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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的七里靴
——介紹敬隱漁的詩與譯詩

2017-11-13 23:20
郭沫若學刊 2017年2期
關鍵詞:羅曼羅蘭小說家

胡 亮

(遂寧市文廣新局,四川 遂寧 629000)

可能的七里靴

——介紹敬隱漁的詩與譯詩

胡 亮

(遂寧市文廣新局,四川 遂寧 629000)

敬隱漁是小說的作者和譯者,也是詩歌的作者和譯者。作為前者,敬隱漁主要屬于文學研究會;而作為后者,則主要屬于創(chuàng)造社。敬隱漁的信札與自傳體小說,已透露出其作為詩人的若干信息。其詩與譯詩,現(xiàn)存僅七個文本,卻涉及六個領域:作舊詩、填詞、作新詩、中法雙語作新詩、舊詩法譯和法詩漢譯。此外,敬隱漁致羅曼·羅蘭信札甚至還透露出其漢語詩學的初步構(gòu)想。敬隱漁的詩與譯詩,及其小說和翻譯小說,共同為新文學建設和中法文化交流作出了貢獻。

敬隱漁;詩;譯詩;漢語詩學;郭沫若;羅曼·羅蘭

從1934年到1936年,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萬里飛鴻,先后兩次,向傅雷打聽他的朋友敬隱漁。奈何經(jīng)多方咨問,傅雷也沒有得到確切音信。羅蘭者,巨擘也,宗匠也,大師也,何以如此關懷一個籍籍無名的中國青年?

那么,敬隱漁是誰?若干年前,葉靈鳳就曾發(fā)出嘆息,“敬隱漁的名字,現(xiàn)在知道的人大約已經(jīng)不會很多了”,而今天,眼看敬隱漁就快被——甚至快被文化界——忘得干干凈凈。好在一些素心獨持的學者,比如王錦厚,尤其是張英倫,仍在一點點剔除歷史的塵封,試圖拼湊和還原敬隱漁的眉目。

目前我們已經(jīng)可以知道,1901年,敬隱漁生于四川遂寧,1909年赴彭縣白鹿鄉(xiāng),入無玷修院,復入領報修院,1916年赴成都,入天主教會辦的法文學校,1922年赴上海,入中法工業(yè)專門學校,結(jié)識郭沫若(創(chuàng)造社掌門),1925年赴法國,先后入里昂大學、巴黎大學和里昂中法大學,結(jié)識——或者說投靠——羅曼·羅蘭,1930年返上海,1932年后不知所蹤,或以為蹈海而死,或以為投湖而亡,享年不會超過32歲。

敬隱漁的一生,坎壈,窮窘,病痛,遄速,雪泥鴻爪,電光石火,很快消散于茫茫天地,卻讓遠在歐洲的羅曼·羅蘭牽念難忘,其間自有一段非同尋常的奇緣。

敬隱漁的主要身份,乃是小說家,其次,才是小說翻譯家,——我們的小說家可能不會料到,他能留下名字,端賴同時還是小說翻譯家。

作為小說家,敬隱漁的作品有《蒼茫的煩惱》《瑪麗》《嬝娜》《養(yǎng)真》《寶寶》《皇太子》和《離婚》,其中《養(yǎng)真》是《蒼茫的煩惱》之修改稿,而《離婚》乃是直接以法文寫成之小說。1925年12月,其小說集《瑪麗》由商務印書館初版,1927年再版,1931年三版。

作為小說翻譯家,敬隱漁的作品則分為兩類:漢譯法作品,法譯漢作品。法譯漢作品有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之《海上》、《遺囑》、《莫蘭這條豬》和《恐怖》,法朗士(Anatole France)之《李俐特的女兒》,巴比塞(Henri Barbusse)之《光明》,羅曼·羅蘭之《約翰-克利斯朵夫》。1930年11月,敬譯《光明》由上?,F(xiàn)代書局初版,1931年再版,1932年三版。漢譯法作品有郭沫若之《函谷關》,陳煒謨之《麗辛小姐》,落華生之《黃昏后》,魯迅之《孔乙己》、《阿 Q 正傳》和《故鄉(xiāng)》,冰心之《煩悶》,茅盾之《幻想》,郁達夫之《一個失意者》。1929年3月,敬譯《中國現(xiàn)代短篇小說家作品選》由巴黎里厄戴爾出版社(Editions Rieder)初版,很快就有英文轉(zhuǎn)譯本《〈阿Q的悲劇〉及其他現(xiàn)代中國小說》,1930年初版于倫敦,1931年再版于北美。

對于敬隱漁來說,1926年,可能更加讓人激動。僅僅在此前十四年,羅曼·羅蘭才完成《約翰-克利斯朵夫》,僅僅在此前四年,魯迅才完成《阿Q正傳》。然而,就在1926年,敬隱漁已首次將《約翰-克利斯朵夫》譯介到中國,與此同時,又首次將《阿Q正傳》譯介到法國,——或者說歐洲。對這兩部作品的選擇,乃至改譯《紅樓夢》的計劃,都很敏捷而堅定,可以看出年輕的敬隱漁實在是目光如炬。自1926年1月10日至3月10日,敬譯《約翰-克利斯朵夫》(未完成)經(jīng)鄭振鐸——他與魯迅皆為文學研究會成員——連載于《小說月報》第十七卷第一至三號。自5月15日至6月15日,敬譯《阿Q正傳》經(jīng)羅曼·羅蘭修潤和推薦后連載于《歐洲》(Europe)第四十一至四十二期。當時在世的兩位偉大作家,羅曼·羅蘭和魯迅,經(jīng)敬隱漁,完成了互讀,也完成了如兄如弟的遙握。如果天假以年,敬隱漁必當促成這兩個偉大人物——他們可以分別代表西方和中國——實現(xiàn)更為直接而深刻的對話。

雖然敬隱漁與羅曼·羅蘭締結(jié)了如子如父的友誼,“可能也是和羅曼·羅蘭往還最早、時間最久、關系最密切的一個中國青年”,卻最終見棄于魯迅,——魯迅至死都認為,敬隱漁,還有與之有隙的創(chuàng)造社,扣押甚至銷毀了羅曼·羅蘭寫給他的一封信。1930年2月24日,魯迅在日記中寫到,“敬隱漁來,不見”。根據(jù)張英倫先生的研究,羅曼·羅蘭這封信,并非寫給魯迅,而是寫給敬隱漁,只不過敬隱漁1926年1月24日致魯迅信語焉不詳,“原文寄與創(chuàng)造社了”,故而引起了后者的猜疑和憤懣。如果魯迅24日見了敬隱漁,文學史上自然就少掉一樁懸案。

敬隱漁的幾篇小說,《蒼茫的煩惱》,《嬝娜》,《養(yǎng)真》,尤其是《瑪麗》,都用第一人稱,都帶有非常明顯的自傳色彩。《養(yǎng)真》的主人公叫作“K先生”,《瑪麗》的主人公之父則叫作“K老先生”,而敬隱漁,在法國讀書的時候,恰將自己的姓名譯為“Kin Yn-Yu”?!渡n茫的煩惱》,還有《瑪麗》,主人公都叫作“雪江”,此名或涉“隱漁”,后來敬隱漁填了一首詞——《憶秦娥》——襲用柳宗元《江雪》之詩意,補充交待了這兩個符號的意義關聯(lián)。至于《嬝娜》,主人公叫作“孑生”,正指向敬隱漁那無時不有的飄泊感和孤獨感。而在《瑪麗》里面,還透出來更多自傳信息,比如,“母親躺在床上,中了一顆流彈”,——敬隱漁的母親,正是這樣的死法。

前述幾篇小說的主人公,《蒼茫的煩惱》的雪江,還有《養(yǎng)真》的K先生,其身份都是到山中養(yǎng)病的學生,相思病患者,前者還是欲罷不能的手淫者;兩篇都有個潛在人物,喚作“真如”,后來修改為“養(yǎng)真”,似可印證作者對莊子——乃至道家思想——的喜愛?!冬旣悺分械难┙?,其身份乃是異地讀書的學生,嚴重的相思病患者,狂人,創(chuàng)作和翻譯者?!秼啬取返逆萆?,其身份很明確,也很重要,乃是神魂顛倒的租客,想女人又無端怨女人的小說家。《嬝娜》另有一個人物,杜先生,就曾稱呼孑生為小說家。但是敬隱漁的《嬝娜》寫的似是真事,故而孑生——作為敘述者——每每在“寫境”與“造境”之間左右為難?!澳阏f是天主教。于是我的想象便虛構(gòu)一段小說。”敘述者提醒我們,他就要虛構(gòu)了,讀者諸君,請萬勿將虛構(gòu)部分混于真事?!暗缑济诙詺ⅲ@是一個小說家想象不出的?!边@又是什么意思?敘述者告訴我們,他不必想象了,讀者諸君,因為正在記錄的真事比想象更加奇怪而不可理喻。由此看來,這篇小說,頗具有元小說(meta novel)特征。這也就越說越遠了;不管怎么樣,這幾個主人公的身份,尤其是孑生自供為小說家,已經(jīng)大略還原出敬隱漁的形象,其主要身份,他也定然自供為小說家,——雖然在這個小說家的雨傘下,還躲著個無計可消除的詩人或散文家。

小說畢竟還是小說,還是來看敬隱漁的夫子自道。1924年12月10日,敬隱漁再次給羅曼·羅蘭寫信,曾有提及,“我也寫些小說”,似乎可以印證前文的觀點。面對這位偉大小說家,敬隱漁非常謙遜,沒有直接自供為——像孑生在《嬝娜》中那樣——小說家。雖說如此,可以看出,他還是更信任自己的小說——而不是散文或詩歌——的才華。

1925年4月12日,敬隱漁完成《嬝娜》,小說主人公,孑生,乃是小說家,但是小說卻有敘及,“午前我高聲讀詩的時候,你還懶睡未起”,這是很有趣的事情。敬隱漁只欲—通過孑生—交代自己的主要身份,亦即小說家,可是,他寫著寫著就忘啦,居然連帶牽出自己的隱逸身份,亦即詩人,至少,當是愛詩的人。

當我們細讀敬隱漁致羅曼·羅蘭信——自1924年6月3日,至1929年11月 2日,此類信現(xiàn)存三十九封——還會發(fā)現(xiàn)更多更具體的線索。1926年3月19日信,敬隱漁曾有提及三位詩人的名字:魏爾倫(Paul Verlaine)、繆塞(Alfred de Musset)、貝圖納(可能是指騎士詩人Conon de Bethune)。同時還說,“我認為從未有人達到過《圣詩》的高度”。同年5月6日信,他想把某個中國劇本里的詩句譯成法文的自由體詩句,故而向羅曼·羅蘭請教“自由詩的藝術”。同年8月7日信,敬隱漁又有提及一位詩人的名字:阿奈特,并說“阿奈特做的詩給病中的我以莫大的安慰”。阿奈特做的詩,喚作《夏季》,“你來了,你的手拉著我的手——我吻你的手。/充滿愛情,充滿恐懼——我吻你的手。//愛情,你是來摧毀我的,我完全明白。/我雙膝顫抖……來吧!摧毀吧!——我吻你的手”云云,可謂熱烈至極。可是,阿奈特,這個“詩人”并不存在,他只是羅曼·羅蘭小說—《欣悅的靈魂》—中的一個人物。《夏季》亦另有作者,乃是羅蘭夫人瑪麗亞。她寫給羅蘭的情詩,被后者嵌入小說,沒想到收件人新增了一個敬隱漁。

也許敬隱漁會認為,詩乃是文學的最高境界;并進而會認為,任何文類,包括小說,只要臻于此種境界,都可以直接稱為詩。早在1923年7月25日,他就寫了篇評論,《羅曼羅朗》,斷言《約翰-克利斯朵夫》(共有十卷)每卷“都是詩”,而他的理想,就是把整部小說“完全譯成詩”,——真是虔敬而又接近瘋狂的理想。1925年9月,敬隱漁完成《蕾芒湖畔》,徑稱羅曼·羅蘭為“詩翁”。次年1月24日,敬隱漁致魯迅信,又稱羅曼·羅蘭為“不朽的詩人”。我們可以相信,《莊子》,《紅樓夢》,在他看來,肯定也都是詩。恰是因為敬隱漁看詩太高,就沒有在羅曼·羅蘭面前——似乎也沒有在其他地方——自稱為詩人。

但是敬隱漁的幾篇小說,除了《離婚》,卻都有詩的氛圍。這幾篇小說,大都穿插著——甚至通篇都是——獨白、囈語、意識流和抒情性段落,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說是小說碎片,散文,散文詩,有的甚至還可以直接視為未分行的詩。敬隱漁譯過的小說,《故鄉(xiāng)》,雖出自魯迅,似乎也更像一篇散文或散文詩,——新文學運動初期,文類的邊界,往往并不顯豁,由此可見一斑。

1925年9月10日,在瑞士奧爾加別墅,敬隱漁初次拜訪羅曼·羅蘭,后者在當天日記中記載了他們的熱烈交談,其中有句話,“他寫小說和詩歌”,說明敬隱漁得見其思想導師,終于沒忍住,或有言及,“我也寫些詩歌”。

從現(xiàn)存資料來看,敬隱漁最早寫作——乃至最早發(fā)表——的恰不是小說,而是新詩。1923年7月21日,他在《創(chuàng)造日》第一期,次年2月28日,復在《創(chuàng)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先后發(fā)表新詩《破曉》?!秳?chuàng)造》季刊還特別說明,“好作品不厭重登”??梢哉f,甫有作便引起關注。1923年9月23日,他又在《創(chuàng)造周報》第二十號發(fā)表新詩,無題,名之《詩一首》,并有法文自譯。敬隱漁的新詩,目前僅見上述二首,加上自譯,共計三個文本。

除了新詩,敬隱漁還填詞,作舊詩。1930年3月10日,《出版月刊》登出一篇通訊,《敬隱漁返國》,說他常失戀,能看相,似在推究天地間的至理,五十年后當有人能明悉他的意義,云云,其中一個信號尤為重要,說他隨身帶的小冊子抄錄有不少法文長短行和中文詩詞。這篇通訊摘登了其中兩首,一首不規(guī)范的七言絕句,《無題》,一闋詞,《憶秦娥》,——張英倫先生均視為敬隱漁作品。此類作品,大都已經(jīng)散佚。敬隱漁的舊體詩詞,目前僅見上述二首。

似乎可以如是小結(jié):去國之前,敬隱漁愛作新詩;返國之后,轉(zhuǎn)愛作舊體詩詞,——他山即我山,我山亦他山,孝子即游子,游子亦孝子,這倒是頗有意思的文化現(xiàn)象。

除了作詩,敬隱漁還譯詩。1923年8月23日,他在《創(chuàng)造日》第三十期發(fā)表法國詩人拉馬丁(Alphonse Marie Louis de Lamartine)《孤獨》的漢譯,26日,又在《創(chuàng)造周報》第十六號發(fā)表唐代詩人金昌緒《春怨》的法譯,名之《譯詩一首》。《孤獨》的漢譯,是“節(jié)譯”,又是“改譯”,這種習慣——或者說策略——后來被敬隱漁普遍用于小說翻譯。敬隱漁的譯詩,加上自譯新詩,目前僅見前述三首。

行文至此,還可以再做小結(jié):敬隱漁之詩與譯詩,均發(fā)表于創(chuàng)造社之刊物;而其小說與翻譯小說,前期發(fā)表于創(chuàng)造社之刊物,到1925年1月10日,《小說月報》第十六卷第一號登出《李俐特的女兒》,其后,在國內(nèi),均發(fā)表于文學研究會之刊物。或者這樣說,作為詩人,敬隱漁屬于創(chuàng)造社;作為小說家,他更多地屬于文學研究會。但是,天知道呢,社團都是怪物,也許在敬隱漁,兩者根本就沒有什么分別,他只是看見了魯迅或郭沫若而已。

除了作詩和譯詩,敬隱漁還關注新詩的走勢。1927年9月15日,他在《歐洲》第五十七期發(fā)表《中國的文藝復興和羅曼·羅蘭的影響》,曾有言及,“當代詩歌,結(jié)構(gòu)自由,有些人的詩押韻,另一些人的詩僅有節(jié)奏感,與古典詩歌相比,不再那么簡約和工整,但是更率真,更多姿多彩,更有獨創(chuàng)性,反而和周代(公元前幾世紀)以前的詩歌接近”?!爸艽郧暗脑姼琛?,當指《詩經(jīng)》,敬隱漁或認為,新詩可望重現(xiàn)民歌的天真。

敬隱漁留存下來的詩與譯詩,少得可憐,卻仍有一貫的題旨和美學立場。他的美學立場,偏于浪漫派,連他選中的拉馬丁——及其《沉思集》——也被視為法國浪漫派之濫觴。詩人秉持此種美學立場,與創(chuàng)造社浮滑言情的氛圍不無關系。說到其一貫的題旨,借用敬隱漁小說《瑪麗》的話來說便是:“呀!孤獨!”

先來讀《破曉》,全詩僅八行,寫到曉風吹寒,頭發(fā)沾露,山行生乏,可以斷定這是一次孤旅,故而詩人還寫到臨泉照影?!拔业膼?,你快把門兒打開”,這是第八行,結(jié)句,也是詩人一生到死的呼吁,因為似乎沒有哪個女郎與他建立過像樣的愛情。此詩的妙處在于,前七行,無涉相思病,直到第八行才不管不顧,終于向著無人之野,喊出了無人可訴的心里話?;剡^頭來讀,前七行,不免行行關乎相思病。景語,皆情語,此之謂也。

再來讀《孤獨》,全詩原有十三節(jié)五十二行,僅譯出十節(jié)四十行,寫到愛情與幸福不在此處,當在彼處,不在此生,當在來生,故而渴望狂風,渴望凋枯如殘葉。拉馬丁此詩,采用未亡人口吻,至于敬隱漁,生而便如未亡人,以是故,此詩似為敬隱漁量身訂做,——拉馬丁的酒杯,就這樣澆了敬隱漁的塊壘。如果比較敬隱漁與鄭克魯?shù)淖g詩,或以為各有長短,但是敬譯更善于煉字,煉律,情緒也很飽滿。

再來讀《譯詩一首》,原詩《春怨》乃是五言絕句,四行二十字,“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寫到閨中少婦之夢斷。金昌緒筆下的“夢”,正如拉馬丁筆下的“別的一洞天”,皆為療救孤獨而設,前者可療救醒時之孤獨,后者可療救此處之孤獨。原詩并未采用五絕通用的abcb韻式,卻以首行入韻,韻式變?yōu)閍aba,——這個韻式來自波斯魯拜體。何以選用變體?答曰:波斯還在遼西之西。譯詩亦為四行,敬隱漁不懂英文,他沒有采用英詩常見的交韻(abab),而采用法詩常見的抱韻(abba),——但是也可以看出敬隱漁煉律之細。

再來讀《詩一首》,全詩僅六行,寫到慈母已死,人間無愛。在技術上,此詩或稍遜《破曉》,但失落之意苦痛之情還有過之。另外,此詩將“純潔的愛”人格化,稱為“你”,乃是典型的西洋作派,這里就不再絮贅多言了。

再來讀《無題》,乃是一首不規(guī)范的七言絕句,四行二十八字,寫到緩與速,動與靜,寫到似是而非的力學,天文學,或者說,寫到某種神秘主義。八十多年過去了,讀此詩,我們還是不知所云。正應了《嬝娜》中的一句自供:“我的行文還是顛倒無序的哩”。我們或可藉此,偵知敬隱漁的精神之疾。

再來讀《憶秦娥》,乃是一闋詞,雙調(diào)四十六字,自稱“隱漁翁”,襲用“獨釣寒江雪”詩意,寫到寂寞、潦倒與狂躁。按照通行的說法,這個詞牌乃是李白所創(chuàng),格調(diào)哀楚,李白就有“秦娥夢斷秦樓月”之句,早開了“啼時驚妾夢”的先河。

前文已有言及,敬隱漁小說,都帶有非常明顯的自傳色彩。而詩,天然就是自傳,亦即今之文論家所謂“詩傳”。唯其如此,敬隱漁的詩與小說,具有很寬的互闡空間。以《詩一首》為例,此詩既可以與《瑪麗》互闡,也可以與《嬝娜》互闡,這兩篇小說都有寫到慈母已死,人間無愛。尤其是《嬝娜》中的話,“除死了的母親以外沒有真能愛我的人”,簡直可以直接——不能更準確地——作為《詩一首》的注腳。

敬隱漁的孤獨——甚至不用讀其詩與小說——被羅曼·羅蘭一眼看出。1925年9月11日,他再次接見敬隱漁,并在當天日記中寫到:“可憐的小家伙好像極度地孤獨?!?/p>

還要再談談《詩一首》,以便引出敬隱漁的漢語詩學。此詩第五行,“未必你沉入了墳墓”,殊難理解,因為作者有用方言。“未必”,蜀語,可訓為“難道”。敬隱漁的詩文,常用蜀語,甚至更小范圍——比如遂寧——的方言?!渡n茫的煩惱》之“四十來往歲”,《嬝娜》之“登時”、“艮人”,《寶寶》之“降節(jié)伏氣”、“估著”、“奶奶”,尤其是《讀了〈羅曼·羅蘭評魯迅〉以后》之“鐵心斗伴”,均為蜀語,可分別訓為“四十歲左右”、“立刻”、“梗人”、“服軟”、“強迫”、“乳房”和“死黨”。仔細揣摩敬隱漁種種口吻,筆者每有會心,——因為敬隱漁正是筆者的鄉(xiāng)賢。然而,敬隱漁并非俚俗作家,除了蜀語,他還常用古語。比如,《孤獨》之“氤氳”,《瑪麗》之“趑趄”、“崚嶒”,《嬝娜》之“額顙”,《蒼茫的煩惱》和《養(yǎng)真》之“滂濞”。方言,古語,白話,加上西洋語法,初步展示出了一種亦雅亦俗、亦古亦今、亦中亦西的漢語風景。

還有其他佐證,可見出敬隱漁對于漢語的自覺,——卻是一種矛盾的自覺。根據(jù)羅曼·羅蘭日記的記載,1925年9月10日,敬隱漁初次拜訪他,曾有談及,“連語言也需再造:過去的語言,晦澀而又簡略,無法表達現(xiàn)代生活的多姿多彩”;11日,敬隱漁再次拜訪他,轉(zhuǎn)而談及,“今日中國似乎不僅喪失了對思想的興趣,也喪失了對語言——它過去的藝術語言的興趣”。

三個多月后,1925年12月16日,敬隱漁致羅曼·羅蘭信,或可視為前者漢語詩學的綱領。這次,敬隱漁再次表述了對古文和白話文的雙重失望。他認為古文“不夠靈活和豐富”,而白話文“有些太簡單”,欲以某種“綜合方法”——包括吳稚暉(曾任里昂中法大學校長)的注音方案——來改革漢語,讓漢語拉丁化,他甚至還告訴羅曼·羅蘭,將以改革后的漢語來翻譯《約翰-克利斯朵夫》。羅曼·羅蘭很快就潑來冷水。同月31日,敬隱漁致羅曼·羅蘭信,接受了后者意見,他原以為漢語改革“三四年即可成功”,現(xiàn)在才曉得“需要幾個世紀的時間”。

敬隱漁的漢語改革構(gòu)想,到今天,有些已經(jīng)變現(xiàn),比如簡化字,拼音,至于成敗,也許還很難說。他所啟用——或者說鍛造——的雜糅的漢語,毫無疑問,恰是漢語的方向。到今天,漢語固然也有生長,卻也還存有某種意義上的枯萎,——比如古意的枯萎,或者說詞源學的枯萎。簡化字,拼音,古典的缺席,促成了漢字的符號化傾向,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我們對于漢字的深刻理解和巧妙經(jīng)營,——這也恰是敬隱漁的憂懼。

對于敬隱漁的才華,創(chuàng)造社同仁每每高度贊賞。成仿吾和周全平均稱之為“天才”,郭沫若則稱之為“創(chuàng)造社的中堅”、“多才的青年作家”。羅曼·羅蘭也是高度贊賞,他認為敬隱漁的法文,“造詣實在罕見”,“很完美”,“是規(guī)矩的,流暢的,自然的”,對敬隱漁抱有厚望,后來,甚至不惜拒絕了傅雷翻譯《約翰-克利斯朵夫》的請求。

即以詩和譯詩而論,雖然敬隱漁只留下六首詩,七個文本,卻已涉足六個領域:其一,作舊詩;其二,填詞;其三,作新詩;其四,中法雙語作新詩;其五,舊詩法譯;其六,法詩漢譯。同時涉足這六個領域,縱觀百年詩史,似乎還沒有第二人選。

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只要活到50歲,甚或40歲,敬隱漁就有可能成為很重要的詩人和譯詩家,還有可能成為更重要的小說家和小說翻譯家。

敬隱漁憑其剛起步的寫作,已經(jīng)留名中法文化交流史,留名現(xiàn)代小說史,但是,他卻幾乎沒有留名任何新詩史,——即便是劉福春先生那部洋洋數(shù)百萬言的巨著,《中國新詩編年史》,,也查不到哪怕一絲敬隱漁。敬隱漁穿上他曾無限向往的七里靴,自由的七里靴,剛起步,一步七里,兩步十四里,很快就隕入了黑暗無垠的湖海。

(責任編輯:王錦厚)

注釋:

①《敬隱漁與羅曼·羅蘭的一封信》,葉靈鳳《讀書隨筆》三集,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第50頁。

②本文素材多取自張英倫《敬隱漁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下引羅曼·羅蘭語,魯迅語,郭沫若語,成仿吾語,羅大岡譯詩,均見此書。

③這篇小說曾入選茅盾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512-524頁。

④參讀敬隱漁1926年1月23日致羅曼·羅蘭信,張英倫編《敬隱漁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26頁。本文凡引用敬隱漁文字,均見此書。

⑤敬隱漁譯為“《歐羅巴》”。

⑥參讀羅大岡《三訪羅曼·羅蘭夫人》,《羅大岡文集》卷Ⅱ,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4年版,第372頁。

⑦參讀王國維《人間詞話》,“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必鄰于理想故也”。《王國維文學美學論著集》,北岳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348頁。

⑧譯文出自羅大岡。

I207.22

符:A

1003-7225(2017)02-0022-05

2017-04-01

胡亮(1975-),男,四川省遂寧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副局長,文論和隨筆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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