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圖 | 王家凱 編輯 | 柳向陽
四過尼珠河
◎ 文、圖 | 王家凱 編輯 | 柳向陽
尼珠河上石拱橋
2017年3月21日,雨霧之中,汽車駛過北盤江第一橋,看不清橋下的深谷,只見橋下云霧在飄飛、升騰,寬闊的大橋被云霧輕輕托起,在空中穿行,車在橋上行,橋在云霧中,乘車的人仿佛就置身天宮之中。
車到橋頭,駐足回望,大橋淺灰色的橋塔、銀色的纜索在云霧中時隱時現(xiàn),桔紅色的護(hù)欄把大橋裝點(diǎn)成一道亮麗的彩虹,橫跨尼珠河之上……
尼珠河,故鄉(xiāng)的河。這是我第四次從這條河上走過。四次過河,時間剛好相隔六十年;四次過河,都是在明媚的春天;四次過河,走過的是四座不同的橋。
站在北盤江第一橋上,站在蒙蒙的雨霧中,我的思緒一下回到了六十年前。
1957年春節(jié),我隨父親去給外公拜年。當(dāng)時,外公與大舅舅一家住在貴州省水城縣一個偏僻的山洼里。云貴兩省間有尼珠河相隔,河的這邊是云南,河的那邊是貴州。雖然分屬兩省,但河兩岸群眾往來卻十分頻繁。據(jù)老輩人講,故鄉(xiāng)剛好位于貴州水城與云南宣威之間,到兩個縣城的距離相差無幾。故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經(jīng)常要到貴州“趕羊場”,走親訪友。久而久之,父老鄉(xiāng)親都把去貴州說成去“河對門”。這一平常的話語,說明尼珠河在鄉(xiāng)親們心目中的位置,也說明云貴兩省人民間的天然聯(lián)系。在童年的記憶里,有關(guān)這條河的軼聞趣事也特別多。
新中國成立之前,這條河上曾兩次建石拱橋,但兩次都被洪水沖走了。雨季時,群眾只好靠河上由竹篾編成的竹溜索過河。旱季時,則靠簡易木橋過河。關(guān)于溜索,當(dāng)?shù)卦鱾髦粋€凄慘的故事。有夫婦倆帶著年幼的兒子過溜索,妻子先過,以衣襟裹著兒子,然后將衣襟角銜在口中。到了河中間,丈夫問:“兒子在嗎?”妻子答:“在!”口一松,襟墜子落。她悲痛欲絕,隨即跳進(jìn)了河里。丈夫隨后也跳進(jìn)了河里。
如果說,一家人命斷尼珠河的故事畢竟是傳說的話,發(fā)生在身邊的事卻讓我刻骨銘心。一天,二叔到“河對門”辦事,返回時遇上下大雨,河水暴漲,河邊空無一人,他冒險從溜索上爬過河。由于受到驚嚇,回家后便一病不起,兩三個月后才恢復(fù)了元?dú)狻?/p>
關(guān)于這條河上的橋,還有件難忘的事。一次,村里組織一批騾馬到“河對門”馱運(yùn)物資。返回時,一頭灰騾從橋上掉進(jìn)河里。這頭灰騾是村里體型最大的一頭騾子,掉進(jìn)河里后,它拼命掙扎,甩掉了背上的馱子,從下游爬上了河岸。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因呺m然保住了性命,但從此卻怕水。哪怕是遇上一條不足半米寬的小河,它也要猶豫再三,遲遲不肯邁步。
在童年的記憶里,尼珠河是條神秘的河,我對去“河對門”充滿期待。從家到尼珠河也就三四公里路程。到了河邊,布滿巨石的河灘顯得很寬,但河水卻被收縮進(jìn)一個狹窄的河槽之內(nèi),十分湍急,流水撞擊巖石發(fā)出的巨響令人膽寒。三四根碗口粗細(xì)的木棒搭在河上,木棒上鋪一層樹枝,樹枝上再鋪泥土,這便是去“河對門”的“橋”。橋長大概也就兩米多,絕對不會超過三米。就這樣一座小橋,過一次還得交兩分錢的過橋費(fèi)。見人們過河時小橋搖來晃去,而橋下又是響聲如雷、奔騰咆哮的河水,尚未過河,心里早已有了幾分畏懼。我想不起自己怎樣邁上小橋、怎樣走過那座小橋,但小橋的模樣以及橋下湍急的河水,以及過橋人與守橋人為兩分錢的過橋費(fèi)而爭得面紅耳赤、在河邊推推搡搡的情景卻深深印在了記憶里。
一生中,走南闖北,走過無數(shù)的路,也走過無數(shù)的橋,但最難忘的還是第一次過尼珠河,走過那座搖搖晃晃的小木橋。
一晃十年過去,1967年,我從昆明回家過春節(jié)。這十年,舅舅經(jīng)歷了他人生的最大坎坷,先是外公去世,接著,舅母、表弟、表妹也相繼去世,原本一個熱鬧的五口之家,只剩下舅舅孤身一人。年過半百的他不得不重新組建了家庭。母親囑咐我一定要去看看舅舅。我又一次踏上了去“河對門”的路程。到了河邊,小木橋不見了。在原來的小木橋下游100來米處,一座人馬吊橋懸掛于兩岸的峭壁之間,人行其上,盡管有些晃悠,但與小木橋相比 ,安穩(wěn)多了。
轉(zhuǎn)眼間,歲月又跨過了近四十年。2006年春節(jié),我回鄉(xiāng)看望已是耄耋之年的父親。聽說木冬河上新建了一座石拱橋(尼珠河在我們老家那一河段也稱木冬河),父親提出要去看看。我們知道,他這一輩子不知多少次從這條河上走過,最大的心愿就是河上能有座牢固的石拱橋。如今這一心愿變成了現(xiàn)實,怎能不讓他激動呢?我們兄弟幾人準(zhǔn)備了小車,和父親一起來到河邊,只見已顯陳舊的吊橋旁,石拱橋一跨過河,高有二十來米,長有三四十米,云南岸以懸崖為橋墩,“河對門”則將橋墩立于河岸的巨石之上,顯得十分穩(wěn)固。橋梁所用石料全部就地取材。來來回回,父親在橋上走了一趟又一趟,他眼含淚水,撫摸著橋上的護(hù)欄,心中似有千言萬語。
我十分理解父親,這條河,讓他們那一代人飽受了多少艱辛,給他們留下了太多難忘的記憶,為去河對門,他們曾擔(dān)了多少驚,受了多少怕,在河上建一座牢固的大橋,是他們一生最大的心愿。大橋系公路橋,上面不僅可以過人,還可以過汽車,它的建成,標(biāo)志著河兩岸群眾的出行進(jìn)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
這是我平生第三次到“河對門”。不過,這次過河與前兩次截然不同,不為到“河對門”“趕羊場”,也不為探親訪友,因為“河對門”的舅舅早已作古,只為陪伴父親看橋,看他心目中了不起的橋。
看過新建的公路橋后,我特地下到河灘,尋找第一次去“河對門”時過橋的地方,以找回童年的記憶。狹窄的河槽里,河水左沖右突,咆哮著、怒吼著向前奔去,岸上,不知被多少代故鄉(xiāng)人走過的石板路光滑錚亮。這里,不知留下了多少父老鄉(xiāng)親的足跡,留下了他們的多少夢想。
四年后,依然是春節(jié),在母親去世十六年之后,父親平靜地告別了人世。父親不會想到,在他去世后十個月,普立至宣威高速公路宣布開工。這是云南與貴州相連的又一條高速公路。2015年8月25日,普宣高速公路通車。這條高速公路的起點(diǎn)是有“世界第一高橋”之稱的“北盤江第一橋”。這座大橋橫跨尼珠河,與我第三次過河的那座石拱橋直線距離也就十來公里。
尼珠河發(fā)源于宣威市龍?zhí)多l(xiāng)的蔑笆圈,全長162.2公里,在普立鄉(xiāng)臘龍村與北盤江干流格香河匯合稱北盤江。
2016年12月29日,北盤江第一橋建成通車。尼珠河兩岸的交通從此步入高速公路時代。
北盤江第一橋位于貴州省水城縣都格鎮(zhèn)與云南省普立鄉(xiāng)之間,全長1341.4米,主跨720米,橋面至水面565米,相當(dāng)于200層高樓的高度。大橋雙塔猶如兩位巨人,銀白色的斜拉索就像它們伸出的一只只手臂,將橋面輕輕放在云貴間的兩個山頭之上。毫無疑問,這將是云貴之間一道最為壯觀的交通風(fēng)景。我想,如果九泉之下的父親得知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走過的河上建成如此壯觀的大橋,他一定會激動不已。
云霧中的北盤江第一橋
從簡陋的小木橋到鐵索吊橋,到公路石拱橋,再到今天的世界第一高橋,尼珠河濃縮了云貴兩省間交通的變遷。有了北盤江第一橋這樣的世界第一高橋,我們才能無愧地說:尼珠河天塹變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