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樹發(fā)
去了一趟伊春
□趙樹發(fā)
晶蕊發(fā)微信說,我來事兒了,要不你過幾天再來吧。
我每年都有一個獨自出省旅行計劃,前幾年一直在南方轉悠,今年突然接到黑龍江省一個文學方面活動的邀請,所以我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就是說,我的行程是無法更改的,往返車票也是活動主辦方給預定的。一個月前,敲定日期之后,我就跟晶蕊說我要去看看她。她特別興奮地回應了我,說了一大堆期待的話??赡苁窃谏缴洗锰昧?,我感覺她有一種隱隱約約的孤獨和空曠。
這條微信是在我臨行的前一天發(fā)來的。一開始我沒當回事兒,晶蕊原本就是一個大大咧咧的人。坐上車之后,我才認真地琢磨起來?!皝硎聝毫恕笔俏覀冞@個地域的口頭語,書面語就是“來例假了”。這句話通常是女人和女人之間交流用的,如果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說“我來事兒了”,那這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就非常微妙了。而事實上我和晶蕊之間并沒有男女之間的曖昧之情,也許內心里有,但至少沒有言語方面的表露和肢體方面的碰觸。這條微信讓我琢磨了一道兒,我還是沒能琢磨出它文字背后的含義。也許晶蕊她就是個直率的性子吧。
我和晶蕊是十多年前認識的。那時我在一個工商所當所長,她是我轄區(qū)內一家印刷廠的會計。她的老板跟我是哥們兒,我沒事的時候經(jīng)常過去喝茶聊天,偶爾還利用職業(yè)關系幫他們廠子協(xié)調一些年檢和報稅方面的事。他們的廠子規(guī)模不算大,剛好具備一般納稅人標準,所以沒養(yǎng)太多的閑雜人員。晶蕊在廠子里既是會計又負責外聯(lián),出去辦廠子事的時候基本上是她跟著我。我原本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但很少跟晶蕊說工作以外的話。前面說了,她的老板跟我是哥們兒,我不能在哥們兒的得力助手面前表現(xiàn)太殷勤、太隨意。晶蕊呢,她原本也是個性格開朗的人,可能是因為我身著“威嚴”制服的原因,跟我說話的時候盡量不茍言笑。我們之間的稱呼也很傳統(tǒng),我喊她的姓氏,她稱呼我大哥,僅此而已。在兩三年的交往過程中,我們之間看似很熟,實則陌生,我不了解她的任何家庭、社會背景,包括她的準確年齡,甚至我知道她的全名也是十年以后的事了。她對我的了解,大概也僅限于我除了是一名工商干部之外,還是當?shù)匦∮忻麣獾奈娜?。我們之間唯一留下一點回味的是,有一年情人節(jié),我送過她一支玫瑰花,就一支。那天我照例在我哥們兒那喝茶聊天,聊到這個節(jié)日該怎么過的時候,晶蕊也過來插言。我突然問她,今天怎么沒人給你送花呀?她說,這有什么奇怪的?沒有就是沒有啊。我說,這不公平,你這么漂亮,在這個日子沒人送花說不過去。剛好這時外面有一個小女孩叫賣玫瑰花,我就花10塊錢買了一支送給了她。晶蕊在接花的時候有那么一點點的遲疑,不是驚喜,也不是謝絕。她隨口還問了一句,這代表啥呀?我說,代表你……挺好的。
后來我離開工商調入文化部門,我哥們那個印刷廠也不干了,我和晶蕊基本上失去了聯(lián)系,再沒見過面,也沒通過電話。在之后的幾年間,我隱隱約約聽說她離婚了。一開始我還猜測她的離異可能跟我的哥們兒脫不了干系,因為按照慣性思維,老板和會計之間總該發(fā)生點什么。但很快,我這自以為是的猜測就被事實推翻了——我那哥們兒的婚姻自始至終都非常穩(wěn)定,而且據(jù)說,我那哥們跟她也失去了聯(lián)系。
三年前,微信開始普及到日常生活當中。我大概屬于第一批的微信享用者。我是用我的手機號上的微信,開通之后,以往的通訊錄好友直接轉成了微友。晶蕊的微信用的是昵稱,但頭像是她本人。就這樣,我們之間又恢復了聯(lián)系。我看她的頭像還是多年前的樣子,依然年輕、依然漂亮。大概所有人都有這個體驗——微信聊天更能放得開,天南地北、少有戒備。我們之間聊的次數(shù)多了,聊的話題也多了,差不多成了可以互相信賴的好朋友。一個人上了微信,就沒有什么秘密可言了,其所言所行,還有性格特點都暴露在公眾的視野里。我是個好顯擺的人,有點小成績就迫不及待地曬出去。晶蕊看得目瞪口呆,她略帶調侃地說,原來你這么有名啊!晶蕊幾乎每天都在關注我的微信,我感覺她在有意地深入了解我。記得有一天我忘記了發(fā)微信,她直接打來電話問我怎么了?我說沒怎么呀。她說那就好。我反問她怎么了?她說沒怎么,我看你一天沒發(fā)微信,以為你病了,或是出什么事了。
那段時間我剛剛開辦了一個相聲小劇場,尚在試營業(yè)階段,每周的周五周六演出。每次演出之前,我都例行公事利用微信發(fā)宣傳廣告。那天,晶蕊給我留言說,給我留兩個座位,晚上我過去。她說這話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我們之間已經(jīng)有六七年沒見面了。晚上她來的時候,身邊帶了個男士,瘦瘦的,高高的,像個靦腆的大男孩。晶蕊波瀾不驚地介紹說,這是我家先生。其實她不用介紹我也猜出來了。晶蕊確實在體貌上沒有多大變化,微信頭像跟她本人絕無差別。見面之后我們除了禮節(jié)性地寒暄,沒有說過多的話。我一直在后臺忙乎,她倒是專心致志地看了整臺節(jié)目。散場后,又是禮節(jié)性地寒暄、告辭,也沒有說過多的話。后來我在微信聊天時問她說,你家先生,比你小吧?她爽快地笑了,說還是你有眼力,他比我小八歲。就相貌而言,晶蕊差不多要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所以一般人看不出來她和她家的那位先生有八歲的差距。我問她,為什么要找個比自己小這么多的先生?她說,我也說不好為什么,也許我駕馭不了比我年紀大的,也許就是機緣巧合吧。
我一直隨著晶蕊叫她家那位為“先生”而沒說“老公”,是因為我不確定他們是否已經(jīng)真正結合在一起、組成了新的家庭。我沒問,她也沒說,反正我認為這事不靠譜,雖然“她家先生”看起來并不像尋花問柳之徒。不過也就從那一刻開始,我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一種酸酸的感覺,而且時不時地猜測:晶蕊是在放任自己嗎?我承認,我對晶蕊竟然產(chǎn)生了一絲絲的憐愛,不是愛慕,確確實實是憐愛。
那段時間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跟晶蕊單獨吃頓飯、喝點酒,面對面地好好聊聊。為此我尋訪了市內大大小小好幾個酒店的封閉小包間,最后選定了一家星級酒店的茶吧。包間在十樓,窗外是寬闊的大遼河,看著眼亮,適合傾訴,如果上升到文學情結,心情還可以跟著潮水起起伏伏。包間里除了喝茶,還可以點餐,可以品酒。就在我發(fā)出邀請的時候,晶蕊失聯(lián)了,微信屏蔽了,電話也打不通。我假裝若無其事地問我那哥們兒,你知道晶蕊哪去了嗎?我那哥們兒說他們早就不聯(lián)系了。我心里像丟了一件什么重要東西似的,整天迷迷瞪瞪,心慌意亂的。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兩個多月,突然有一天,我的微信里蹦出個新的微友,陌生的昵稱,陌生的電話號碼,我一看頭像,居然是晶蕊。晶蕊堅持用自己的真面孔做微信頭像,應該是源于她對自己長相的自信。晶蕊說她現(xiàn)在在伊春,幫一個親屬打理生意。我問她什么生意?晶蕊說是一家炭雕廠。我再深問的時候,晶蕊就支支吾吾地扯到別的事了。我感覺到她說話的時候怯怯生生的,頓時心生疑慮。我想到了一個可怕的詞兒——傳銷。我心里不停地嘀咕:她莫名其妙地失聯(lián)了兩個多月,是不是被“控制”了?對此,晶蕊的解釋是:她成天山上山下兩頭跑,忙得不可開交,還有就是,山里沒有WIFI,信號時有時無,微信不暢通。
我參加的那個所謂的文學活動其實對我來說不是至關重要的。我的一個詩人朋友致力于收集、整理、研究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大學生詩歌資料,出了好幾本學術專著,堪稱是這方面的權威專家。當?shù)卣紤]到他的名望和影響,也有借機宣傳一下當?shù)氐穆糜钨Y源的想法,就出資舉辦了“全國高校大學生詩歌文獻展”。地點在省會哈爾濱的黑龍江省圖書館。邀請我的理由是,這次文獻展里有我在大學時代創(chuàng)辦的一份《中國高等院校 ·中專學校詩歌大展》原件。其實這點由頭還不足以讓我中斷一個很重要的寫作計劃,而且,那時我的工作出了點問題,政府部門清理“人崗分離”,我的飯碗也許不保,正為此事糾結呢。我猶豫再三,還是如約赴會。我知道最終是對晶蕊的牽掛戰(zhàn)勝了我的猶豫。
展期一天就結束了,接下來組委會安排到大興安嶺實地采風,我推辭了。第二天一大早,我登上了開往伊春的大巴車。在車上我才跟晶蕊聯(lián)系,說我正往伊春去呢。晶蕊說,你到伊春之后,馬上換乘開往紅星區(qū)的大巴車,然后就在紅星區(qū)住一宿吧。我說,今天見不著你嗎?她說,今天肯定是見不著了,因為你的車程最快也得一整天。我將信將疑地說,好吧。我以為晶蕊是不方便見我呢,到了伊春我才發(fā)現(xiàn),晶蕊說的沒錯。伊春太大了,地域面積是我們這個城市的七倍。從市中心到紅星區(qū)也得四個小時的車程。我還算順利,趕上了最后一班開往紅星區(qū)的大巴車,到站的時候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了。我在附近找了一家賓館,不挑不揀就住下了。可能是一路勞頓的原因,我一覺醒來已經(jīng)早晨八點多了。按照晶蕊的指點,我搭上了一輛開往山區(qū)的小客,三個小時后,在一個不太明顯的公路口下車,然后換乘晶蕊聯(lián)系的一臺出租車,又一個多小時,出租車直接開到了晶蕊所在的燒炭場。
這個地方屬于黑龍江省的小興安嶺地區(qū)。時值八月上旬,遼南大地正是酷熱的天氣,這里已經(jīng)有了秋天的涼意。我進屋的時候,晶蕊正蹲在地上燒火做飯,典型的農村大灶臺,燒的是還沒干透的樹枝,屋內煙熏火燎的。晶蕊也是典型的農村大嫂裝束,潑辣地攪動著大鍋里的燉菜。因為無法準確地計算我上山的時間,晶蕊對我的到來渾然不覺,直到我走到近前,她才“騰”的一下站起身,眼睛直勾勾看著我好幾秒鐘。我不知道那一刻她什么感受,但我看到了她眼里閃出了淚花。晶蕊不好意思地說,這里煙大,嗆眼睛。她撣了撣身上的灰塵,過來幫我摘下背包,把我領到隔壁房間。晶蕊說,這是工人的宿舍,你先休息吧,一會兒吃飯。
這家企業(yè)有兩個實體,一個是山上的燒炭場,一個是山下的炭雕廠。我上山的時候一路上就沒看見幾個人,見到晶蕊的時候,整個燒炭場的宿舍里也只有她一個人。晶蕊回廚房繼續(xù)做飯了。我自己溜達出來,在燒炭場周邊轉了轉。山坡上有一排炭窯,大約十幾個洞口,里面空空蕩蕩,感覺好像已經(jīng)廢棄了,只有窯洞里的木炭殘渣證明它曾經(jīng)存在過。再往下走,是一個紅磚砌的成品車間,上面扣著玻璃大棚,里面零零散散有幾個工人忙碌著。我再往遠走的時候,晶蕊喊我回去吃飯了。晶蕊說,這算是中午飯,你先墊一口,晚上我陪你喝酒。我倒沒怎么拘束,和幾個工人一起,香噴噴地填飽了肚子。
傍晚,晶蕊所說的“她家先生”從山下上來了。拎了一桶當?shù)厣着葜频乃{莓酒,還有一大塊兒冷凍的狍子肉。他一見面就親切地喊我“大哥”,我一下子就蒙了,確實想不起來他是誰了。晶蕊說,你忘了?我家先生,在你的劇場聽過相聲呢。我趕緊打圓場說,哦哦,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其實我不是把他忘了,是壓根就沒想到他能在這里出現(xiàn)。這說明晶蕊還和小她八歲的他在一起,我當初還認定的“不靠譜”,看來是我的判斷不靠譜。晚上吃飯的時候還來了兩個當?shù)亓謽I(yè)局的領導,還有一個鄉(xiāng)里的干部,他們個個海量,我根本就不是對手。晶蕊介紹說我是她娘家的哥哥,他們一聽更是熱情有加,輪番敬酒。晶蕊也陪著喝了一杯白酒,她喝酒上臉,兩口下去就面若桃花。因為找不著共同的話題,我更多的時候是在聽他們神侃。這個說,你現(xiàn)在來的不是時候,要是冬天來,就能吃到新鮮的狍子肉了。那個說,狍子肉算啥呀?要講味道,還得是獾子肉。我嘗了一口狍子肉,感覺確實味道不咋地,肯定不如我們日常吃的牛羊肉鮮美。其實,那頓飯我從頭到尾都食之無味,我心里酸酸的,是心里,不是胃里。
我假裝不勝酒力,做出要吐的樣子。晶蕊看出了端倪,就跟大家說,別讓我哥再喝了,他坐了一天半車,肯定累了,我送他休息去,你們繼續(xù)。晶蕊把我領到另一棟平房的一個套間,說這是這一帶最好的客房了,我們老板的寢宮。我看了看,還不錯,有淋浴,還有坐便。晶蕊從外面拿了些木頭棒子,塞到炕洞里,點著了火。我問她,夏天還用燒炕嗎?晶蕊說,這里比咱家那邊差十來度呢,后半夜冷。她給我鋪好被褥之后,說,你早點睡吧。我問她,你住哪?她說,我在跟前租了一戶民房,算是在這兒安家了。我說再呆會兒不行嗎?她說不行,我家先生還在喝酒呢。我沒再說什么,晶蕊轉身走了。那一夜,我?guī)缀鯖]合眼。我第一次在這么空曠的大山里過夜,心里惶惶不安。我把門上了兩道鎖,還是不踏實,又找了一根木棒子放在枕頭邊。夜里靜極了,只能聽到炕洞里噼里啪啦的火苗聲。我整夜開著燈,警覺地瞪著眼睛,沒有一絲困意。我胡思亂想了很多事,甚至隱隱約約感覺到晶蕊的那位“她家先生”能對我圖謀不軌。凌晨三點多鐘,我看到天微微放亮了。小興安嶺地區(qū)和我的遼南家鄉(xiāng)比,不僅有溫差,還有時差。
早晨,天突然下起了雨。
我來之前,晶蕊答應我說要帶我進深山老林。這句話對我的誘惑力極大,我特意準備了一套戶外運動設備,包括指南針、救生繩、激光手電筒、小型刀具,還有一些應急食品。我做好了在森林里迷路的準備,也有跟晶蕊在野外過夜的幻想。當然,這些東西一樣也沒用上,那些不著邊際的想法也落空了。
晶蕊打著傘過來喊我吃早飯,我沒給她開門。我說我沒有吃早飯的習慣。晶蕊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說,你要沒休息好就再睡一會兒,中午我再來喊你。我沒有等她再來喊我。她剛走,我就迅速洗漱完畢。剛好屋里有一件雨衣,一雙高筒水鞋,我換上之后就出門了。我判斷了一下方向,決定一個人進山。小興安嶺的黑土,經(jīng)過雨水的浸泡之后,非常泥濘。我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接近了原始大森林。進了森林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根本就沒有路,全是茂密的雜草和厚厚樹葉,而且溝壑遍布,一不小心還會陷入沼澤。更可怕的是,這里的蚊子太兇猛了,鋪天蓋地、一撥一撥地撲面而來,防不勝防。就在我進退兩難的時候,我聽見了晶蕊撕心裂肺地喊我的名字,聲音由遠及近。我循聲望去,看見晶蕊和她家先生正一瘸一拐地朝我這趕來。我趕忙回應了一聲,讓他們在外面等著,我說我這就出去。我剛邁上土路,晶蕊就沖了過來,一臉怒氣地朝我喊叫,你干嘛呀!你干嘛呀!顯你能耐呀!你找死呀……我從未見過晶蕊發(fā)火,所以一時怔住了,我呆呆地望著她,我發(fā)現(xiàn)她臉上淌著雨水,眼里閃著淚花。她家先生趕緊打圓場說,大哥,天下著雨呢,你再往里走真就有可能出不來了。我感覺她家先生說這話的時候好像也壓著火,他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不知道是沒睡好還是沒醒酒。
吃過午飯,天放晴了。我跟晶蕊說我要走了。晶蕊說,好吧,你收拾一下東西,我送你下山。一個多小時之后,還是那輛出租車來接我們了。晶蕊給我裝了一紙殼箱木耳,說,這是野生的,市面上賣300多一斤,你自己留著吃,別送人。下山比上山能快一些。半道上,碰見一個老漢招手,出租車停了下來,老漢說了聲謝謝,就上車了。過了二十幾分鐘,老漢到站了,出租車停了下來,老漢說了聲謝謝,就下車了。我不解地看了看晶蕊,晶蕊說,這里交通不便,但民風淳樸,只要有人想搭車,不管是馬車汽車拖拉機,都會停下來送一程。出租車一直開到山下的炭雕廠。晶蕊領我在廠區(qū)轉了轉,選了幾個炭雕掛件塞進我包里。
這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晶蕊說,你進不了市區(qū)了,沒有車了,就近找個旅店住下吧。我問,你呢?晶蕊說,我也回不了山上了,我住炭雕廠宿舍。我問,咱們不能住一起嗎?晶蕊說,我來事兒了。她說到這兒的時候我一下子想起來了,這是我啟程的前一天她跟我說的話。我故作鎮(zhèn)靜地說,你來事兒了,跟咱們住在一起有什么關系嗎?晶蕊說,哥你別多想,我來到這兒水土不服,落下了病根兒,每個月的這幾天都特別難受,周期長,量還大,確實不方便;再說,我身邊還有眼線,今晚不回炭雕廠,第二天山上就知道了。我說,好吧,咱倆就近吃點東西吧,然后你住你的宿舍,我住我的旅店。
我們倆找了一家路邊燒烤,坐了下來。晶蕊說,哥你喝點酒吧,我陪你喝。她也不管我同不同意,就要了一箱當?shù)氐纳?。我們倆一瓶接一瓶地對吹。晶蕊酒量尚可,就是上臉,面若桃花,惹人憐愛。因為我說不清我此行的目的,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是晶蕊一個人在說,我只能是忠實的聽眾。她說,你這次來的不湊巧,趕上下雨了,要不我還準備帶你上山采木耳呢;她說,你不知道,我院里還養(yǎng)了一群雞和鴨呢,我每天都去挖野菜喂它們;她說,這里閑置的荒地有的是,我準備明年開墾一塊地,自己種糧食吃;她說,這里的人都很純樸,家家夜不閉戶,互不設防……后來,她說,哥,我想家了,我想吃烤牛肉,想吃新鮮的大海螺,想吃鹵蝦爬子……說著說著,眼里又開始閃著淚花。我想緩解一下氣氛,就打趣說,你失聯(lián)了兩個多月,我還以為你陷進了傳銷窩點呢。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我剛說完這句話,晶蕊突然愣神了,接著眼淚就出來了。我一看情況不對,趕緊結了賬,拽著她離開了燒烤攤。
在送她回宿舍的路上,我問晶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晶蕊說,我確實陷入一場陰謀,比傳銷還可怕。在我的一再追問下,晶蕊終于說出了真相。她說,這個企業(yè)的法人代表是我家先生的表哥,當?shù)卣猩桃Y,他鉆了這個空子,到這里“淘金”來了,實際上企業(yè)就是個空架子,山上的燒炭場和山下的炭雕廠都是做樣子給人看的,只有樣品,沒有產(chǎn)品,其真正的目的是套取山上的木材,然后轉手牟利。她說,我心里透明白,這是非法的勾當,一旦事情暴露肯定得吃官司,弄不好都得“進去”。我問,你家先生參與進來了嗎?晶蕊說,我是會計出身,除了他誰能騙得了我?他可能不是主謀,但肯定是同謀。晶蕊最后嘆了口氣說,咳,我心眼兒太實了,無論比我大比我小,我都駕馭不了。
到了炭雕廠大門口,晶蕊說,哥,你趕緊找個旅店休息吧,別替我擔心,我自己有分寸。就在晶蕊轉身要進大院的時候,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我說,你跟我回家吧,別在這遭罪了!我當時的語氣很堅定,差不多是喊著說的。晶蕊突然轉過身,一下子撲到我身上,雙手緊緊地纏住我的脖子,嚎啕大哭。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不斷地拍打她的后背,任由她的眼淚在我的胸前流淌……哭夠了,晶蕊有氣無力地說,哥,我現(xiàn)在不能跟你回家,我的全部積蓄都套在這里了。
我覺得我再說什么都沒用了,就勸她回宿舍休息。晶蕊堅持說,哥你先走,我看著你。我轉身就奔附近的大馬路走去,這時,過來一輛大掛車,我擺了擺手,車真就停了下來,我問了一下,剛好是去市區(qū)方向。我說了聲謝謝就上車了。車啟動的時候,晶蕊跑了過來,我隱隱約約聽她說,哥,你到市里找個賓館先住一宿,晚上再回來吧,我家先生明天就出門了……
責任編輯 劉佩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