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成棟

一唱雄雞天下白
——漫話歷代詠雞詩

柳成棟

我國是詩的國度，也是雞的故鄉(xiāng)。古往今來，不少文人墨客以雞為吟詠的題材，留下了大量詠雞詩歌?！对娊?jīng)》中就有“雞鳴喈喈”“雞棲于樹”之吟唱。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詩經(jīng)·鄭風(fēng)》中的《風(fēng)雨》一詩：

風(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

既見君子，云胡不夷？

風(fēng)雨瀟瀟，雞鳴膠膠。

既見君子，云胡不瘳？

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詩歌大意“風(fēng)吹雨打多凄凄，雄雞啼叫聲不停。既已見到意中人，心中怎能不寧靜！風(fēng)吹雨打多瀟瀟，雄雞啼叫聲不停。既已見到意中人，心病怎能不治好！風(fēng)吹雨打天地昏，雄雞啼叫聲不停。既已見到意中人，心中怎能不歡喜！”

這是一首愛情詩。詩以三組遞進排比句式，通過詠雞，一層深入一層地描寫了妻子在一個風(fēng)雨大作、天色陰沉的日子里，周圍除聽見雞叫聲以外，一切是那么沉寂，那么悲涼。可怕的寂靜使她更加懷念闊別的丈夫。但就在這時，丈夫忽然到家了，霎那間她的一切憂愁煩惱，化為烏有，真像大病霍然得到痊愈，高興得叫她沒法說的喜悅心情。

詠雞詩中描寫斗雞活動的詩歌較多。因為斗雞活動是上至帝王將相、宮廷官場，下至平民百姓、市井村莊普遍存在的生活習(xí)俗。從應(yīng)

《斗雞詩》可以得知，斗雞之戲，在漢代便十分流行，常常是“連戰(zhàn)何繽紛，從朝至日夕”，斗個昏天暗地、達旦通宵。因此漢魏六朝之間，許多文豪不但喜歡看斗雞，而且還善于寫斗雞的詩歌。如曹植、劉楨、梁簡文帝、劉孝威、庾信、徐陵、王褒等，都有“斗雞詩”傳世。建安七子曹植的《斗雞篇》是描寫斗雞活動的佳篇。“群雄正翕赫，雙翹自飛揚。揮羽邀清風(fēng)，悍目發(fā)朱光。觜落輕毛散，嚴(yán)距往往傷。長鳴入青云，扇翼獨翱翔?！痹娭忻鑼懶垭u抖動羽毛，雙翅飛揚，揮羽凌風(fēng)，悍目噴火、勇往直前的形象栩栩如生，躍然紙上。而那高啼之聲響入云際，拍打著的雙翅似欲飛騰。

再看漢末三國時期文學(xué)家劉楨所寫的《斗雞》詩?！霸敢粨P炎威，會戰(zhàn)此中唐。利爪探玉除，目含火光。長翹驚風(fēng)起，勁翮正敷張。輕舉奮勾喙，電擊復(fù)還翔。丹雞被華采，雙距如鋒芒?！比妱屿o結(jié)合，一場緊張的“會戰(zhàn)”，生動形象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言簡意賅，神態(tài)畢現(xiàn)；層次鮮明，井然有致，既富于氣勢，又干凈利落。詩到高潮，嘎然而止，大有“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之妙。

描寫斗雞活動最細致、最全面、最精彩的詩歌是韓愈和孟郊的《斗雞聯(lián)句》。這首詩，兩人一氣聯(lián)句長達共50句。全詩以“大雞昂然來，小雞竦而待”（韓愈）開始，以“崢嶸顛盛氣，洗刷凝鮮彩”（孟郊）、“高行若矜豪，側(cè)睨如伺殆”（韓愈）的姿態(tài)步入斗雞場。此時上場的雄雞“精光目相射，劍戟心獨在”（孟郊），刀出鞘，劍亮刃，“既取冠為胄，復(fù)以距為鐓”（韓愈），一副激烈搏斗的場景隨即展開?！?膊戰(zhàn)聲喧，繽翻落羽 ”（韓愈）， 雞經(jīng)過激烈的搏斗后，雖然經(jīng)過小小的挫折，但“中休事未決，小挫勢益倍”（韓愈）依然保持旺盛的斗志繼續(xù)戰(zhàn)斗。“裂血失鳴聲，啄殷甚饑餒”（孟郊）之后，則是“一噴一醒然，再接再礪乃”（孟郊），采用用水噴，一噴一醒的方式，使之再接再厲，繼續(xù)爭斗。結(jié)果“頭垂碎丹砂，翼拓拖錦彩”（韓愈），垂下的雞頭如丹砂破碎，展落的翅膀，拖著錦色的羽毛。最后是“選俊感收毛，受恩慚始隗。英心甘斗死，義肉恥庖宰”（孟郊）。意思是說選取俊美的斗雞，只能感受到收取他的羽毛寬慰，但卻為以禮招取了雞一樣的英賢落到如此的下場而慚愧。英勇的斗雞，雄心在懷，勇于堅持，不忘初心，甘于戰(zhàn)斗而死的精神另人動容，但庖廚卻不好意思宰殺食用這斗雞的義肉。弦外之音，意味深長。

詩圣杜甫也有題為《斗雞》之作，但意旨并非詠雞本身，開篇“斗雞初賜錦，舞馬既登床”，引出唐玄宗舞馬斗雞之事，結(jié)尾以“寂寞驪山道，清秋草木黃”收束。詩圣畢竟是大手筆讀之使人不能不把唐玄宗之荒宴與安史之亂相互聯(lián)系起來。

詠雞詩歌中，描寫雞鳴的詩歌較多。隋岑德潤、梁簡文帝、唐陳陶、王遵等都寫過《雞鳴篇》或《雞鳴曲》。唐李頻《府試風(fēng)雨聞雞》：“不為風(fēng)雨變，雞德一何貞。在暗常先覺，臨晨即自鳴?！备桧灹穗u不因氣候的變化，堅守雞德即按時司晨的本職，臨晨主動去啼鳴，把雞比作堅貞的先覺者。唐徐夤《雞》中寫道：“守信催朝陽，能鳴送曉陰。峨冠裝瑞璧，利爪削黃金。”把雞比作峨冠利爪的守信者。宋代陸游的《新買啼雞》詩中“五更引吭震戶牖，橫梃無復(fù)須元戎。明星已高啼未已，云際騰上朝陽紅?！毙蜗蟮孛枥L了雄雞五更時分按時啼曉，聲震戶牖不需要橫持棍棒的主帥鞭笞而高鳴不已，迎來了云端的一輪紅日。明代的唐寅則把雞比作“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勇士：“頭上紅冠不用戴，滿身雪白走將來。平生不敢輕言語，一叫千門萬戶開?！鼻皟删涿鑼懗隽艘恢谎┌椎男垭u形象，第三句以鋪墊而作轉(zhuǎn)，最后一句，嘎然而止，一錘定音，以“一叫千門萬戶開”作結(jié)，意境全出。另外還有一首《詠雞聲》：“武距文冠五色翎，一聲啼散滿天星。銅漏玉壺金門下，多少王侯勒馬聽?！贝嗽娕c前一首詩意境相似，氣勢恢弘，形象生動，將雞鳴與王侯上朝相連，不無小覷王侯的意味。

詩人所處的各種不同境遇，聽到雞鳴所抒發(fā)的情感往往不同。如唐代劉禹錫的《秋江早發(fā)》詩：“因思市朝人，方聽晨雞鳴?；杌钁僬眙溃惨娞斓赜??！绷髀读嗽娙艘蚵勲u鳴而想到朝市之人，從而警示自己不可戀枕貪睡的心情。宋代文天祥的《聞雞》詩：“軍中二十日，此夕始聞雞?！痹娎锞溟g流露了作者對雞鳴的親切感。臺灣愛國詩人丘逢甲有一首《天上》律詩，唱道：“荒雞風(fēng)雨無人語”，“天上何曾可寄愁?！苯璐耸惆l(fā)憂國憂民的情思，可謂情真意切。

詠雞詩真實記錄人們的生活。唐王駕的《社日》詩：“鵝湖山下稻粱肥，豚柵雞棲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寫出了鵝湖山下，莊稼長勢喜人，家家戶戶豬滿圈，雞成群。天色漸漸臨晚，桑樹柘樹的影子越來越長，春社的歡宴才漸漸散去，喝得醉醺醺的人在家人的攙扶下高高興興地回家，生活氣息頗濃。溫庭筠《商山早行》中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是通過詠雞來描寫羈旅生活的名句。旅人在茅店中聞雞鳴而起身，趁著天上的月色，立即收拾行裝出門趕路；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早行”，誰知板橋上所積之霜上已有人的足跡，更有比自己還早的行人走過。羈旅早行的情景，繪聲繪色，如在目前。同時一縷縷鄉(xiāng)愁也通過雞鳴茅店、冷月寒霜、人跡板橋，一起涌來。

陸游的《新買啼雞》詩：“峨峨赤幘聲甚雄，意氣不與其曹同。我求長鳴久未獲，一見便覺千群空?！睂㈦u寫得意氣昂揚。李白的“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钡莱隽嗽娤煞欠驳南胂窳ΑＭ醢彩端晚椗泄佟吩姡骸拔帐肿＞軓婏?，華簪常得從雞翹。”詩人以“雞翹”形容服飾的華麗。朱元璋的《金雞報曉》詩：“雞叫一聲撅一撅，雞叫兩聲撅兩撅。三聲喚出扶桑日，掃敗殘星與曉月?！鼻皟删錁銓崯o華，后兩句使全詩升華，讀來平中出奇，跌宕起伏，意境恢宏。

詠雞詩催促人們奮發(fā)向?qū)W。顏真卿的《勸學(xué)》詩則吹起了人們從小立志發(fā)奮讀書的號角?！叭鼰艋鹞甯u，正是男兒讀書時。黑發(fā)不知勤學(xué)早，白首方悔讀書遲?！备嬲]人們特別是少年朋友每天三更半夜到雞啼叫之時，正是男兒發(fā)奮讀書的最好時間。如果少年時只知道貪玩，不知道勤奮學(xué)習(xí)，到老的時候才想起此事，已經(jīng)悔之晚矣。

雞是美食，以雞待客，以雞宴飲，以雞送別的詩可謂多矣。唐代孟浩然的《過故人莊》中“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寫的便是老朋友邀邀請詩人到他樸實的田家做客，特意備好了黃米飯和燒雞宴請他。陸游的《游西山村》中“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备敲鑼懾S收的年景，到農(nóng)家作客農(nóng)民以肥美的家雞和豬肉來款待拄杖叩門的客人。天寶初年，李白奉唐玄宗征召進京，寫下了《南陵別兒童入京》一詩。詩一開始就寫下了“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的詩句。雞肥酒香的豐收景象，兒女牽衣拉手的惜別景象，詩人興高采烈的情緒躍然紙上。

蘇東坡不僅對豬肉特別喜愛，曾留下了東坡肘子、東坡肉的美名。對雞也情有所鐘，喜歡以雞下酒，還曾寫有“黃雞白酒云山約”、“斗酒與只雞，酣歌餞華顛”的詩句；

在詠雞詩中，雞畫上所題的詠雞詩，使詩意增添畫意，畫意映襯詩意，起著畫龍點睛的作用。除前面提到的唐寅的詠雞詩以外，詠雞時佳作仍不計其數(shù)。如明代畫家徐渭在雞畫上題寫得一首《雞聲》：“云中丹灶伴神仙，亦有棲遲高樹顛。向夕既來回客夢，凌晨特去喨霜天。韻飄籬外雛俱集，頸漲花前繡愈圓。不似吳門塘上鴨，只將名姓向人宣?！鼻懊嬉锰埔膬墒自侂u詩，清新明快，生氣勃勃，是題畫詩的佳作。題畫詩豐富了畫面的意境，增強了情景相輝的藝術(shù)效。再如揚州八怪之一的李鮮，不僅能吟詠雞上詩，且將筆下的雞畫得活靈活現(xiàn)。他曾畫過一幅《秋柳雄雞圖》，并在畫上題詩云：“涼葉飄蕭處士林，霜華不畏早寒侵。畫雞欲畫雞兒叫，喚起人間為善心?！碑嫾医柚}畫詩，給畫面注入了活力，收到了詩畫輝映的效果。相傳，清乾隆皇帝于一個“雞”年的正月初一，聚文武群臣于文昌殿慶賀新春。其間，乾隆令畫工畫《百雞圖》壁畫。畫好后，乾隆要諸臣在《百雞圖》上撰題畫詩，但無人敢題。乾隆笑而題道：“飛來一只又一只，三四五六七八只?！睂懙酱?，眾臣不解其意。乾隆稍定一下，又揮筆寫了下兩句：“鳳凰何少爾何多？啄盡人間千萬石”。此時，才學(xué)不凡的大學(xué)士紀(jì)曉嵐說道：“這首《百雞圖》題畫詩，還是一首絕妙的數(shù)字謎語呢！請看：一只又一只，是2只雞；三四五六七八只應(yīng)是：三乘四等于12；五乘六等于30；七乘八等于56；前后相加，恰是100，正合《百雞圖》也！”

金雞啼曉，大地回春?！耙怀垭u天下白”，讓我們一同聞雞起舞，在雞鳴聲中，迎接雞年那一輪噴薄欲出的紅日而放聲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