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男

(中國現(xiàn)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中東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轉向的土耳其：雄心與困境

李亞男

(中國現(xiàn)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中東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近年來，土耳其從融入西方轉向“回歸中東”，成為地區(qū)事務中一支不安分卻又不可或缺的力量。一方面，當前土耳其對中東地區(qū)事務卷入程度之深前所未有：支持“穆斯林兄弟會”等政治伊斯蘭力量，與埃及塞西政府及海灣傳統(tǒng)君主國反目成仇；積極介入巴以問題，支持哈馬斯，向巴勒斯坦提供人道主義援助；支持并武裝所謂敘利亞“溫和反對派”，主張推翻巴沙爾政權，深陷鄰國內戰(zhàn)不能自拔；在卡塔爾、伊拉克、敘利亞駐軍，發(fā)動“幼發(fā)拉底之盾”行動直接參與戰(zhàn)場爭奪；加入沙特牽頭組建的遜尼派多國聯(lián)盟，同時又與伊朗在阿斯塔納會談中協(xié)調合作。另一方面，中東現(xiàn)階段地緣斗爭、熱點沖突與其利益關聯(lián)程度之高前所未有，直接關系土耳其國家安全和領土完整：“伊斯蘭國”暴恐外溢威脅土社會安全穩(wěn)定；近300萬難民入境沖擊其經濟社會秩序與對歐關系；卡塔爾斷交危機迫其選邊站隊，在經濟與政治利益間取舍；庫爾德族群崛起和“穆斯林兄弟會”問題更是直指其國土安全與政權合法性，成為現(xiàn)階段埃爾多安政府不得不嚴防死守的“紅線”。此外，土耳其國內的政治生態(tài)也越來越回歸中東地區(qū)“主流”。埃爾多安逐漸收攏大權，確立“強人政治”模式，2017年4月又推動全民公投成功修憲，進一步擴張權力，成為土歷史上的“新蘇丹”，與西方民主價值觀漸行漸遠；民眾宗教身份被不斷強化，宗教勢力抬頭，教俗矛盾、教派矛盾凸顯，社會陷入分裂；民族和解進程中斷，民族矛盾激化，庫爾德激進勢力與中央政府陷入暴力沖突的惡性循環(huán)。個人集權、宗教矛盾、民族沖突，這些困擾中東地區(qū)多年的痼疾在土耳其也已經逐一顯現(xiàn)。

土耳其“回歸中東”由內外兩方面原因促成。自1923年建立共和國以來，土耳其以凱末爾主義立國，秉持世俗化、現(xiàn)代化的原則，在內政外交中全面推行“西化”政策。二戰(zhàn)后更是全面融入西方社會，先后獲得歐洲經合組織(1948年)、歐洲委員會(1949年)、北約(1952年)成員國和歐盟候選成員國(1999年)身份，一度以“歐洲國家”自居，成為美歐的忠實盟友、中東地區(qū)的“異類”。其安全上依靠美國保護，經濟上高度依賴西方尤其是歐洲，對歐貿易額占其外貿總量的45%以上，政治上效仿西方民主模式建立議會共和制，被推崇為西式民主與伊斯蘭社會相結合的“典范”。*Kemal Kirisci, “The Rise and Fall of Turkey as a Model for the Arab World”, https://www.brookings.edu/opinions/the-rise-and-fall-of-turkey-as-a-model-for-the-arab-world/.(上網時間：2017年7月10日)2002年，具有溫和伊斯蘭背景的正義與發(fā)展黨上臺執(zhí)政，對內積極推動經濟社會改革，對外加快入歐步伐，土耳其在歷史形成的慣性發(fā)展軌道中加速前行，至2010年前后成為地區(qū)最具影響力的國家之一，但變化的種子已經埋下并悄然萌芽。2011年“阿拉伯之春”爆發(fā)，地區(qū)秩序全面瓦解，土耳其回歸中東的內外條件也發(fā)展成熟。

從內生動力看，土耳其正發(fā)黨受“泛伊斯蘭主義”和“泛突厥主義”意識形態(tài)驅使，調整國家定位，重新界定國家利益，主動介入中東事務。一是推翻凱末爾式的民族主義，強調“土耳其人首先是穆斯林”，宗教身份優(yōu)先于種族身份，宣傳新的“伊斯蘭民族主義”；二是突破“西方小兄弟”的定位，強調土耳其的國家特性、地理優(yōu)越性和帝國遺產，以國際社會的重要成員、伊斯蘭世界的中心、突厥世界的領袖自居，認為隨著土經濟發(fā)展和軟實力的增加，有能力充當?shù)貐^(qū)乃至全球領導者角色，應當主動參與解決地區(qū)沖突，積極維護國際和平與安全，成為國際政治中的“積極貢獻者”；三是否定此前全面親西方的外交政策，主動與美西方拉開距離，提出“戰(zhàn)略縱深”理念，推行平衡外交，借助共同的宗教和文化基礎，修補與地區(qū)國家的關系，努力擴大在中東的影響力，重視以往被忽視的亞洲、非洲等地區(qū)，增強與俄羅斯及中亞諸國、中國、印度等“東方國家”的聯(lián)系?！鞍⒗骸睕_擊了地區(qū)原有秩序，重創(chuàng)了埃及、敘利亞等大國，“穆兄會”等溫和政治伊斯蘭勢力在多國通過選舉上臺執(zhí)政或參與政權。土耳其未被“革命”風潮波及，信心進一步膨脹，同時也看到了實現(xiàn)地區(qū)野心的機會。埃爾多安政府積極介入他國內政，投入政治、軍事資源支持政治伊斯蘭派別，推廣土耳其制度模式，意圖幫助建立一批在意識形態(tài)上親土的伊斯蘭國家，恢復“伊斯蘭統(tǒng)治的時代”并充當領導者。但隨后埃及發(fā)生“二次革命”、敘利亞陷入內戰(zhàn)、“穆兄會”曇花一現(xiàn)、“伊斯蘭國”異軍突起，“阿拉伯之春”蛻變?yōu)橹袞|大亂局、大危局，土耳其深陷其中，無法退步抽身。

從外部環(huán)境看，美西方主導的中東秩序難以為繼，主權國家邊界不斷被侵蝕，土耳其核心利益受威脅，被動參與地區(qū)熱點沖突。第一，庫爾德族群在敘內戰(zhàn)中崛起，威脅其領土與主權，這對土耳其來說是最重要、最緊迫的問題。庫爾德人是中東第四大民族，但至今未獨立建國，集中生活在土耳其東南部、敘利亞和伊拉克北部以及伊朗西部，由四國政府分別管轄，長期處于被壓制、被邊緣化的境地。其中，土耳其庫爾德人約1800～2000萬，占土人口總數(shù)的23%以上，庫族聚居區(qū)約194400平方公里，占土全部領土的1/4。*參見敏敬：《中東庫爾德問題研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年，第18頁。土耳其庫爾德人與中央政府的關系直接影響其國內政治與社會穩(wěn)定，而中東庫爾德族群整體力量的消長，則與土國家統(tǒng)一和領土完整密切相關。近三年來，庫爾德問題一直在朝土耳其政府最擔心的方向發(fā)展：伊拉克庫爾德自治區(qū)日益脫離中央政府管控，在打擊“伊斯蘭國”過程中搶下了不少“無主之地”，收復摩蘇爾前夕又宣布將于2017年9月下旬就庫區(qū)獨立發(fā)起公投，一個全新的庫爾德國家呼之欲出；敘利亞庫爾德民主聯(lián)盟黨及其武裝力量“人民保衛(wèi)軍”成為美國在打恐戰(zhàn)場上最重要的盟友，獲得特朗普政府直接授權的武器支援，在美、歐、俄等大國默許下一路向西推進，意圖越過幼發(fā)拉底河，將土敘邊境的庫族原聚居區(qū)和新占領地盤連成一片，打通“庫爾德走廊”，*一般認為，敘利亞北部的所謂“庫爾德走廊”(部分)將從庫爾德工人黨目前總部所在地坎迪爾山區(qū)一直延伸到阿勒頗北部的阿弗林(Afrin)地區(qū)，途經辛賈爾山、哈薩卡、科巴尼等地；未來或將進一步向西，打通抵達地中海的通道?！癝yrian Kurds Plan Enclave Stretching to Mediterranean: Report”, http://www.middleeasteye.net/news/syrias-kurds-plan-enclave-stretching-mediterranean-report-865706939.(上網時間：2017年7月10日)建立一個事實上獨立自治的“國中之國”；土耳其武裝分離組織“庫爾德工人黨”與敘庫爾德武裝本出同源，受其鼓舞，重拾暴力斗爭路線，在土國內頻繁制造暴恐襲擊，沖突從土東南部地區(qū)向內陸蔓延。雖然不同國家的庫爾德族群間也存在矛盾分歧，但其整體力量壯大、獨立傾向增強，參與地區(qū)秩序重建和權力分配的趨勢已不可阻擋，成為土耳其的心腹大患。美西方國家以打恐為第一目標，在庫爾德問題上與土利益不同，土多次要求美停止武裝庫爾德人、將敘“人民保衛(wèi)軍”列入恐怖組織名單，均未獲響應，不得已只好親自上陣，派軍隊進入敘、伊戰(zhàn)場，直接打擊庫爾德武裝，同時在敘反對派“敘利亞自由軍”的配合下，占據(jù)敘北部阿扎茲、杰拉布盧斯、阿爾-巴布、萊伊(Al-Rai)等戰(zhàn)略要地，阻斷庫爾德人“西進”之路。埃爾多安聲稱，不管付出任何代價，絕不允許在敘利亞北部出現(xiàn)一個庫爾德國家，將敘庫爾德人獨立建國和土庫工黨與敘、伊庫爾德人合流劃成兩條不容逾越的紅線。

第二，遜尼派集團內部出現(xiàn)分裂，“穆兄會”成為斗爭焦點，危及土政權合法性。“阿拉伯之春”蛻變、敘利亞內戰(zhàn)以及美國中東政策變化打破了地區(qū)原有的力量平衡，以沙特為首的宗教和政治保守勢力在美國的默許、支持下，開始對政治伊斯蘭進行清算，由此引發(fā)了卡塔爾斷交危機?？ㄒ蛑С终我了固m力量、贊成選舉政治，遭沙特、埃及、阿聯(lián)酋、巴林等國聯(lián)手圍堵，被逼至“喪權辱國”的邊緣。土耳其正發(fā)黨政府的政權合法性與政治伊斯蘭捆綁為一體，對意識形態(tài)相近的地區(qū)盟友(包括國家和政治、軍事組織)也投入了大量資源，若此番在危機中作壁上觀，既恐唇亡齒寒，也難免喪失信譽、陷入孤立境地。因此積極表態(tài)支持卡塔爾，承諾向其境內派兵、運送食品等，與沙特等國公開叫板。

第三，敘利亞危機久拖不決，“伊斯蘭國”暴恐外溢，威脅土耳其國土安全。包括土耳其在內的各方在敘利亞危機中各有盤算，競相逐利，致其內戰(zhàn)長久不息，使“伊斯蘭國”獲得生存空間，暴恐活動也隨之向伊、敘之外擴展。土作為伊、敘鄰國，首當其沖，受難民和恐怖襲擊雙重沖擊，被迫改變消極反恐策略，加入打恐聯(lián)盟。但在反恐問題上，土目標不單純，政策手段又相互矛盾，既要打擊“伊斯蘭國”、防止極端伊斯蘭勢力向境內滲透，又要遏制庫爾德武裝、削弱巴沙爾政權，不放棄武裝敘利亞反對派，同時有挾“恐”自重、借反恐向美俄要價之意，短期內恐難順利脫身。

無論是主動選擇還是被動陷入，土耳其已加入了地區(qū)亂局的爭奪，完成了“中東化”和“本土化”的重組過程，戰(zhàn)略重心也從美歐向中東轉移。作為兼具經濟、軍事實力，又不乏政治雄心的地區(qū)大國，土耳其“回歸中東”意味著激烈的地緣競爭中又多了一個重要玩家，而原本就破碎、混亂的權力結構和動蕩、緊張的局勢也因此又增變數(shù)。

其一，土耳其與沙特、伊朗均有矛盾，不會完全倒向其中一方，將推動地區(qū)格局由“兩強對峙”向“三雄爭霸”過渡。土是遜尼派大國、西方盟友，在宗教和政治意識形態(tài)上與伊朗天然對立，在敘利亞巴沙爾政權去留問題上與伊分屬涇渭分明的兩個陣營；土又是非阿拉伯國家、世俗民主國家，由選舉上臺的溫和伊斯蘭政黨執(zhí)政，在制度與政治理念上與沙特互不相容，也不是阿拉伯“俱樂部”的成員。歷史上，阿拉伯人、波斯人和突厥人都曾以大帝國的形式統(tǒng)治過中東，都以地區(qū)主導者自居，努力擴大影響力、爭奪勢力范圍，相互間競爭激烈。但土與沙在支持敘反對派、推翻巴沙爾政權統(tǒng)治、遏制伊朗等問題上有共同需求；與伊在支持卡塔爾、壓制庫爾德武裝、拉俄羅斯平衡美國方面也有合作空間，土、俄、伊主導的阿斯塔納會談迄今已舉行了五輪。土游走于沙、伊之間，但決非“夾縫中生存”的小角色。作為中東第一大經濟體，同時坐擁北約集團中數(shù)量與規(guī)模排名第二、僅次于美國的陸軍力量，土耳其具備與沙、伊分庭抗禮的實力，也在逐漸侵蝕二者的權力邊界，加緊爭奪卡塔爾、約旦、哈馬斯等中間地帶，近日又在敘北部劃出數(shù)千平方公里的“沖突降級區(qū)”。隨著土戰(zhàn)略重心日益向中東集中，該地區(qū)傳統(tǒng)上以沙伊對抗為主的“兩強”格局開始向“三家爭霸”過渡。

其二，與沙、伊相比，土現(xiàn)階段戰(zhàn)略資源不足，在爭斗中處于防守態(tài)勢。土曾視中東為落后、動蕩、麻煩叢生的“泥濘之地”，在中東缺乏長期經營，既不像沙特一樣拉攏了數(shù)量眾多、實力不容小覷的阿拉伯國家盟友，也不像伊朗一樣培植了黎巴嫩真主黨、伊拉克什葉派民兵等忠心耿耿的代理人，曾大力支持的政治伊斯蘭勢力和運動在各國又都陷入低谷，被打壓甚至被取締。土在地區(qū)勢單力薄，又無法借力于域外大國。其傳統(tǒng)盟友美國挺沙遏伊，但與土在庫爾德問題上離心離德，嫌隙日生；俄羅斯堅定支持伊朗，與土合作只是權宜之計，更多是拉土向美要價；土歐關系因難民問題跌至冰點，埃爾多安在國內鎮(zhèn)壓“居倫運動”、公投修憲，又擴大了與歐洲價值觀的分歧，雙方漸行漸遠。當前局面對土不利。相比之下，沙特主動出擊，意圖借特朗普政府東風，重新整合隊友，強化遜尼派“老大”地位，將阿拉伯半島劃為戰(zhàn)略禁區(qū)；伊朗可攻可守，意在鞏固戰(zhàn)果，在擴大后的什葉派“新月地帶”深耕細作，伺機再圖進??；土耳其卻被迫將紅線劃到了自家門口，在庫爾德和“穆兄會”問題上退無可退，只能絕地反擊。換言之，土在當前亂局中的轉圜空間較小，政策會更趨向強硬，必要時“會實施新一輪軍事行動”。*“Turkey’s Erdogan Threatens New Military Operation in Syria”, http://www.panorama.am/en/news/2017/06/28/Erdogan-military-operation-Syria/1800421(上網時間：2017年7月12日)

其三，未來土耳其有條件更積極介入中東事務，將成為攪動地區(qū)局勢的不安定因素。過去三年，土耳其國內政治經歷了幾件大事：2015年正發(fā)黨通過兩輪大選，鞏固了在議會中一黨獨大的局面，保住單獨組閣權；2016年，埃爾多安成功鎮(zhèn)壓了“7·15”未遂政變，并借此清洗“居倫運動”及其他反對群體，加強了對社會各個領域的控制；2017年4月，通過修憲公投，將政體從議會制變?yōu)榭偨y(tǒng)制，賦予總統(tǒng)壓倒性的權力，為埃爾多安連選連任設置了有利條件。這些事件將對土耳其的地區(qū)政策產生深遠影響。一方面，正發(fā)黨和埃爾多安將長期執(zhí)政，其“回歸中東”的趨勢和稱霸地區(qū)的野心不會改變，戰(zhàn)略方向大體穩(wěn)定；另一方面，理順了國內行政體系，埃爾多安得以大權獨攬，受制約少，能更高效地調動資源為其地區(qū)目標服務。在未來可預見的一段時期內，土耳其仍將積極參與敘利亞戰(zhàn)后安排、爭奪反恐戰(zhàn)爭勝利果實、抓住時機向外派駐軍隊、充當“穆兄會”活動的“大本營”等，成為影響地區(qū)格局中重要因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