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雅靜 孫遜
早期敦煌變文序跋與現(xiàn)代俗文學研究范式的建立
文/王雅靜 孫遜
1907年,敦煌千佛洞的打開不啻是一件石破天驚的大事。這些“橫空出世”的文獻令世界矚目,并吸引了國內(nèi)一大批優(yōu)秀學者競相投入到對它們的整理與研究之中,從而促使一門新的專學——敦煌學——的誕生。其中,眾多學者尤其關注變文這一文體,不僅以抄錄的方式整理這批文獻,而且在印刷出版時積極為之撰寫序跋。前輩學者用序跋這一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形式,按照現(xiàn)代學術范式對此展開研究,從而引領了我國俗文學研究的第一波高潮。
與雅文學對應的俗文學,長期來為文人士大夫所輕視。1902年梁啟超發(fā)起“小說界革命”,將小說抬至“文學之最上乘”地位,極力推崇小說對于改良社會的作用,打破了千百年來傳統(tǒng)學術對于小說的偏見,提高了小說的社會影響力,并帶動俗文學進入現(xiàn)代學術研究的視域。敦煌變文的出世,為俗文學研究提供了豐富的資料和全新的對象,加之其時適逢新文化運動正在積極展開之時,敦煌變文文獻便在這樣的歷史機緣下進入前輩學者視野。
羅振玉的《敦煌零拾敘》最先簡要論述了敦煌變文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和影響,“見殘書小說凡十馀種,中有七言通俗韻語,類后世唱本,或有白有唱,又有俚語俚曲,皆小說之最古者”,概述了變文與后世唱本、小說之間的關聯(lián),稱“變文為小說之最古者”。周紹良的《敦煌變文匯錄敘》更明確指出了變文與寶卷、彈詞、小說、戲曲等文體之間的淵源關系,“寶卷、彈詞之類民間通俗作品,即‘變文’之嫡派兒孫;后來長篇小說,雜以詩詞歌詠成駢文敘述者,是‘變文’體裁的轉用;中國戲曲、唱白兼用體裁的形成,是受‘變文’的啟示”。
如果說上述兩篇序跋從宏觀層面概括了變文對后世其他文體的影響,那么,向達則從微觀層面分析了變文的題材、語言、人物形象刻畫等與宋話本小說的關聯(lián)。他認為變文所敷衍的民間傳說和歷史故事,是宋代說話中“講經(jīng)”“說史”門類的先導;變文所采用的接近口語的文字、辭匯,為宋以后民間文學的興起準備了充足的條件;變文對于人物心理、動作等方面的刻畫,給了話本和白話小說創(chuàng)作手法和技巧上的啟示;變文的發(fā)現(xiàn)和研究,有助于我們厘清宋代說話人的來歷和宋元話本及擬話本的脈絡。
可見,敦煌變文的出現(xiàn),令后世俗文學中的小說、戲曲、寶卷、彈詞等諸多文體找到了根脈。不僅如此,它還直接導引了“俗文學”這一概念的產(chǎn)生。日本學者狩野直喜最先用“俗文學”一詞,闡述敦煌文獻之于文學史的意義,“中國俗文學之萌芽,已顯現(xiàn)于唐末五代,至宋而漸推廣,至元更獲一大發(fā)展”。鄭振鐸的《敦煌俗文學》將敦煌發(fā)現(xiàn)的通俗文學作品統(tǒng)稱為“俗文學”,并將其看作是文學研究上的一座里程碑,“他使我們知道中國近代的許多未為人所注意的杰作,其產(chǎn)生的情形與來歷究竟是怎樣的。這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絕大的消息,可以因這個發(fā)現(xiàn)而推翻了古來無數(shù)的傳統(tǒng)見解”。
敦煌變文的價值,不僅體現(xiàn)在它之于文學史的意義,而且表現(xiàn)在它本身還是社會學、語言學等學科的一手史料。蔡元培的《敦煌掇瑣序》將敦煌變文作為唐代“通俗文學”的一個“校準器”加以論述,并將變文及其他俗文學作為考察當時社會狀況的“斷片”。他解說了以變文為代表的“民間文學”的作用:
一是可以見當時社會狀況的斷片;一是可以得當時通俗文詞的標本?!椭腥缂艺瑘D,可以見居室的布置;舞譜,可見舞蹈的形式;各種借券,可以見借貸貨物與罰去利息的習慣;通婚書答婚書等,可以見結婚的儀節(jié);勸善經(jīng)、勸戒殺生文、輿歷書、解夢書、吉兇避忌條項等,可以見信仰佛教與保守古代迷信的程度。其他雜文,以此類推,都是很有益于考察當時社會狀況的?!椭腥纭段甯D》《孟姜女》等小唱,尤可以看出現(xiàn)今的小唱,來源獨古。又如《刊謬補缺切韻》《字字碎金》《俗務要名林》等,多記當時俗語俗字,亦可供語言學、文字學的參考。
蔡元培的《敦煌掇瑣序》從廣義的角度論述了“通俗文學”在民俗學、社會學、語言學等方面的價值;董康的《舜子至孝文跋》則從具體篇目入手,舉例論證了它的獨特功用,“《舜子至孝文》一卷,凡六紙,平話體小說也。至謂如書堂讀《論語》《孝經(jīng)》等書,尤堪發(fā)噱。然其中稱前妻之子為前家男女,娘之稱妻,孃之稱母,皆可考見唐代方言。且問答口吻,與宋人通俗小說微有不同。此卷及《明妃曲》,均足備識小之助,未可因其鄙陋而忽之”。
董康強調(diào)不可因為變文的“鄙陋”而忽視它,表現(xiàn)了作者不同于傳統(tǒng)學術以詩文為正宗的價值觀念。持同樣看法的還有劉復,他在《敦煌掇瑣序目》中說得更為明確:
譬如有兩個寫本,一本寫的是一部《尚書》,一本寫的是幾首小唱,照著向來沿襲的說法說,《尚書》當然比小唱重要到百倍以上,《尚書》當然是大的,小唱當然是小的。但切實一研究,一個古本《尚書》至多只能幫助我們在經(jīng)解上得到一些小發(fā)明;幾首小唱,卻也許能使我們在一時代的社會上、民俗上、文學上、語言上,得到不少的新見解。如此說,所謂小大,豈不是適得其反。
劉復這段關于詩文和講唱俗文學在研究價值上的“小大”之辨,重新審視了傳統(tǒng)學術對于不同文體價值認識的偏頗,并運用全新的視角,肯定了變文等俗文學的地位。
劉復是新文化運動的先驅之一,他與陳獨秀、胡適、魯迅等發(fā)起的中國思想界革命,以《新青年》為舞臺,宣揚西方參照下的中國學術、文化建設理念。他與羅振玉、蔡元培、董康等人以變文為對象,解剖了俗文學的價值功用,促使俗文學在學術思潮風起云涌的20世紀初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進一步推動了俗文學進入現(xiàn)代學術研究的視野,從而扭轉了傳統(tǒng)學術研究重“雅”輕“俗”的格局。
陳寅恪《敦煌劫余錄序》中言:“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彼^“敦煌學者”,就是“今日世界學術之新潮流也”。以變文為代表的敦煌文獻的發(fā)現(xiàn),引發(fā)了俗文學研究的新潮流,它與王國維的《宋元戲曲考》、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鄭振鐸的《中國俗文學史》和以胡適為代表的亞東版小說序跋一起,共同匯成了20世紀上半葉俗文學研究的第一波熱潮。這波熱潮上承“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余波,下啟我國學術重俗文學研究的風尚,重繪了現(xiàn)代學術研究的新格局。
所謂“文體”,即文本的體裁樣式,它是揭示作品形式和內(nèi)容特征的一個概念,是對文本內(nèi)在體制特點的歸納。每一種文體都具備不同的性質(zhì)、功用和體式特征,而將對其的認識以理論形態(tài)表述,便產(chǎn)生了文體批評。我國早在先秦時期就已萌生對文體體性的闡釋,對于文體的重視古已有之,且涉及到文體的體制、樣式、風格等多方面內(nèi)容,只是他們所論及的文體皆屬“雅文學”范疇。
由于變文是首次發(fā)現(xiàn),前輩學者在面對這批陌生文獻時,都不約而同地將注意力首先聚集于文體特性。序跋作者從不同角度展開了對于“變文”這一文體的起源、體式特征和所寫內(nèi)容等方面的探析。
關于“變文”的起源,周紹良《敦煌變文匯錄敘》從佛教“俗講”與變文的關系著手進行了探討,認為“變文”之由來,實從釋家傳經(jīng)工作中演蛻而來,為便于流俗所接受,而另有“俗講”。“俗講”則來源于佛教,多為佛經(jīng)故事,加以演染而成?!白兾摹奔礊椤八字v”之話本。向達在《敦煌變文集引言》里也說“唐代寺院中所盛行的說唱體作品,乃是俗講的話本。變文云云,只是話本的一種名稱而已”,亦表明前輩學者對變文來源于佛教俗講的一個普遍認知。此外,作者還借助于圖像,由“變文、變相是彼此相應的”這一邏輯出發(fā),推斷變文“最遲到七世紀的末期”已經(jīng)流行;并以“歷事五朝,二十馀年,數(shù)經(jīng)流放,聲譽未墮”的文溆法師為例,描述了9世紀上半期俗講的盛況。
要了解變文的體式特征,必先熟悉作為變文源頭的俗講的情形。周紹良的《敦煌變文匯錄敘》介紹,俗講開始時,一般都會有“說押座”,即“押座文”,它是“講經(jīng)前之催生”,“大約均以數(shù)十聯(lián)韻文構成”,以達到“攝伏大眾”,使之安靜聽講的目的。正式開講時則伴有圖畫和音樂,它有兩種形式:一種是沿用正式講經(jīng)的儀式,為兩人合作,法師“專作講解之人”,都講“專司唱白讀文”;另一種諸如《降魔變文》《歡喜國王緣變文》《虞舜孝子變文》《目連緣起》等不引經(jīng)文的變文,則“由一人行之”。臨近結束時則有“解座文”,是“為結束一般講經(jīng)而吟唱的詩句”,其目的“或者是向聽眾勸募布施,或囑其明日早來繼續(xù)聽經(jīng),甚或有調(diào)侃聽眾莫遲返家門以致妻子(阿婆)生氣怪罪”。
變文所講內(nèi)容原為佛經(jīng)故事,是僧徒發(fā)揮、敷衍佛典中具有譬喻意義的情節(jié)以宣教;除闡釋佛經(jīng),講述佛教故事,變文還敷衍民間傳說和歷史故事,如《虞舜至孝變文》《王昭君變文》《伍子胥變文》等非佛經(jīng)故事之變文,僅依民間傳說之故事而寫成。
通由以上前輩學者的序跋,我們可知“變文”是唐代興起的一種說唱文學體裁,是在佛教徒開展的“俗講”活動影響下逐漸發(fā)展成熟的一種文體,具有入韻套語、散韻相間、配圖講場的體式特點;內(nèi)容包括講述佛經(jīng)故事和世俗故事兩大類,其創(chuàng)作者“除佛經(jīng)部分當為其時釋家”;“其中普通故事,或為當時之文人學士”。
前輩學者以變文文體發(fā)端的歷史語境為依據(jù),遵循中國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以文體為先”的原則對“變文”文體展開的探究,上承王國維《宋元戲曲考》、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對俗文學文體的關注,下啟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以及后世學者對于各種文體的不懈探索,為文學的文體研究作出了各自的歷史貢獻,使文學內(nèi)在體制的研究始終成為古代文學研究的一個熱點和前沿領域。
早期敦煌變文序跋除了探究變文文體,還注重考述文本的故事源流,這部分大約占據(jù)序跋總內(nèi)容的一半。序跋中有關“昭君故事”“董永故事”等的考述,集中體現(xiàn)了序跋作者運用科學方法探索文學演進規(guī)律所作的努力。
容肇祖的《唐寫本明妃傳殘卷跋》考證了唐前各個時期王昭君故事的流傳情況,梳理典籍中所載有關王昭君出使西域的緣由、王昭君稱謂和結局等異同,條分縷析地論述了產(chǎn)生差異的原因。他首先援引《漢書·元帝紀》《匈奴傳》《易林》《西京雜記》《后漢書·南匈奴傳》《琴操》《世說新語》等典籍中關于王昭君的記載,運用歷史考據(jù)法,推斷王昭君因何下嫁匈奴這個問題:“從上引的各書看,可知王昭君的傳說蓋有兩大特異之點,一說以為昭君怨恨請行;他說以為畫工誤圖致去?!苯又?,作者又根據(jù)變文中“‘昭君’二字凡十一見,‘君’皆作‘軍’”,并聯(lián)系新疆庫車地方有過“昭軍之墓”,證明“昭軍”二字為原名;同時變文中“‘明妃’二字凡八見”,認定“明妃”為“昭軍”之號。然后,作者又剖析了此變文的結構,運用比較考證法,對比了此文與其他昭君故事結尾的異同,得出了此文是“悲劇”,與《漢書》、范氏《后漢書》及《琴操》“再嫁生子”的說法儼然不同,而和元人馬致遠的《漢宮秋曲》說“昭君和親,行至黑龍江,投江而死”的結局一致。
王重民《敦煌本董永變文跋》考述了董永故事的流變和相關問題。首先,作者運用多種文獻來源,考證了董永故事的流變:“董永故事,最早見于武梁祠畫像。畫像不知建于何年,以《武梁碑》立于元嘉元年(一五一)證之,則畫像亦當去此不遠?!绷硗?,他以曹植《靈芝篇》對董永孝行的歌詠和“漢、魏時尚無賣身葬父之說”為依據(jù),得出董永賣身葬父的情節(jié)是從曹植《靈芝篇》“傭作致甘肥”演化而來,判斷“《孝子圖》或反襲《搜神記》”。其次,作者又具體考訂了“變文較《搜神記》及諸《孝子傳》多出的董仲一節(jié)”,即董永故事中董仲這一單元的產(chǎn)生和流傳情況:“蓋自有此變文,永以孝,仲以毀孫臏卜書,并傳于民間,而仲遂以能篆符鎮(zhèn)邪怪著稱矣”。
再者,作者還用乾嘉樸學的方法解釋了安陸與孝感并祀董永的原因。根據(jù)《舊唐書·地理志》和《輿地紀勝》等書的記載,“是孝昌(安陸東境所置新縣)因董黯,孝感因避諱,并與董永無涉;然吾人于此,得知永事之盛衰焉。蓋唐末五代時,董黯孝跡已晦,而董永傳說鼎盛,民間既訛黯為永,執(zhí)筆之士,為調(diào)停之說,遂謂永奉父避兵來安陸矣,債主因亦轉為邑人裴氏。孝感與孝子,義有相關,尤易訛轉,況與安陸本系分封”,鞭辟入里地分析了兩地并祀董永的緣由。
上引容肇祖和王重民兩人考證“昭君故事”“董永故事”時采用的方法與同時代胡適所倡導的“歷史演進法”不謀而合。這種方法是俗文學研究者經(jīng)常使用和卓有成效的方法。如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主要就是采用了這一方法,如同阿英所指出的此書“最基本也最突出的,是以整體的‘演進’觀念,披荊斬棘,辟草開荒,為中國歷代小說,創(chuàng)造性的構成了一幅色彩鮮明的畫圖。而且對每一時期的演變,總是從社會生活關系上溯本窮源,從藝術效果上考察影響成就,一反過去‘文體論’的文藝史家所為”。無獨有偶,胡適的《中國章回小說考證》、顧頡剛的《孟姜女故事研究集》、鄭振鐸的《中國俗文學史》等都成功地運用這一方法,取得了令人信服的研究成果。
故事流變是文學在歷史進程中演變的一種最直觀的表現(xiàn),考述故事流變是探索文學演變規(guī)律的一種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變文序跋作者運用這種方法所建構起的研究范式,被廣泛運用到包括戲曲、小說、民間文學等在內(nèi)的古代文學研究中:從八仙傳說到白蛇故事;從孫悟空原型探討到西王母形象演變;從早期世代累積型長篇小說的成書過程到話本、擬話本小說對前代文言小說的承襲借鑒,都可見俗文學研究中這一研究方法活躍的身姿。
以上早期變文序跋,多方面地展現(xiàn)了中國較早涉獵敦煌文獻整理與研究的一批學者對于“變文”不同層面的認識。其中無論是變文價值的發(fā)掘,還是對于變文文體的探究,或是故事流變的考述,都拓展了俗文學研究的視野,完善了俗文學學科的構建,為我國現(xiàn)代俗文學研究范式的建立做出了篳路藍縷的貢獻。序跋作者大都曾留學國外,深受西方學術研究的熏陶。他們參照西方學科分類的標準,在復興國學的時代背景下,借鑒西方現(xiàn)代科學的研究方法,以新發(fā)現(xiàn)的變文為著力點,回應了20世紀初新文化運動的時代要求。由戲曲而到變文,由變文而到話本,由話本而到章回小說,漸次擴展到彈詞、寶卷、子弟書和各類民間說唱文學,使俗文學研究蔚然而成為“大國”,成為20世紀學術研究成果最令人矚目的領域。
(王雅靜系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博士生,孫遜系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教授;摘自《文藝理論研究》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