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忠明

現(xiàn)在就出發(fā)

□杜忠明

1

唐俊的身子狗熊一般懶懶地陷在沙發(fā)里，在那里有滋有味地刷著朋友圈。他有時候嗤地笑一下，偶爾又哏哏地笑個不停，間或動動手指回復幾個文字或者發(fā)送一個表情，一副優(yōu)哉游哉的樣子。蘭茜坐在化妝臺前正一絲不茍地往臉上貼鬼臉一樣的面膜，兩只白皙的手掌在臉上啪啪啪拍得很響，拍了好一會兒。貼了面膜的臉已經(jīng)成了活脫脫一副鬼臉。她對著鏡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不斷地用手在臉上做著更為精細的調(diào)整，直到滿意為止。最后，蘭茜戴著面膜站在唐俊的身邊，她是想嚇他一下，可是她站了好一會兒，唐俊卻沒有抬頭欣賞老婆的鬼臉，他一直在刷他的朋友圈。蘭茜無趣地撿起沙發(fā)上的一雙襪子，一扭身去了衛(wèi)生間。瞬間，蘭茜喘著粗氣又轉了回來，她站在唐俊面前一陣狂風暴雨一般地怒吼，唐俊你還想不想過了？吃完飯就玩你的破手機，餐桌像個垃圾堆你也不收拾，臭襪子、破褲衩子、背心子到處都是，給你洗還得到處找，臭襪子扔沙發(fā)上，褲衩子在衛(wèi)生間里，背心子在床上……

前一秒鐘還和風細雨呢，怎么突然就暴風驟雨了呢？

唐俊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有點找不到北，他把眼睛從手機上移開，瞅著滿臉潮紅，大汗淋淋，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老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唐俊最后說，你是不是沒事找事?。吭趺催^兩天舒坦日子就找事呢？不就是洗個褲衩、洗雙襪子嗎，至于嗎？你要是不愿意洗你就別洗，一會兒我自己洗。洗件衣服干洗店也就10元錢，一個褲衩頂多5元錢，你看你一天委屈的？你就能拿這點破事綁架我！蘭茜當然不依不饒，你說的輕巧，結婚前我說我不會做飯，你還說給我做飯呢，你說你做過幾回飯？上了飯桌不是這個咸了就是那個淡了，橫挑鼻子豎挑眼……唐俊反擊，你有病吧？這都什么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孩子都快30歲了還說這點破事，你怎么個意思，衣服我自己洗，飯也讓我自己做，那你干什么？就整天逛街、打麻將？蘭茜的語調(diào)一下子就提高了八度，我打麻將怎么了，哪頓飯不是我做的？給你做了三十多年飯，我打個小麻將看給你氣的，打完麻將還得回來給你做飯，我就不能回來吃一頓熱乎的……

唐俊一般情況下不敢和老婆吵嘴，并不是怕老婆，也不是唐俊素質(zhì)高，是蘭茜吵架的特色讓唐俊受不了。蘭茜吵架的時候總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陳芝麻爛谷子什么都往出翻扯，讓人實在受不了。唐俊放下手中的手機，嘴里不停地說著，行了，行了，我怕你行不？我怕你！唐俊一邊說一邊離開沙發(fā)。蘭茜還不依不饒，一邊往衛(wèi)生間走一邊說，我就是你們老杜家不花錢找來的老媽子……

唐俊開始收拾杯盤狼藉的餐桌，然后洗碗、拖地。都忙活完了之后，已經(jīng)差不多10點了，唐俊拿起餐桌上的手機繼續(xù)翻看，翻看了好一會兒之后，唐俊磨磨蹭蹭地來到衛(wèi)生間，和正在洗衣服的老婆小心翼翼地說，驢友約我去三青山，我出去玩幾天，省得我在家惹你老人家生氣。唐俊心里卻想，趕快出去躲幾天，讓耳根子清靜清靜。蘭茜一邊洗著衣服一邊說，你愛上哪上哪，不回來才好呢，滾，滾越遠越好……

2

說滾就滾，唐俊開始默默收拾自己的行囊。

唐俊經(jīng)常和驢友滿世界亂跑，他的行囊其實不用怎么收拾，基本上每時每刻都處于備戰(zhàn)狀態(tài)，拎起包就能出發(fā)。里面各種野外生存需要的東西一應俱全，充電燈、手電筒、酒精燈、蠟燭、打火機、凸透鏡、火柴、瑞士軍工刀、繃帶、創(chuàng)可貼、茶壺、茶杯、茶葉、折疊桌、折疊凳、熱水袋、伸縮拐杖、望遠鏡、墨鏡、手套、睡袋、帳篷……堪稱職業(yè)玩家。

唐俊說走就走，蘭茜已經(jīng)習慣了，他走他的，她在衛(wèi)生間里洗她的。出門的時候，唐俊怕門檻磕壞了旅行包的萬向輪，用盡力氣把旅行包提起來越過門檻，這一下壞了，他感覺腰椎咔噠一聲，唐俊心里也跟著咯噔一下，不好，腰間盤又犯病了！心里這么想著的功夫，后腰已經(jīng)像通了電流一樣，劇痛無比，瞬間唐俊就癱坐在了門檻上。他緩緩用力推開眼前的大旅行包，嘗試著站起來，后脊梁骨卻沒有一絲力氣，稍微往起來一站，就電擊一樣，他手扶著門框蹲在那里，嘗試了幾次都以失敗告終，就是站不起來。他無奈地朝房間里喊，蘭茜、蘭茜，快出來，不行了……

蘭茜一邊向外跑，一邊將兩只手在圍裙上擦干，嘴里不滿地嘟囔，又怎么了，你一天就沒有好事……看到老公蹲在門檻上，蘭茜立刻明白了，現(xiàn)出一臉幸災樂禍的苦笑。

唐俊的腰間盤突出癥是老毛病了，兩個人處對象開始唐俊就有這個毛病，有時候打個噴嚏放個屁都能把腰閃了，一般情況下犯病的時候是可以走路的，只是走路的姿勢比較難看，整個身子是歪著的，屁股是撅著的，和趙本山噴農(nóng)藥的姿勢有一拼，那時候整個人簡直沒法看。所以，為了保持在公眾面前良好的個人形象，腰間盤突出的毛病一犯唐俊是絕對不出門的，一般都要在床上躺個四五天。

唐俊感覺今天似乎和平時不太一樣，問題有點嚴重。老婆走過去攙扶他，唐俊卻怎么也站不起來。平時行走自如的時候，并不覺得自己這一百五十多斤有多重，但是大病一來這一百五十多斤還真不好整，站不起來不說，姿勢稍微不對勁他也是爹一聲媽一聲地嗷嗷直叫。蘭茜真弄不動他，她說，你坐下吧，坐下之后我給你拖進去，你也不能一直在門檻這里蹲著啊。于是，蘭茜扶著他的后背，唐俊往屋里側了側身，往后面一仰干脆躺在了地板上，蘭茜扯著唐俊的兩只胳膊，用盡渾身的力氣，硬是把唐俊拖到了沙發(fā)跟前，兩個人都折騰得渾身是汗。唐俊坐在地板上，后背靠在沙發(fā)上，蘭茜坐在沙發(fā)上，兩個人坐在那里直喘粗氣。

剛才的暴風驟雨已經(jīng)煙消云散。

歇了好一會兒，蘭茜問唐俊，怎么樣了？不能就這么坐地板上啊，地板涼對腰更不好。你這個手扶著茶幾，那個手把著沙發(fā)。說著，蘭茜索性跳到了沙發(fā)上，兩只手托著唐俊的腋窩，來，使勁，對，再使勁……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蘭茜總算把老公拖到了沙發(fā)上。行了，這回不用去三青山了吧？在這看電視吧，在電視里看看三青山也不錯，環(huán)保、節(jié)約。看你這老胳膊老腿的樣，還一句不讓說了呢，說兩句就要離家出走，還三青山呢，就你這身板真撂倒在三青山上，還不要了你小命?。烤湍隳切H友會像我這么賣力氣往回整你?。刻m茜一邊發(fā)著牢騷一邊回身給唐俊沏了一杯金駿眉。蘭茜一個人回到衛(wèi)生間，繼續(xù)洗她的衣服。

唐俊一邊看電視一邊有滋有味地品金駿眉，時而換換頻道。中午前后電視里一般沒有什么值得欣賞的節(jié)目，唐俊比較喜歡新聞、經(jīng)濟半小時、動物世界、一站到底之類的節(jié)目，他不怎么喜歡肥皂劇，也不喜歡看足球比賽，他覺得中國人的足球賽比較適合催眠，慢動作的中國球員比較適合跳太空舞，據(jù)說最近中國足協(xié)花上億元聘請了一位天價教練，不知道能不能把中國球員的速度提上去。拿著遙控器唐俊搜尋了半天，沒有可看的節(jié)目，吵架、生氣，加上腰間盤突出，唐俊被折騰得有點累，他在沙發(fā)上挪動了半天，總算把姿勢調(diào)整得舒服了一些，索性躺在了沙發(fā)上。他知道，腰間盤突出這種毛病不適合在沙發(fā)上躺著，但是又能怎么樣呢？現(xiàn)在站不起來，一步也挪不動，尤其難為情的是和老婆剛剛吵完架，他不想讓老婆看自己的難堪，也不想太麻煩老婆，所以不適合也沒有別的辦法，將就吧。

3

唐俊剛剛進入夢鄉(xiāng)就被一泡尿憋醒了。唐俊和蘭茜兩口子有個習慣，吃完早餐要坐下來喝一壺茶。唐俊的腎功能特好，兩個人飯后喝了一壺金駿眉，唐俊剛剛又喝了一大杯，這時候，喝進去的水早已經(jīng)過濾到了膀胱里，而且已經(jīng)到了必須傾瀉的緊急時刻。

唐俊用兩只手撐著想坐起來，不行，怎么也坐不起來，腰就像折了一樣。唐俊難受得如坐針氈，實在憋不住了，再憋一會膀胱都能被憋爆。唐俊大喊，蘭茜快過來一下。蘭茜從衛(wèi)生間里跑出來，又怎么了？你怎么還躺下了呢？沙發(fā)這么軟，對腰最不好了。唐俊說，我要撒尿，你得給我掫起來。蘭茜將雙手在圍裙上蹭了蹭，把手伸到唐俊的后背，唐俊也將兩只手撐在了沙發(fā)上，蘭茜說，來吧咱倆一起用力。兩個人剛剛一用力，唐俊又叫了起來，哎呀……不行，他把撐在沙發(fā)上的兩手一松，再次躺倒在沙發(fā)上。蘭茜從臥室拿來一個枕頭放在唐俊的頭下，你就在沙發(fā)上尿吧。唐俊沒了脾氣，沒吱聲。但是憋在膀胱里的尿液卻難受得不行，一心要出去撒歡。唐俊的臉也跟著憋得通紅，只好硬著頭皮說，那你給我找個東西接著吧。

蘭茜找來了一個黑塑料袋，瞅著躺在沙發(fā)上的唐俊，她一臉哭笑不得的表情，她說，身子能側過來吧？唐俊沒吱聲，暗暗地用著力氣，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總算背靠沙發(fā)把身子側向了外邊。蘭茜開始給唐俊解腰帶，唐俊說，我自己來吧，你去忙你的吧。蘭茜站在沙發(fā)邊上笑，看你那熊樣，一個床上過三十多年了，這時候還知道害臊了，她一扭身又去了衛(wèi)生間，洗不完的衣服！

人的習慣太厲害，簡直不可抗拒，五十多年一直站著撒尿，今天唐俊躺在沙發(fā)上竟然怎么也無法形成條件反射，雖然膀胱憋得要命，閥門卻怎么也打不開。唐俊心里一直暗示自己，放松！放松！可是閥門卻生銹了一般，不配合。蘭茜雖然洗著衣服，心里卻放不下，她把剛洗完的一件衣服擰干，又回到了客廳。怎么樣，尿完了嗎？蘭茜扯了一下黑塑料袋。唐俊囁嚅著，尿不出來。來吧，我給你接著，接了半天黑塑料袋里卻一點動靜也沒有。蘭茜說，你閉上眼睛，現(xiàn)在開始什么也別想，放松心情，好，放松、再放松，想象著我們來到了廬山的峽谷里，綠樹成蔭，鳥語花香，山崖上是傾瀉而下的瀑布，想象，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放松，再放松，想象瀑布流淌的畫面、情景、還有瀑布流淌的聲音……哈哈，怎么樣，這就叫催眠術，這不尿出來了嗎？

蘭茜把裝有尿液的黑塑料袋拎到衛(wèi)生間，把尿液倒掉，把塑料袋團成一團扔到垃圾桶里。她環(huán)顧衛(wèi)生間一圈，拿起墻角的一個裝洗衣液的塑料桶在手里晃了晃，然后在水池里好一陣清洗，用抹布將表面的水珠擦干，拎到了客廳里。你這兩天就用它吧，又有把又有咀，做尿壺正合適。她隨手把尿壺放到了沙發(fā)邊上，唐俊伸手就夠得著。蘭茜把毛巾被蓋在唐俊身上，坐在唐俊的身邊，一只手撫在唐俊的腰間，一只手拿起茶幾上的電視遙控器對著電視機一陣狂掃?？粗醒攵_吧，你最喜歡的經(jīng)濟節(jié)目。唐俊躺在沙發(fā)上呆呆地看著電視屏幕，面無表情。

蘭茜拿起茶幾上碩大的紅富士，用水果刀把蘋果削了皮、去了核，細心地切下一塊遞到唐俊的嘴里。唐俊不吱聲，把蘋果含在嘴里默默咀嚼，大半個蘋果就這樣被一塊一塊地送進了唐俊的口中。唐俊突然說，不要了你吃吧。于是蘭茜放下手中的水果刀，一邊看電視，一邊把剩下的半個蘋果嘁哩喀嚓消滅干凈。

唐俊的腰間盤突出的毛病差不多每隔一兩年就要犯一次，犯病時雖然能自己走路，但是生活基本不能自理，起床、翻身、穿襪子、穿鞋、上廁所等等，都要蘭茜全程照料，每到這個時候唐俊的心理壓力都特別大，情緒也特別不好，甚至會有幾天短暫的抑郁。每到此時，蘭茜總是寸步不離地呵護在身邊。

唐俊說，給我一口水吧，嘴里吃完蘋果有點磨嘰。躺在沙發(fā)上喝水是件麻煩事，水杯和水碗都不好使，用羹匙也不太好用，一半進了嘴里另一半都淌進了脖頸子里，還容易嗆著。這個時候蘭茜一般都是給他喝“溫水”，此“溫水”非彼溫水。所謂“溫水”并不是不涼不熱的溫吞水，“溫水”的概念應該是蘭茜的一個發(fā)明，來自于“溫酒”。有一次蘭茜的朋友“村里的姑娘”的老公過生日，大家讓“村里的姑娘”和她老公來一個大交杯。大交杯要求彼此在擁抱狀態(tài)下，各自的右手從對方后腦勺繞過去將酒喝進自己嘴里，純屬極限動作。兩個人嘗試了半天沒成功，“村里的姑娘”瞅著她老公色瞇瞇地說，我給你敬一杯溫酒吧？大家問，什么是溫酒？她和老公都只是笑并不言語，她說，我敬完你們就知道了。她端起桌上的一杯酒一下都倒進了自己的口中，她把酒含在嘴里并沒有馬上咽下去，她含著酒面帶微笑環(huán)顧在座的每一個朋友，有點顯擺的意思。好一會兒，酒在她嘴里溫熱了之后，她把酒嘴對嘴送進了老公的嘴里。大家這才知道什么是“溫酒”。后來，唐俊每次腰間盤突出癥一犯，就能享受到老婆“溫水”的待遇。此時，蘭茜端起茶幾上的水杯把水喝進自己嘴里，然后再用親嘴的方式送進唐俊的嘴里。唐俊咽下口中的“溫水”，他說，冰箱門上好像有吸管。用什么吸管，我不比吸管方便??？蘭茜端起水杯，一口一口將一杯水送進唐俊的嘴里……

4

蘭茜給唐俊喂完“溫水”，放下手中的水杯，問唐俊，餓了吧，想吃點什么？唐俊嘆了一口氣說，你要是老這么溫柔就好了。我有病的時候你總是對我這么溫柔，我活蹦亂跳的時候你就對我冷酷無情。就說今天早晨吧，本來一切都很正常，就因為我褲衩子、臭襪子沒按你的要求扔到那個裝臟衣服的塑料盒里，你就大發(fā)雷霆。我承認我有毛病，但是值得你發(fā)這么大脾氣嗎？而且你一發(fā)脾氣就陳芝麻爛谷子一起翻騰出來，弄得咱們倆都身心俱疲。你如果不發(fā)這么大脾氣，不折騰那些陳芝麻爛谷子，我也不可能突發(fā)奇想去什么三青山，我不去三青山今天的腰間盤就不可能發(fā)病，你也用不著這么為我挨累，你挨累的時候我看著又心疼……蘭茜一言不發(fā)，用一種無奈的眼光看著唐俊。唐俊繼續(xù)說，現(xiàn)在我們都是奔六的人了，能不能壓著點火氣，彼此多一點寬容？我覺得這次犯病和以前就不一樣，比歷史上的任何一次都嚴重，如果我就這么趴在床上，我們倆是不是都遭罪，我們的生活還有什么質(zhì)量？蘭茜用一種讓人憐愛的眼光看著眼前的唐俊，好了，我知道了，以后不和你發(fā)火了。唐俊說，你知道錯了，知道什么？一發(fā)飆什么都不管不顧。一本醫(yī)學雜志上說了，人不是病死的，都是氣死的，生氣對健康的危害最大，你沒感覺嗎？我每一次和你生氣之后就像得了一場大病一樣，特別疲乏，心臟、呼吸都不正常，還睡不著覺，我早晚被你氣死……

蘭茜說，行了，行了，不說了。唐俊并沒有停止，咱倆一定要吸取今天的教訓，以后任何時候都不生氣，有什么問題心平氣和地解決，彼此妥協(xié)。蘭茜哈腰在唐俊臉上吻了一口，她說，好了，都聽你的，行了吧？你都躺了好幾個小時了，看看能不能站起來，能站起來的話，還是回床上躺著。唐俊停止了他無休止的嘮叨，配合著蘭茜，他們在沙發(fā)上折騰了好一會，還是站不起來。蘭茜有些害怕，如果真起不來可就糟糕了！她說，你不是認識沈院長嗎？能不能給他打個電話，讓他過來給你看看，就這么在家里躺著啊？我有點害怕，別耽誤了？唐俊拿起手機看了一下時間，現(xiàn)在是下午1點鐘，人家剛上班，再等等吧，我覺得沒事，這么多年了，我心里有數(shù)，躺一躺就好了，哎呀，能不麻煩別人就別麻煩別人了，還不到六十歲呢，總麻煩人得麻煩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5

蘭茜一邊收拾茶幾上的碗筷一邊說，還是給沈院長打個電話吧，不然你晚上還能睡在沙發(fā)上啊，沙發(fā)這么軟，對腰間盤突出是最不好的了。唐俊說，算了，都5點多鐘了，人家剛下班別打擾人家了。我就不信了，實在不行我就爬回臥室。

說爬就爬，唐俊開始行動。他側過身子，先將兩只腳嘗試著探在地板上，然后將兩只手拄在地板上，一翻身整個人像一只躍躍欲試的青蛙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沙發(fā)和茶幾之間的地板上。沙發(fā)和茶幾之間的空隙很狹窄，也就三十公分左右，唐俊嘗試著在地板上爬行，可是不行，兩個膝蓋跪在地板上的時候還勉強可以支撐，稍微一挪動腰部就像斷裂了一樣，劇痛立刻像電流一樣傳遍全身。他再嘗試著往后退，也不行。

沙發(fā)和茶幾之間容不下另外一個人的進入，茶幾又太沉，挪不動。蘭茜站在茶幾的另一端干著急，一直擔心地喊著，小心點小心點。唐俊更著急，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這種爬行的姿勢非常消耗體力，而且膝蓋在堅硬的地板上也堅持不了多一會兒。唐俊在狹縫之間像青蛙一樣蹲坐在那里，嘴里說，蘭茜，我不行了堅持不住了。堅持不了你就趴下，趴在地板上，對就這么趴著吧，你等著我給你拽出來，對，你攥緊我的手。蘭茜拼出渾身的力氣，總算從沙發(fā)和茶幾的狹縫里把老公拽了出來。她停下來站在那里喘了一口氣，然后唐俊在蘭茜的幫助下來了一個180度的咸魚翻身，從趴著的姿勢再改為仰臥的姿勢。蘭茜說，我給你撈進臥室，想辦法把你弄床上去。她說著，扯著他的兩只手開始往臥室拖拽。二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從客廳到臥室少說也有二三十米的距離。中間他們在走廊里停了一會，唐俊說，歇一會兒吧。蘭茜說，好，我陪你一起在地板上躺一會，說著蘭茜躺在了唐俊身邊。老婆，你說這次怎么這么嚴重呢？我要是起不來怎么辦？不會的，人家蔡振華也是腰間盤突出，做了手術不是挺好的嗎？奧運會率領中國運動員拿了多少金牌？你認識那個沈院長自己還是骨科大夫呢，不是一樣腰間盤突出嗎？據(jù)說沈大夫手術前遺囑都寫好了，現(xiàn)在不是也挺好嗎？每天給患者看病。我是說萬一，萬一我起不來了怎么辦？你可別把我扔下，你得管我一輩子啊……沒有什么萬一，你必須站起來！你身體素質(zhì)沒問題，腰間盤突出就是一個小毛病，打不倒你。再說咱這房子都二十多年了，所有的設備都老化了，不是這里漏水就是那里漏電，你要是撂倒了，誰管我啊？前幾天我說放淋浴噴頭那個底座老活動，洗澡都洗不好，你三下五除二不就修好了。后來我又說，空氣開關老跳閘，空調(diào)和淋浴都不能同時用，你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用一個20A的空開把那個10A的空開給換掉了，現(xiàn)在好了。唐俊瞅著天真的老婆苦笑。蘭茜繼續(xù)絮絮叨叨，你不在家那次防盜門開不開了，我找開鎖那家伙一下就花了二百元，這次門鎖的舌頭又不聽話了，縮進去就彈不出來，我找了一個人來看說換一個鎖要600元錢，結果你花20元錢換了一個彈簧，OK了。還有呢，坐便的水箱最近一直漏水，我找來一個水暖工，他說要更換水箱總成，獅子大開口要800元錢，結果你花3元錢換了一個皮墊，完活……唐俊笑了，這些活你到路邊隨便找一個民工都能干。那也不行，你必須給我好起來，這個家離不開你，別人弄得我不放心。你要是真有那個萬一，有我陪著你，你啥也不用怕。好了，別婆婆媽媽了，咱們繼續(xù)往臥室整吧。蘭茜站起來，一邊拽一邊說，這樣恐怕也不行啊，我給你拽臥室里肯定沒問題，可是我沒辦法把你弄到床上去啊。唐俊說，把北屋的床墊子鋪地上，我爬不上去你就給我骨碌上去，怎么也能將就一宿?？墒俏乙粋€人拿得了那么大一個床墊子嗎？那也是雙人的墊子啊？上次咱們倆整它都費勁。說話的功夫，蘭茜總算把唐俊整進了臥室。她直了直腰板說，得了，我不聽你的了，給沈院長打個電話怎么了，又不是檢察院院長？她拿過唐俊的手機，撥通了沈院長的電話。沈院長你好！你好杜作家，今天怎么有時間？沈院長，我是杜作家的愛人，我們家老杜今天腰間盤的毛病又犯了，床都上不去了，現(xiàn)在躺地板上呢，蘭茜一邊說一邊就哭泣起來，雖然她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但是不知道怎么著眼淚稀里嘩啦地就止不住了。沈院長明顯感覺到了蘭茜的哭泣，哎呀?jīng)]事，沒事的，什么時候的事？中午時候犯的。怎么才想起來給我打電話？朋友嘛，彼此麻煩才是朋友嘛？不麻煩就不是朋友了，你說我有什么本事，不就這么點本事嗎？你們需要我的時候不找我，咱們還算什么朋友？你等著吧，我馬上過去。

6

唐俊躺在地板上和沈院長揮了揮手，蘭茜給沈院長拿了一把椅子，坐在唐俊跟前。沈院長說，能不能坐起來？唐俊躺在地板上搖頭，起不來。把左腿抬起來，再抬右腿。唐俊一一照做。自己能不能翻身？唐俊很努力地在地板上把身子翻過去趴在地板上，沈院長在唐俊的脊椎上按壓，這么按疼不疼，這里疼不疼？沈院長初步診斷后回到椅子上坐定。沒事，不是腰間盤突出，你這是腰椎小關節(jié)錯位，好辦。一會兒我不僅讓你站起來，還要讓你把我送出去，今晚上就讓你行走自由。唐俊嘴上笑著，心里卻是一種別樣的滋味，他覺得沈院長在吹牛。蘭茜大喜過望，真的嗎？嗨呀，我骨科干了這么多年這點把握還是有的！前年沈陽一個老太太擔架抬進屋的，半個小時樂呵呵自己走出去的。蘭茜說，沈院長真是神醫(yī)啊！沈院長說，那不敢說，但是這點毛病我基本上手到病除。

沈院長站起來，把椅子挪開，哈下腰兩只手緊緊地握住唐俊的腳脖子，用力扽了幾下，然后站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突然，唐俊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被沈院長凌空拎了起來，他握著唐俊的腳脖子在空中用力地扽了幾下，唐俊嗷嗷嚎叫，那聲音絕對比殺豬還要瘆人。在唐俊的嚎叫聲中，沈院長把他輕輕放回地板，此時，唐俊滿頭早已經(jīng)布滿豆大的汗珠，汗水瞬間就浸濕了身上的內(nèi)衣，蘭茜已經(jīng)被驚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了。沈院長站在那里雖然也已經(jīng)氣喘吁吁，但是卻一臉氣定神閑的派頭。沈院長問，感覺怎么樣？唐俊的疼痛似乎還沒有消失，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沈院長的問話，現(xiàn)在不疼了。沈院長說，你先歇一會兒吧，一會兒就讓你站起來。

沈院長對蘭茜解釋唐俊的病情，脊椎小關節(jié)錯位是因為小關節(jié)在扭轉外力作用下，超出了正?；顒臃秶斐芍車g帶肌肉損傷，很難自己復位。我給他凌空拎起來之后，他全身的脊椎就會充分自由放松，在放松的狀態(tài)下錯位的小關節(jié)就自動復位了。

沈院長說，好了，你現(xiàn)在自己把身子再翻過來，很好，自己坐起來，對，慢慢來，握著我的手，自己站起來，大膽一點沒事，站起來……這不就站起來了嗎？松開我的手，在屋里走幾步，對，再走回來，就這么來回走，這不沒事了嗎？

唐俊和蘭茜對視了一下，臉上一起綻放出燦爛的笑容。蘭茜一把握住沈院長的手，今天真看到神醫(yī)了，沈院長你太神了，知道你這么神，早給你打電話啊，這一下午給我郁悶的，簡直是驚心動魄，心驚肉跳，提心吊膽，這要是一下子撂倒了，我尋思這下半生不毀了？沈院長嗤嗤地笑了，哪能那么容易就撂倒！沈院長站起身說，好了，今晚上在大廳里多走幾圈，別累著就行，以后記著，油瓶子倒了你也別扶，你不倒下就是兩個人的最大幸福，倒下一個兩個人都別想幸福。唐俊微笑著點頭，心里卻無限感慨地說，牛B還真不是吹的呢，有兩下子啊。此時沈院長的心情也特爽，好了，時間不早了，我也該走了，以后最好別出問題，出了問題早點給我打電話，別拖這么晚。你聞聞我的酒味，你打電話的時候我還在酒桌上喝酒呢，再多喝一會兒你今晚上就睡地板吧。

唐俊跟在沈院長的身后向外走，一邊走一邊說，沈院長等我好了哪天咱們好好喝一頓，我知道你愛喝酒。啥叫等你好了？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唐俊說，是啊，那你就定一個時間，我隨時都可以。沈院長回頭說，咱們之間不用客氣，這幾天忙，忙過這幾天再說。好的，蘭茜在身后也緊著說些感謝的話，將沈院長送到了門外。

望著走進電梯的沈院長，蘭茜回手關上房門，兩個人四只手緊緊地拉在一起，在門口興奮地轉起了圈圈。轉了兩圈之后，蘭茜說，別轉了，你得注意點。唐俊打了一個立正，站得筆直，你看沒事了，我走幾步你看看。唐俊在客廳的地板上大步流星地走了一個來回，怎么樣？蘭茜點點頭，不錯，又是一條好漢。

唐俊拉著蘭茜的胳膊在沙發(fā)上坐下，跟你商量一個事。什么事神經(jīng)兮兮的？咱倆來一個說走就走的旅行，怎么樣？好啊，你說吧什么時候走？現(xiàn)在就出發(fā)！蘭茜有些詫異，現(xiàn)在就走？唐俊說，現(xiàn)在就出發(fā)，去三青山。我那些驢友今天晚上10點的飛機，咱們現(xiàn)在就往機場趕，10點的飛機不一定趕得上了，那也無所謂。我們一邊往機場趕我一邊和他們聯(lián)系，以后你也加入我們的團隊，咱倆一起玩，怎么樣？蘭茜很高興，走唄，非得攆他們干什么？不是說走就走嗎？咱們就來一個徹底的說走就走，現(xiàn)在就去機場，趕上去哪里的飛機咱就去哪里。唐俊更加興奮了，真的？當然是真的了。唐俊說，那就太刺激了，說走就走，走到哪算哪，走！

兩個人一陣緊張的忙碌之后，蘭茜拉著那個讓唐俊小關節(jié)錯位的大拉桿箱，唐俊背著一個雙肩包，他們匆匆下樓，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幾句簡單的交涉之后，夫妻倆雙雙坐進出租車。司機一腳油門，出租車箭一樣彈射出去，很快兩個紅色的圓點漸漸地消失在溫柔浪漫的夜色里……

責任編輯 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