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亮
不會講故事的批評家不是好學者——趙勇批評印象
○魏建亮
如果說北師大趙勇教授是一位理論家,大概沒人會有疑義:《透視大眾文化》《整合與顛覆:大眾文化的辯證法——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文化理論》《大眾媒介與文化變遷:中國當代媒介文化的散點透視》《大眾文化理論新編》《法蘭克福學派內(nèi)外:知識分子與大眾文化》等著作的問世無疑已使他成為大眾文化理論研究專家;如果把他歸入批評家陣營,也許有人會有疑惑。但事實上,他不僅在批評領域努力經(jīng)營,筆耕不輟(從1985年公開發(fā)表第一篇評論始,30多年來他一直在這個領域“辛勤工作”,據(jù)筆者大致統(tǒng)計,到目前為止,他已發(fā)表大大小小的批評文章百余篇),而且還做得風生水起,有聲有色(其批評曾獲1988年首屆《批評家》優(yōu)秀論文獎,2007年度《南方文壇》優(yōu)秀論文獎),給當下略顯疲軟又有些浮躁的批評界注入了一股活力,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趙勇批評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好讀”:文字活潑靈動,敘述巧妙流暢,善于在細節(jié)處開掘,而且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深入,最后“曲終奏雅”,點破“包袱”,讓人恍然大悟??此呐u如同聽“講故事的人”在“講故事”。他是個會“講故事”的批評家。唯其會“講故事”,他的批評才有特別的魅力和吸引力。在他年輕時期的批評中,這個特點已露端倪,如在《一個青年作家的足跡》中,他就巧妙運用了“起承轉合”的講述技法,對張承志作品的主題進行了分類和分析。一般而言,在主題批評中,批評者都會將某一作家的作品主題進行分類,但是,能夠按照人的心理接受規(guī)律,將主題分析予以“起承轉合”布局的有,但不多見,年僅22歲的趙勇卻做到了。在這篇文章中,他先從張承志的作品中提煉出了“美”/“贊美”的主題,然后又承接到對“丑”的否定中,接著話鋒一轉,延伸到對作品思想的博大和深刻的論述,最后回到對其作品主題(和藝術特色)的綜合判斷上。至此,一個優(yōu)雅的“起承轉合”動作完成了。以今天的眼光來看,該文的語言、論述還有些稚拙,但其批評特點或曰批評風格已從這里“啟程”。爾后,趙勇又通過不懈地書寫實踐對它進行了錘打、鍛造與淬煉,時至今日,該特點儼然已成為他的批評“招牌”。我們可再從他的批評文章中抽取一篇來“欣賞”這一特點?!峨娫?、情書、身體與數(shù)字化時代的愛情》是他對張者《桃李》進行批評的文章。在這篇文章里,他沒有像論述張承志那樣對其進行宏觀鳥瞰,而僅僅分析了文本中的“李藍之戀”,而在具體論述中,又把火力瞄在了“李、藍”兩位主人公的四次打電話上(他們的通話其實很簡單,就是一句“我愛你”的問候和對方“哦”“呸”等的回答)。這是一個非常小的切口。從這個小切口向外衍生、擴散,趙勇為我們飽滿地演繹出了數(shù)字化時代愛情的物理狀貌和精神癥候,“當電話成為‘我愛你’的傳播工具時,這又意味著什么呢?答案其實很簡單:電話與這種有著特殊內(nèi)涵的示愛話語存在一種同構關系。我前面已經(jīng)說過,電話主要是一種事務性的媒介,它不適合承載和傳遞更多的情感信息;而由于李雨特殊的‘戀愛’動機,他的‘我愛你’不需要也不可能攜帶更多的情感信息,所以,電話就成了一種理想的媒介。當李雨在電話中說出‘我愛你’時,它已被卸下了情感的重負,但是又逼著對方做出即刻的回答,這種速戰(zhàn)速決毫不拖泥帶水的表達方式很像是市場上買賣雙方的討價還價,幾個回合之后就可以成交,這應該是數(shù)字化時代愛情的涵義之一。”如此論說,一覽無遺地將他卓越的文本細讀功夫和細膩的分析闡釋能力展示出來,也將他高超的駕馭語言文字的本領公之于眾。當然,在當代批評界,以語言文字的活潑靈動取勝的批評家并不少,以即時性和溝通性為基本特征的批評也特別需要能巧妙駕馭語言文字的批評家的出現(xiàn)。但趙勇與他們不完全相同:他的文字雖然“好讀”,但有溫度,是對批評對象傾注了全部情感以后的理性抒發(fā),刪除了情緒與沖動,熔鑄著他強烈的生命體驗;他的文字雖然“好讀”,但有厚度,是對批評對象進行了理論觀照后的擇機而出,洗盡了浮躁與膚淺,鐫刻著他獨特的生存智慧。
于是,有厚度,或曰厚重,就構成了趙勇批評的另一特點。(需要說明的是,當我們把“厚度”“厚重”拎出來界定他的批評時,它們就超出了話語語法學的層面而進入到了語用學的領域)縱覽他的批評,我發(fā)現(xiàn),他不像有的文學批評家那樣,一味執(zhí)著于對作品/現(xiàn)象的淺層次描述,公式般地分析人物形象、考察故事背景、解讀思想內(nèi)容、凝練藝術特色;也不像有的道德批評家那樣,一味沉溺于對文本思想性的單向挖掘,以致陷入傳統(tǒng)道德的枷鎖中、人際倫理的囚籠中不能自拔也不自知;還不像某些媒介批評者那樣,一味搶熱點、抓眼球,“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與社會“死磕”或主動投入它的“懷抱”;更不像有的理論批評家那樣,一味“掉書袋”,用晦澀、專業(yè)理論術語的“騰挪跌宕”硬撐起干巴巴的文章骨架,還美之名曰“深刻”。而是,充分發(fā)揮理論家的身份優(yōu)勢,運用多種理論資源和視角,一點一點地析解批評對象,并剔除遮在它們身上的重重迷障,“撥云見日”,將其本質內(nèi)核完整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他的批評因此就有了深刻的學理秉性和濃郁的學者氣質。也因此,他的批評與前三種批評就有了很大差異——它們在形式和旨歸上根本就不是一路。但與最后一種批評的差別就不好區(qū)分了,因為在形式上,他們同屬法國批評家蒂博代(Albert Thibaudet) 意義上的“職業(yè)的批評/教授的批評”,或當下的“學院派批評”。我們知道,這類批評的最大特點是拒絕平面描述,以對理論的東征西引、文獻的考據(jù)考證為本,進行有深度的理論再建構。不容否認,從他的批評中我們不難看到他對理論的偏愛,尤其是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薩特的“介入”理論、文化研究理論以及知識分子理論等,更是頻頻出現(xiàn)于他的筆下。但他的批評由此就晦澀了嗎?“掉書袋”了嗎?沒有!我從中看到:由于征引了相關理論,多了一種打量的視角和武器,他的批評反而充滿了穿透力,比大多數(shù)同題批評有深度、有看頭。比如,同是面對21世紀初一度火熱的“紅色經(jīng)典”改編,不少文章都是在說改編有多難,改編應遵循什么原則,改編如何忤逆了群眾“口味”,引起他們的不適,等等。趙勇當時也介入到了討論中,但他沒有被這些“權威”的表面說法迷惑,也沒有跟在后面人云亦云,而是利用霍爾的“編碼、解碼”理論和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詢喚”理論,深入到上述問題的背后進行再發(fā)掘。經(jīng)過發(fā)掘他發(fā)現(xiàn),之所以在當下會形成“紅色經(jīng)典”改編難的現(xiàn)狀,是因為長久以來隱藏在民眾心中的“政治無意識”在暗中推動著他們對“紅色經(jīng)典”的擁護。很明顯,這種批評與上述“理論現(xiàn)象兩張皮”的批評不同——這是趙勇批評學者氣質的一個維度。其學者氣質的另一維度表現(xiàn)在他能有效運用理論,從對作家作品或現(xiàn)象的分析中再提煉出一定的理論模式來。這種批評難度很大,最考驗批評者的理論功力,也是理論家批評與一般批評家批評的最大不同?!赌缘膬蓸O:解讀〈豐乳肥臀〉》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在這篇寫于1996年的文章中,趙勇運用自己創(chuàng)制的記憶歷史和現(xiàn)實歷史兩個概念,經(jīng)過細致綿密的闡釋分析,歸納出莫言創(chuàng)作中的兩極美學圖式。“從人物設計上看,這部小說塑造了兩類人物:英雄和小丑。前者是戰(zhàn)爭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也是作者幻覺經(jīng)驗的結果;后者既被國家機器和意識形態(tài)打磨再造,也進一步被意象形態(tài)武裝到牙齒。從美學風格上看,這部小說的兩極趨向是崇高和滑稽(或荒誕)。前者的形成得益于象征性環(huán)境的營造與人物(尤其是人物之死)的同構關系,后者的出現(xiàn)則誕生于反諷性環(huán)境的建構以及人物與環(huán)境所構成的那種乖謬而尷尬的關系。通過這種兩極圖式,作者呈現(xiàn)了自己的審美(丑)觀和價值觀,但其核心依然是‘美本位’而不是‘丑本位’?!辈坏貌徽f,在大量的對莫言作品,包括《豐乳肥臀》的批評闡釋中,這個說法準確到位、獨樹一幟,某種意義上可看作是對莫言創(chuàng)作美學的總結。因為我發(fā)現(xiàn),若將該兩極美學圖式擴大化,代入莫言的其他一些作品,如《蛙》《天堂蒜薹之歌》等,也是基本適用的,這充分說明趙勇對《豐乳肥臀》的此番理論“提純”站得住腳——起碼在莫言的現(xiàn)有作品那里如此。這兩個維度合在一起,共同構成了趙勇批評的厚重的學者氣質。不過,此厚重非彼厚重,它不沉(重)也不笨(重),而是言之有物的深刻,鞭辟入里的深邃。
平心而論,在當代批評界,分別具有以上兩個特點的批評并不是“鳳毛麟角”(但也沒有“洶涌澎拜”),趙勇的長處是把它們做了有機結合并進行了精細打理。那么,趙勇批評的最大特點是什么呢?在我看來,是他的知識分子情懷,以及在此情懷的燭照下體現(xiàn)出來的尖銳的批判意識。由于有這樣一種情懷和意識,在面對批評對象時,他就常常不走尋常路,而是從知識分子視角出發(fā),對其做出社會層面的批判。比如,《〈心靈史〉與知識分子形象的重塑》探討了20世紀80年代的張承志與知識界劃地絕交的原因,并勾勒、描畫出了文本中那個不與俗世妥協(xié),永遠處于抗爭中的主人公的“民粹主義的知識分子、有機的知識分子和立法者的奇妙組合”的面相定性;《從“老板”到“叫獸”》通過分析《桃李》 《教授》中的主要人物,展示了學院知識分子,即高校教師是如何在外部環(huán)境的引誘下從“辛勤的園丁”一步步墮化為“磚家”“叫獸”的;《知識分子的底線意識,或聶致遠的書生氣》分析了《活著之上》的主人公聶致遠的心理痛苦與行為搖擺:作為普通人,他身不由己地受到周圍的錢、權誘迫,作為知識分子,他又不甘心就此放下身價,與世俗“同流合污”,在他心里還有一條堅固的“底線意識”在發(fā)揮著作用……如此高密度地對作家作品進行知識分子維度的闡釋,在當代批評家中并不多見。而之所以他要選擇這樣一個維度,在于趙勇也是一個知識分子。他是在借評價他者的外部行為,表達自我的內(nèi)心想法——學院中人不僅要“成為學者,還要成為知識分子”,因為,“知識分子具有懷疑意識、介入意識和批判意識,而追求正義、守護理念、批判社會和譴責權勢則是他們的日常工作?!@是區(qū)分知識分子與一般意義上的專家、學者、作家的重要標志?!庇捎谠趯W者身份之外,他主動承擔了知識分子的角色扮演,因此他還屢屢跨出文學批評,將批判的觸角延伸到文化領域,由此形成他批評中的一個重要版塊——文化批評。我以為,談論趙勇批評不談他的文化批評不合適,也沒有道理,因為他在中國當代的文化批評領域極其活躍,是該批評家族中的重要一員。而且他的很多有價值、思想性強的批評也是以文化批評的面貌出現(xiàn)的:對《百家講壇》的質疑,對“紅色經(jīng)典”的反思,對手機、博客等新媒介的考量,以及對諸多文學文本,如《明朝那些事兒》《手機》等等的文化分析,都很有分量。更可貴的是,知識分子的角色承擔,還讓他以人性的良知和學者的敏銳為準繩和武器,對社會上的各種“失義”“無義”“不義”現(xiàn)象展開了尖銳的文化批判,借以“抵抗遺忘”,警醒世人(這方面的文章已結集為《抵抗遺忘》由安徽文藝出版社2012年出版)。閱讀該文集中的批評文本,我分明看到了這樣一個人和這樣一幅景象:一位正義之士,正在以壓在紙背的心情奮筆疾書,他時而義憤填膺,化筆為劍或以筆為旗,時而溫情脈脈,又將劍作帛或揮旗施粥,對大千世界的眾生相展開尖銳地批判,或溫情地解說。他在啟蒙,在踐行一個知識分子的責任和義務,他就是趙勇。
那么,趙勇是怎樣成為知識分子,或者說,“知識分子”趙勇是怎樣煉成的呢?若仔細檢視他的文章和別人寫他的文章,就會發(fā)現(xiàn)叛逆和批判是他的天性(可參考其隨筆集《書里書外的流年碎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但天性只是一個方面,重要的是后天習養(yǎng)。這些習養(yǎng)包括兩部分。一部分是他的學習和生活環(huán)境,尤指他的大學和研究生年代,因為這是一個人的世界觀人生觀逐漸形成并定型的時期,對趙勇來說,這個時期位于1980年代(1981-1985,山西大學中文系讀本科;1987-1990,山東師范大學中文系讀研究生)。眾所周知,1980年代是個充滿激情而又追尋理性、崇尚民主自由又可大膽言說,使命意識、責任意識和批判意識空前強大的時期。這樣的歷史文化語境如涓涓細流又如狂風驟雨對當時的大學生進行了精神施洗,“噴頭”下的趙勇必不可免受其“淋浴”。另一部分來自他勤奮不輟地學習修煉,相信只要看過他《一個人的閱讀史》的人都會有此感。筆者曾有幸參觀過他在北京的家——那座“工地書房”:書房就不用說了,客廳、臥室也是書架,而且地上堆的、窗臺上搭的和床頭上擺的也全是書。那些著作和理論家、作家們必然會以他們各自的方式給趙勇提供給養(yǎng),讓本已充滿批判天性的他如虎添翼,要知道,阿多諾、本雅明、馬爾庫塞、洛文塔爾等人曾經(jīng)是他認真“交往”過的朋友,借助他們,他寫出了洋洋灑灑三十余萬字的博士論文;薩特是他大學時代的“密友”,后來又多次“造訪”于他。于是,在叛逆天性的基礎上,途經(jīng)后天多種方式的打磨,知識分子趙勇終煉而成。
走筆至此,趙勇批評的特點已立于眼前,簡言之,即好讀、厚重、有情懷。據(jù)我觀察,在當代中國,能把批評寫得“好讀”的人不少,寫得“厚重”的也不少,但是,能把批評寫得既“好讀”又“厚重”的則不多。而在“好讀”和“厚重”的雙重根基上,再把知識分子情懷搭于其上、滲入其間的就更少見了。難能可貴的是,趙勇就是這種批評的踐行者。
注釋:
①趙勇:《一個青年作家的足跡——略論張承志的小說創(chuàng)作》,《當代文壇》1985年第1期。
②趙勇:《電話、情書、身體與數(shù)字化時代的愛情》,《理論與創(chuàng)作》2005年第5期。
③趙勇:《誰在守護“紅色經(jīng)典”》,《南方文壇》2005年第6期。
④趙勇:《莫言的兩極:解讀〈豐乳肥臀〉》,《文藝理論研究》2013年第1期。
⑤趙勇:《〈心靈史〉與知識分子形象的重塑》,《南方文壇》2007年第4期。
⑥趙勇:《從“老板”到“叫獸”——新世紀學院知識分子文學形象的演變》,《博覽群書》2012年第12期。
⑦趙勇:《知識分子的底線意識,或聶致遠的書生氣——重讀〈活著之上〉》,《南方文壇》2015年第4期。
⑧趙勇:《從知識分子文化到知道分子文化:大眾媒介在文化轉型中的作用》,《當代文壇》2009年第2期。
(作者單位:河北大學文學院)
本欄目責任編輯 佘 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