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丹紅
文學的多元訴求與文學接受的多重可能——從詩學觀差異看中國文學的外譯問題
曹丹紅
近期一些研究指出,在中國文學外譯過程中,“目標語社會比較關注小說的政治意義和社會價值,對譯本的評價主要不是其文學性,常常片面地解讀中國文學?!边@一狀況促使部分研究者與讀者呼吁:“在中國文學‘走出去’的過程中……選擇最值得翻譯的作品,構建最好的譯文,并對譯本進行有效的推介,讓中國文學在‘走出去’的道路上呈現(xiàn)出最佳的狀態(tài),被更加‘文學地’加以對待。”由于外譯過程中,中國文學的認知價值被過分強調(diào),審美價值被遮蔽,文學面貌被歪曲,國人因而不得不反復提醒外國譯者和讀者,把中國文學當做文學來對待。這看似同義反復的呼聲中不僅有維護文學純潔性的焦慮心情,更有捍衛(wèi)中國文學尊嚴的迫切心情,因而這呼聲和愿望本身無可厚非。不過,面對種種焦慮、質(zhì)疑與呼吁,我們也心生一些疑問:在所有譯介了中國文學的國家與地區(qū)中,究竟有多少“片面地解讀”了中國文學?對“政治意義和社會價值”的關注是否與對“文學性”的關注截然對立?怎樣的翻譯與接受才算關注到了文學性?怎樣的方式才是全面解讀或者說“更加‘文學地’對待”中國文學的方式?所有這些問題之中,“文學”二字被凸顯出來,因而我們擬主要借助詩學理論,對上述關系到中國文學外譯的本質(zhì)、現(xiàn)狀與未來的問題作出思考。
中國學界和讀書界之所以會認為中國文學的文學價值在外譯過程中沒有得到如實的呈現(xiàn)和應有的重視,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中國研究者的結論。近些年,以中國文學外譯為主題的項目和研究日漸增多。研究者或從翻譯選材入手,或從翻譯方法和結果入手,或從國外專業(yè)或普通讀者的評論入手,考察中國文學在海外的翻譯接受狀況,得出了一些具有普遍性的結論。其次是媒體的報道和宣傳?!拔膶W文化走出去”成為社會熱點問題后,無論是“請進來”還是“走出去”,越來越多的國際文學文化交流活動得到媒體的高度關注、迅速反應與及時報道。這一過程中,某些言論被不同媒體競相傳抄后,很容易從個人的甚至有些片面的觀點變成普遍的真理。再次是國外譯者和漢學家的言論。漢學家和翻譯家是助推中國文學文化走向世界的功臣,因此他們的言論似乎很容易博得國內(nèi)研究者與學者的信任和重視。而不少漢學家確實又都指出過中國文學在海外令人擔憂的命運,例如葛浩文在某次受訪時坦言,中國作家中“真正能夠深入美國社會里面的并不算多,或者根本沒有,這是目前,將來希望會有?!庇鴿h學家藍詩玲在《大躍進》一文中指出英國出版界在出版中國當代文學時陷入的惡性循環(huán),一方面,大部分英國出版商慎于翻譯出版中國當代文學作品,認為其“文學價值貧乏,無法吸引讀者”,另一方面,即便當他們決定翻譯出版時,也往往對譯文質(zhì)量不加控制與檢驗,這反過來“促使普通讀者和其他出版商更加確信,可以毫無顧忌地忽略中國近期的文學?!弊詈罂赡苓€有翻譯理論的影響。熟悉圖里多元系統(tǒng)理論、勒菲弗爾改寫理論、韋努蒂后殖民理論等翻譯理論的研究者時常會帶著這些理論的影響去考察中國文學在海外的接受狀況,之后得出下述結論:“西方文化中心主義的強勢制約在譯介策略中的體現(xiàn),使得西方立場成為文化與審美價值的審視者和裁判員,在這種‘中心’與‘邊緣’的不平等關系支配下,中國文學被西方隨心所欲地解讀和扭曲。除此之外,西方讀者對中國文學長期以來持有根深蒂固的偏見,使得對這種邊緣地位的改變更加困難?!?/p>
問題在于,無論是研究還是報道,通常都有時間與地域的限制,沒人能以一己之力為廣闊的海外世界代言。實際上,已有越來越多的研究者注意到,“海外”甚至“西方”本身是種異質(zhì)的存在。僅以我們關注較多的歐美幾國也就是通常被稱為“西方世界”的國家為例,對于中國文學的翻譯與接受,這些國家之間甚至國家內(nèi)部都存在著巨大差異。
造成這種差異的一大原因是詩學觀的差異。詩學觀首先體現(xiàn)為整個社會賦予文學的地位與價值:在不同國家,文學的重要性不盡相同。根據(jù)美國東亞研究中心教授羅福林的言論,在美國政治家眼中,與政治經(jīng)濟相比,文化沒有優(yōu)先權,在文化之中,文學處于邊緣地位,在整體文學之中,翻譯文學僅占百分之幾的體量,而在美國全部翻譯文學中,中國文學又處于邊緣地位。由此可以想見美國社會對待中國文學作品的態(tài)度。從學術研究看,“與中國相關的研究領域,很少涉及人文學科方面……反而是歐洲人要比美國人更關注中國文化。中國當代作家在法國、意大利、德國有一定知名度,在美國卻不受關注?!薄懊绹鴮W者往往從歷史學或社會學的視角來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化,就算有一些談到文學作品的學者,也并非專業(yè)的文學研究者。夏志清其實是從文學研究的視角探討中國現(xiàn)代文化的第一人?!毕啾戎拢▏那闆r有所不同。從社會歷史角度看,法國是個具有悠久文學傳統(tǒng)的國家,文學在法國社會的文化版圖與人民的日常生活中均占重要位置;從學術研究角度看,研究中國的法國學者盡管人數(shù)相對較少,但平衡分布于不同學科,一些研究者即在比較文學或中國研究系科內(nèi)專門從事文學研究,這些因素使得中國文學在法國能得到相對更好的翻譯與接受。事實上,不少中國當代作家都認為法國讀者對他們作品法譯本的接受情況令人滿意,例如池莉就曾指出法國讀者對她的閱讀“是更加純粹地從文學出發(fā)。”
不同國家民族間詩學觀的差異不僅體現(xiàn)于對文學的不同重視程度,還體現(xiàn)于對不同內(nèi)容與主題的青睞。例如由中外編輯共同編寫的《人民文學》外文版即會根據(jù)不同語種選擇不同主題,“如英文版主題設計‘未來’,選取了年輕科幻作家、‘85 后’新人作家作品,英文版的主題還有‘大自然文學’‘中國多民族文學’‘速度’‘丟失與尋找’等;法文版主題包括‘中國當代女性作家作品專號’‘中國當代男作家作品專號’等;德文版主題是‘思想’。”選題差異反映了不同國家民族對“文學”的想象,以及《人民文學》對這種想象本身的想象。
詩學觀的差異還表現(xiàn)為各地文學代言人的觀念差異。在2014 年于華師大召開的“鏡中之境”研討會上,當被譽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接生婆”的葛浩文發(fā)言指出,冗長瑣碎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缺點,如果不改變則難以為西方讀者接受,法國漢學家兼文學譯者何碧玉當即表明,瑣碎正是生活本身的面貌,因此瑣碎的描寫不僅不是文學的缺陷,甚至是文學的優(yōu)勢。葛浩文與何碧玉詩學觀的差異體現(xiàn)出兩位譯者不同的文學趣味,導致他們無論在待譯作品的選擇上還是在具體的翻譯方法上都體現(xiàn)出差別,例如何碧玉欣賞余華,翻譯了其多部作品,但葛浩文從來沒有翻譯過余華的作品。余華《第七天》在國內(nèi)出版后毀譽參半,甚至有讀者指責其是“微博段子串燒”,但與何碧玉長期合作的法國南方書編出版社(ACTES SUD)出版《第七天》法譯本時,為其撰寫的封底介紹透露出譯者與出版者對作品詩意的密切關注與高度贊揚:“余華表現(xiàn)出與之前作品同樣游刃有余的敘事能力,同樣的幽默與激情,不過,本書中,人物被置于一個充滿柔情的世界,而他們的記憶卻時常促使我們?nèi)ッ鎸袢罩袊鐣谋╈?,這樣的安排令余華達到了之前作品都不曾表現(xiàn)過的詩意維度,因為那些游蕩在綠樹遍野、飛鳥成群的自然環(huán)境中的死者,它們的目光充滿了詩意,將讀者帶到了一個美得揪心的世界。”
何碧玉與葛浩文的詩學觀存在很大差異,但他們關注的主要是小說或者說敘事文類。在敘事文類之外,還存在其他文類的翻譯。例如顧彬曾指出“在翻譯工作上我們會發(fā)現(xiàn)美國和德國有很大的區(qū)別。美國重視翻譯中國的當代小說,比較認可莫言、余華、蘇童等,老請他們?nèi)ッ绹髮W做報告……而在德語國家最紅的是你們的詩人,他們是由大學、文學中心邀請在那里開朗誦會,會來好多人欣賞或者跟他們交流,他們出版的書也會賣得很好?!比绻聡鴮χ袊膶W的翻譯接受確乎如顧彬所說,那么我們就不能下判斷說海外讀者只看重中國文學的社會價值與認知價值,因為詩歌出于篇幅短、非寫實性等特點,很難直接提供認識社會與文化的材料。
反過來,美國重視翻譯中國的當代小說,并不代表美國讀者對中國詩歌的完全忽略。顧彬欣賞北島的詩歌,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同樣肯定北島具有“杰出的詩歌天賦”。另一方面,顧彬之所以欣賞并選擇翻譯北島,是因為他認為翻譯北島就是翻譯他自己,因為兩人的“來源一個樣,是西班牙朦朧詩派的二三十年代的”,因此“很容易能把北島的詩歌翻成很好的德文”,由此觀之,西班牙詩歌對北島創(chuàng)作的影響,甚至北島詩歌體現(xiàn)出的西班牙朦朧詩風格在顧彬看來應該構成詩歌的品質(zhì)。宇文所安的觀點恰好相反,他認為在意象、情感、結構和行文方面對西方詩歌的摹仿確實使北島或其他中國當代詩歌具有更高的可譯性,但這種無根基的“世界詩歌”無甚新意,有時“其虛假做作遠比以往時代的古典詩歌所有令人乏味的東西更甚?!?/p>
由上文可見,我們希望中國文學被更“文學地”加以對待,但中國文學的海外受眾本身不是一個均質(zhì)的存在,他們對待中國文學的態(tài)度也不盡相同。從一些國家和地區(qū)的現(xiàn)狀來看,我們甚至可以說不少海外讀者已經(jīng)充分“文學地”對待了中國文學。
提出讓中國文學“被更加‘文學地’加以對待”的愿望后,我們會面臨另一個問題:中國文學如何才算被“文學地”加以對待了呢?一種具有代表性的觀點認為應該是“對于在西方或者世界其他國家中,中國文學具有真正‘文學性’意義上的閱讀,一種并不僅僅是‘中國’意義上的‘文學’的了解,而是‘文學’意義上的‘中國’的閱讀的出現(xiàn)。”以這種觀點來看,“文學地”對待文學這種看似同義反復的說法實際強調(diào)的是對作品文學性的關注。問題在于,作品的文學性又是什么呢?自雅各布森提出“文學性”概念以來,這個概念的外延與內(nèi)涵一直在演變。而討論文學外譯中的“文學性”問題比一般情況更為復雜,因為涉及不同文化體系對文學性的認識。僅以我們收集的討論中國文學外譯的文獻資料來看,面對這一問題,研究者認為關注作品的文學性意味著:用細讀的方法來閱讀文學,并在細讀過程中注重“對詞語確切意義的探討和挖掘”,“對于文本語言特色的敏銳感知”,或者主要關注作品的情節(jié)、人物與結構,或者關注“文本的語言與美學問題、作者對整體敘事技巧的把握”等。一位考察過理雅各《詩經(jīng)》翻譯的研究者在比對譯者1871 年與1876 年兩個英譯本《詩經(jīng)》后,指出1871 年版“注重《詩經(jīng)》的文化闡釋,但在翻譯的文學性方面存在缺失”,而1876 年版“在文化闡釋的深廣度有所不及,但在文學性上有顯著提升?!睂υ撗芯空邅碚f,以文化闡釋為導向的翻譯注重發(fā)掘原作的文化內(nèi)涵,而以文學闡釋為導向或者說更具文學性的翻譯“注重用韻和格律……譯者改變了逐字逐句的直譯,實施拆句翻譯,將原文句式打亂、內(nèi)容打散……努力保持譯文和原詩相同的行數(shù)和長度,保留了原詩韻式,使譯文讀起來朗朗上口,增加了詩歌語言的表達效果”,總之就是注重詩歌的“韻律、格式、節(jié)奏、修辭等方面”。
上述觀點對“文學性”的理解不盡相同。盡管如此,它們?nèi)杂邢嗨浦?,即都認為文學性主要與作品尤其原作的語言特色與敘事特征有關。另有一些觀點則認為談論翻譯與接受中的文學性問題,不能不考慮譯文讀者的互文感受。例如胡宗峰曾將賈平凹的《黑氏》翻譯成英文,并發(fā)表于美國文學期刊《新文學》。在談到《黑氏》翻譯時,胡宗峰指出文學翻譯“不同于科技翻譯,文學翻譯要保持作品本身的文學性,以賈平凹的《黑氏》為例,在翻譯這個題目時,開始直譯‘黑’字,就被會被人冠以種族歧視的嫌疑。于是,他們意譯為‘鄉(xiāng)下的老婆’,而這恰和英國17 世紀的一部作品同名,熟悉英語文化和歷史的讀者也能立刻理解其意?!焙诜鍥]有對文學性展開定義,不過由他這番話看,文學性更多是譯者和譯文讀者共同努力的結果:熟悉譯入語文化的譯者通過一種較為自由的“意譯”法,令譯作與原作形成了奈達意義上的動態(tài)對等,而譯文讀者將譯文與本民族的歷史文化和文學經(jīng)典相聯(lián)系,自動將譯文歸入文學作品行列,并對它的意義與內(nèi)涵展開想象,由此獲得審美體驗。
無論如何,盡管討論者一致主張,“文學地”對待文學即是關注文學作品的“文學性”,但對于什么是“文學性”這一問題本身卻存在認識上的不統(tǒng)一。不止國內(nèi)如此,國外的研究同樣如此,以上文提到的幾位漢學家和海外譯者為例,文學價值對藍詩玲來說是“微妙的心理分析,對時間空間的有力呈現(xiàn),對人類生存條件的哲學領悟”,對葛浩文來說是“故事很強、很值得看;人物,寫得比較有血有肉的?!眱晌蛔g者的回答差別很大。因此這里就出現(xiàn)了一個悖論:我們有時指責國外對中國文學的選擇與翻譯過分強調(diào)文學外因素,導致中國文學被歪曲、被冷落,但如果只要求關注“文學性”,結果可能也不一定樂觀。原因就在于彼此對文學性的不同認識與理解。例如顧彬曾說:“2000年以前我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好像基本上都是一種社會學角度,和其他漢學家們一樣,覺得通過研究中國當代文學可以多了解中國社會,當時研究工作的目的不一定在于文學本身,而是在政治、社會學,文學無所謂……我為什么2000 年后慢慢開始公開地批判中國當代小說?因為我開始出版自己的文學作品,不再僅從社會角度來看文學,而是從文學本身、從語言來看。我覺得應該用這樣的標準看待中國作家和當代小說?!?/p>
但我們也不必因此類言論恐慌,因為對于“文學是什么”這一問題,誰也無法宣布自己掌握了終極答案。文學本質(zhì)與價值問題在東西方被持續(xù)討論了成百上千年,關于它的回答也在歷史中不斷發(fā)生著變化,變化之巨大,促使朗西埃在面對伏爾泰與布朗肖的答案時,忍不住發(fā)問:“伏爾泰的定義和布朗肖的語句告訴我們的,難道是一回事?”文學觀念與時代和文化語境緊密相連,即使被普遍接受的“文學性”術語與定義也是時代——確切地說是20世紀的產(chǎn)物,與雅各布森和俄國形式主義者的努力不可分割。就中國文學史來說,將文學本質(zhì)等同于狹義的“文學性”其實也是1980 年代以來的產(chǎn)物,受先鋒文學影響,人們談論文學時越來越“注重形式、注重技巧、注重敘事方式”。面對“文學性”,真實情況可能如朗西埃所言,一方面“人人都知道個大概”,另一方面“由于概念太過寬泛”而無法被定義,也正是因此,讓中國文學在外譯過程中被“更加‘文學地’加以對待”只能作為一個良好的愿望,而無法得到真正的落實或檢驗,因為我們既缺乏落實的手段,又缺乏檢驗的標準。
不過朗西埃也指出,文學觀念既不是完全實證的,也不是完全超驗的,換句話說,盡管“文學性”缺乏統(tǒng)一的定義,但對“文學”的外延與內(nèi)涵,學界還是存在一些共識,促使我們大致能據(jù)其判斷什么是文學,以及文學是否被“文學地”加以對待了。
那么,什么是文學?對這個問題的回答能為理解中國文學外譯活動提供怎樣的啟示意義?首先我們不會否認,文學作品可以被人為地分為形式與內(nèi)容兩個方面。從形式看,文學是語言文字的藝術,作家雕琢語言描繪外部現(xiàn)實、刻畫人物情感與心理,調(diào)遣語言講述人物行動,借助語言發(fā)表有關世界的看法。從內(nèi)容看,文學作品包羅萬象,萬事萬物都可入詩。巴赫金將這萬象主要分為認知因素與倫理因素兩個部分,認為此二者賦予了文學作品以認知和倫理價值,指出它們對文學作品來說至關重要,因為“為使形式具有純粹的審美意義,它所統(tǒng)轄的內(nèi)容應該有某種認識和倫理意義;形式要求內(nèi)容蘊涵有非審美的價值,沒有這種價值,形式就不能作為形式而實現(xiàn)自己?!?/p>
也就是說,文學除了上文提到的語言特殊性、詞語意義、情節(jié)結構、表達效果等被等同于狹義“文學性”的因素,還包括認知與倫理因素,而文學的認知與倫理功能在東西方歷史上早就得到認識和肯定。以認知功能為例?!墩撜Z》指出“詩”有“興觀群怨”的功能,其中“觀”即是指文學作品對社會政治與道德風貌的記載與呈現(xiàn)。由于文學作品常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描繪社會,因此常被歷史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等當做研究社會的史料,對于已消逝的遠古時代來說尤其如此,文學也因此博得了“紀念碑”的名聲。對于一些學者來說,文學作品的認知功能遠遠超越了對社會的記錄功能,由淺層至深層,分別指向“最基本的善惡觀和道德世界”“社會生活世界”“社會情緒世界”“文化原型世界”“生命意識世界”。實際上,很多作家不但對文學這一功能了然于心,有時甚至將其作為自己寫作的重要任務。2014 年《第七天》法譯本出版后,余華在巴黎接受了一些法媒采訪,當采訪者提到他是“書寫現(xiàn)實的作家”時,余華明確地說:“我感到自己被賦予了介紹自己國家的使命?!庇纱藖砜矗x者將文學作品當做認知材料不僅無可厚非,甚至還是切入文學作品的一種重要途徑。與此同時,具備認知功能的并非只有現(xiàn)實主義或自然主義作品,“假若分析得當,即使最深奧的寓言、最不真實的牧歌和最胡鬧的滑稽劇等也能告訴我們一些關于某一時期社會生活的情況?!币虼?,面對“專業(yè)讀者常常把虛構的小說(fiction)當作詳細了解現(xiàn)實生活的重要渠道……譯本更多是被當作文獻來研讀”的情況,似乎也應具體地去分析,而不是立即對其作出否定。
由于內(nèi)容的認知與倫理因素又涉及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心理、意識形態(tài)等多個方面,因此,一方面,文學作品允許讀者從多元的角度與途徑對其進行解讀,而且恰恰是一種窮盡文學作品內(nèi)涵、意義與價值的理想,促使了種種文學批評理論與方法的誕生。以我們從法國各類媒體上收集的對《第七天》法譯本的評論來看,形形色色的讀者之中,自然有對小說“呈現(xiàn)”的中國社會現(xiàn)狀感興趣的,但也有如譯者和出版者這樣特別關注作品敘事和語言特征的,或者關注小說家創(chuàng)作方式與小說批判現(xiàn)實力度的。在海外翻譯出版的其他中國文學作品的接受情況也往往如此。另一方面,上述因素在不同作品中所占比重不同,在形成作品獨特性的同時也影響著讀者的解讀。就中國文學而言,在二十世紀的大部分時期,文學進程與政治社會進程之間都有著緊密聯(lián)系,使得強烈的政治色彩與社會抱負成為中國文學作品的重要特征,也使得大多數(shù)時候,中國“文學的表現(xiàn)‘內(nèi)容’被突出和重視,而形式的探索相對處于邊緣的‘地位’?!蔽覀兩踔量梢哉f,或許正是中國文學作品本身對政治與社會因素的強調(diào)引起了海外讀者對這些因素的關注。
反過來,在文學閱讀與批評中,人們關注政治、社會與意識形態(tài)的方式和認知與倫理實踐不同,因為此時讀者必須經(jīng)由語言審美因素才能抵達文本意義,意義受審美因素的限制與塑造。因此對內(nèi)容的談論往往離不開形式,反之亦然。筆者曾考察法國讀者對畢飛宇法譯本的接受,發(fā)現(xiàn)在很多評論中,“要區(qū)分哪里是對內(nèi)容的談論哪里是對風格的談論其實是很困難的?!奔词乖u論沒有明確涉及形式元素,形式元素——包括人物形象、敘事結構、核心意象等——也往往隱含在對作品思想內(nèi)容的談論中。畢飛宇的《蘇北少年堂吉訶德》法譯本2016 年初在法國出版后,譯者柯梅燕(Myriam Kryger)曾應邀做客法國電視3 臺“一日一書”節(jié)目介紹新書,她就這本書談了三點:首先,少年時代的作者也曾像堂吉訶德一般,騎水牛與假想敵展開過斗爭;其次,身處極度貧困環(huán)境中的少年只有依靠這種浪漫主義想象才能戰(zhàn)勝外界,得以存活下去;最后一點也是柯梅燕特別強調(diào)的一點,那就是“堂吉訶德”是對文化大革命的一種隱喻。從“獵奇”角度看,柯梅燕確實提到了“文化大革命”、中國社會的極度貧困狀態(tài)、中國鄉(xiāng)村兒童的童年生活這些可能會吸引海外讀者眼球的元素。但在此之前,我們首先應該看到,譯者提出了“堂吉訶德”這個形象并對其進行了強調(diào)。在原作中,這一形象連接了不同故事,賦予了原作以整體性和統(tǒng)一性,令原作產(chǎn)生了不凡的立意,向讀者傳遞出一種積極向上的精神面貌。譯者準確抓住了《蘇北少年堂吉訶德》的點睛形象,并用它串聯(lián)了自己對原作的理解,這樣的解讀,我們不能不說它是文學的解讀。
希望中國文學得到“文學的”翻譯和接受,這是一個無可厚非的愿望。但從上文討論看,要從學理層面考察中國文學在外譯過程中是否以及如何能被“文學地”加以對待并非易事,因為讀者受眾的異質(zhì)性和文學的多元化都在挑戰(zhàn)著簡單化傾向,提醒我們慎下以偏概全的結論。實際上,當判定文學之所以為文學的文學性概念逐漸受到質(zhì)疑甚至失效后,某些外部因素反而成為判斷的標準,例如外譯圖書是否由偏重出版文學作品的出版社翻譯出版,是否被列入文學系列叢書,是否被圖書館收編于文學作品目錄中,是否被放置在書店的文學類書架上,對其的評論是否發(fā)表于偏重文學研究的報紙或刊物中,等等。從這個角度說,中國文學確實已經(jīng)被“文學地”加以對待了。人們之所以有反面的感覺,可能是因為目前海外某些國家地區(qū)對中國文學的接受還停留于較為單一、粗淺的文學解讀模式。造成這一狀況的原因很多,改變這一狀況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作為翻譯研究者,我們可以做的,一方面是認清和接受譯介規(guī)律,另一方面,由于中國文學在海外的翻譯與接受很多時候是少數(shù)幾位譯者與研究者的行為及其結果,其中包含不少偶然性因素,因此,與其從普遍角度思考中國文學是否以及如何能被“文學地”加以對待,不如借助個案去分析文學作品特殊性的再現(xiàn)可能性及程度、讀者的接受反應、譯者的策略方法,由此為同類文學作品在某個國家地區(qū)的外譯提供策略與方法上的建議,這似乎是更為合理的做法。
本文為2015 年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課題“翻譯詩學研究”(項目號15WWB003)階段性成果。
曹丹紅 南京大學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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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許詩焱:《翻譯中的“文本批評”》,《文藝報》2016年8月19日第3版。
③?木葉:《葛浩文:中國當代文學真能深入美國社會的根本沒有》,中國文學網(wǎng),http://www.literature.org.cn/Article.aspx?id=29132。
④Julia Lovell, “Great Leap forward”, The Guardian, Friday 10 June 2005.
⑤吳赟、顧憶青:《困境與出路:中國當代文學譯介探討》,《中國外語》2012年第5期。
⑥⑦張芳:《美國中國學的紅色想象與現(xiàn)代轉型——羅福林教授訪談錄》,《文藝研究》2016年第4期。
⑧高方、池莉:《“更加純粹地從文學出發(fā)”——池莉談中國文學譯介與傳播》,《中國翻譯》2014年第6期。
⑨楊鷗:《十幾個語種〈人民文學〉外文版向世界立體傳播中國文學》,《人民日報海外版》2015年12月11日第15版。
⑩Yu Hua, Le septième jour, trad. Angel Binot et Isabelle Rabut, Arles : Actes Sud, 2014.
??顧彬:《海外中國當代文學與文學史寫作》,《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
??宇文所安:《環(huán)球影響的憂慮:什么是世界詩?》,《中外文化與文論》1997年第2期。
?顧彬: 《顧彬: 我看中國作家, 喜歡睡午覺喝白酒》, 搜狐文化,http://cul.sohu.com/20151019/n423608233.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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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永亮:《理雅各〈詩經(jīng)〉翻譯出版對中國典籍走出去之啟示》,《中國出版》2016 年第1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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