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
一
老莊子很快就要變成一片田地了,只是,那眼機井還在。和機井一起存在的,是崖背下一口口廢棄的老窯洞和一面面光禿禿的老土墻。
說起老莊子的搬遷,是爺?shù)睦衔萼従印藸敽桶似诺膬蓷l人命,還有炳娃叔的兩條腿換來的。
那一年,谷雨剛過,一場接一場的雨落得莊稼和人幾乎發(fā)了霉。一個大雨滂沱的夜里,八爺家的窯洞坍塌了,八爺老兩口和他們的小兒炳娃叔被埋在了里面。整整兩天兩夜,全村人才手忙腳亂地把他們從土里刨出來。我清晰地記得,八爺和八婆是用粗布單子裹著抬出來的,人早已咽氣,肚子里的腸子掉出來一串串,慘不忍睹。炳娃叔雖然存活下來,但兩條腿被壓斷,下半輩子只能坐輪椅了。聽大人們說,等日子好些了,可以給炳娃叔安假肢,行動能方便一些。
炳娃叔三十出頭,他是半夜里聽到八婆和八爺?shù)纳胍髀暸艘路_進去的,結果二老沒有救出來,自己還落下個終身殘疾。家里沒有了壯勞力,年紀輕輕的炳娃嬸子臉上布滿愁苦和憂傷。在鄉(xiāng)下,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她的命,她得認。
不過正因了八爺和八婆的死,整個村子搬遷的事情很快提到村子的大事上來。那幾日,每天晚飯后,村里馬房前面的空地上圍很多人,都在議論新莊子應該落在何處,咋樣搬遷才能都合大家伙的心意。
商議的結果是,新莊子得分兩塊。原因是塬上的平坦地,塬下的坡地、溝洼地都得有人種,這是多年來村子的格局造成的。以老莊子為界,上一個架坡,緊挨一隊和二隊的那些平坦地,有我們三隊一部分莊稼地;下一個坡,溝溝坎坎,坡坡嶺嶺,只屬于我們隊上,自然由我們耕種。這樣一來,為避免上下奔波,新莊子肯定得兩塊。也就是說,老莊子里的人很快要被分割。分割出來的新莊子有兩塊,一塊在塬上,一馬平川,且和幾隊為鄰,很熱鬧。另一塊在塬下,要種一壟又一壟的梯田,自然要費力些。
在找不到更好的辦法決定誰家上塬誰家下塬時,就只有抽簽了。
爺代表老張家抽簽,他很幸運,抽到了塬上。老張家皆大歡喜,那種歡喜是難以言說的。比如,從前麥子割倒了再一捆捆裝到架子車上,父親架車轅,弓著脊背,母親肩膀上套著繩子,像牛一樣拉著拽著,我和妹妹撅著屁股,在后面使勁往坡頂上推——現(xiàn)在,不用再這么辛苦了;當然也不必再將掰下來的玉米棒子,用背簍一下一下從溝底背到溝口,累得滿頭大汗,齜牙咧嘴,哭爹喊娘的,渾身跟散了架似的。一想起這些,別說父親母親、二叔二嬸,三叔三嬸,就連我們幾個孩子,都個個喜笑顏開的,像中了頭彩。
喬遷新居那天,正是我拼了全身氣力跨過“獨木橋”的日子,兩重喜。親戚們提著成掛的鞭炮,抱著鮮艷的綢緞被面趕來祝賀。母親在廚房里忙得不可開交,父親提著幾瓶西鳳酒、一條金絲猴,樂滋滋地從商店回來,緊接著,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響起來,惹得前院后院的雞狗豬也一個個喊叫起來,好生熱鬧!
我一邊幫著父母招呼親戚,一邊瞅著嶄新亮堂的新屋子,幾分欣喜,幾分陌生。在這之前,我不止一次眼巴巴地盼著有朝一日能住進大房子,有著白凈的墻面、敞亮的窗戶,還有屬于我和妹妹兩個人的私密空間和熱炕頭,那將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大抵是爹娘前前后后辛苦奔波蓋房的時候,我正在黑色的七月里掙扎,故而我對爹娘四只手死命刨出來的這座新院落,就像自己消瘦的身軀突然裹了一件寬大簇新的衣裳,雖然也有驚喜,但更多的是恍惚;甚至當我一個人獨對那鮮紅堅硬的一磚一瓦,一檁一椽時,總感覺少了點住土墻泥瓦房時的習慣與溫和。
不習慣的還有爺——雖然他對自己能抽到上塬的簽很高興——但真正要離開住了大半輩子的老莊子,心里還是有諸多不舍,畢竟,這老莊子里鏤刻了他老人家太多的記憶。那段日子,距秋收還有十來天,爺吃完飯沒事干,脖子上別著一個旱煙袋子,到處轉悠。有時候,他會走到地里,看看有沒有野兔子糟蹋莊稼,轉累了,就順著田間地頭折回來。有好幾回,爺竟然走錯門了,進了別人家的院子,自己還渾然不覺,看到人家門口的鐵锨耙子沒立正,或者上面的泥垢沒擦拭干凈,就粗著脖子紅著臉大聲吆喝。待人家屋子里主人出來,一頭霧水盯著他看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但走錯了門,還訓錯了人,趕緊紅著臉,嘴里不停嘟囔著給自己解圍,喲,他二嬸,走錯咧,咋丟下這人撒!
爺走錯的原因很簡單。究其一是新莊子里一溜的新院落,都是三間寬六間長;其二是家家戶戶的房頂都是飛檐高翹,門樓高低錯落,幾乎一模一樣,像親兄弟一樣,連安的大門也是清一色的鐵銹紅,爺眼睛不好,搞錯,也正常。
爺還認為新房子的味道很大??臻e時,他坐在青磚灰瓦的新房里,摸著粉白的墻面,看著明亮的玻璃窗,平白無故就心煩起來,不停給我婆說,老伴兒,咱盼了半輩子想住新房,這住上了,新門新窗戶的油漆味道咋這么大,刺得人老想打噴嚏。
我婆只顧手里做著針線活,頭也不抬,罵他是窮命、賤命。
后來幾日,爺總說在新房子待久了,頭昏腦漲??偠灾?,爺在高興的同時,又好像丟了魂一般坐臥不安。
那日,吃過早飯,爺對我說,紅紅,陪爺去老莊子看看吧。
我望著那兩架被雨水沖得坑坑洼洼的土坡,感到一絲畏懼,可看到爺滿臉上心的樣子,只得勉強順從了。
一路上,爺兩只手背在身后,脖子后面一桿煙斗,抄著近路,跨著大步,朝殘墻斷垣的老村莊而去。
下了一道坡,又一道坡,老莊子離我們近了。
二
老莊子真的很老。尤其是村子南頭的房子,大多住著老人,和那些日子過得恓惶、蓋不起新房的窮漢人家。那些房子被拆掉了,只剩下高矮不齊的土胚泥墻和一塊塊像積木殼子一樣空著的門洞、窗洞以及老房子的框架,孤零零戳在那里,任由風吹。
因為有顯眼的坍塌窯洞做記號,很容易就轉到了爺?shù)呐f院落。院子和整個村子一樣衰敗不堪,倒是原先兩棵粗壯的棗樹上掛滿了瑪瑙似的小棗,在秋風里嘩啦啦響。我當然知道,過不了多久,它們會連同這些殘墻斷垣一起被砍,被推倒。老莊子會被夷為平地,在中秋節(jié)過后種上麥子,和時光一樣冬眠到春天,然后在布谷鳥的聲聲呼喚中,等著鄉(xiāng)親們守望開鐮。
可以肯定地說,吃不上成熟后的棗了。爺和婆帶著我們在院子里揮舞著長長的竹竿敲打甜棗的一幕即將成為過去,一并過去了的,是留在老樹下久久散不去的歡聲笑語。
多難得的笑聲,我又怎能忘記呢?那些年,老張家十幾口人住在老院子里,二叔、四叔、二姑又上學,家口重,勞力少,日子難,想要和和氣氣、順順當當過完每一天,似乎有些難。等在十里鋪教書的四叔把媳婦娶進門,念過高中的四嬸望著低矮簡陋的婚房,滿臉不高興,逢人就說,她要不是指著端鐵飯碗吃公家飯的四叔,才不會下嫁到我們老張家來呢。所以不管是地里干活,還是家里做飯,四嬸總愛?;锛?。爺看不過眼時偶爾說一句,她能頂撞十句。娘和二嬸看不過去,幾個女人隔三岔五相互拌嘴、賭氣,猶如家常便飯,鬧得最厲害時,指桑罵槐、雞犬不寧。爺和婆勸不住了,只好坐在屋子里生悶氣,抽悶煙。
后來分家了,爹和二叔陸續(xù)搬出老屋子了,爺和婆、四嬸,以及沒成家的五叔一起住著。四嬸挑了最大的一間搬進去,她的笑臉多了,空蕩蕩的院子里,婆和爺?shù)募拍捕嗔恕@衔萘艚o爺?shù)目鄻犯侍?,就像咀嚼一塊被陰雨潮濕捂出霉后又被暖烘烘的太陽曬干的臭豆腐,百般滋味在心頭。那一日,爺?shù)哪_步在窄長的院子里來回走動著,很慢很慢,好像是在丈量曾經貧瘠的時光和記憶。走著走著,他的視線落在窯洞的土炕上,零星散落的麥草和爛了好幾個洞的舊席子還在??删褪沁@爛了好幾個洞、被婆用粗布縫補起來的破席,曾經窖藏了一個又一個寒氣逼人的冬天。爺一定在回憶,大雪紛飛的夜晚,他躺在連鍋的火炕上,婆蹲在灶臺下,一手拉著風箱,一手往灶眼里添柴火,黑口的大鐵鍋里,黃澄澄的包谷粥,五彩的臘八粥,那一抹清甜的味道,似乎還在唇邊泛香呢!
在老院子里,爺一個門洞挨著一個門洞丈量著。當他看到我爹和我娘屋子的土墻上一排排整齊的獎狀時,笑了。那是我的獎狀。曾經,因為這些獎狀,爺逢人就說,老張家先人墳里出人才,前有靠念書跳出農門的叔叔和姑姑,后有聰明伶俐的我,將這份榮耀延續(xù)。為此,我背著書包,兩頭摸黑,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走在村里那條疙瘩路上,為的就是能和叔叔姑姑一樣替老張家掙足顏面。這個愿望已成為現(xiàn)實,再過一陣子,我將從這里走出去,過上父輩眼里沒有塵土飛揚和日頭暴曬的、舒適輕松的好日子。
爺帶著我把老屋院子的角角落落都轉遍了,又轉過身子對我說,帶你去疙瘩爺?shù)脑鹤幼咦甙伞?/p>
疙瘩爺,一個給我們老張家蒙上一層污垢和灰塵的男人,也是爺在世上唯一的親兄弟。爺和爹都曾經給我講過疙瘩爺?shù)墓适?。他一生下來,脊背上就有一個大疙瘩,高高凸起,給人感覺似乎連腰都直不起來。最令人生厭的是,他平日里游手好閑,好吃懶做,偷賭成性,惹得四鄰不安,甚至還抽上了大煙,家底一天天被抽空,終有一天逼得疙瘩婆帶著孩子出門另討活路了。后來,聽說疙瘩婆去了北山,另外找了一個死了老婆的厚道人家過了。疙瘩爺就一個人在北崖下的院子里,過著食不果腹的日子,最后的下場可想而知。爺說,疙瘩爺走的時候,窯洞里掛滿了蜘蛛網,炕沿上落滿了塵土,陪伴他的除了崖背上一只猙獰亂叫的貓頭鷹之外,還有窯洞里隨地撒歡的老鼠。
村里人像躲瘟神似的,沒有人愿意來幫忙。那一年,我爹只有十五歲,是我爺帶著他和更小的四個叔一起,砍掉了院子里兩棵泡桐,釘了一口薄薄的棺材,草草埋了他。用我爺?shù)脑捳f,疙瘩爺是頭上長瘡、腳下流膿的主,這禍害一走,滿村人皆大歡喜。
話雖這樣說,可我分明看到,爺看似輕描淡寫的神情和眉目之間,總藏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憂傷和憐惜。
我隨爺一起進了疙瘩爺?shù)脑鹤樱胗|摸一點關于他的氣息。然而疙瘩爺離開人世的時候,我爹也就十五歲,我哪里能找尋出關于他的記憶來?倒是后來這所院子里住著的啞巴嬸,讓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幕幕來。
啞巴嬸的男人患有嚴重的肺結核,從祖上往上數(shù)三代都一貧如洗,也正因為窮,才娶了啞巴嬸,哪里還有錢治?。窟@個大字都不識幾個的女人只好眼瞅著男人在劇烈的咳嗽中離世,留下兩個兒子兩個女兒,早早輟了學。后來,小女兒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無錢醫(yī)治,也離她而去。一個啞巴女人,單薄的身子苦撐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四口之家,能糊口就不錯了,又怎能調教好幾個懵懂少年呢?剛開始,不是隔壁家雞窩里的雞蛋不翼而飛,就是別人家菜園子齊茬茬的蔥苗和韭菜被拔得一根不剩。人們可憐啞巴嬸,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極少計較什么,但仍有一天,幾個警察上門,用锃亮的手銬帶走了啞巴嬸的兩個兒子。啞巴嬸像瘋了似的,先是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著求警察放過她兒子,跪了一會兒看沒有任何效果,就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一樣,撲上去咬破了警察的手,還抓破了警察的耳朵,撕爛了警察的衣服,這一切自然都無濟于事。警車像旋風一樣帶走了啞巴嬸的兒子,留下她坐在干冷的地上哇哇號叫,聲音可怕極了。
幾日后村里人才知道,啞巴嬸的兩個兒子在鄰縣搶劫,用刀子將人戳死了,后來判了一個死刑,一個無期。再后來,和她相依為命的唯一的女兒,也被在王家溝務瓜的山東瓜客拐走了,杳無音信。
啞巴嬸瘋了,原本清亮的眼睛變得混沌癡呆,整個人看起來蓬頭垢面,和叫花子沒啥兩樣。平日里她啥也不干,吃飽了就披頭散發(fā)在村子里到處亂跑;見了十幾歲大的孩子,兩眼放光,緊隨其后,并且在人不注意的時候,猛然跨幾大步攆著人家娃,拽脖子、摸臉蛋,時而傻笑、時而號哭……那模樣真的很嚇人,孩子們老遠見了她就躲了起來。不過,她也有安靜的時候,倚著門框望著外面,或者坐在村頭的石碾盤上,翹望大路,似乎在等著什么。
不久,啞巴嬸不見了。她去了哪里,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
秋收后,我收到了錄取通知書。走的時候,正是老莊子被徹底扒掉的那天。路過老莊子時,隔著一架陡坡都能看到村長從公社農機站叫來的好幾輛拖拉機、推土機,轟隆隆地在漫天塵土中,將老莊子夷為平地。
不遠處,黑色的身影越來越模糊,那是父親。他在看著我,背著青春的干糧,或者說,插上稚嫩的翅膀,遠走高飛。
三
老莊子沒有了,低矮陳舊的老屋自然也不存在了。就像一棵老樹,在沒有預料的某一天,突然被連根拔起,剩下空蕩蕩的樹坑,等著人用回憶去慢慢填平。可老屋曾經有過的溫暖與酸楚怎能掩埋呢?
恍惚間,我又看見了老屋,斑駁的陽光照在褪了色的木窗格子上,灑下的清輝像梵高隨意而就勾勒出的油畫。西墻上,一抹夕陽正緩緩落下,我拿本書,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石凳那么冰涼,書本那么沉厚,內容繁復而晦澀。
之后幾年,我身居渭水之湄的繁華都市,一個人孤單寂寞時,總會想起老莊子。想起春天來時,母親坐在院子靠南墻的棗樹下,疊一家老小穿過的舊棉衣。她低著眉,將衣服一件件用手細細撫平、折疊,就像折疊一沓又一沓的往事。那些舊衣服,有皂角刷過的痕跡,散發(fā)著被時光淘洗的味道。春天的風柔柔的,連院子里的陽光也是細碎而煦暖的。那陽光從棗樹的枝頭落下,落滿了母親半個身子。兩只燕子落在棗樹之間拴好的麻繩上,一群麻雀也來湊熱鬧,嘰嘰喳喳歡唱不休。
冬天來了,院子里紛揚的棗花、柿子花、梧桐花徹底隱去,多了腌菜的味道。屋檐下敦實的壇子罐子開始一個個派上用場。首先,婆會挑個好日頭,將這些老器皿里里外外擦拭干凈,曬干;然后,在霜降之前往里面裝滿一家人吃的咸菜、熗菜——咸菜主要以紅蘿卜和白蘿卜為主,熗菜則是雪里蕻或其他綠葉蔬菜。這些不起眼的鄉(xiāng)村植物撒上花椒、大料、鹽、五香粉等,壓在壇子里,可以讓全家人度過清寒而貧瘠的漫長冬天。直到現(xiàn)在,這陳舊古樸的物件,母親都還一直保留著。每一年的冬天,她會和祖祖輩輩的農家人一樣,盡心盡意腌制咸菜,也腌制一壇壇叫做回憶的東西。
黃昏,風兒把門打開,爹的影子被卷了進來。他去了河灣的坡地。
那片地,得趁冬閑平整好,待來年秋風后,撒幾壟菜籽或麥子。他的肩膀上扛著一把鐵锨,一把镢頭,肩上落滿塵土。滿臉汗珠子的爹顧不上歇息,蹲下身子,將頭埋進土墻邊的一堆農具,不停地擦拭和磨礪。那一截土墻,深深地鉆進地縫,越來越矮。
離開老莊子,我經常做夢。比如夢里隱約響過一陣車鈴聲——自行車的鈴聲,二八杠,永久牌的。我爹騎過,我和弟弟妹妹夠不著橫梁,一只腳踩左腳踏,另一只腳從梁下斜塞到右邊蹬另一只。再遠的路都在兩個銹跡斑斑的輪子上,一圈一圈抵達。我還會夢見三寸金蓮的婆。她老人家下不了地,屋里做飯洗衣、喂雞喂豬、紡線織布、縫縫補補的卻是一把好手。我每次放學回來看到她,手里總是沒完沒了的針線。婆做的布鞋,千層底,柔軟又舒坦。鞋子做好后,婆喜歡擺在窗臺上曬。這一處角落,是每日的太陽和夕陽對小院最初的眷顧和最后的眷戀,鞋子上落滿了陽光,看著都覺柔軟溫暖??赡菚r我總嫌布鞋土氣,甚至夢想早日擺脫穿布鞋的鄉(xiāng)巴佬身份。直到后來,一個人走在城市冰冷堅硬的水泥地面時,才忽而生出對曾經裹在身上的棉質物件的懷念。
其實,夢得最多的還是老院子。
老院子又窄又長,雨季來臨,無人打擾的墻角長滿了細碎的馬蹄蓮,車前草;夏收時曬過麥子后,還會長出一撮撮麥芽,纖細嫩綠。每次我清掃院子靠近墻角的時候,總舍不得清除,仿若從那些翠綠的小草上能瞅見一碗水一粒谷長大的自己。碰上大雨,父親擔心我和弟妹出入院子跌跤或沾一褲腳泥,會放上一些青磚,從門口一直延伸到房檐臺。幾日后,從那一行彎彎曲曲、間隔勻稱的青磚縫隙里,會長出一層層深綠的青苔。雨停了,陽光,月光,星光,灑在上面,像一幅古樸的水墨畫。
有時,也會夢見后院的柴房——用幾根雜木,牛毛氈和碎瓦片搭建而成,四面透風。平日里,風灌進去,土揚進去,一股潮濕發(fā)霉的蒼老會從里面散發(fā)出來。柴房的墻上,除了掛滿鋤頭、洋鎬、鐵锨、耙犁、簸箕、掃把、草繩這些農具,還掛著一只生了銹的鐵環(huán)——骨碌碌滾過鄉(xiāng)下孩子稚嫩的童年。這些家什曾經是我爺和我爹的寶貝,它們一件件從老屋搬到新莊子來了。記得有一年,剛學會走路的兒子隨我回新莊子,覺得稀罕和好奇,乘大人們不注意鉆進去,這兒摸摸,那兒看看,竟然意外找到了一個木制的陀螺,安靜地睡在幾塊磚頭下面。很顯然,那是我和弟弟曾經玩過的。如今我早已變成一只塵世的陀螺,被欲望不停抽打,團團轉,怎么都停不下來。
柴房里,最醒目的是幾把鐮刀,是我爺在世的時候找東坡村有名的鐵匠給打的,鋼口結實又鋒利。
我爹是割麥的老手。他一頭扎進麥田去,弓著腰,左手攬住一大束麥子,右手揮著鐮刀,一道亮光劃過,麥子紛紛倒下,土黃色的螞蚱滿地蹦跶。很快,一捆麥子割出來了,他單膝跪在上面,將鐮刀扎進麥捆的屁股,抽出一小束麥稈一分為二,麥穗對麥穗搭接,擰成一個圈,然后將麥子捆扎好。陽光下,金燦燦的麥捆整整齊齊的,像碼好的書,詩意而豐滿。
寫下這些字的時候,爺早已過世,他老人家當年居住的新莊子不但沒有老去,反倒日日換新顏。
原先高低不平的疙瘩土路沒有了,換了干凈整齊的水泥路;一些老房子被翻新了,紅墻灰瓦,屋檐高翹;另一些新蓋的樓房,裝飾一新,氣派敞亮。當年那個泡在農活里干練嫻熟的我爹已七旬有三,清瘦如初,勤勞如初。在他老人家眼里,地里的麥子、玉米、大豆、白菜、紅薯、蘿卜,簡直就是他生命的天堂。這些年,他一直默默蒔弄著幾畝田地,兢兢業(yè)業(yè),一絲不茍。我深知只要他老人家還有一口氣,這繁復零碎的莊稼活,他會不厭其煩地做下去。
可村子里,和弟弟一茬的年輕人并不是這樣的。他們一窩蜂涌進城里,迫不及待想褪掉身上的農民外殼,哪里還有耐心和工夫去蒔田?至于后院墻上掛著的舊式農具,會嫻熟駕馭的沒幾個。這一點,我爹很懊惱,卻也很無奈。他會在農活閑下來的時候,一個人去后院,將那些鋤頭、耙子、犁鏵、鐮刀一把把取下來,擦塵,除銹,打磨。
弟弟從外面進來,總笑話父親,磨那些有啥用,還不如到鎮(zhèn)上溜達溜達,聽戲去。末了,弟弟仰起脖子張望后院幾間紅磚青瓦的老房子,好幾處墻皮已經脫落,后檐的木格子窗戶上開了幾條裂縫,里面灌滿了塵土。
這陣子,弟弟總盯著看,看完了就開始犯嘀咕:再打拼一年,等明年開春,將它們扒掉,另起二層小樓,新式門窗,飛檐高翹,瓷磚到頂,再在檐口弄個鎏金奪目的造型出來,爭取蓋過這條街上樓門修得最高的六叔家。
爹低頭緘默。他自然明白,這老房子,最終會在弟弟手中被改頭換面的,就像一茬人老了,一茬人必然會上來。莊子里的新與舊,總在輾轉之間,成為人心里褪不去的底色。
責任編輯:劉 威