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若凡
逼仄、搖曳的空間
——論王瓊麗小說集《守身如玉》中的女性意識
石若凡
當(dāng)一眼看到《守身如玉》的書名時,我的第一感覺是“似乎有點過時吧”。當(dāng)然,在沒有細細閱讀作品之前,這僅僅是一種感覺罷了。但作品的中心問題卻不言自明,對于女性作家而言,女性的生活與情感問題似乎是天然的主題。王瓊麗并不例外,大大小小四十余個故事,幾乎都是在訴說和表達著一位充滿知性的女性對女性情感生活的期待,以及困惑。
守身如玉,為誰而守?答案是明顯的,丈夫?!妒厣砣缬瘛分袟钹徝放c丈夫許承睿分居十年也守身十年,即便“他不疼你,不愛你,不憐你,把你一個人扔在這里不管你”;《三分癡情付紅顏》中雅麗日復(fù)一日穿行于腥膻難聞的菜市場,只是“為了讓許正南每天吃上新鮮的蔬菜”;《離婚要趁早》中張光明跟楊麗娜提出離婚時,“這個潑辣的女人”不是大鬧一場,而是“一反常態(tài)地小女兒樣地啼哭起來”,而且“一哭就是兩天兩夜,傷心欲絕,不吃不喝”,等等,不可一一枚舉。而之所以如此,筆者以為,癥結(jié)在于這一類型的女性——顯然不可能是全部的女性,作家筆下就不乏一些新的女性形象——生活與情感空間的逼仄。
不可諱言的是,即便在今時今日,男女不平等這一社會問題仍普遍地存在著。因此,女性若遭遇痛苦的命運,人們往往將之歸于這種不平等;而幸福的女性則僅僅出于一種幸運,得遇一個好男人。王瓊麗似乎亦不能免俗。楊鄰梅的生活是悲慘而苦痛的,十年獨守空房,承受住了“身體的干涸”,卻親眼證實了許承睿的欺騙與不忠,對于她來說,“那一程,摧毀了她堅守多年的信念和堡壘;那一程,耗盡了她對生命的所有美好期待”,從此,她不再是作為一個女人、一位妻子而活,而是作為“母親”而活著(《守身如玉》)。這種悲慘實則是對男性在愛情與婚姻上不忠的直接控訴與批判。同樣,鄔梅的老公秦澤云“特不是東西”,“身邊一直鶯鶯燕燕的,去了肥綠來了瘦紅”,鄔梅忍了下來,而一旦鄔梅坦白“我跟一個男人好過”,秦澤云很快遞上一張簽好字的離婚協(xié)議書(《有些話別急著說》),更進一步揭露了男女在生活中遭受的不對等的對待。
但是,應(yīng)該說,以上種種,僅僅是表現(xiàn)于故事的敘述層。而站在女性主義的立場,人們定會發(fā)問:為什么離開了婚姻(丈夫或孩子),女性就要退守到一種修女式的、自殘式的生活模式呢?家寶“自虐式地將自己三十歲的青春嫵媚全都封閉了起來,除了程青再不同任何人往來,離婚后索性辦了病休”,“要讓全世界把我(她)遺忘”(《座機》),如此種種,是否值得,是否合理?筆者以為,這才是作家希望讀者在故事背后所要發(fā)掘的。
西蒙娜·波伏娃一針見血地指出:“依附性是壓在大部分婦女頭上的不幸,不論她們自己對它或不堪其苦或安之若素或自得其樂,它終歸是婦女的不幸?!蓖醐傷愓且云浜啙崱察o的筆調(diào)深刻地描寫和揭露了依附型的女性在情感生活中的種種幸或不幸,更確切地說,這種依附性不僅是女性自身的一種生活方式,同樣也是女性對男性提出的“平等”訴求——正如《追來追去追成仇》中直接表明的——“女人對全世界都是善良的、大度的,可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除了丈夫外”。但是,如果站在波伏娃的立場來說,即便是秦七月與梁倫文這一對恩愛夫妻(《換車》),他們的恩愛并非幸福,而是深深包藏著女性幾千年來的不幸,因為它并未改變本質(zhì)上的依附性,所以秦七月這位大學(xué)教授,一聽到朋友說梁倫文的車上坐著一名陌生的年輕女子,馬上就去查丈夫的崗。當(dāng)女性把自己生活的中心系于男性之上時,她事實上并沒有辦法綁住男性,并沒有享受到堡壘所應(yīng)有的穩(wěn)固、安全、依靠、遮風(fēng)蔽雨等種種積極功能,而只是徒然地束縛住自己,將自己牢牢地困死于男人(或兒女或廚房)這座狹小、逼仄的“堡壘”之中。
然而,一個男人怎能構(gòu)成女人的全部生活與情感空間?或許,這正是作家隱蔽的啟示,女性的解放之途,首要在于打破自身生存空間的逼仄性?若果如此,則筆者亦不妨大膽揣測:作家對此也并無信心,或者說,并沒有明確的方向與有效的手段,去積極擴展女性的生活與情感空間。波伏娃曾經(jīng)為女性的獨立與自由指出了一條可能路徑,即自食其力——“自食其力,這并不是生活目的的本身;但是,只有先做到自食其力,才能達到堅實的人格獨立”。但是,今天已不同于波伏娃的時代,作家筆下的女性,如楊憐梅、秦七月等,幾乎全都是經(jīng)濟上獨立的、自足的,但是,工作與職業(yè)顯然不可能亦不應(yīng)當(dāng)成為女性生活的全部,愛情或婚姻注定是不可或缺的。波伏娃與薩特的愛情故事衍生了一個新式詞匯——契約式愛情,他們終身未婚,但卻終生相守,同樣昭顯了情感生活對于女性的不可或缺性。
因此,問題的最終落腳點在于如何去拓展女性的生活與情感空間?作家對此是不確定的。是友誼嗎?但易紅與謝惠娟(《女友》)、趙麗萍與秦七月(《換車》)的友情,只是證明了“女人的友誼,是一根細細的紅線,隱私是把鋒利的剪刀,輕輕一刀,就兩頭隨風(fēng)了”?;蛘呤侨纭兜谑€“fans”》中的袁詩人與穆碧薇那樣,女性反客為主,讓男人成為自己的“獵物”?雖然在這個短篇中作家采用的是一種完全客觀的視角,但綜合其他各篇來看,作家顯然對此并不會持贊同態(tài)度,以《守身如玉》作為小說集的題名正是作家對此的明證吧。王瓊麗筆下的女性,多秉持著傳統(tǒng)的觀念,身體成為愛情或婚姻的堡壘的邊界,于她們而言,并不存在著柏拉圖式的愛情,也不存在弗洛伊德式的性本能,而是愛情(婚姻)與身體、靈與肉的完全合一,恰如詩人余秀華在《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中所表達的一樣,為心愛的情人獻上自己的肉體是沒有保留的愛的表現(xiàn)——“讓我不顧一切去愛他,讓我千辛萬苦奔赴他就是為了交出我自己都舍不得老去的肉體……只有這樣,我才能在我自己的心里證明:我在沒有保留地愛你”。正是這種靈肉合一的期待與要求使身體成為了生活的界線,造就了她們的依附性,這種依附性一方面與我國的文化傳統(tǒng)是一脈相承的,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說是人們對于愛情的一種普世期待。
波伏娃與薩特通過不婚來確保各自的自由生活,但波伏娃也是矛盾的,她既希望保持自身的獨立,又渴望獲得薩特的愛情(抑或婚姻?),而薩特“我們的結(jié)合是一種本質(zhì)上的愛”的話似乎提供了一種可能性,使得他們在不忘時時給予對方以溫柔與體貼的同時,各自都可以去體驗偶然的風(fēng)流韻事——這些被他們歸為“現(xiàn)象上的愛”吧!因此,有人已清楚地看到,他們倆的“赤裸對話,并非源于各自的忠誠,這或許是法蘭西民族的天性使然”。但即便以法國人所謂的浪漫精神與對性的寬容態(tài)度,這并不意味著波伏娃是不嫉妒的。她應(yīng)當(dāng)是無奈的,恰如王瓊麗筆下的郁藍,“從時光倒流出,就下了出墻的決心”,但她的出墻,僅僅是出于對丈夫戚威出墻的報復(fù)而已(《別人的艷遇》)。作為女性主義理論的奠基人之一,作為薩特這樣一位極端崇尚“自由選擇”的存在主義哲學(xué)家的愛人,波伏娃在人格獨立與忠貞愛情之間始終是兩難的。這種兩難同樣是作家王瓊麗的不確定與困惑的根源。
堡壘,從其形式特征來看,可以涵括堅固、穩(wěn)定、安全等種種隱義。但是,堡壘又只存在于對愛情的虛假想象之中,或者說,在新的時代語境中,傳統(tǒng)意義上的堡壘已不復(fù)存在,原本的堅固變成易碎,穩(wěn)定變成了虛浮?,F(xiàn)代女性的生存空間不僅逼仄,而且搖曳不定。楊憐梅的身心俱疲只是在訴說著一個道理:“女人啊,得學(xué)會愛惜自己,自個疼自個兒”。但是,怎樣才算得上是“愛惜自己”?女人應(yīng)當(dāng)如何“自個疼自個兒”?是去釋放“心里的小野獸”(《給你一杯血腥瑪麗》)嗎?還是去重新開始一段新的愛情(或婚姻)?抑或向波伏娃去學(xué)習(xí)法國式的浪漫與寬容?其實,這個問題是不可能有唯一答案的。女性主義思想早在17世紀就開始得到人們的關(guān)注,但女性主義始終作為一個問題而存在,伴隨著社會狀況的變化而發(fā)展,始終未能得到徹底解決,因為這一問題涵蓋了生理的、社會的、經(jīng)濟的、政治的、文化的等等諸多因素,且往往一個舊問題的解決同時伴生著新的時代難題,因此并不是某一個偉大的人物能一蹴而就地解決的,甚至可以說在未來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也無法徹底解決的,這使得女性問題成為一個永恒而時新的話題?!皸钹徝酚X得眼前群魔亂舞,胸口如鈍刀撕割。疼,悶,喘不過氣來,她想剖開自己的胸,她想大哭,她想大叫,她想撒開了腿狂奔”,但這種痛苦并不是單純來源于過去所受的傷害,而更加痛苦的應(yīng)該是對未來的迷茫與對出路的絕望。這種迷茫與絕望應(yīng)當(dāng)也是歸屬于作家的,是其不確定與困惑的集中體現(xiàn)。但是,王瓊麗的不確定與困惑正是其深刻性所在,她的高明正在于把問題擺到了臺面之上,卻沒有提供任何“答案”,使得她的作品成為一則古希臘式的神諭,成為荷爾德林眼中的神殿,“發(fā)出一些模糊不清的語音”,“具有一種無限物的擴展力量”,供人們思考和討論,卻無法斷言正確與謬誤,而需要人們在自己各自的生活中去感悟和體會。
最后,不得不說的是,王瓊麗最能熟練把握的,是楊憐梅這一類傳統(tǒng)的依附型女性,對于新時代的新女性的書寫缺乏應(yīng)有的鮮活生命感。這或許應(yīng)歸因于作家是站在傳統(tǒng)文化的界線內(nèi)去觀照現(xiàn)代女性,因此表現(xiàn)出較明顯的傾向性,對現(xiàn)代新女性的意識缺乏深入的理解,因此,這類女性形象,如將性掛在嘴邊的趙莎妮(《守身如玉》)、作為“小三”的佩蘭(《三分癡情付紅顏》)等,多表現(xiàn)出較明顯的類型化、概念化。但是,在作家安靜的敘事中,可以看出對平淡而溫馨的情感生活的向往與期待,這與當(dāng)前物欲橫流的時代現(xiàn)實形成鮮明的對比,從而展現(xiàn)出一種凄涼的美感,呼喚著一種純真的情感,給人以齒頰留香、回味無窮的審美享受!
湖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講師,中山大學(xué)文藝美學(xué)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