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宗剛
《新青年》約稿與魯迅現(xiàn)代小說的誕生
文/李宗剛
在人們既有的印象中,魯迅開始創(chuàng)作新文學作品主要得力于錢玄同的約稿。這種情形在其《吶喊·自序》中有著明晰的交代。魯迅把現(xiàn)實中的“錢玄同”稱之為“金心異”。人們據(jù)此就把約稿的最大功勞歸結于錢玄同。其實,魯迅在不同時期的不同文章中對誰來約稿有不同表述。后來,魯迅還特別突出了陳獨秀的約稿對于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作用。
錢玄同作為向魯迅約稿的主導者,他所編輯的稿件本來沒有固定的欄目。嚴格說來,《新青年》這一刊物與文學刊物有著非常明顯的不同,那就是《新青年》是一個高揚啟蒙精神的文化刊物,其中涉及的內容既有政治的,也有文化的,還有宗教的,文學的內容除了翻譯過來的小說有一席之地,那種獨立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倒不占據(jù)核心地位。至于我們專門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學者,把“五四”文化運動中的“新文學”剝離出來,凸顯了《新青年》的“文學色彩”,那只是與我們囿于專業(yè)知識結構而來的偏狹解讀有關。所以,《新青年》并不是一個專業(yè)的文學啟蒙刊物。盡管如此,這并不影響錢玄同對魯迅的文學創(chuàng)作抱有期待。錢玄同所期盼的是魯迅能夠創(chuàng)作出毀壞這“鐵屋子”的檄文,至于短篇小說等文體也許沒有在其考慮之中。這說明,錢玄同作為《新青年》的編輯,并不是具有清晰的文體意識的欄目編輯。由此推斷,錢玄同向魯迅約稿,僅僅緣于他對魯迅的獨立思想有所認同,而不一定就是期望魯迅創(chuàng)作出什么“新小說”。因此,魯迅在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時,錢玄同的積極催促固然促成了它的問世,但還談不上錢玄同直接參與了這一短篇小說的建構。客觀情形是,魯迅創(chuàng)作出的短篇小說《狂人日記》,在很大程度上是帶有政論性的,這恰與魯迅作為小說家的歷練、作為西方小說翻譯家的體驗及其對國民性反思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
錢玄同對“新小說”雖然缺乏明確的自覺建構意識,但在其思想深處,他還是通過對“舊小說”的清理,完成了對“新小說”的想象。這就說明,錢玄同在成為《新青年》的編輯之后,既不會把曾樸這樣享有盛譽的“舊小說”作家當作約稿的對象,也不會認可那些充斥于報刊上的社會言情小說的作者。那么,真正值得他約稿、并有可能創(chuàng)作出“新小說”的作者到底在哪里呢?顯然,這些作者便是那些既沒有創(chuàng)作過“舊小說”,也沒有創(chuàng)作過“新小說”的潛在作者。正因為沒有創(chuàng)作過“舊小說”,他們才沒有進入“舊小說”創(chuàng)作的窠臼,才不受“舊小說”創(chuàng)作范式的鉗制;正因為沒有創(chuàng)作出“新小說”,所以,他們才有可能打破既有小說創(chuàng)作的桎梏,建立起“新小說”創(chuàng)作的范式。身為教育部僉事的魯迅,便是在此情形下進入了《新青年》編輯錢玄同的視野。對此,錢玄同曾經(jīng)說過:“我認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國內數(shù)一數(shù)二的?!边@就是說,錢玄同最看重魯迅的還不是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而是他的思想。正是對其思想的看重,驅使錢玄同邀請魯迅等人加盟。
《新青年》編輯之所以向魯迅約稿,從《新青年》內在需要來看,其客觀原因估計有三個方面。其一,《新青年》急于擴充作者隊伍和擴充文學地盤。魯迅加盟《新青年》,意味著北京大學這個相對封閉的小圈子一下子拓展出了一片新天地。這既可以看作其星星之火已經(jīng)燎原到教育部,也可以看作旨在提倡新文學的《新青年》和同時也在提倡新小說的教育部制導下的通俗教育研究會這兩大陣營連接在了一起,其帶來的社會影響自然是巨大的。其二,《新青年》急于通過向“新派人物”約稿,探索新小說的創(chuàng)作路徑。從《新青年》的初期規(guī)劃來看,它不是一開始就設計好了路線圖,而是邊探索邊調整路線圖?!缎虑嗄辍肪庉嫷募s稿,則促成了魯迅對新小說的建構。從這樣的意義上說,《新青年》最終轉到“文學革命”上來,與其說是預先設置,不如說是在其發(fā)展過程中逐漸演變而來的。其三,《新青年》的讀者對“新作者”的期待。《新青年》刊發(fā)的文章,實際上是有一個不斷的選擇過程,那些獲得了認同乃至推崇的作者及文章,便會得到進一步的張揚。
由上可見,盡管《新青年》的編輯錢玄同不一定有清晰的現(xiàn)代小說意識,但從總體上說,不管是編輯部的編輯還是一些提倡新文學的先驅者,都清楚地意識到,將來的“新小說”與“舊小說”將不再是一個模樣,至于這些“新小說”到底將是一種什么模樣,他們也不是非常明了。就在歷史呼喚“新小說”作家,也應該產(chǎn)生“新小說”作家的“文學革命”發(fā)生之初,魯迅走到了歷史的前臺,他拋棄了既有小說創(chuàng)作的成規(guī),建立起“新小說”創(chuàng)作的范式。
在《新青年》編輯約稿之前,魯迅便已經(jīng)具有了某些足以引起他們關注的文學創(chuàng)作潛力。那么,魯迅的哪些潛在的文學素養(yǎng)引起了他們的關注呢?
從魯迅的思想來看,早在日本留學期間,他便初步定位于對“國民性”問題的思考。魯迅對國民性問題的這種認識,也就賦予了文學以改造國民性的艱巨使命。這樣的精神訴求和創(chuàng)作主旨,自然與晚清譴責小說的基本訴求、主旨迥然不同。事實上,魯迅之所以能夠賦予其作品以全新的思想,恰是因為他在思想上完成了自我更新,對“從來如此”的文化提出大膽的質疑和批判。魯迅正是循著這一路徑走下來,才最終走出了晚清譴責小說的窠臼,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文學表現(xiàn)天地中。
1907年,魯迅便開始倡導新文學。他對西方的“摩羅派”詩人有著深深的共鳴。在對摩羅詩派的介紹中,魯迅大力張揚和贊美其中的“舉一切偽視陋習,悉與蕩滌”的狂飆突進精神,對“秉自由思想而探究者”加以真誠禮贊。這種思想,如果改用白話文加以表述,那就和“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創(chuàng)造新文學的狂飆精神,取著同一節(jié)奏。魯迅在這篇富含思想與充滿激情的文章中,寄托了“摩羅派”詩歌的“詩力”,以期改造萎靡困頓的國民性。顯然,魯迅的這一主張,與十幾年之后的《新青年》編輯的啟蒙思想息息相關。
“橫空出世”的“新小說”必然是既汲取了西方文學的精華,又對中國社會現(xiàn)實予以形象表現(xiàn)的“復合體”?!缎虑嗄辍返木庉嫼鸵恍┳髡咭不旧铣钟羞@種選材和創(chuàng)作觀念。胡適和陳獨秀也對未來的“新小說”創(chuàng)作也有過類似的設想,這說明“五四”文學革命發(fā)生之初,諸多的文學創(chuàng)建主體已經(jīng)從理論上明確了未來中國的現(xiàn)代小說將要融匯外國現(xiàn)代小說的新質。如果說陳獨秀、胡適等人倡導有余而創(chuàng)作不足的話;那么,魯迅集外國短篇小說的翻譯者和中國短篇小說的練習者于一身,自然就具有創(chuàng)作出“新小說”的潛質,進而具有彌補創(chuàng)作之不足的可能性了。
魯迅作為外國短篇小說的翻譯者,主要的成績體現(xiàn)在他和周作人合作翻譯的《域外小說集》。這部譯作盡管沒有引起較大的反響,市場銷售情況甚為寥落,但這并不意味著這本譯作就沒有產(chǎn)生任何作用。相反,這本譯作隨著魯迅的贈送,在掌握著相當話語權的知識界還是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周氏兄弟“譯筆古奧”所顯示出來的深厚的“小學”功底,給蔡元培留下了深刻印象。在蔡元培的這一深刻印象的背后,又體現(xiàn)了居于大轉折大蛻變過程中的知識分子的復雜心態(tài)。一方面,他們對“小學”功底深厚者依然推崇有加;另一方面,他們又對“新學”訴求刮目相待。這種兩翼并存的情形,就使得周氏兄弟可以棲息于新舊之間,成為他們學識素養(yǎng)深受推崇的內在緣由。如果說魯迅深厚的“小學”功底,僅僅得到了蔡元培等人的贊賞還情有可原的話;那么,他還同時得到了學生的推崇,便可以見出歷史的復雜性了。有學生這樣回憶道:“以那樣的精美的文字來譯動物植物的講義,在現(xiàn)在看來似乎是浪費,可是在30年前重視文章的時代,是很受歡迎的?!憋@然,學生把魯迅當年的譯文視為“精美的文字”,正表明了周氏兄弟合譯的《域外小說集》為魯迅培養(yǎng)了潛在的推崇者,這對他們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接納魯迅其人其文的作用是顯而易見的。不管怎樣,周氏兄弟合譯《域外小說集》的履歷,對《新青年》編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初期便再三向他們約稿的作用還是顯而易見的。
魯迅在創(chuàng)作新文學作品之前,并沒有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獲得社會的普遍認同,也沒有創(chuàng)作出引起強烈社會反響的成名之作。但這并不意味著魯迅前期的文學啟蒙活動,就沒有起到什么作用。相反,魯迅早期的文學翻譯和文學創(chuàng)作等文化啟蒙活動,已經(jīng)初具“新文學”的雛形。從文學創(chuàng)作來看,魯迅在1912年創(chuàng)作出了短篇小說《懷舊》。這篇小說盡管是用文言文寫就的,但就其承載的內容和思想而言,已經(jīng)初步折射了魯迅創(chuàng)作的“新小說”的雛形:對社會現(xiàn)實的真切觀照,在主題上賦予更為深廣的社會內涵,短小精悍的形式,都表明了他具有駕馭短篇小說的良好潛質,并由此給他貼上了小說家的標簽。
從民國教育體制來看,魯迅身在教育部并擔任通俗教育研究會小說股的主任,起草了中國通俗小說的審核和考核等細則,這使魯迅在中國通俗小說評判方面享有一定的話語權。小說股主任這一角色,使得魯迅得以在民國教育體制的基點上思考“新小說”如何為新建立的民國政體服務。而周作人進入北京大學任教,自然會促成周氏兄弟與《新青年》編輯的了解與接觸,這既對周作人加入《新青年》的編輯和作者隊伍具有影響作用,又為魯迅進入《新青年》的編輯視野創(chuàng)造了新的“歷史機緣”。
清末民初,隨著新式教育的崛起,同學之情與同鄉(xiāng)之誼已成為人們最為重要的社會關系之一。在私塾時期,同學之情在人的成長過程中的作用并不是非常顯著,這主要是由私塾教育的封閉性決定的。而新式教育則不然,它以開放的姿態(tài),打破了私塾教育的封閉性,改變了私塾學生的相對單一性,取而代之的是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的學生,匯聚到學校這個新型的公共領域上來,使同學之間的相互影響變得更加明顯。至于同鄉(xiāng)之誼,一旦跨越了地域而置身于一個具有全國或世界背景的舞臺時,熟悉的鄉(xiāng)音和相似的文化,便使他們更好地走到了一起。這種同鄉(xiāng)之誼,既加深了大家的相互了解和認同,又為他們日后的互相幫襯和提攜提供了可能。魯迅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初期便得到了認同,與這種同學之情和同鄉(xiāng)之誼深有關系。在留學日本期間,他與錢玄同等人便從內心深處服膺章太炎,并拜章太炎為師。在此期間,他們結下了同學之情與同鄉(xiāng)之誼。“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初,章太炎的諸多弟子相繼進入北京大學,逐漸掌握了一定的話語權,包括進入《新青年》編輯部,成為編輯,擁有了“約稿”和“發(fā)稿”的權力。由此看來,魯迅留學日本期間所建立的新型同學關系,為他從新文化的邊緣逐漸位移到中心,并最終成為舉足輕重的作者,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
總的來說,在《新青年》約稿之前,魯迅盡管沒有創(chuàng)作出新文學作品,但《新青年》編輯對魯迅寄予了較高的文學期待也不是毫無由頭的。從新文學的發(fā)生來看,早在20世紀之初,魯迅等文化先驅的地位已初步確立起來,只不過現(xiàn)實并沒有為他們提供大展宏圖的舞臺。
《新青年》的編輯錢玄同再三約稿,魯迅終于開始了《狂人日記》的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并不是新文學作家在自然狀態(tài)下自發(fā)地創(chuàng)作出來的,而是在期刊的生產(chǎn)方式有了重大轉變的情形下被催生出來的。那么,我們應該怎樣評價《新青年》編輯錢玄同等人的約稿之于魯迅文學創(chuàng)作的意義呢?
其一,《新青年》編輯的約稿,重新喚起了魯迅的文學之夢,激發(fā)了魯迅文學啟蒙的熱情。如果說早在日本東京時期,魯迅就把文化啟蒙的希望寄托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話,那么,隨著魯迅等人所創(chuàng)辦的《新生》雜志無疾而終,其文學之夢變得落寞異常。隨著文學啟蒙之夢的破滅,魯迅對文學啟蒙的作用和意義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巨大懷疑。然而,由于錢玄同的再三說服,魯迅才又賡續(xù)上了當初的文學啟蒙之夢。
魯迅盡管尚未創(chuàng)作出被讀者認可的作品,但是,這并不影響《新青年》編輯錢玄同對魯迅創(chuàng)作出“思想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作品的心理期待。這樣的新思想恰好與陳獨秀、胡適倡導的文學革命相吻合。實際上,當魯迅的現(xiàn)代小說得到了熱烈回應之后,歷史便一下子奠定了他作為《新青年》重要作者的地位,以至于可以左右《新青年》編輯之間的不同意見。
其二,魯迅糾正了對《新青年》認知上的偏差,積極參與到創(chuàng)造新文學歷史的進程之中,由此開始了他與《新青年》共同成長的輝煌歷程。魯迅對陳獨秀主辦的《新青年》的認知有個發(fā)展的過程。據(jù)周作人在《魯迅的故家》中所說:“在與金心異談論之前,魯迅早知道了《新青年》的了,可是他并不怎么看得它起”,“頗多謬論,大可一駁”。如果周作人的回憶是真實可靠的話,那么,我們可以推斷,魯迅不但不認同《新青年》,反而還認為其“頗多謬論”,而他“買了來”的目的,也就不再是把其視為“啟蒙”寶典,反而是作為“靶子”予以“批駁”。魯迅為什么會對《新青年》有著這種偏差性的認識呢?這恐怕與該時期出版的《新青年》既沒有什么驚世駭俗之作,又處于文化邊緣,未能進入文化中心有關。1917年,《新青年》即便刊發(fā)了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其所探究的問題及提出的解決方略,也大都在晚清的文學改良中有所體現(xiàn)。顯然,這樣的“文學改良”主張,除了會讓魯迅產(chǎn)生“似曾相識”的感覺之外,并不會帶來多少真正具有沖擊力的文化體驗。實際上,魯迅對《新青年》認知糾偏與《新青年》自我不斷調整的歷史過程是共生共長的。
其三,魯迅重新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實現(xiàn)了自我的個體價值和社會價值的融會貫通,這既使他創(chuàng)作的文學成為磅礴于時代的新文學主潮,又真正地實踐了他早年立下的“我以我血薦軒轅”的社會宏愿。當魯迅創(chuàng)作出《狂人日記》并引發(fā)了巨大的社會反響之后,他的整個人生就不再是單一的教育部僉事身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新小說”作家。然而,如果沒有“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呼喚,沒有《新青年》編輯的再三約稿,魯迅的文學情結也許難以獲得紓解與復活的機緣,文學創(chuàng)作也許就難以成為其安身立命的根本,而其民國教育體制內的教育部僉事身份,也許就是標示其社會身份的唯一符碼。因此,當魯迅的“新小說”作家的身份取代了其教育部僉事的身份時,新文學作家便成為其人生具有恒久價值和意義的身份。在此情形下,魯迅不再像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之前那樣,對人生持絕望的態(tài)度,而是“聽將令”,參與到了毀壞“鐵屋子”的文化啟蒙隊伍中,甚至不惜放棄教育部的公職成為相對獨立的“職業(yè)撰稿人”。
總的來說,從“五四”新文學的發(fā)生來看,《新青年》編輯向潛在作者魯迅的再三約稿,意味著期刊的生產(chǎn)方式發(fā)生了根本轉變。《新青年》的編輯根據(jù)其辦刊理念重新選擇作者、重新定位,這才開啟了理念制導下的現(xiàn)代期刊生產(chǎn)方式,他們才向“名不見經(jīng)傳”的潛在作者魯迅約稿。這種新的期刊生產(chǎn)方式,既改寫了潛在作者魯迅的人生軌跡,又改變了《新青年》在文化發(fā)展歷史上的邊緣地位,還促成了作為接受主體的學生對新文化啟蒙運動的認同和發(fā)揚。
【作者系《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主編;摘自《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原題為《<新青年>編輯約稿與魯迅現(xiàn)代小說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