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正
支 票
◎ 吳正
接觸支票,是在十六年前我到香港之后的事了。在香港的商業(yè)生活中,每日都有可能幾十遍地接觸支票,小到十幾元,大到上百萬元,而銀行職員遵循的是同一套嚴(yán)格的核對程序——一字不合立即退票,反之,再大的金額也將從
你的賬戶中扣除,絕不容許事后的商榷與反悔。
在父親的生意由我全盤接手后,慎重了一生的他仍別出心裁地保留了支票的簽字及修改權(quán)。這明顯構(gòu)成了對我自尊心的傷害,但他似乎全然覺察不到,沒有解釋,更不用說有歉意了,有的倒是背地里向我母親說的那么一句評論:“這是生意,不是寫詩,形象思維可要不得!”
某日,在文件堆間埋頭工作了一天的我抵家時,突然記起已有三日沒有核對過已開出的支票的存根。令我全身血液凍結(jié)的正是這一次的核對:一張五萬的支票由于會計多填了一個零,英文便也跟著寫錯,而最致命的是我竟在匆忙間簽上了自己的大名!
我奔進(jìn)客廳,向銀行撥去電話,居然忘了當(dāng)天的辦公時間早已過了。當(dāng)我擱上彼端無人接聽的話筒時,瞥見父親正在客廳的另一角坐著看報,顯然,他對此事還一無所知——他當(dāng)然不會知道,至少在月底銀行結(jié)單還沒寄達(dá)前。
第二天一大早,銀行還沒開門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那兒守候了。
“經(jīng)理先生,”目標(biāo)在我視野中一出現(xiàn),我就迎了上去,“我開錯了一張五萬元的支票?!?/p>
“什么時候的事?”“三……三天前?!?/p>
對方的眼中露出一絲驚奇:“您是了解的,吳先生,我們可能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p>
“是的?!蔽翌j然地低下頭去。
“不過,我還是可以給您一份付款的影本。我讓總行這就電傳過來,您先請坐?!钡?dāng)他邊讀著電傳,邊重回經(jīng)理室時,我聽見的是他遲疑的自言自語:“好像沒錯,好像……” 我騰地站起身來,一把搶過電傳紙。這是一份與我簽署的那份完全不同的支票影本,金額欄中明明白白地寫著五萬。當(dāng)我瞥見票底處的那行剛毅的簽字時,一切便都水落石出了。
我抓著電傳紙,一路跑回家去,在逼近家門時,腳步反而放慢了。我裝成若無其事地扭開大門鎖把,父親仍坐在客廳的一角,讀著他的報、喝著他的茶。
“爸爸?!蔽艺f,“早上好!”
“早上好?!彼B頭也沒抬一抬,但就在這連眼神都不曾交鋒的瞬間,我們已和解了。
之后,真的沒人再提起過這件事。十三年過去了,父親永別我們也快有九個年頭了,但我每次憶及此事,心中便會升起一股帶韌性的感情,它構(gòu)成了我對父親回憶的一個鮮亮奪目的光點(diǎn)。
(摘自《浮生三輯》上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