人都應該好好看看那個家族和世界,生命動力應該與文化共長,而不是被文化所禁錮。生機勃勃的世界才能孕育出“活著”的人、不朽的民族。
作者單位:貴州銅仁職業(yè)技術學院 554300
唐嘉(1983年-),女,苗族,貴州銅仁人,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2016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