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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路上的塵世漫漫
——關(guān)于《出家》中的兩個人物

2017-11-13 14:54心瀅
文藝論壇 2017年8期
關(guān)鍵詞:自性和尚小說

○心瀅

出家路上的塵世漫漫

——關(guān)于《出家》中的兩個人物

○心瀅

青年作家張忌的長篇小說《出家》一經(jīng)出版,就引起了熱議討論,也引發(fā)了大家對當下出家、和尚這個現(xiàn)象的關(guān)注?!冻黾摇分v述的是:農(nóng)村青年方泉帶著妻子和女兒到城里生活,他以為靠自己努力打工也能使一家人過上好生活。所以他拼命地工作,一個人干幾份工,他做過送奶工、送報員、油漆工、甚至開過黑三輪。盡管他任勞任怨、忍辱負重、千方百計地干活掙錢,但日子并不好過,而且他想象中的好生活似乎越來越遙不可及。后來,方泉無意中參加了一場佛事活動,讓他不僅賺到了錢,而且還擁有了從未有過的尊嚴感。之后他便開始以假和尚的身份頻繁參加各類佛事活動,在廟里的方泉似乎也干得如魚得水,但回到家里,他又是一個疼愛妻子的好丈夫、寵愛三個孩子的好父親,他就這樣在出世與入世間轉(zhuǎn)換著角色。當他靠著做假和尚賺來的錢,讓妻子和孩子過上了貌似穩(wěn)定的生活后,一個做寺廟主持的機遇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經(jīng)過一番煎熬、掙扎之后,方泉選擇放棄家庭,決定出家當一名真和尚。

一、末法時代里的末法僧人——方泉

傾了愛也要廟的欲望僧侶:可以看到,張忌在小說的一開始讓主人公方泉接觸寺廟時,就將其出家定位為一種職業(yè)。在第一節(jié)里,方泉是在阿宏叔的勸說下剃了頭,他要去做空班就是為了賺錢。小說的最后,不同于只是為了生活而出家的和尚們,方泉是在可以解決生活與生存問題之后,依舊選擇了出家??梢哉f,他的出家里有了更多的欲望的存在。畢飛宇曾在評說《受戒》時,以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做比照,標題則為“傾廟之戀”,是傾了廟也要愛,這種愛里有仙氣,是童真、純凈、脫俗;那么在《出家》里的主人公方泉恰恰相反,他是傾了愛也要廟。他想要建一座宏偉的廟宇,他想要做一個“明星”般受眾人擁捧的和尚,他更想要受萬人膜拜與尊崇,他內(nèi)心應(yīng)該有想要成佛的欲望??墒且獫M足他的這些不同一般的欲望,他就必須要離家拋妻棄子。當他有了出家的決定,“他又舍不得離開孩子和妻子,或者說,他沒膽子去面對他們……隨后,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給自己的這個決定找理由”,因此,作家自己會覺得在這個部分,“他對方泉有點小小的嘲諷”。這都注定了方泉最后的出家絕不是人們理想中的出家,充滿崇高,有著蘇曼殊詩句中“行云流水一孤僧”那樣斬斷塵緣般的毅然決然。

末法時代:再來看一看方泉出家時的宗法背景,用小說中慧明尼姑的話來講,這是一個末法時代。何為末法時代?這是慧明在譏諷如今的和尚念經(jīng)打坐再也不用功,只是在走形式、混口飯吃所說的。而在小說中,也可以解讀出,和尚們出家的最高目的,也如阿宏叔所說的最高境界,是讓做和尚這碗飯能夠變成一個“金飯碗”,是要“錢自己來找你的”。褪卻了神圣與崇高,完全世俗化,這些已經(jīng)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現(xiàn)在真的已經(jīng)是宗教的末法時代。而方泉在這樣一個背景下的出家,自然也逃脫不了這種印記。他的出家,并非斬斷塵緣,更非看透一切、了然一切,相反是仍舊帶有私心,有著更高欲望的末法僧人。

個性化過程:心理學(xué)家榮格在他的理論體系中一個非常關(guān)鍵的詞——“自性”?!啊孕浴傅氖悄莻€像‘真我’、像‘道’那樣不僅在我之中,而且也在所有人之中的東西,它是心理的總和”。榮格認為人在心理上要完成一種“個性化”的過程,每個人需要經(jīng)歷與自我在心理上一直壓抑的另一面的相遇,以及對原型(意象)的認識,也就是將“無意識并入意識的綜合過程”。而認識具有集體無意識的原型,“往往通過、幻想以及某種神秘的體驗來實現(xiàn)”。實際上榮格本身也是一位對佛教及禪宗非常感興趣一位精神分析學(xué)家。這種自性化過程的提法其實也近似于佛教中所說的自性圓滿,是脫離了你原本一直認為的那個“自我”,是“自我去中心化”的過程,是整合了你無意識中的一部分,逐漸走向“無我”“大我”,與眾生融合的過程。而實現(xiàn)自性圓滿在一個人的一生中幾乎無法實現(xiàn),但它是人在一生中都要經(jīng)歷并要不斷做出的努力,也是精神發(fā)展的最高境界。

雖然方泉在世俗的日子當中想方設(shè)法地努力生活,但依舊被生活的重負所壓。然而他恰恰是一個有佛緣的人,他在廟里能找到安寧,他還能在看了《楞嚴經(jīng)》后,忽然脫口背出,他甚至能在誦經(jīng)的過程中得到一種神性的體驗,獲得肉體上的解脫與精神上的滿足。所以說,他其實也在經(jīng)歷一種自性化的過程。而在做空班賺錢的日子里他有了更多的靈性體驗,夢般的提示、引導(dǎo),在他的這些體驗中會反復(fù)出現(xiàn)水與光,這些無疑就是人類集體無意識中對宗教的一種信仰與靈性的向往。方泉在接觸廟宇的過程中,有了一種更高的欲望,當他將這些欲望從心底深處釋放時,盡管看似也違背了一些社會上的道德規(guī)范要求,但也是聽從了一種召喚,讓“我”變得更加完整。因此,從這一點來看,方泉在這樣的末法時代里,看似并不能擺脫世俗氣的出家,這種傾了愛也要一座廟,來安放自我更高欲望的做法,以及他從世俗角度看似帶有悲劇性的出家,在心理學(xué)角度上又有另一種闡釋,也有著其必然性與鮮活明亮的一面。

末法時代里的末法僧人:一個釋放了自己身體內(nèi)有著如此欲望的人,在這樣一種個性化的過程中,必然也要經(jīng)歷一定心理上的痛苦過程與體驗。小說在結(jié)尾處暗示了孤獨將是他以后漫漫修行途中不可避免的。在穿越了高山海洋,越過了所有時間空間后的自我,最終還是疲倦地落回到了原地,“就在這時,我看見了我,孤獨地坐在東門庵堂那道冰冷的石門檻上,相互眺望”。但也只有這樣一個在心理上日趨完整的自我,才能在以后孤獨的修行中努力去實現(xiàn)另一種圓滿。

張忌對方泉這樣一個帶著世俗氣的“素”和尚絕沒有貶低,他干凈、樸素的語言特色,與方泉善良、溫和的性格正好相得益彰。這種統(tǒng)一性恰恰寫出了一種難能可貴的真實,這大概也是最體貼、最動人的地方。方泉的出家看似不溫不火,不熱鬧,其實卻是心有千層浪,有生活中難熬的艱辛,有心理上的逃脫與掙扎,但卻又有看似閑來一枝卻妙筆生花般的神跡顯現(xiàn),那空中的云,那靈性體驗中的水與光亮,那種美妙的感覺……有的近在眼前,那么貼心,有的又仿佛鏡中花,讓人難以企及。但無論怎樣,又總是與你心似連在一起,既有你想逃避的,又有你想要擁有的??涩F(xiàn)實生活中,你必然會面對在心理上想要日趨完整的挑戰(zhàn),在行動上又有抉擇的痛苦,這或許就是末法時代里的真實的和尚,也是真實生活中的我們每一個人。是你,是我,是眾生。

二、佛前修行的花兒——秀珍

現(xiàn)在我們不妨把目光稍微偏移一點,去關(guān)注一下方泉身邊最親近的女人——秀珍,這個沒有什么文化的前農(nóng)村家庭婦女,后來做了超市收銀員。相對于方泉的出家,我覺得秀珍更像是佛前的花兒,她雖然遠離寺廟,但精神上卻在完成自己的修行。方泉與秀珍是一對恩愛夫妻,他們有了兩個女兒,但都想再生個男孩。方泉是受傳宗接代的觀念驅(qū)使,但秀珍是想通過生一個男孩留住方泉。她貌似什么都不知道、其實一直在默默地成全別人的欲望,她看到了方泉對世俗生活不僅是身體上,更是精神上的一種厭倦。但她生了兒子后,家庭無疑有了更大的負擔,在生活上無形中又將方泉往出家路上推進了一步。在小說快結(jié)束時,一直在忍耐中的秀珍終于提出讓方泉不要再當和尚了,她所有的努力和爭取,其實是另種意義上的祈求方泉不要再去廟里,因為,作為一個女人,她想要一個完整的家。但方泉在家中待的這些日子里,那時不時“望天望云”的失神模樣終于讓秀珍失望了,她一直以來的守望并沒有用。

小說中有一個細節(jié),是很有意味的。已經(jīng)決定去當和尚的方泉,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帶著秀珍上了山前廟后的山。在同樣的山上,要幫方泉蓋寺廟、成為他的護法的周郁教方泉給她發(fā)間插杜鵑花,方泉守住底線,最后將花兒放在了她的手中。那么這次在秀珍面前,方泉是自己摘下花插在了秀珍的發(fā)間。但當方泉解釋自己出家的原因(主要是以他的許愿“要生了男孩,就會皈依佛祖”為由,也以生了男孩后未皈依,因此才讓秀珍長了囊腫,而他并不想以后失去她)時,秀珍是這樣說的,“其實你不用說那么多的,我都明白了”,“說完,她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她將頭上的那朵杜鵑拿下,用力地扔向了山谷”??吹竭@里,你也許會為秀珍難過,但你更會覺得秀珍這個女子不簡單,她不掩耳盜鈴,聽從金錢的欲望,為了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她努力地爭取也勇敢地反抗過。所以最終她把那朵杜鵑花扔向山谷。這個舉動代表她也做出了選擇,在他明白方泉最終要放棄這個家時,她也不要方泉了。她不需要方泉,也不需要安慰,她只有獨自去接受面對方泉出家這個現(xiàn)實了。這一扔,不亞于易卜生的戲劇《玩偶之家》中娜拉對丈夫海爾茂所說的那句宣言,“首先,我是一個人”。是的,在這里,從某種程度上看,方泉也成就了秀珍從一個女人成為一個大寫的人的過度。

真正的修行,也存在于世間;或者說,在世間的修行,其實更難更痛??粗澜缟献蠲篮玫臇|西被褻瀆、被別人遺棄了你仍舊能接受;面對生活中不停地痛苦與失去,心靈上仍要不斷“平靜”地接納、包容、過下去,這也是修行。方泉成全秀珍過度為一個“人”,他的離家而去,在某種程度也使得秀珍要不得不選擇“出家”——在世間繼續(xù)著并完成自己的修行。我們可以預(yù)見秀珍的堅毅與勇敢,她會支撐著這個并不完整的家繼續(xù)生活下去。這恰與方泉最后不敢直面秀珍,傾倒了愛也要廟時的種種理由的堆砌成為鮮明的對照。從這一點上看,可以說,秀珍更像是一朵真正在佛前修行的花兒。

巴金先生說“把心交給讀者”,讀張忌的小說,給我的感覺是他能夠把心交給他筆下的人物,記得張忌在一個訪談中說,“在寫《出家》的時候,我就將自己當成了方泉”,“寫完《出家》,我自己基本上也是完成了一次出家”。這種設(shè)身處地站在小說人物立場,與小說人物和平相處,一起生活,一起煎熬、掙扎,同喜同悲的寫作姿態(tài),必然會讓讀者身臨其境、感同身受,這種作者、讀者與故事人物之間建立起來的親切感、代入感和認同感,大概亦是張忌作品真正打動人的原因。也因此,《出家》能夠在當下繁花似錦、斑斕多彩的長篇小說叢林中依然可以占有一個重要位置。

(作者單位:《中篇小說選刊》雜志社)

責任編輯 張韻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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