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奕琳
緩緩歸(短篇小說)
○ 徐奕琳
1
才到48歲本命年,羅剛便覺出身體的“絮”:過去在工作上,他是沒事也要找點事出來折騰,如今卻捧個茶杯坐辦公室里,盼著天天都能太平點。吃沒滋味,喝沒勁頭,獨自看電影翻書籍常常會濕了眼眶。后來他在微信上看到這么段話:隨著雄激素的降低,老年男性會變得敏感,柔和,易流淚——
老年男性!雄激素降低!
他怎么就這么早衰呢?其他的同齡人并非如此呀。瞧人家孟南山,種羊種馬似的,還越活越精神呢。
羅剛和孟南山在同一家集團公司,臉很熟,但一直沒什么私交,也就半年前的一次飯局才熟絡起來的。那天的飯局有些不倫不類,一開始,看著圓桌上或生或熟的面孔,羅剛有點摸不著頭腦:這算哪一出呀?飯局的召集人是呂文俊,以前也是集團公司的---呂文俊、羅剛、孟南山等人,都是集團大發(fā)展時候的生力軍,如今二十年過去,都成了老炮兒。大家回溯著往昔的崢嶸歲月,又唏噓又親切。一眾人把舊八卦都扒拉出來了,過去不方便說的,全都解了禁。酒到半酣,呂文俊說了這頓飯的主題:老弟兄們,如今大小都是個頭,以后,多關照關照他的侄女兒。眾人打量一直被晾著的幾個年輕人,其中一個小伙子趕緊倒豆子般介紹他們公司,“侄女兒”則從旁幫襯。兩人像在背書,干巴巴,直僵僵。最后幾個人一起站起來,自殺似的,仰脖灌下一大杯白酒,算是敬眾老炮。
羅剛他們隨意碰了碰唇,聽呂文俊笑道:“我一哥們兒,在這家公司有股份,他的閨女,”他下巴向“侄女兒”點了一點,“又在公司的營銷部工作,所以我今天牽個線,請各位以后多關照關照小靜?!?/p>
“自然自然?!北娙寺?。
小靜趕緊又起身:“請叔叔們以后多關照了?!弊约河诛嬃艘恍”?。
羅剛本想說“有誠意該打通關才是”,見女孩那架勢,確實生澀得很,便咽下去沒說,倒是孟南山道:“這酒我可不喝?!?/p>
小靜紅著臉:“是我有不周到的地方么?那我單獨敬孟叔一杯。”她又要引頸,孟南山攔住:“小靜,你且把那個叔字去掉,這酒桌上,只有呂文俊是你叔,別人,你只管叫哥?!?/p>
呂文俊哈哈笑:“南山兄,五十了,咱該有個長輩的樣子嘍,不然,小輩們背后要看輕咱?!?/p>
“看輕也比說我不是男人好。酒醉鞭名馬,多情累美人,小靜妹紙,來,不消你敬,咱對飲一杯?!?/p>
孟南山有點意思。年輕時瘦骨嶙峋,青面獠牙,有點未老先衰,到這會兒,別人都顯老了,他倒是精神了,穿得還很潮,潮中帶點低調(diào)的奢華。
呂文俊對小靜道:“丫頭,你這孟叔,是個老風流鬼,你只管支使他,但別上他的當。”
“文俊吶,你真是老嘍。當年那玉樹臨風的勁頭哪里去了?李隆基看上楊玉環(huán)時,比你還大幾歲呢?!?/p>
“這南山兄!人家什么身份?咱草民百姓,剛剛小康而已,還是消停消停吧?!?/p>
孟南山則撂下眾人,與小靜攀起了話。小靜姑娘模樣頗不壞,但太年輕,想顯得老練解風情,一時又學不像,很是吃力。她的兩個男同事也想加入談話,卻死活插不進去。
其他老炮則散開來,隨意地聊天說話。呂文俊問羅剛的女兒是否要出去讀大學,羅剛道,可能吧,得看她自己。他也問呂文俊的女兒,呂文俊一臉得意:“丫頭很會讀書,如今在劍橋。”說罷翻手機上的照片給羅剛看:異域背景中,站著個青春逼人的女孩子。
“漂亮!”
“我女兒嘛,自然!”呂文俊自己還在端詳,臉上都是笑。
這家伙,像孟南山說的,真是老了。從前,他那張長不大的娃娃臉,很討女孩子喜歡,一雙眼更是標準的桃花眼,笑瞇瞇、水亮亮,總向上彎著。從女實習生到未婚女同事再到少婦,為了他沒少爭風吃醋,原配也來單位鬧過,因他有人緣、業(yè)績好,并沒影響到個人升遷。到后來,別處高薪來挖,他風風光光地離開了集團。
呂文俊不住口地說著女兒。他胖了不少,從那失去棱角的臉和“玉樹擋風”的發(fā)福身形看,這家伙目前的日子應該過得不錯。羅剛邊聽邊點頭——其實他很想問問,呂文俊和女兒到底親不親。呂文俊離婚的時間比羅剛早兩年,那時候,他女兒大概讀小學了吧?聽說之后一直跟著前妻生活。如今,呂文俊和后妻生的兒子都已經(jīng)上小學了,他與女兒的關系,到底怎么樣呢?
羅剛心里嘆了口氣。大概真是雄激素減退了,過去,一番暢飲,總叫他豪氣萬丈,如今,沒喝太多,卻覺得寂寞悵然了。那邊,孟南山問小靜有沒有男朋友,小靜說有,是大學同學。孟南山道:“都說現(xiàn)在女孩子要集齊12個星座的男友才結婚,你這是第幾個?”
小靜道:“什么集齊12星座?這一定是你瞎說?!?/p>
“我前女友說的。她比你小一歲?!?/p>
這話把眾人給驚住了,都看孟南山。呂文俊道:“南山兄,你是不是看《洛麗塔》看中邪了?20歲,你那黑手也下得去?”
孟南山一副風流自詡的神態(tài):“20歲算什么?裊裊婷婷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從來女子都是年紀越小,人越美。秦淮名妓成名時,哪個超過20歲了?”
這種混三不著兩的話,如今的羅剛是絕不會說的——座中畢竟有集團的同事們。謹慎的態(tài)度是否也是雄激素降低造成的?不知道。反正年輕時他去競聘,當著頭頭腦腦們就敢說,哪個領導看不上他,那是領導自己瞎了眼。
因了孟南山的不著調(diào),眾人的注意力都被牽了過去。這人還真是沒譜,又胡扯起“陰棗”的好處。眾老炮微微笑,小靜沒聽懂,在手機上查,一查之下,臉羞紅了,抿緊嘴一言不發(fā)。呂文俊笑著搖頭:“南山兄,你有些為老不尊呀?!?/p>
孟南山瞧著眾人的臉色,有些傲然,“我這個人吶,一輩子不做偽君子!”
這頓飯的尾巴,眾人邊聽孟南山“好色真男子”的高論邊發(fā)笑。那老樹開新花的精氣神兒,那沒溝沒皺的皮膚,叫人覺得驚嘆。只是,50多歲的人了,皮膚太好了些,透出了一星半點的邪氣。
飯局結束才9點多,等呂文俊開車把“侄女兒”帶走,羅剛才和孟南山一起,慢慢走出那一帶古色古香的仿古美食區(qū)。
這些年羅剛形成了夜跑的習慣,這天規(guī)律被打破,有那么點不得勁。跑步現(xiàn)在是他生活中最大的樂趣,只要不下大雨,他必得每日去夜西湖邊繞一遭。
兩人沿著運河邊走了一段。這天非年非節(jié),河邊沒有亮彩燈工程。初秋的夜,暗沉沉有幾分凄涼。風不小,河水帶著勁兒拍向岸邊。頭頂大樟樹的枝葉一團一團的,唰啦啦地響。
一邊走著,羅剛問孟南山兒子如今多大了,在哪里上學。孟南山道:“老羅呀,兒孫自有兒孫福,別中年婦女似的,一門心思撲孩子身上。”
“他們能讓你撲就不錯了,只怕想撲也沒得撲?!?/p>
“那你別犯賤呀。天底下那么多美女,還不夠你去撲的?”
“這把年紀了,還有意思么?”
“自然有意思。有大意思。能呵護愛惜著美人,那也是一種境界?!?/p>
2
分別后羅剛想,孟南山能有這樣的閑心閑情,還是因為有穩(wěn)固踏實的后方。他眼前浮現(xiàn)出女兒冷傲疏遠的面容。15歲了,已經(jīng)是半個大人——多想把女兒小時候坐在他膝上歡笑的場景揪回來呀。血乳相融的父女間,如今怎么這樣不可救藥地隔膜呢?
中間的那一段是不該有的。出軌,離婚,再婚。完全是多出來的。應了那句話:no zuo no die。
得意忘形是人的本性。10年前的羅剛,在工作中很受上司器重,又正逢行業(yè)大發(fā)展,別說他躊躇滿志,整個集團里,上上下下也都是自信爆棚。男人事業(yè)有成,個人的魅力也就增加,呂文俊等人,都是那一陣子開始頻鬧緋聞的。羅剛則是與客戶應酬時認識了姚佩琪。
這是個豐滿性感的女子,雖然穿的是西服套裙,但裙子很緊,包得下半身如美人魚一般,十分玲瓏誘人,加上性格開朗善于應酬,在一群男人中顯得十分活躍。酒戰(zhàn)中,有人開玩笑問姚佩琪,若在一眾人里,非要她挑一個人喝交杯酒,她會挑誰。姚佩琪用閃閃發(fā)亮的眼睛掃視眾人,最后定在羅剛身上:“自然是羅剛?!?/p>
“為什么為什么?”
“因為——”姚佩琪一字一頓,“他最有男人味兒!”
眾人哄笑著把他倆推到一起,兩人喝著大交杯。羅剛笑呵呵地攬著豐滿的美人魚。這女人確是個尤物,峰巒聳翹,都頂?shù)剿砩狭恕?/p>
“好好小姚,以后羅副總那邊的事就你來搞定了!”
“好呀。”
姚佩琪染過的卷發(fā)擦了羅剛的臉。發(fā)叢有一股馥郁的濃香。她那端著酒杯的手上,戴著一枚墨綠色的戒指,戒指上垂著長長的穗子---畢竟是比羅剛小十多歲的人,隔著代溝,有些做派不怎么看得懂。但,也不妨事,場面上么,誰也不當真。
后來有一陣,每和這家客戶應酬,姚佩琪總是在場,而且總被眾人推到羅剛身邊,成為全場打趣的對象。送姚佩琪回家自然也是羅剛的任務。在密閉的車廂里,羅剛覺出了尷尬,姚佩琪倒是大方自然,她哼著歌,問他:“怎么不講段子啦?飯桌上,一有了你,簡直就笑翻天??欤僦v幾個呀?!?/p>
羅剛笑笑沒說話。
“幽默感是聰明人才有的。我喜歡。還有你這會兒的靜,我也喜歡,顯得---有料?!?/p>
一個女人這樣主動地撩撥,這到底算什么情況——鬧著玩?喝多了?羅剛沒有接招。從骨子里說,他不喜歡潑辣主動的女人。他清清嗓子,開了車上的音響,大著嗓門問道:“小姚呀,你是學什么專業(yè)的來著?”小姚不說自己的專業(yè),湊過來,用下巴頂了一下羅剛的肩膀:“這是冷笑話么?”
羅剛想,就算和客戶間有些工作往來,也都是公事公辦,根本用不著誰來施美人計。再者說,他不過在集團分公司里當個副總,錢塘錦繡之地,比他有財勢的人多了去,姚佩琪若是虛榮、若是物質(zhì),那該沖著別人去才對。
都說對付女人要死纏爛打,豈料反過來也一樣。熱辣辣黏膩膩的一陣攻勢之后,羅剛的心里好像有了姚佩琪的影子。一次分公司開會前,幾個女下屬八卦起姚佩琪,說她把男朋友甩了,招得對方到單位鬧,還打了她一耳光。見他進來,下屬們閉了嘴,羅剛心里卻被貓爪撓了,有些亂。
接著是那次出差,晚上在酒店,羅剛有些無聊,接到姚佩琪的短信,也就聊了幾句。這女人發(fā)短信的速度快得要命,他這邊字還沒寫幾個,那邊便火炮一樣追過來了。
“最近你八卦不少呀?!彼K于問了。
“對。我男朋友來鬧了。手里還拿著把水果刀,可笑死了?!?/p>
他猶豫了一會兒,又發(fā)了一句:“為什么來鬧?”
“為什么?腦子進水了唄。他硬說我跟公司老總有一腿。哼,真有種,拿刀把老總殺了,那算他有本事!也就是沖我揮揮小刀,喊兩嗓子,幼稚得要命?!?/p>
他不知該說什么,她那頭又發(fā)來一大串:“其實,那廝吃醋也有理,只是猜錯了人。圈里誰不知道我的緋聞情人是你,他該來捅你才對?!?/p>
“捅我?”羅剛終于寫道:“憑什么?我又沒捅過你?!?/p>
“那你來捅呀。”
他看著那個“捅”字后悔得要命:不該這么出言輕浮的。躺在床上,人的自制力就下降了。他趕緊把話岔開,然后急吼吼說了再見。
半夜里,姚佩琪真人來敲門了,一身噴火的紅裙子,一雙熱辣辣的大眼睛。酒店的走廊里空蕩蕩的,人跡全無。羅剛心里有個小人在喝止他,但精蟲已經(jīng)上腦,顧不得了。
面兒上很放得開的他,其實很規(guī)矩,結婚后沒碰過老婆之外的任何女人。這是一個結結實實、充滿了欲求的身體,按壓著這樣一只母獸,酒店的白色大床仿佛擴展成了非洲的大草原,他自覺如雄獅般勇猛,一路狂飚。
一個未婚的性感美女,深夜打車來到外地,就為向心儀的男子薦枕——這事,擱誰頭上,難免都會得意。而且,擱誰頭上,也不可能推拒。如果,這一切能在他掌控之中,只圈在風流韻事的范疇中的話——
恨不能時刻都赤精大條、隨處做愛的心情,也就是第一次偷情的那幾天?;氐胶贾菀院螅_剛便心驚膽戰(zhàn),時時等著東窗事發(fā)。那時候,姚佩琪不知是真的迷戀他還是被欲望攫住了,死纏著他不放。性感的美人魚成了一條蟒蛇,叫他有些透不過氣來。她沒有逼他離婚,但那想打電話就打電話、想沖進他辦公室就沖進來的勁頭,更加可怕。她一出現(xiàn),女下屬們格外端莊嚴肅,可羅剛知道,這端莊嚴肅下面,是歡跳的八卦心。
在家時,羅剛便把手機設成靜音。那天洗澡前,妻子呂江芝和他聊女兒的事,他既沒機會,又不便太刻意,只能把手機留在了外面。
做賊心虛的他把姚佩琪的名字設置成“某公司總經(jīng)辦小姚”。小姚反復撥打電話,手機被震得在桌上跳起了舞。江芝把電話送到浴室去,看來電顯示那么公事公辦,便邊接起邊走——她很少接羅剛的電話,這回,都是姚佩琪催命式的緊迫感鬧的。
羅剛出來的時候,江芝下樓去了。他還不知道這兩個女人搭上了話,交上了火,約到了小區(qū)外的咖啡店兵戎相見。開始羅剛以為江芝是去倒垃圾,或是取書報,他趕緊給姚佩琪發(fā)了短信,叫她早點休息,別再打過來。
睡不著。她發(fā)信息說。沒你不行。
來回地聊了幾句,最后約定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地點則是她的公寓。
姚佩琪當著江芝的面做著這一切,然后把短信給江芝看。
事后羅剛想,如果偷情的對象不是羅佩琪,情況不會這么糟。江芝是個很正統(tǒng)的女人——他們那個年齡段的人都正統(tǒng),和改革開放以后出生的人不一樣——姚佩琪玷污過的,江芝絕不愿再接受——她有心理上的潔癖。
從前的男人是怎樣搞定三妻四妾的?名門所出的正妻,娼門買來的小妾,家中使喚的通房丫頭——不同年齡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女人,共處同一屋檐下,必得情商極高的男人,才能太太平平過下去吧?羅剛沒這樣的情商。那段時間,他的表現(xiàn)就是個十足的窩囊廢——他怕江芝,怕她那沉靜又冰冷的眼神。
他逃似的離了婚。熟人都站在他和姚佩琪這邊,夸贊他敢作敢當,有血性,且又是凈身出戶,念舊情——當然,所謂熟人,也都是后來的熟人,從前的同學朋友、曾經(jīng)看著他和江芝一路過來的,都不敢見了。還好第二次結婚是蜜月旅行,回來后小規(guī)模地吃了一次飯。眾人夸贊他重返青春——細細粉色條紋的白襯衫,飛著粉黃兩色大花的鮮艷領帶,眼鏡也扔了,戴上了隱形,頭發(fā)精神抖擻,根根直豎——都是姚佩琪的口味。
眾人逼著他倆吃一個小麻球。羅剛的臉有些僵,姚佩琪則咬起了麻球,在滿屋的起哄中,熱辣辣地掛到他的脖子上,把嘴湊上來。三十大幾的人了,這樣的肉麻讓他頭皮發(fā)炸,他咬住又松開,麻球滾下了地。
呂江芝是不會來鬧場的,她不是那種人——但她的存在就是一種鬧。她和女兒在他的心里鬧。羅剛的心,像小麻球一樣,在油鍋里被炸著。倒霉催的婚禮讓他看清了自己:一個老實巴交、正經(jīng)八百、土了吧唧、過時落伍的中年人。
3
12月的一個中午,羅剛跟女兒云云吃了一次飯,并小心翼翼地建議,春節(jié)父女倆一起去爺爺奶奶家過。“三年沒回去,爺爺奶奶快想死你啦,而且,”他盡量自然,“小姚阿姨在杭州過年,不回去。”
女兒云云上初三了,身量已經(jīng)長足,眉眼都是江芝的,文秀中帶點傲氣??系禄昀锖艹常贿m合父女間抒情,一群小孩子在店里的滑滑梯上嬉鬧。
“已經(jīng)跟同學說好了去海南旅游?!痹圃七叧赃吥ㄖ謾C,頭也不抬。
從前,一家三口總是去羅剛父母家過年,一來江芝的父母就在杭州,平時見面的機會多,二來,無論江芝還是她父母,都謙和明理,從不為這種事起矛盾。和姚佩琪結婚的頭兩年,倒也是回他父母家過的——原來的媳婦挺滿意的,這又橫插進來一個算怎么回事?老兩口總覺得這一個來路不正。況且后來,一方面是擠跑了孫女,一方面是不添新丁,老兩口益發(fā)不痛快——羅剛假作輕松:“養(yǎng)孩子太累,年紀不小了,不想再當一回奶爸。”可這幾年,他總是一個人回去,自己也覺得寒磣。因此今年,他拿定主意要說服云云回去,也借機和女兒好好親近親近。
這會兒羅剛費勁地調(diào)整情緒,問云云為什么要去海南,大過年的,外公外婆也要人陪呀。
“不用我陪,有媽和小寧叔叔?!痹圃埔е鴿h堡,冷颼颼瞟了他一眼。
今年中考怎么打算的?要考哪一所中學?這本是春節(jié)安排之外的另一件大事,可是,才說了個開頭,也被堵了回來。
“不用你管?!痹圃普f。
15歲的女孩兒,本該是花朵般嬌美的呀,怎么神情這么硬鏘鏘,比陌生人還不如?走出肯德基店,羅剛的心情糟到了極點。
下午在辦公室,被各種的雜事攪擾,情緒仍是不佳。傍晚邊,孟南山帶著個女孩子走進來,笑呵呵道:“小靜,把你的事跟羅副總說一說?!弊约侯H不見外地坐到了長沙發(fā)里:“哎喲,這布套子,夠臟的,而且,顏色是真土。”
羅剛的汗毛警惕地立了起來,面兒上,他招呼女孩子坐,但神情很嚴肅:就是上次飯局上的小靜,幾個月不見,神態(tài)老練了不少。
小靜笑盈盈的,輕聲說話,主要意思是他們公司的某個產(chǎn)品,做新年禮品或員工福利都不錯的,年底有套餐優(yōu)惠,質(zhì)優(yōu)價廉,不知羅副總有沒有興趣。
“什么有沒有興趣?你就問羅副總買多少!”孟南山道。
羅剛的臉色不怎么好看。若是平日,他也許還會開開玩笑:“為美女服務就這么上趕著?小靜是你什么人吶?”這天,他沒那閑情,烏眉黑嘴:“如今管得緊,公司效益也大不如前,說實在的,不需要?!?/p>
小靜臉一紅。孟南山卻道:“別逗了老羅,過年不發(fā)福利,想讓員工罵你么?”
羅剛耍太極,把辦公室張主任叫來,叫小靜跟她去聊。這張主任四十出頭,略有些發(fā)福,在辦公室工作很多年了,迎來送往極有經(jīng)驗,她看了羅剛公事公辦的臉色,再掃掃孟南山,就明白了七八分,于是拖著聲兒道:“啊呀,我們今年沒有這個預算呢——”
“張主任,這是我侄女兒,你好歹給我個薄面,聽聽介紹再說嘛?!泵夏仙降?。
羅剛只得道:“且聽聽吧?!?/p>
兩個女人去張主任辦公室聊了,這里孟南山道:“中年婦女,人變丑了不算,德性也可厭。”
小靜什么時候成他侄女兒了?因為心情壞,孟南山坦白的貪花好色,并沒像上次飯局上那樣獲得羅剛的包容。他沒招呼孟南山,有些冷淡地翻著桌上的一份文件——如今不比從前,整個行業(yè)都在滑坡,出路在哪里還說不準——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變化起落都是加速度進行,讓人不能不憂慮。再加上,由于集團公司高層換血,一大批老炮都邊緣化了,新上來一些少壯派——也對,以羅剛自己來說,精力確實不如以前,“勇立潮頭”,說來容易做來難,而且,誰也不會永遠在潮頭上。
都這樣了,孟南山也沒點危機感,只管花間買醉么?集團公司的企業(yè)文化現(xiàn)在也不一樣,過去提倡特立獨行,敢作敢為,如今老強調(diào)的則是互聯(lián)網(wǎng)基因,企業(yè)化管理。
他不理孟南山,孟南山也不在乎,站起身,跑到張主任辦公室去給小靜助陣。過了好一會兒,兩人回來了,孟南山悻悻道:“這女人吶,過了四十就該槍斃。什么嘴臉,真是混蛋!”小靜則溫和有禮地謝過羅剛:“對不起呀羅副總,這是我的工作,我也不想給你添麻煩的?!?/p>
“走走走,吃飯去。怪就怪今天來得不是時候,老羅準定是被閨女氣著了?!?/p>
羅剛看他一眼。孟南山道:“這不明擺著的?誰能叫我傷心?小靜!誰能給老羅添堵?閨女!你呀,比中年婦女都不如!走,吃飯去!”
拒絕了人家的推銷,哪還好意思去吃飯?小靜像看出了他的心思:“羅副總放心,保證不提我們公司的產(chǎn)品了?!?/p>
“走吧走吧,難道回家和黃臉婆吃去?讓小靜再叫上個閨蜜,四個人,正舒服。”
其實,家里連個黃臉婆也沒有。兩三年了,羅剛的晚飯都是在外面吃。或是應酬,或是公司附近。不怎么樂意叫外賣,奔五的人,連個燒飯的女人都沒有,寒磣。姚佩琪是個不安分的女人,工作早換了三四次,近年來在某公司當銷售部主管,到處跑,應酬比他多。
幾個人到了景區(qū)的一家餐廳。這一帶餐廳的風潮總是在變。記得有一陣流行熱帶鄉(xiāng)野范兒的,好幾家都是竹屋竹凳,芭蕉圍繞,好像到了越南。夏天的時候,坐在庭院或半敞的餐廳中,巨大的電扇搖著頭,呼呼地吹過一陣陣黏濕的風;有一陣又開了幾家英倫范兒的,小樓小窗,花草蔓藤,仿佛英劇中貴族之家的林間小別墅。眼下的這家,應該算是本地文藝范兒的。走進去,幽藍中帶些紫晶色,到處都是大瓶大罐,妖艷的各色干花蓬蓬簇簇插在其中。服務員都是十幾歲的男孩子,白衣服,雞心領,頸上戴著藍領巾,面容清秀稚氣,看起來比云云的年紀還要小。
他們揀窗邊的四人座坐了。桌上的水晶瓶里滿滿的一大把粉紫色。細看是滿天星,染的顏色。頂燈很亮,每個人的臉都看得很清楚。小靜叫來了一個同事,叫勞蓮,看著有30多歲了,年輕時肯定是很漂亮的,如今也還過得去——就像染了色的滿天星。走動起立之間,看那套著牛仔褲的苗條腰身,應該沒生養(yǎng)過,也不像個有家的。
新開店,也就是賣點花頭精。餐具都很漂亮,油亮的方肉塊碼在瑩潤的白盤子里,翠葉圍繞,顯著精雅。肉是細草繩扎著的,吃起來,也就是東坡肉的味道。而且,還不如東坡肉酥嫩。花哨就值錢些么?羅剛沒好氣地戳著肉塊。細草脫不下來,等肉都吃完了,它還頗成形地立在碟子里。
坐在他對面的勞蓮微笑著說:“這繩子,大概是怕肉散開來,而且看著也別致?!?/p>
姚佩琪這會兒也不知在哪里,是和一群人鏖戰(zhàn)酒桌?還是和某個男客戶在有點小曖昧的環(huán)境中單獨相對?姚佩琪有個暖場的絕招,過去對羅剛也用過的:“來,我給你看手相。我可是跟高人學過一手的。喲,瞧你這條感情線哪,我不說了,沒想到,你竟是這樣的人——”男人都蠢,自然要問她看出了什么。而姚佩琪的這招居然一直管用——羅剛自己,當時不也追著她問么?
勞蓮和羅剛攀談了幾句,見他態(tài)度淡然,便知趣地把臉偏向小靜那邊,聽那兩人談話。
“我今年的任務完不成啦?!毙§o嘟嘴,“這都12月了。”
孟南山柔聲寬慰:“別急呀,我來幫你?!?/p>
“怎么幫?你們分公司不是已經(jīng)買了么?總不能你自己再掏錢買?!?/p>
“只要你需要,我賣房子也幫你把任務完成嘍。”
“賣房子?我可不想折壽?!?/p>
“為博小靜一笑,賣房子也值呀?!泵夏仙窖劢菐С隽诵┌櫦y,“你也別怕折壽,女人活到四十足夠了。你看人家蘇小小、馮小青,早早夭亡,這才能流芳后世。是嬌花,就不要活出松柏的年齡來?!笨葱§o瞪眼,他又笑道,“當然了,小靜又不同,小靜永遠都是嬌花一朵臨水照?!?/p>
“哼。這還像句人話。”
孟南山只圍著小靜調(diào)笑。世上真有這種人,對妙齡女子,不求回報,甘愿做護花秋翁。勞蓮給上菜的服務員挪盤子,給小靜添果汁,給羅剛和孟南山倒紅酒,不急不緩,倒是得體。
她年齡和姚佩琪差不多,有三十五六歲了,算是解人。江芝給人的感覺也是很解人的。從前他們夫婦一起出去,江芝總是素瓷靜遞、夫唱婦隨。在家里,她也凡事以他為先,并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那時候,無論在外怎么忙亂,回到家,總覺寧靜、愜意。兩人的收入也是合在一起的,相互間沒一點猜忌。不像后來和姚佩琪,從一開始,兩人的錢就是各管各的。
江芝從哪一方面說,都更適合自己,是自己不知惜福。羅剛端起紅酒杯,猛地喝了一大口。大白條的一面已經(jīng)吃完了,勞蓮把魚翻了一面,整整齊齊,又是完美的、嶄新的一條魚了。
羅剛想起了云云口中的“小寧叔叔”。這廝身高肉厚,像個空心大冬瓜。他比江芝小8歲呢,8歲!男女倒過來差這么多,真能過到底么?江芝,一向傳統(tǒng)穩(wěn)重的江芝,腦袋也被驢踢了?大冬瓜走路、說話的架勢,簡直就是一個缺心眼的二百五。江芝和他在一起,活像帶著個傻兒子。羅剛頭回見他時,一股火竄上來,恨不能上去揮拳頭。過了些年,再碰到,他想揍的則是江芝:從前的清秀干凈全沒了,直發(fā)燙成了小卷兒,額前有一縷,像古裝劇里貼的片子,再加上深色的口紅,整個人帶上了點妖嬈。她從前不大穿高跟鞋,崇尚舒服自然,后來大概是為了與大冬瓜匹配,也蹬上了恨天高。
他們還是夫婦的時候,羅剛曾坐在客廳沙發(fā)里,邊看電視邊跟江芝議論:年輕時很喜歡關之琳,大大的眼睛,多清純。后來怎么染上風塵味兒了呢,眼神里,帶著點肉欲。
此時,透過酒氣,他仿佛看到江芝用含笑而不可捉摸的眼神說:也是沒辦法呀,沒有當一輩子賢妻的福氣。
你等著老了以后哭吧。他對江芝的影子說。
9點多的時候,羅剛起身去洗手。洗手間在后院中。他穿花過草地在庭院中走。本來覺得只喝了五六分的,冷風一吹,忽然便頭發(fā)沉,酒往上涌。他扶著一棵樹,搜腸刮肚地吐起來。兩個服務生聽到了動靜來相扶,他醉中也覺不好意思,想開個玩笑:“多大了你們?跑出來打工父母知道么?同意么?”誰知話出口,竟都是帶著哭音兒的。
孟南山也出來了:“哎呦老羅,你現(xiàn)在的酒量真是爛。自己喝都能喝吐了。還在為閨女的事心煩么?那也別喝悶酒呀?!?/p>
羅剛吼:“什么閨女?我沒有閨女!”話沒完,又一陣翻江倒海地吐,眼淚鼻涕都出來了。
“這老羅,醉了竟是這么個德性。”孟南山趕緊買單。
羅剛東倒西歪地出了餐廳,孟南山把他塞進勞蓮的小車,叫勞蓮送他回家。大概是嫌棄他身上的酒氣,她把車窗打開了。湖邊的水腥味頓時飄來,吸進鼻腔,進入口中,有一些苦味。
4
就在公司上下忙著年度收尾工作、準備著寫總結的時候,傳來了一個重磅八卦:孟南山家出事了。一幫子女人在分公司辦公室里嘁里喳啦地議論:
“元旦剛過就這么場血光之災,呸呸,聽著都晦氣!”
“聽說是十多層樓上跳下來呢,估計要粉身碎骨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人自己不積德!”
羅剛初聽著,以為是孟南山跳樓自殺了,驚得目瞪口呆,有些失態(tài):“為什么?他欠債了?”
女同事們吃吃笑:“看看看看,男人的邏輯就是,只有錢的問題才會想不開?!?/p>
又說了一陣才弄明白,原來不是孟南山,是他的兒子,年紀和云云差不多大。
眾人繼續(xù)說著:“孟南山在他們分公司那邊就是個擺設,上頭早不想用他了,這樣也好,他自己下臺階,早點告老退休?!?/p>
“才不會呢,兒子都沒了,更需要養(yǎng)老錢!”
孟南山的人緣顯見得不怎么好,又或者八卦輿論權被中年婦女掌握著,都說他貪花好色,一把年紀了,還整日嬉皮笑臉跟在小姑娘身后,家事公司事盡皆不管,這下好了,鬧個絕后,也算是現(xiàn)世報。辦公室張主任,一向得體有分寸的,這回也冷哼著說:“按理他家出事值得同情,可這人是真混賬,整天把‘女人過了四十該槍斃’這種話掛嘴上,難道他自己沒有媽?可惡是真可惡!上次為那什么小靜推銷產(chǎn)品的事,還跟我吹胡子瞪眼,難不成,他泡妞,全世界都有義務幫著不成!”
孟南山的家事也都被抖摟了出來:他老婆年輕時是某大學某系的系花,孟南山為了追她,做牛做馬,恨不能把命都舍了?;楹蠖鲪哿艘魂嚕夏仙降臒崆?,顯然是與女人的年齡成反比的,年深日久,系花的美女脾氣沒變,孟南山卻早不愿當裙下之臣了,夫妻關系越來越差。兒子小學起便住校,夫婦倆只給錢不管事,對孩子漠不關心。這次,這孩子是周末的晚上在家里跳樓的,當時,孟南山夫婦都不在家。
“聽說,孟南山的兒子性格很古怪,在學校里沒什么朋友,成績也差?!?/p>
“那是當然,攤上這樣的極品爹媽。也真是造孽呀!這才15歲呢?!?/p>
……
下午,集團向各分公司高層打了個招呼:為公司形象,也為尊重同事,關于孟南山家中的不幸,不要再傳播、議論——
一整天,羅剛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魂不守舍。他眼前老晃動著孟南山那白皙骨感的臉,還有那風流自詡的表情。自己以前老是羨慕他有安定的后方,還老打聽他養(yǎng)兒育兒的經(jīng)驗,真是---但孟南山總不可能像女同事們議論的那樣,對自己的妻兒那樣冷漠無情吧?尤其是對兒子。有誰不愛自己的孩子呢?以他自己兩次婚姻的經(jīng)歷來看,即便女人是衣服,孩子也依然是自己的心尖子呀。孟南山把用在女孩兒身上的體貼無私,挪一點到孩子身上,也就夠孩子健康成長了。
八卦還在添枝加葉地傳布著,孟南山的形象有些扭曲了,隱隱帶著黑氣。羅剛的微信上,不少熟人舊友來問詢,呂文俊也在其中,還感慨道:“孩子不能太早寄宿。和父母不親了,有心理問題也沒法及時發(fā)現(xiàn)?!绷_剛沒心情回復,只發(fā)了一個圖標。他呂文俊和女兒在一起的時間又有多少呢?跟外人說起來仿佛挺光彩---在劍橋讀書??蓪嶋H上,他與女兒及前妻的關系如何?和后妻的生活又如何?孟南山家里沒出事時,大家不也以為他身后一團祥和么?
無端的,羅剛眼前浮現(xiàn)出好幾年前他在商廈碰到呂文俊的情形。呂文俊的后妻是他從前的下屬,結婚后,呂文俊走下神壇,從魅力及能力十足的上司變成了沒脾氣的老丈夫。那回,呂文俊腳邊立著各種購物紙袋,有些疲憊地坐在商廈女裝部的椅子上。不遠處,他如花似玉的小嬌妻還在買買買。羅剛沒上前去,遠遠給了他一個戲謔的笑。呂文俊則眨著桃花眼,算是回應。
快下班時,羅剛打了個電話給江芝,問云云的事:“孩子今年中考,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江芝那邊的聲音淡淡的:“上次你們吃飯,沒說起這事么?”
他被噎著了。江芝仿佛看見了他的窘態(tài),隔了一會兒,又淡淡說:“云云自己說要讀某校的國際班,以后出國?!?/p>
住校,國際班,出國。跟女兒的緣分,豈不是更遠了?他忍氣問:“你同意了?”
江芝的聲音里帶著點冷笑:“我不同意也不行,她不聽我的。你覺得不合適,你跟她商量呀?!?/p>
商量?他話都說不上,怎么商量?羅剛又有一股想打江芝的沖動,心里吼:我管不了也罷了,你們天天生活在一起,也管不了么?你大概只顧著討好那個傻帽大冬瓜了!
他的情緒傳過去,江芝覺著了,聲音中全是咔嚓咔嚓的冰碴子:“學費我會籌的。你若是不方便就算了。我還在上班,先掛了?!?/p>
羅剛臉色鐵青,怒火在心里竄來走去,找不到出口。江芝現(xiàn)在根本不在乎他的情緒,高傲地冷淡,冷淡地高傲,踩著他的痛點,毫不憐憫。他是因為錢不愿云云出國么?他會讓江芝獨自負擔云云的學費?根本不是人話,江芝這是成心的。
嫁了混蛋,不見得心腸也跟著變壞了!他憤憤想。
或者,是江芝還在恨他。
轉到這個念頭上,他的怒火凝成了冰刀,掉過頭來,向自己的心上刺。
他再婚以后半年,和姚佩琪、云云一起,做了一次短途旅行。云云那時候上小學了,很沉默,沒一點小女孩的蹦蹦跳跳,倒是姚佩琪,瘋瘋癲癲,活潑得有些過了頭。他們坐船游富春江,姚佩琪指著船外的景物一驚一乍,自己咋呼累了,便把頭靠在羅剛的肩上,還親昵地跟他耳語。云云坐對面,靜靜看倒流的江水——姚佩琪才不在乎怎么當后媽呢,她凡事都憑著自己的性子來。
大冬瓜是否也凡事憑著性子來?不多的幾次會面中,這大冬瓜總是齜著一口白牙,沖他笑得十分燦爛。是心胸開闊?還是沒心沒肺?這廝和姚佩琪年齡相仿,倒是對應。羅剛想到江芝的頭,也有可能沒羞沒臊地靠在大冬瓜的肩上,而云云也在對面冷幽幽地看——他辛酸得想立刻把女兒攬到懷里。
這時小靜和勞蓮打電話來,問他孟南山家的情況。小靜的口氣里頗擔心:“他不會想不開吧?得陪陪他呀?!迸闼??你們都去陪,該他老婆想不開了。羅剛仿佛有點不近人情,硬鏘鏘地說:“要去你們?nèi)グ?,我家里有點急事。”
他的急事,是云云。
羅剛搶在交通高峰前離開了公司,開車往云云的學校趕——從小到大,女兒的家長會他開過幾回?大多數(shù)會面的記憶,都是在吵吵嚷嚷的餐廳、電影院等候區(qū)里。
學校門口鬧哄哄的。他停了車,站在正對校門的樹影里。天色發(fā)暗,他身后那片陰濕的小樹林里送來陣陣寒氣。學生們向外走,雖然都穿著肥大的冬季棉校服,顏色并不一樣。從前,他沒注意過云云校服的顏色,現(xiàn)在,根據(jù)男生們的個頭,他判斷墨綠色的校服應該是初三的,便朝墨綠色凝神辨認。
學生們漸漸稀疏。三個女孩子走出來了,他認出了中間的云云。棉校服又厚又大,沒有腰身,云云的頭發(fā)一把抓著,束在腦后。臉被襯得很小,但神情超乎年齡地沉靜。羅剛才要上前去,斜刺里出來一個瘦高的男生,腳下還盤帶著足球,棉校服也是墨綠色的,脫下來圍系在腰間。他手里拿著兩杯奶茶,到云云面前,便把一杯送了過去。
其他兩個女孩吃吃笑著,互相推搡著走開了,把云云和那男生留在原地。兩人沒看到羅剛,說說笑笑向這邊樹林走過來。
“云云!”羅剛叫她,聲音比自己預想的要嚴厲。
云云吃了一驚,臉上的笑容倏地收住了。
男生迅速看看父女倆的臉色,綻開一個大號的笑容:“叔叔好!我叫梁宇濤,是羅筱云的同桌?!?/p>
同桌?哼。
如今的孩子長得高。這梁宇濤,才初三就不止一米八了。人長得不壞,可作為學生,發(fā)型是不是太精心了些?還有那笑起來略歪的嘴角——他以為自己是誰?萬人迷小鮮肉?兩個孩子身體的姿態(tài)告訴羅剛:他倆想甩掉羅剛,繼續(xù)往前走他們自己的。
“云云,你等一下,有話跟你說。”
云云的眉間蹙起來。男生道了再見,抱著球,吸著奶茶,一路走,還回頭看了看。
“你媽說你要考某中國際班?”羅剛決定先不貿(mào)然去碰男生這個話題。
“嗯?!?/p>
“你是怎么想的?以后想出國?”
“回頭再聊不行么?這又不是新話題,再說也不是馬上要填志愿。我們要上晚自修的,我得趕回去吃晚飯?!?/p>
“那我送你?!?/p>
“這么點路不用送?!痹圃妻D身便走,一點不掩飾她的不耐煩。
攪了她的甜蜜放學路了。羅剛咬緊了上下牙。他瞧著云云筆直的背影,心里罵道:這就要早戀么?看上這么個繡花枕頭?跟她媽一樣——沒眼光!
云云的背影穿過小樹林,很快不見了。羅剛生著氣,想著云云那與江芝一模一樣、貌似沉靜有禮,實則死樣怪氣的神情。水杉、樟樹、芭蕉、桂樹、臘梅,高高低低的草木把不大的小樹林遮掩得密密實實。陰郁的綠色裹帶著南方冬天特有的濕寒,颯颯而響的樹葉仿佛替云云回敬著他:是呀,我是沒眼光,像我媽。
他回到車里的時候,姚佩琪打來電話,心情不錯:“我出差回來啦。老羅,你今天回家吃飯么?”
“你做了?”他聲音里全是譏刺。
“沒。我意思是,你要是回來,我等你一起出去吃。你不回來,我約別人?!?/p>
“不回來!”他粗聲粗氣。
“好的,收到,那我出去了。”那頭的情緒沒受影響,輕快地掛了。
他發(fā)動了車子,一時不知該去哪里。女兒小時候輕輕軟軟貼在他懷里的記憶侵了上來,揪得他心臟一陣疼又一陣突突地跳。
5
一晚上的糟糕睡眠,比熬夜還更累些。各種人和事或循環(huán)反復,或糾結交錯,伴隨著身體的燥熱和筋骨的酸疼,逼著羅剛不停地更換睡姿。有時候,弄不清究竟是夢境,還是自己的思緒在飄動。孟南山的形象,時遠時近,叫羅剛覺得始終沒法看清——他對人間享樂的熱愛及精通,他對漂亮女孩兒的軟語溫存,還有他家庭的驚人變故——恍然間,備受輿論指責的孟南山又成了他自己,前妻、后妻、女兒、親友,都向他翻著白眼。熬到7點多,羅剛起了床。在衛(wèi)生間,面對水臺上的大鏡子,他看見自己不大的眼睛圍著黑圈,臉色也是黃中帶青。
姚佩琪走進來,拉開抽屜翻什么——兩人分房睡已經(jīng)好幾年了,她臥室里有衛(wèi)生間,但她也常用客廳邊的這一個。瓶瓶罐罐及女人用的各種零碎堆得亂七八糟,昭示出女主人的憊懶隨意。
“沒睡好?”她瞥了羅剛一眼。
此時的姚佩琪,給人一種盤中剩菜的感覺,連湯帶水,邋遢油膩。平時化過妝、穿戴齊整,看過去還勉強是原來那個美人魚身段,但在家里,層層的遮掩解除后,看到的則是她腰腹上一波波的肉浪。臉也比從前寬了,再加上沒梳理過的大卷發(fā),像是炸著毛的母獅子。
他不懷善意的打量招了她,姚佩琪瞪眼:“想不到呀,男人也有更年期!一大早,擺出這副討債的模樣給誰看?”
“你說呢?”
她拿了東西往外走:“不跟你吵!本小姐心情好著呢。啦啦啦,啦啦啦。拿年終獎給自己換新車去嘍——新年開新車!”
他的話橫著出來:“恭喜姚經(jīng)理。干嗎不把房也買了,新年住新房!”
已經(jīng)走過去的姚佩琪折了回來,這回,母獅子屁股上被扎了矛:“你盼著我搬出去?好啊羅剛,你跟你前房老婆離婚時倒是挺有風度的呵——凈身出戶!跟我,就希望我搬出去了?”
羅剛成心氣她:“那是。份量不同,待遇也不同么?!?/p>
姚佩琪堵著衛(wèi)生間的門,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羅——剛——!我嫁給你這么個老男人,是圖你房了?還是圖你錢了?你還一副吃虧上當?shù)某裟?!當初,有誰拿刀子逼著你娶我么?不死不活地,已經(jīng)忍了你夠久的了!這筆爛賬,本想過了年再跟你算,你倒憋不住了!你以為我稀罕你這么個痔瘡加陽痿的半老頭?”她爆豆子似的說完,昂首走開。走幾步,又倒回來,假裝心平氣和,“我早想過了,咱們好合好散,用不著吵。你也不用急,春節(jié)后再辦,反正你前房老婆已經(jīng)懷上她小男人的孩子,你就是一路磕頭到她家,她也絕不會再回頭了!”
“你少拉扯別人!”
看著氣急敗壞、跟到客廳來的羅剛,姚佩琪勝利地笑了。她一邊兩手交疊著擦護手霜,一邊含譏帶刺:“怎么是別人呢?是你親愛的前妻嘛。人家又要當媽啦。信息絕對可靠哦,這可是在商廈碰到時她主動跟我打招呼主動跟我說的。那春風和煦的模樣哪,就好像我跟她是閨蜜——大概覺得是她贏了吧,哼,中年婦女的那點小心思!”
羅剛一直熬到中午,才給江芝打了電話。她在家里。羅剛直通通求證她懷孕的事,江芝說是,兩個多月了,最近已經(jīng)請假休息,在家保胎。
江芝比他小5歲,歲數(shù)著實不小了。
“你瘋啦?”羅剛吼,“不要命了?是他逼著你要?”
“我自己想。一直想?!苯フf。她又把話題岔開,“你和小姚也要一個呀,老是吵吵鬧鬧的干什么?想想當初好的時候嘛。你比她大十多歲,凡事讓著她才對?!?/p>
一番話,仿佛中肯,仿佛心平氣和。小姚?叫得真親熱呀。玩腹黑?還是因為自己幸福,心胸便寬了?
聽他不吱聲,江芝又道:“這次春節(jié)你回去看父母,就說云云等中考完了,暑假再去看他們。暑假長,應該有時間的。青春期的孩子,又軸又愣,等再過兩年,就會懂事了?!?/p>
這天的江芝,回復了從前的善解人意,可是羅剛的嗓子眼堵著,再說不出話來。男人的自私揪著他的心:懷孕了,江芝。那大冬瓜的。心里再不會有他的位置了。
離過年還有幾個星期,氣氛是已經(jīng)有了。商場超市里飄出喜洋洋、步步高的樂曲,行人手中提著紅彤彤的禮包年貨。全中國的心都沖著過年去了,工作明里暗里地撂下——春節(jié)嘛,重點是合家團聚。
羅剛被扔在紅彤彤的喜慶之外,游魂似的開車去公司:過年該怎么跟父母交代。要不,不回去,年后抽個空再去?父母70多了,尤其父親,身體十分衰弱。前幾年,父親摔了一大跤,腰椎受損,臥床不能動。那次羅剛趕回去探望時,父親因為腸炎發(fā)作又鬧起肚子,躺在床上,下身赤著,一塊白色的大毛巾塞在兩腿間——母親忙進忙出,父親若是拉了,母親就把大毛巾換下,將他下身擦拭干凈,再換一塊——雖說是在家里,可父親這失去了尊嚴的模樣,叫羅剛不忍細看。
羅剛父母家是最典型最傳統(tǒng)的中國式家庭,父親是家長,一言九鼎。羅剛從小就看慣了父親或權威或咆哮的大男子氣勢,也看慣了母親柔和溫順、處處忍讓的模樣。羅剛自己,在心理上不也承襲了這種傳統(tǒng)模式么?看到瘦成筍干兒的父親像攤泥似的,只能由母親照顧擺弄,他替父親悲哀,也替男人汗顏——偷情時按住女人,以為自己像非洲雄獅般壯偉的念頭,回過頭去看,簡直就是一坨屎!
但父親好歹還有母親照顧。
自己成了一灘泥時會怎樣?沒法想了。若是與江芝過到底,江芝對他,應該能有這個情分的,可現(xiàn)在,她要豁出命去替別的男人生孩子了。
他到公司里,經(jīng)過大辦公區(qū)域時,見女下屬們一堆一簇的,吃瓜子、剝桔子,正不停嘴地又吃又聊。男勞力則被支使著去領年貨,大包小包,來往穿梭。
“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瞧著又是酥糖又是果仁,其實一點值錢東西也沒有!”
“就是!還不知是哪個客戶單位抵債用的呢,要不就是公司倉庫旮沓里的庫存。誰稀罕!都懶得拿回家去!”
“還有年終獎,也不知今年有沒有——”
看到羅剛經(jīng)過,眾人吐舌頭眨眼睛。仗著過年的喜氣,有膽大的問:“羅副總,今年到底有沒有年終獎呀?”
羅剛端起副總的架子:“呵呵,這得問總公司財務總監(jiān)。”
眾人還待細問,辦公室張主任走來解圍:“你們這么惦記年終獎干嗎?想拿了錢跳槽么?”
“拜托!主任姐姐!我還等著這錢買回老家的機票呢——”
張主任跟著羅剛進了他的辦公室,把大小年貨也放下了。羅剛瞥一眼道:“都是些消閑的零食,放在你辦公室招待客人算了,我懶得拿。”
“咳,您拿回去給女兒吃呀?!?/p>
這批年貨是總公司發(fā)的,羅剛他們分公司今年業(yè)績不好,什么也沒發(fā)。以往年末的尾牙宴,也一并省了。
兩人聊了一會兒工作上的雜事:年度的各項總結都交上去了,橫向比較一下,各分公司的表現(xiàn)都不算好,羅剛他們位于中游。要嚴格按年初的預定來考核的話,估計半數(shù)的分公司都拿不到年終獎。
其實,獎不獎的還在其次,羅剛心里清楚,等轉過年,按照整個行業(yè)這繼續(xù)大滑坡的趨勢,整個集團公司都會整改,到時,上上下下,還不知怎么顛騰呢。他們分公司在這個亂局中該怎樣生存、自處,也著實傷神費腦。這會兒,有過年的祥和壓著,還能暫時把頭扎在沙堆里。
張主任又悄聲跟羅剛議論:孟南山他們分公司年后肯定要拆并了,他家出事后,他便遞了辭呈,集團顧念著“老人兒”的人情,沒有立即批,但年后——
最后,張主任深深地嘆了口氣:“其實,走了也好,換一行,總待在泰坦尼克號上強——”
羅剛本來心煩,見平常頗有“老甲魚”范兒的張主任也失了方寸,不由得笑了:“想那么多干嗎?先好好把年過了再說。”
“那倒是。”
張主任出去后,羅剛專心處理起各種雜事,等再抬頭看窗外,天色已經(jīng)黑了。他在公司食堂隨便吃了點,一直忙到8點多,換了運動鞋,準備去湖邊跑跑步,散散悶。走到公司樓下,接到了勞蓮的電話。他接起來,正看到勞蓮那天送他回家時開的紫色小車。
“羅副總,今天我一直忙著給客戶送年禮,最后一站到你這兒。”勞蓮招呼著羅剛,推開車門,把一個紅彤彤沉甸甸的袋子送過來。
羅剛道:“別客氣了,我們公司什么也沒買,算什么客戶?受之有愧?!?/p>
“哎呀,收下吧。我這都送上門了?!闭f了這話,她自覺不妥,哧地笑了,“就一瓶酒,過年你總要喝的。”
“那天喝醉的德性你沒看見?我準備戒酒了。而且我這會兒要到湖邊跑步去。”
“那我?guī)阋怀?。?/p>
羅剛沒推辭,上了勞蓮的車。車里頗暖和,勞蓮穿著件紅色的高領羊絨衫,比上次吃飯時顯得年輕俏麗些。
“氣色不錯。”他拿出男女熟人間應酬的那種親切熱情。她則笑道:“沒辦法,要應付客戶么,總得打起精神。今天忙了大半天了,到現(xiàn)在飯也沒吃?!?/p>
這話說得,仿佛有那么點要羅剛請她的意思。他有點尷尬,正想開個玩笑混過去,勞蓮又道:“本來是該和小靜分頭送的,她呀,最近總掛著老孟的事,逮個空就去探視安慰,生怕老孟想不開?!?/p>
羅剛點點頭:最近一陣,呂文俊在眾老炮間拉了一個微信群,倡議眾人輪流去看望勸勉孟南山。小靜也在群里面,十分活躍。羅剛飛花掠影地去群中瞟了幾眼,沒有參與——他不想看到孟南山崩盤的苦狀,而他若滿不在乎,依然花間醉酒,羅剛更不能接受。
勞蓮見他沉默,頓一頓,輕輕道:“你這個人哪,人格分裂,平時看著開朗,其實心太重?!?/p>
“得,那天喝醉酒,本性都暴露了?!?/p>
“暴露過了就別裝了?!?/p>
喝醉那天掏心挖肺、胡說八道了?和勞蓮的距離不該這么近的。尷尬中,他想起了姚佩琪那蹩腳的算命法,心寬了一些——凡干營銷的人,都有和客戶拉近關系的絕招——他去擰音響,嘴里說:“所以不能收你的酒,不然,再喝一回,銀行密碼都得告訴你?!?/p>
勞蓮輕輕笑著。晚間新聞的播報聲里,她問道:“春節(jié)回是不回,決定了么?別再跟老婆鬧了,大過年的,不如趁勢一起回家?!?/p>
羅剛的臉有點僵,他轉移話題:“你老家是哪里的?你回去么?”
“我一個人沒法回去。那天不是跟你說了么,假裝去國外旅行?!?/p>
又有些越界了。好在車開到了斷橋邊,羅剛指指路邊:“這兒停吧?!?/p>
他下了車,安全了,才擺出笑臉:“趕緊回去吃飯!等過了年,找個時間,再好好聊聊?!?/p>
她沒說好,也沒道再見,深深看了羅剛一眼,唇邊帶出一個淺笑。
冬天的斷橋上,人很少,雖然有遠山近樹上的彩燈,也依舊顯得寂寥。羅剛先一路快走著熱身。勞蓮神秘的笑容往他心里塞了一把草——他記得那天回家,一路上兩人什么也沒說,難道,是他醉糊涂了?還是,呂文俊、孟南山他們背后議論過他?應該不會。他這么個平常人,有的不過是平常的家務事,也值得人去八卦么?
有些事,以他的性格,即便醉了也不會說出來的,比如,他和姚佩琪無法過下去的真正原因。再婚后,他和姚佩琪吵吵鬧鬧,諸事不合,夫妻關系全靠床上那點事兒。一年一年的,只能是越來越淡。就是姚佩琪當上主管頻繁出差的那一陣,羅剛在她旅行箱里看到一盒避孕套。他心里翻江倒海,對她的不滿翻了倍,強忍著沒去說破。她呢,一團火似的去出差——大概像當初他們開始時那樣,千里薦枕去了。小半年后,她的瘋魔勁兒過去,羅剛已成了千年沉鐵,不是說自己不舉,便是說痔瘡發(fā)作,堅持分房分居不要孩子——對姚佩琪,他從心理到生理,都感到敵意、厭惡。
其實,公平些說,姚佩琪也有優(yōu)點。她元氣充沛,行事爽快,不拘小節(jié)。就算紅杏出墻,也不是不可原諒——他羅剛,不也一直希望江芝能原諒自己的那次出軌么?可是不行。就是不行。原本就不和諧的關系,被避孕套一攪,徹底地歇了菜。
如果當初——
他輕輕地跑起來,跑到了錦帶橋上。這時候回望東面,只見城中樓宇重重,霓虹閃閃,繁華中有無盡的妖嬈,而向西望去,則是暗影沉沉,寒風撲面。白堤上,憔悴的柳條隨風擺動,西湖水冷光瑩瑩,隨波閃動。
他又想到剛才在勞蓮面前的狼狽,不由自嘲地一笑——其實,就把什么都說了,又有什么關系?沒準,都倒出來,也就都放下了。
什么都不想了,他專心聽自己的呼吸。云水間,他從容前行,時而看天,時而看水,時而看看自己呼出的淡淡霧氣。
靜夜中的湖山清明澄澈,人在其中,自然也澄澈了,很輕快。孤山方向的暗影中,亭臺的檐牙恍惚可見,他加快了速度。
徐奕琳,女,生于上世紀70年代,復旦大學歷史系畢業(yè),現(xiàn)居杭州。曾在《十月》《江南》《芙蓉》《西湖》等雜志發(fā)表作品。作品曾被《小說月刊》《小說月報》等選刊轉載。
責任編輯 馮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